第二天一早，出發(fā)時的蘇亦梨看到了分別一年半的大哥蘇亦安。四目相對的那一瞬，蘇亦梨只覺得蘇亦安的眼神很陌生，很復(fù)雜——像一汪水眼，裹挾著枯枝碎葉等等雜物不停地翻騰著——嫌棄、鄙視、懷疑、審視，交織在一起，甚至還有一絲敵意。
    這么多暗暗壓抑的情緒，卻唯獨看不到關(guān)心。心里扎著的那根刺突然又疼了起來，蘇亦梨別扭地別過了臉，沒有說話。
    蘇亦安比在龍溪谷時胖了一些，但與平日的他相比，仍是瘦得厲害。從前始終飛揚的神采也歸于平靜，卻多了幾分隱忍的堅毅。
    “早。昨晚回府晚，擔心你休息，便沒有驚動你。”努力掩飾著內(nèi)心洶涌思緒的蘇亦安說著，本想顯得親近，卻總覺得有些客氣和生分。
    從前蘇亦安一回來，蘇亦梨便纏著他，讓他講述外面有趣的人和事，更要纏著他切磋武藝，何時忌諱過“天晚”。
    更何況，昨日她返家算是蘇家的大事，蘇亦安一直沒有出現(xiàn)，已是反常。蘇亦梨只當他羞于見自己，也不追究。
    淡淡地點了點頭，甚至沒有叫他“大哥”，便上了馬車，按下心中的一團亂麻，安靜地坐著。
    除了母親，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一行人來到王宮，進入寬敞明亮的政通殿，見到平時經(jīng)常從蘇秉承口中的各位文官武將重臣和高高在上的國君，肅穆莊嚴的氛圍讓蘇亦梨突然也拘謹起來，整個人都隱隱緊繃著。
    幾個不認識的文臣的目光始終在自己身上逡巡，雖然只是普通的打量，卻仍令蘇亦梨渾身不自在。
    蘇秉承說過，去年屏溪關(guān)戰(zhàn)事結(jié)束論功行賞時，這些與他不睦的大臣們便始終利用自己與赫野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去暗示自己的不清白，所以，看到眼前的這些人，便總覺得他們像匍匐在草叢之中的狼一樣，正在尋找攻擊自己的機會。
    瞥見他們的嘴唇一動，似乎要說話，蘇亦梨立即搶先一步，面對國君恭敬地拜了下去，沉聲道：“臣女蘇亦梨，因思念兄長，于去年四月離家，不料卷入屏溪關(guān)與驪戎蠻人的戰(zhàn)斗中。幸得王恩護佑并激勵我祁國將士驅(qū)除驪戎蠻人，保我祁國和屏溪關(guān)有驚無險，臣女也僥幸撿回性命。”
    五十有一的祁國國君齊松堅看著表現(xiàn)略有些急切的蘇亦梨，只淡淡地笑著道：“孤若早一天降旨賜婚，你再思兄心切，也無法離開都城。好在晚了一天，雖然耽誤了高衛(wèi)將軍與你的婚事，卻成全了戰(zhàn)事，更成全了你們這對未婚夫妻的功績，你確實該好好謝謝孤。呵呵，免禮吧。”
    蘇亦梨心雖不悅卻仍淡定地謝恩起身，微微挑起眼睛，大膽打量齊松堅的神情，見他笑容和藹，隱隱透著幾分長輩的慈祥，原本緊張的心情便大為放松——聽起來，國君雖然對自己沒有“乖乖候旨”有些微詞，但對自己在屏溪關(guān)的表現(xiàn)很是滿意，自己也算“將功折過”了。
    “臣——有過！”
    正想著，耳邊便聽到父親蘇秉承的認錯聲。
    “臣對小女疏于管教，致使她任性妄為，竟膽大至不留言語便孤身離家……”
    話未說完，一旁的御史大夫董之理已經(jīng)打斷了蘇秉承的話，笑呵呵地說道：“蘇大人這話，去年已經(jīng)說過了，今日主上最想知道的是，咱們這位巾幗英雄在面對驪戎蠻賊屠村時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說服這些賊人主動投入屏溪關(guān)的陷阱的。”
    蘇亦梨認得董之理，見他一臉笑容，似是對這些問題十分感興趣，但蘇亦梨內(nèi)心卻總覺得他的語氣隱隱有些陰陽怪氣。
    不待蘇亦梨回答，秦其叔已經(jīng)沉著臉說道：“董大人，龍溪谷和屏溪關(guān)的經(jīng)過，去年我已向主上陳述過，是我托大差點被賊人奸計得逞，想來大人貴人事忙，忘記了。”
    雖然屏溪關(guān)設(shè)伏是蘇亦梨托顧闖轉(zhuǎn)達的計劃，且秦其叔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做了配合和布置，但被驪戎人將計就計，差點失了關(guān)隘是不爭的事實。
    驪戎人主動投入陷阱不過是障眼法而已，朝堂之上早有定論，秦其叔也已為自己的大意認錯請罪。
    董之理今日舊事重提，不過是仍舊不能接受蘇亦梨一個女子，小小年紀便立下許多男兒都無法建立的功績，同時嫉妒蘇秉承因一雙兒女為祁國作出卓越貢獻而獲得國君更多的青睞和信任，于是想方設(shè)法提出一些令蘇亦梨難堪的問題罷了。
    在他看來，蘇亦梨的所謂“功績”，明顯是蘇秉承和高宴為了提高蘇家聲譽而故意渲染的。
    秦其叔甕聲甕氣地堵住董之理的話頭，將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讓最清楚這其中來龍去脈的蘇亦梨如何能接受這位將軍的委屈。
    想出這計劃算計驪戎人的是她，若不是經(jīng)歷其中，她仍舊會認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只是現(xiàn)實早已讓她看清楚自己的稚嫩和天真，付出的代價也實在極大——不僅令自己受到侮辱，甚至幾乎搭上了屏溪關(guān)所有人的性命。
    這是她的責任，她不能讓秦其叔代她受過。熱血一涌，蘇亦梨早將蘇秉承昨夜交代她的“不可急切，少說多聽”的話忘諸腦后，立刻便挺起胸膛，說道：“是臣女無知，不知賊人狡猾，出了那樣的主意，差點害了秦將軍和屏溪關(guān)中的將士——”心念一轉(zhuǎn)，認為這正可以為自己的不回家編造一個借口，又道：“所以在僥幸活命之后，無顏返家，寧可漂泊山野。”
    “聽聞你是和赫連宗英的貼身侍衛(wèi)一同墜入龍溪，不知那侍衛(wèi)是死是活？”董之理不依不饒，換了問題。
    殿中各個大臣的眼神，都隱隱約約有了變化。
    蘇秉承昨夜已嚴肅地告誡蘇亦梨，他們早已從屏溪關(guān)將士口中得知她和赫野扮作夫妻，同床共枕月余。雖然國君因為屏溪關(guān)最終的勝利嘉獎了功臣和她，但她頭上的“殊榮”絕不是因為她與秦其叔配合設(shè)計引驪戎士兵的陷阱和追殺赫連宗英，而是因為她做了這些之后，“壯烈犧牲”——“葬身龍溪”。
    她的“死”，在高宴和蘇秉承的渲染下，聽在國君耳中，是以身殉國的豪勇和忠貞——不少男子都無法做到的忠烈。
    國君要的是利用嘉獎死人來激勵活人，而她，恰巧是那個最合適的死人而已。
    不自覺地，蘇亦梨的目光偷偷飄向蘇秉承站立的方向——這個問題，昨夜蘇秉承鄭重提起，是因為他早就預(yù)料到今日有人會問。
    原本，蘇亦梨并不將蘇秉承的話當回事，但眼前所見，讓她終于明白“姜是老的辣”的含義。蘇亦梨被赫連宗英和赫野戲耍后已有了清晰的認知，自己在這些城府深沉的人面前，稚嫩如孩童。
    而自己還自以為是地去北摩木家探聽消息、暗示木逢生那邊走漏機密消息，此時回想只覺自己是個笑話，好在木逢生有胸襟氣度，沒有流露出一點對自作聰明的自己的嘲笑。
    自己都覺得貽笑大方，羞愧難當。
    耳根和臉頰忽然就熱得發(fā)燙。
    然而，蘇亦梨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處境，即便她在這些老狐貍面前還是個未經(jīng)世面的雛兒，也要盡自己最大努力表現(xiàn)出鎮(zhèn)定和從容。
    收回暗自打量眾人的目光，蘇亦梨穩(wěn)了穩(wěn)心神，故意微露詫異，垂下眼皮做沉思之狀，隨即擺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誠實地答道：“我當時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追殺赫連宗英之事上，赫連宗英就在眼前，無暇他顧，又因心切而受傷跌入龍溪，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與我一同落水。”
    這是蘇秉承昨夜自顧自教她說的——事實上，她當時也的確不知道身邊的人是赫野。
    這大殿上的人并不知道她和赫野之間發(fā)生的扯不清的糾葛，知道她和赫野“表面關(guān)系”的是刀家村人，如今刀家村人都已遁走，天高路遠，沒人會說出自己的秘密——所以，蘇亦梨用一副毫不知情的語氣，想化解局面。
    但是，正如她的認知，能站在這大殿里的人，哪個是省油的燈，她那根本無法遮掩的紅彤彤的臉頰，看在別人眼中，就是她與赫野有親密關(guān)系的鐵證。
    蘇秉承和高宴的眼神有些冷，尤其是高宴的，眼中的怒意幾乎要溢出來。
    蘇亦梨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還是國君御賜，蘇亦梨此時面色潮紅，一副別被人“捉奸在床”的尷尬神態(tài)，自己在別人眼中，豈非成了笑話。
    董之理的眼底浮現(xiàn)一絲笑意。
    “倒也不用為那個侍衛(wèi)遮掩。”毫不掩飾臉上的笑意，董之理說道，“驪戎傳出消息，他們偷襲屏溪關(guān)的計劃之所以會失敗，正是因為赫連宗英身邊的親信投靠了我們，給他們傳遞了假消息。”
    “這個傳遞假消息的人是誰，眼下昭然若揭。若是蘇姑娘有他的行蹤，大可將他帶來都城，為我們詳細說明驪戎內(nèi)部的情況，將功折罪，棄暗投明。”
    蘇亦梨眼皮一顫！
    如此說來，赫連宗英果然將出師不利的罪責推給了赫野？
    那赫野回去豈非是自投羅網(wǎng)！
    她的女兒還在赫野那里！
    女兒的安危……
    心，突地劇烈跳動起來！
    她想起了吉村那些慘死在驪戎士兵刀下的孩子。
    腿有些軟，若不是她曾幾次直面突發(fā)變故，只怕此時已經(jīng)跌坐在地。
    咬緊了牙，蘇亦梨在心中不停告誡自己要堅強，不能讓殿上的人看到自己的變化。
    一旦自己繼續(xù)顯露出異樣，自己和赫野的關(guān)系會遭到國君的質(zhì)疑，蘇秉承極力維持的蘇家清白和功績會岌岌可危，剛才為自己說話的秦其叔的忠勇也會受質(zhì)疑，而高宴為了保全他的利益，很可能會轉(zhuǎn)換陣營，落井下石，拿刀家村的事大做文章，攻擊自己。
    現(xiàn)在不是自己不在乎蘇家名譽、地位的時候，而是事關(guān)多人，牽一發(fā)動全身，不能亂動。
    實則蘇亦梨考慮的不可謂不對，卻還不是全部。
    董之理這個問題，還埋著陷阱。如果她承認赫野的存在，就等于承認了她和赫野的關(guān)系，蘇家和高宴不僅會顏面無存，更可能會令人懷疑她對祁國的忠誠。
    在蘇秉承、蘇亦安和高宴都無法主動代替當事人蘇亦梨回答而暗暗屏住呼吸、提心吊膽之時，慢慢讓自己冷靜下來的蘇亦梨已經(jīng)抬起頭，堅定地看著董之理，朗聲問道：“董大人，您說的侍衛(wèi)我的確不知道，但您既然知道驪戎內(nèi)部的消息，想來是有眼線潛在其中，這樣的人必然是忠于咱們祁國的勇士。與其找什么不存在的驪戎變節(jié)侍衛(wèi)來套取敵人的信息，不如聽咱們自己的勇士帶回的消息，這消息是決計不會摻假的。”
    對于不了解國家軍事布置的蘇亦梨來說，這段反駁可謂犀利。畢竟，屏溪關(guān)的失利原因之一，就是被赫野的行為迷惑，可見敵人的狡猾，又如何能全然相信所謂的投誠的敵人的言辭。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在一旁屏息靜氣的蘇秉承、蘇亦安和高宴，都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眼角余光看到蘇秉承面無表情地垂手站立，蘇亦梨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少沒有引起蘇秉承的不悅。轉(zhuǎn)而，蘇亦梨突然詫異自己竟然有些在意蘇秉承是否滿意自己表現(xiàn)的念頭。她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在意的，是正高高在上、端坐王座的齊松堅才對。
    至于蘇秉承和蘇亦安，倘若自己不是他大司農(nóng)府上的一員，今日問詰自己的，絕少不了這兩個姓蘇的男人。
    他們看不得自己作為女子卻出了風頭，總想著用“貞節(jié)”來攻擊自己，用以證明自己對屏溪關(guān)勝利的幫助并非出于能力，而是□□，是一種令人不齒的手段。
    男人們覺得這種手段無恥，但真正身在其中，怕是只會樂此不疲。
    想到這些，蘇亦梨竟隱隱生出一絲悲哀。自己努力生存，挽救自己，挽救同胞，最終，卻還要在這朝堂之上看男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躲避男人給自己設(shè)計的各種陷阱。
    而自己陷在驪戎軍中時，至少還有赫野和赫連宗英稱贊過自己的膽量和作為，與女子身份無關(guān)，是作為敵人和對手而對自己的認可。
    腦海里的無數(shù)念頭糾纏著，雖然只是電光石火之間，但蘇亦梨卻覺得經(jīng)歷了太久太久，竟有些疲憊。
    一直沒有發(fā)泄怒氣的高宴一邊聽著蘇亦梨的聲音心頭火起，一邊恨董之理不給他臉面，在這莊重的朝堂之上暗示他的未婚妻與敵人有染，不等董之理再說話，竟立即向齊松堅請戰(zhàn)道：“主上，蘇姑娘此番言論正是緊要之事。董大人也確認驪戎眼下內(nèi)部不合，赫連宗雄和赫連宗英正在爭奪大王之位，此時正是我們進攻驪戎的絕佳機會！”
    眾人臉色又是一變！
    一瞬寂靜之后，董之理和蘇秉承幾乎同時開口：
    “主上，現(xiàn)下實在不宜出兵征伐。”
    “高衛(wèi)將軍拳拳之心老臣欽佩，但此時不宜出兵。”
    不僅如此，一直未曾開口的丞相阮連也沉聲說道：“高衛(wèi)將軍拳拳之心可鑒，然眼下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