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亦梨第一次看到赫野受到驚嚇的畏縮,臉頰也已泛紅,但她卻沒有取笑的心情。
手上不停,解了赫野的腰帶,直直地盯著赫野驚恐又難以置信的雙眼,淡淡地問道:“為什么救我?”
蘇亦梨的眼神雖不犀利,卻有些迫人,仿佛要從赫野的眼里直鉆到他心里,去探尋這問題的答案。
赫野昏睡了四天,剛剛清醒,頭雖然昏沉,卻知道蘇亦梨故意提問轉移他的注意力,但他實在無法忽視蘇亦梨的存在。
第一次,赫野避開了蘇亦梨的目光,努力忽略下身微微的涼意和觸感,卻還是忍不住屏住呼吸控制自己不要在蘇亦梨面前失控。
蘇亦梨在龍溪谷昏迷的時候,一直是李荁在照顧她,赫野雖然知道昏迷時會失禁,卻從未想過自己也會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
見赫野窘迫,蘇亦梨也強掩窘迫之情,平靜地說道:“你的褲子我已經洗過七次了。”
說罷,眼神向旁邊一飄。
赫野的眼睛每動一下,都會帶來眩暈,卻還是勉強隨著她的眼神看過去,這才發現自己的褻褲正掛在旁邊的竹架上……
越是緊張,偏偏越是忍不住,赫野難耐地發出一聲悶哼……
“還沒有回答我,為什么救我?”
蘇亦梨問得很慢,幾乎蓋住了尷尬的聲音,令赫野在心生難堪的同時,又生出一分感激,感謝她深藏在冷漠外表之下的那分體貼。
緩緩松了氣息,赫野別過臉,嘶啞著答道:“恰巧……在……做……陷……阱……罷了……”
到了此刻,赫野已然知道蘇亦梨沒有離開,也沒有殺自己,更是如此巨細靡遺地照顧自己,全是為了還他的救命之恩。
昏沉的頭腦漸漸回憶起當晚的經過……
他當時聽到狼嚎聲,立即便想到是蘇亦梨遇險。
早在河灘那一夜,赫野就聽出狼群在山的東面,離他們很遠。
到了山崩那天,赫野已經開始防備狼群轉移。
對蘇亦梨說的那番話,實則也是懷疑蘇亦梨會和狼群撞上。
蘇亦梨離開的第一天夜里,赫野沒有發現狼群的聲響,但天亮時聽到狼嚎聲已經到了山西這邊,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算一算蘇亦梨的腳程,心中隱隱有些擔憂。
當他在山洞里聽到附近傳來狼的痛嚎聲后,直覺是蘇亦梨遇到狼群,并且被狼群逼了回來!
他左腿骨折未愈,又不知道狼的數量,本能地想著要堵住山洞,不與狼群照面。
然而內心卻又始終擔心蘇亦梨的安危,只猶豫了一瞬,便向著狼群趕了過去。
直到現在,赫野仍舊無法弄清楚自己為什么要救蘇亦梨,且幾乎搭上自己性命。而在當時,他給自己的理由是:狼群威脅巨大,即便他在那夜躲過,日后仍不可能完全躲過。與其每次狩獵都要提防狼群,不如趁著蘇亦梨還在,兩人一起聯手滅了狼群。
赫野不是第一次殺狼,所以,對狼群雖有畏懼,卻更有挑戰的膽量。
沒有刻意將救了蘇亦梨的恩情攬在身上,是赫野的欲擒故縱。
蘇亦梨還在恨自己,這個時候挾恩以報總有些無恥之意。她既然主動留下照顧自己,越是不索恩,她便越是心甘情愿。
而且,內心深處,赫野已然有了一絲不舍,不舍蘇亦梨離開自己。
才剛剛醒來,便要費神思考,赫野不得不閉上眼睛,盡力扛住洶涌而來的疲憊——意識有些模糊。
果然,聽完他簡短的解釋,蘇亦梨沒有說話,只是迅速地提起他的褲子,然后轉身提著竹筒離開。
再回山洞后,蘇亦梨將濕漉漉的竹筒仍舊放在一旁,這才系上赫野的腰帶。
“我……你……走吧……”即將陷入昏睡的赫野故技重施。
蘇亦梨沒有搭理他,從火塘上方的樹枝上取下煮著野菜的竹筒,略微放涼,再次跛著腿到了赫野身邊,要喂他吃野菜。
將竹筒里的湯水送到他眼前,蘇亦梨問道:“這是什么?”
赫野對這個問題依舊莫名,加之已有些迷糊,看著清湯寡水里的菜葉,只是皺眉,卻沒有回答。
“剛醒來,還不能吃肉。”
蘇亦梨似乎也沒想得到什么回答,轉而平平淡淡的一句,是在解釋滿洞山雞肉的香氣,卻只給赫野吃野菜的原因。
方才的經歷耗盡了赫野的精氣神,如同木偶一樣任蘇亦梨擺布著,吃下一根根野菜……再之后,便記不得了。
此后,赫野昏昏醒醒,直到十天后,才徹底能保持住半日的清醒,與蘇亦梨說說話。
但是,蘇亦梨態度冷淡,只回答幾個問題,便借故離開,不愿再與他說話。
只有一件事,蘇亦梨堅持不懈——在他每次醒來后都會舉著清水或菜湯,問他“這是什么”,每次都不需要他回答,只看看他的表情,便繼續該干什么干什么,仿佛這個問題并沒有出現過。
赫野百思不得其解。
蘇亦梨也沒打算告訴他原因。
雨季過去,好天氣多了起來。
赫野每日被蘇亦梨拖出洞外,曬曬陽光,吹吹山風,倒也愜意。
在他身下的,是一架竹排。直到赫野完全清醒,才知道自己被綁在竹排上的原因——防止他昏睡中亂動導致斷骨錯位,并且,竹排貼著赫野左背的位置少了一根,便于蘇亦梨給他后背換藥。
更方便的是,用竹排拖著赫野,也方便出山洞曬太陽。
赫野并不知道另一個原因——之所以要綁住他,是為防止他中毒發瘋,像狼一樣攻擊蘇亦梨。
一個月后,蘇亦梨松開了捆綁赫野的布條,讓他盡量自己照顧自己。
隨著赫野的醒來,身體恢復需要更多的食物,而這附近的山雞野兔已經精明起來,不再出沒,導致蘇亦梨不得不走得更遠去設置陷阱來捕捉。
除此之外,蘇亦梨還要拾撿干燥的樹枝枯草,收集火把所需的松油、拼接黏貼木板竹片所需的漆液,去山澗汲取干凈的水源,采摘野菜、野果和藥草,制作更多的竹筒、竹箭、竹扦等工具,更要檢查是否有大型野獸靠近山洞,每日忙得只有在晚間才能看到她疲憊的身影。
看著洞壁上代表日子的豎線已經畫滿了三行,第四行也畫了十條,他們在這個山林已經呆了三個多月。
赫野這一次傷勢著實嚴重,骨折已兩月,身體仍虛弱,時不時便會冒出虛汗。左小腿和腰肋處還綁住樹枝,無法做很大的動作,僅僅能為蘇亦梨煮些野菜湯、烤些肉食,其他著實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慚愧地看著蘇亦梨繼續消瘦,甚至越來越沒有食欲。
一個人呆在山洞,赫野也忍不住胡思亂想,這一回斷骨遲遲不能恢復,會不會落下殘疾。若如此,他今后該如何自處。
正想著,洞口一黑,蘇亦梨走了進來。
“今天回來得早?!?br/>
一個淡淡的招呼,說完,赫野才發覺自己像個看到丈夫早歸的新媳婦似的。
蘇亦梨沒有接話,徑直走到赫野的竹排邊,將他扶起來,說道:“山下有人,我們可以離開了。”
愕然的赫野本能地在蘇亦梨的攙扶下起身,問道:“是什么人?”
“祁人?!碧K亦梨只說了兩個字,顯然不愿意多回答。
赫野理解蘇亦梨的感受。
他是驪戎人,對于祁人來說,是敵人。蘇亦梨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回來接他,還是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
出山洞走了一程,赫野忽然說道:“我留在這里也無妨?!?br/>
“留你勘察了地形,再帶人來屠殺其他村子的百姓,侵略我祁國的土地么?”
蘇亦梨面色不善,語氣也不善。顯然,對于救下赫野,她內心也矛盾著。
“你帶我離開,一樣讓我知道這附近有人居住。”赫野不甘示弱地反擊。
“至少有更多的人看著你,只要我說出你的身份,就能及時阻止你的行動,或者——殺了你!”
從蘇亦梨的話中聽出了殺意,赫野霍然憬悟:“你不想背上恩將仇報的惡名,所以帶我到祁人的村子,借刀殺人?”
蘇亦梨的心思被赫野拆穿,皺了皺眉,片刻,才不咸不淡地拋出一句:“……隨你怎么想。”
赫野冷哼一聲,沒有說話。即便已經與蘇亦梨相依為命了幾個月,且身體接觸與普通夫妻無異,但赫野仍看不透蘇亦梨的心思,且始終覺得蘇亦梨的情緒里透著糾結的恨意。甚至,赫野毫不懷疑,如果讓蘇亦梨得到機會,她會殺死自己,一定會。
眼下要和蘇亦梨動手,他沒把握能制服蘇亦梨。如果被她喊了人來,自己絕難有生還希望。
除了接受蘇亦梨的安排,赫野別無選擇。
看蘇亦梨的言行,至少在自己沒有徹底恢復前,她不會向自己動手,后續只能見機行事。
急匆匆被蘇亦梨扶下山,一身虛汗的赫野看到他們曾逗留的河灘上,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婦人,河邊,有一條帶篷的木船。
婦人很有眼色,立即迎上來幫蘇亦梨攙扶赫野,口中不停地說著:“慢些,慢些?!?br/>
上了船,赫野和蘇亦梨才知道這山被當地人稱為鋸齒山中峰,南邊還有南峰,北邊還有北峰,三座山之間被兩條龍溪支流分隔。
這三十多歲的婦人跟夫家姓刀,人稱四嫂,住在離鋸齒山中峰一百里的北峰刀家村里。這次是出門來采藥,才發現了在河邊洗衣的蘇亦梨。
蘇亦梨自稱叫曲蘺,與赫野坐船回鄉探親,不料被水匪打劫,跌落水中,漂流到這里。
對于兩人的關系,兩人雖異口同聲,回答卻大不相同。
蘇亦梨說是同鄉,赫野卻說是兄妹。
刀四嫂滿含深意的目光在他們臉上移來轉去,嘴臉隱隱露出會意的微笑,說道:“這荒山野嶺的,也無人識得你們,便說是夫妻,誰會質疑?!?br/>
言外之意,刀四嫂已認定他們是私奔出來的小情侶。
蘇亦梨是另有打算的,怎么能讓刀四嫂做如此誤會,立即出聲道:“刀四嫂,我們的確只是……”
不等她說完,赫野已打斷她的話,搶著說道:“梨兒,刀四嫂是明眼人,咱們已遠離家鄉,又何必再忌諱人言?!?br/>
一句話,坐實他們是情侶關系。
蘇亦梨瞪了赫野一眼,還要再解釋,刀四嫂已經哈哈大笑,看著一臉焦急的蘇亦梨,目光落到她腰身處,說道:“正是,正是,否則過幾月,你肚子里的孩子生出來,要管誰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