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道晴天霹靂,在蘇亦梨和赫野的頭頂炸開,震得兩人耳朵里嗡嗡作響,再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音!
我有了赫野的孩子?!
蘇亦梨有了我的孩子?!
生怕蘇亦梨突然作出無法預料的事來,赫野不顧被樹枝和泥塊束縛著的虛弱身體,一把將蘇亦梨抱進懷里,背對刀四嫂,佯作驚喜地說道:“梨兒,我……我們……有孩子啦!”
蘇亦梨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呆呆地任憑赫野抱著——這一個多月身體不舒服,她一直以為是吃的食物不對,導致身體浮腫和脹氣……
耳邊有溫熱的氣息不停流動,是赫野正在低聲警告:“你不亂來,我絕不動任何人,否則拼了這條命,我先殺了刀四嫂。”
罩在后腦上的大手十分有力,是赫野在向蘇亦梨炫耀他的力量。
蘇亦梨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面前絲毫不知危險就在身邊的刀四嫂,還有她不停劃槳的雙手和木槳,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問題:在赫野說出這一番威脅的言辭后,他與自己的恩情與報答,便算了結了吧?
孩子,她和赫野的……她從未想過要做一個母親,更何況是赫野孩子的母親……
想哭!
想大喊!
想發瘋!
但是,她在這小小的船上,身邊是“罪魁禍首”赫野,還有不知原委的刀四嫂,她無法放任自己任性發泄。
欲哭無淚,恨意壓過感激,重新占據心頭。
隨即,蘇亦梨開始盤算,如果現在動手,是否可以殺了赫野?
正是擔心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才要將他帶到刀家村去,當眾揭穿他驪戎人的身份,借助眾人的力量,蘇亦梨才有把握殺掉赫野。
思緒紛亂,時間仿佛無限延長,實則,不過彈指瞬間。
“看來你們年紀還小,今日之前竟是不知道的?”刀四嫂看著兩人驚詫和驚喜的不同反應,仍舊樂呵呵地問道。
赫野咬牙忍住疼痛,警告似地拍了拍渾身微抖的蘇亦梨后背,這才重新坐好,略帶難為情地反問道:“刀四嫂會不會也覺得我們無媒茍合,是不守禮……”
刀四嫂立即將頭搖得像撥浪鼓,答道:“不會不會。我們經常與北摩打交道,早看慣了他們北摩男女你情我愿,便以天地為證結為夫妻之事,倒是羨慕得緊。”
北摩?!
赫野心頭一懔。
北摩小國在驪戎的北面,距離屏溪關少說也有五百里路途,他們竟然被龍溪的激流帶到北摩附近!
祁國與北摩幾十年相安無事,蘇亦梨自然不以為然。但驪戎作為蠻族部落,倒是騷擾過北摩,北摩對驪戎也很厭惡。
“聽說北摩人性情直爽熱烈,我們也很羨慕。”還沒有接受自己有了赫野孩子這個事實的蘇亦梨突然開口說道,更是故意加重了“我們”的語氣。
在刀四嫂聽來,“私奔”的蘇亦梨是當真羨慕北摩的開放風氣,但在赫野聽來,卻是陰陽怪氣,隱隱含著殺氣。
他一個人,陷在祁人和北摩人的包圍中,頗有些落單羔羊落入狼群的意味。
話匣子一旦打開,健談的刀四嫂開始介紹北摩的風土人情,其熟悉程度更甚于對祁國的了解,也就難怪刀四嫂的官話夾雜著祁國西北地和北摩的口音。
赫野對北摩的熟悉僅限于地理位置上的,這一回倒是更多了許多了解,時不時就會應和刀四嫂,或者提出一些問題,刀四嫂不疑有他,都是熱情解答。
晚上三人吃過刀四嫂帶的干糧,將船停靠在河邊就地休息,兩天后,刀四嫂將船停到了鋸齒山北峰的一處河灘上。
這里與中峰那個河灘很像,不同的是,整個鋸齒山北峰都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就蘇亦梨和赫野這幾天所見,霧氣始終未散。
刀四嫂將小船劃進蘆葦蕩之中,讓他們服下兩顆糖丸,這才帶著蘇亦梨和赫野上了河灘,走進霧氣之中。
刀家村坐落在一處山坳中,這里沒有霧氣。雖說是個村子,實則房屋有幾百間之多,遠非祁國一般的小村子可比,只是村中人口不多,刀四嫂說,很多人都進了山采礦,直接住在山上。
因為守著的鋸齒山北峰有鐵礦,每家的女人負責耕種糧食,男人們則全部采礦鑄鐵具,用鐵具和北摩人換取必需的生活物資。
由于留守在村中的大多是老幼婦孺,又過了夏收的忙碌時節,難得寧靜。
清晨,院中大槐樹上的鳥兒嘰喳個不停,蘇亦梨緩緩睜開了雙眸。
休息了四天,精氣神都已恢復,她心里也已做好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微微轉頭,赫野還在沉睡——刀四嫂將他們視作夫妻,所以騰出東邊的一間小屋給他們,只有一鋪炕。
悄悄地,蘇亦梨剛半撐起身體,挨著赫野的右手腕一緊,已經被赫野的左手抓住。
“做什么去?”赫野沒有睜眼,慵懶地低聲問道。
“幫四嫂做早飯。”蘇亦梨控制著怦怦的心跳,鎮定地答道。
“你有身子,還是再歇歇,我去。”赫野一扯嘴角,露出溫柔的笑容,捂著左側的鎖骨傷處,慢慢坐起身來。
然而,這笑容落在蘇亦梨眼中,卻十分猙獰。
用力掙脫赫野的鉗制,蘇亦梨也坐起身,厭惡地退到墻邊,瞪視著赫野,低聲恨恨地說道:“你去你的,我去我的,我們各不相干。”
赫野收了笑容,恢復他一貫的淡漠神色,輕嘆口氣,無奈地問道:“我們現在這樣的關系,一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罷休么?”
“我們沒有關系!”蘇亦梨鼻子一酸,咬牙切齒地否認,“我遭受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若是沒有我和二……”赫野突然住口,警覺地聆聽四周的聲音,才又續道:“你和李荁能全須全尾地活在谷中么?”
蘇亦梨沒有說話,這一點她不能否認。
再嘆一聲,赫野目光忽地溫柔起來,聲音也越發低沉柔和,小聲說道:“我與你大哥是敵對立場,怎樣對他都是我的立場該做的事,你恨我,我認。對你……”
赫野頓了頓,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內心里正在思考該怎樣表達。
伸出右手到蘇亦梨的眼角,想要擦去她眼角不自禁滲出的眼淚,蘇亦梨卻一偏頭,躲開了。
赫野眼神一暗,看著停在半空的右手,深吸一口氣,說道:“迫于形勢,我曾傷害過你,好在你還活著。除此之外,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個人的事。至于驪戎攻打屏溪關,雖然雙方都有死傷,卻涉及更大眾的利益,也非一人之力能夠左右之事。你是恩怨分明的人,若是心里當真以家國為大,該知道真正的仇人不是我。”
“只說我們二人,我是你第一個男人,你是我第一個女人。說起來,誰也不算吃……”
“虧”字剛出口,眼前黑影一閃,蘇亦梨的巴掌已到了右臉邊。
赫野雖然虛弱,對蘇亦梨卻不敢掉以輕心,始終防備,因此迅速抬起右手,一把捉住她的左手腕,看著柳眉倒豎、氣得杏眼圓睜、渾身發抖的蘇亦梨,卻沒有生氣,繼續溫聲說道:“嗯……在女人看來,沒有媒妁之言,沒有婚約,更沒有成親,是吃虧了,但我們驪戎都是搶婚便成親,不算壞你名節。在我沒有另娶其他女人之前,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你若要找我算賬,至少等我拋棄你以后再說。”
說罷,將蘇亦梨的左手輕輕放到她的身側,目光掃過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瞬,緩緩松開手,看著蘇亦梨的雙眸,問道:“你始終認為我侮辱了你,若是我說我喜歡你,你相信么?對你做的事,并不是單純的男人對女人的欲望發泄,你相信么?這幾日我也想過要如何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我想娶你,你相信么?”
赫野所說不是虛言,在山洞里養傷時百無聊賴,他一直在思考蘇亦梨之于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在狼群的圍攻之下救人,當真只是要借蘇亦梨的力量排除隱患么?狼群的攻擊力和殺傷力如何,他怎會不知?
即便無數次擔心自己傷勢無法完全恢復,卻始終不曾后悔自己去救蘇亦梨,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每日里看著蘇亦梨寡言少語,忙忙碌碌,照顧自己,赫野不是石頭,怎么可能不心動。
他想過,就這樣和蘇亦梨相守著過一生,似乎也不錯。
然而,他的母親還在驪戎等他回去,他還有雄心壯志未酬,赫連宗英對蘇亦梨的興趣始終不減……
這其中的矛盾他無法解決,卻在一遍遍的思考中確認了自己對蘇亦梨的心意。
倘若未動情,他只需傷好后與她再次以仇人的身份對立,何苦如此煩惱。
蘇亦梨的身體還在輕輕地抖著。
赫野說得情真意切,會讓人情不自禁便認了真。
但是——咬了咬牙,蘇亦梨將微微松動的心門狠狠關上,抬起赤紅的雙眼看著赫野真摯的眼神,嘴角一挑,露出不屑的冷笑,說道:“讓我相信當然可以,你證明給我看。”
“怎么證明?”
“現在,馬上,死在我面前!”蘇亦梨目光如箭,恨不能將赫野射成一只刺猬,一字一頓,說道。
“無理取鬧。”赫野眸光一冷。
“比得上你一派胡言,得了便宜還賣乖?”蘇亦梨反唇相譏。
赫野所說仿佛字字在理、溫柔有情,然而,仔細想來,所有便宜他都占了,卻還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嘴臉來麻痹蘇亦梨,企圖軟化她的態度,消除她的仇恨,其心可誅!
“我們之間的糾葛何至于要生死相拼!我方才所說,字字肺腑,倘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說著,赫野鄭重地起誓。
“你不過是怕我揭穿你的身份,引來所有人對你的圍攻。這里是我祁國土地,更有北摩人往來,哪一個,都是你的敵人!”
“倘若受到攻擊,我固然逃不開,你又如何幸免。不要忘了,你已是我事實上的妻子,更有了我的孩子。”
提到“孩子”,蘇亦梨抖得越發厲害,強行抑住怒氣,說出早已想好的說辭:“我只是被你這蠻人囚禁的奴隸,身不由己。”
“天真!”赫野冷哼著低嗤一聲。
蘇亦梨抱以同樣的冷哼,說道:“你是怕了,故作無謂。”
“刀四嫂知道你在山中照顧我,你若真是奴隸如何心甘情愿留在山中照顧我這個仇人?”
“恩是恩,怨是怨。若我與你無仇,何必在有了你……有了身孕后還要當眾揭穿你的身份。刀四嫂他們經常與北摩往來,見過世面,有自己的判斷。”
“即便他們相信了你的話,又能如何?我的本事你在屏溪關看過了,我既然可以將你從屏溪關重重大軍之中帶出來,你指望這小小的村子里的婦孺便能攔住我么?”
“若是平常自然不能,但現在你行動不便,七八歲的頑童跑得也比你快。”
“我行動更不便的時候,也一樣殺了大半狼群,你是覺得這村里的婦孺比狼群更嗜血兇殘,在我開殺戒后,敢于繼續沖上來殺本就無怨無仇的我?”
“并不需要她們繼續動手,還有我!”
“你帶我出來,無非是想利用這些人纏住我,你便可以實施你認為的復仇,因為你心里清楚,你一個人不是我的對手——”
赫野伸出食指阻止蘇亦梨說話,又道:“你為了自己所謂的仇恨,卻將這村里無辜的婦孺送到我面前——我自保必然會傷害她們——你當初為吉村的村民義憤填膺,現在卻充當間接的劊子手,你口口聲聲的‘你的同胞’呢?”
“即便刀家村的村民被你煽動殺了我,你有了我這個驪戎人的骨肉,刀家村的人又是否能容得下你!”
蘇亦梨突然哽住!
她發覺自己確實天真。
赫野說得對,刀家村的村民與赫野沒有仇怨。就這幾日所知,這里的村民更在意的是收成和刀具的交易。他們雖然也討厭驪戎人,卻還沒有仇恨到見面便會群起攻之的程度。也許他們會趕走赫野,同樣的,自己與赫野已然有了難以分割的瓜葛,怕是也難以留下。
她的恨,刀家村的人無法體會,更無法同仇敵愾。
這一切都是她自以為是的計劃,卻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不執著于盡快報仇,她可以丟下赫野與刀四嫂離開。即便刀四嫂知道她有身孕,她也可以隱瞞孩子的父親的身份,現在……
沉默了半晌,蘇亦梨才咬牙反駁道:“這個孩子,我不會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