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陳家的會客廳里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左右,還不見陳海平出來。茶點倒是上了許多,茶依舊是京中流行的六安瓜片,點心則個個造型精美,吃起來美味可口。
楚辭看見他家的擺設就知道此人應該難以見面,所以被晾了這么久,情緒也不外露,依舊笑吟吟地坐在這會客廳里,打量著廳堂和院子。
褚英倒是很佩服這位楚司業的心性,想他當初剛任這個金部郎中時,經常都會被這些奸商氣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好在后面熬了過來,不然恐怕早就英年早逝了。
兩人正無話,外面突然傳來了腳步聲,聽上去似乎人數眾多。楚辭和褚英站了起來,等著來人露面。
來人穿著緞子做的衣服,手上還帶著一個碧玉扳指,看起來一副富家老爺的樣子。可是楚辭卻發現,他穿的是短褂,這分明是管家一類人的打扮。一個管家竟都這般顯赫,楚辭在心里嘆了口氣。
“兩位大人,我家老爺現在在書房,還請兩位跟我過去。”
楚辭看了褚英一眼,發現他對總管說的話半點異議也沒有,便知這已經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二人跟在這位總管身后往書房走去,這位總管走路時大開大合,兩只手臂揮舞地虎虎生風,看上去有幾分武人之像。到了書房門口,總管敲了敲門,得到了一句“進來”之后,便打開門,將二人請了進去。
一個看起來十分普通的老人坐在桌子后面閉目養神,待幾人走到桌子前面,他才睜開眼睛:“兩位大人,老朽剛剛招待貴客,不能抽身相迎,失禮了。”
“陳老爺既有貴客,我們等一會也是應當的。褚某二人冒昧來訪,還請您別見怪才是。”褚英笑著說道,有時候形式此人強,在這偌大的京城,五品官真的算不上什么。也許有人會有寧**頭不做鳳尾的想法,可是在見識了京城的繁榮之后,又有多少人能毅然離開這權力的中心呢?
“我區區一介商人,哪里敢見怪呢?褚大人今日來訪,莫非是老朽稅目有差錯?”
得到了褚英否認的話后,他又說道:“嘖,這位大人看上去有些面生啊,難道是戶部新上任的大人?”陳海平面露驚訝之態。
“陳老爺,這位是國子監的楚司業楚大人。”褚英介紹道。
“哦?竟是國子監這般清貴之地的大人?老朽有失遠迎,真是失禮啊!不過,這位大人如何會到我陳府來呢?不怕沾染上我這里的銅臭味嗎?”
楚辭覺得,這家伙一定被清流罵過,這話里的意思再嘲諷不過了。
“陳老爺何出此言,這世上,又有誰能脫離黃白之物呢?楚某亦是凡人,自然也不能免俗。”楚辭輕笑一聲說道。
陳海平盯著楚辭,眼睛瞇縫著,似乎在認真打量他。而后,他說道:“這位楚大人倒不像是個讀書人。”
楚辭聞言,朗聲笑道:“哈哈哈,難道非得嫌棄金銀才是讀書人嗎?書生皆目下無塵,不正和無商不奸一樣,都是世俗之見嗎?我還以為陳老爺不是這種俗人呢。”
“伶牙俐齒這一點,倒像是位書生了。”陳海平也笑了,“兩位怎么還不就坐?唉,人老了,記性不好,二位見諒。”
等兩人入座之后,陳海平問道:“不知兩位今日前來有何貴干啊?”
“是這樣的,楚司業奉皇命辦差,想要認識一下京中富商。褚某想著,與其一家一家拜訪,還不如將大家聚在一起。放眼這京城之中,除了陳老爺您有這樣的能力,旁人是再不能了。故而今日,褚某就厚顏帶著楚司業上門拜訪,想求得明日宴會的請帖一張,不知陳老爺方不方便?”
“認識富商?”陳海平皺眉,“難不成——”
“陳老爺放心,楚某之舉非他人授意,而是有事相求于各位。還請陳老爺能當個引薦人,楚某不甚感激。”楚某連忙打消了他的懷疑。
“既然楚大人都這樣說了,陳某又怎敢不允諾呢?來人啊,送兩張請帖給兩位大人。”陳海平吩咐道,很快,就有人手捧托盤走了進來。托盤里面放著兩張燙金請帖,下人遞給楚辭和褚英一人一封。
“多謝陳老爺。”楚辭說道。
“怎擔得起大人一聲謝?”陳海平笑笑,然后端起茶盞,揭開蓋子吹了一口。
二人見他端茶送客,也十分識趣,就起身告辭了。陳海平說了句客套話,然后就讓總管送他們出去。
出了陳府之后,褚英問道:“楚兄,你覺得這陳老爺為人如何?”
“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楚辭評價道,正當褚英心中暗自搖頭之時,楚辭又說,“不過,這些都是他使的障眼法。”
“哦?楚兄此話何解?”褚英來了興趣。
“一個人下意識的表情是瞞不過別人的,他只是想給別人留下這樣的印象而已。要知道,人都有自負的一面,如果發現對方是個簡單易懂的人,心里就不免會有些輕視,從而放松警惕。但是,一旦你放下警惕之心,就是他露出獠牙之時。”今日那陳老爺一舉一動實在太刻意了一些,他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選修過心理學的楚辭。
褚英聽罷,苦笑一聲,喃喃道:“不愧是狀元郎,僅一面之緣,便能洞察人心。”
楚辭聽見后,便有些好奇:“聽褚兄話中之意,莫非有什么隱情?”
“唉,往事不提也罷。”褚英搖搖頭,無非是剛上任因為大意險些丟了官帽而已,也沒什么好說的。
見褚英不想說,楚辭也就沒再問。他猜想,八成這褚英是在陳海平身上吃過虧。
……
國子監后院。
“懷槿,你明日要去參加京城的商會?”寇靜問道。
“是啊,沒有他們幫忙,我計劃書里的內容根本就趕不及在孔子誕之前完成。今日已是十八,卻還什么都沒著手準備。大話已經放出去了,硬著頭皮也得去做啊。”楚辭嘆了口氣。
“你為何……”寇靜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口。
楚辭卻已經知道了他未說出口的是什么話:“你是想問我,為何不讓你出錢幫忙是嗎?”
寇靜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知若向你開口求助,你必會頃盡全力幫我。寇家底蘊深厚,但此事我也不能確保一定就會成功,未免到時候害你散盡家財,我覺得還是風險均攤的好。”
上次經過《異國志》一事,楚辭暗地里把其他書也打聽了一下。寇靜送他的這些基本上都是孤本,有市無價的東西,沒有雄厚的財力根本淘不來這些。后來他去問寇靜,聽他解釋了一通,才知道原來他家這么有錢。
“散盡家財又如何?若錢財能換來我想要的,我情愿傾盡所有去換。這些東西乃是身外之物,若能幫到你,它們才算起到了作用。”寇靜說道。
“……”娘的,有錢人就是這么冷酷!楚辭衷心的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看著那些金銀珠寶,對它們說一句“滾開,你們這些該死的錢!”
“還是不用了,不過,少部分還是可以的。若我明日能說動他們,到時候你就讓京城的幾家鋪子也參與進來,到時候保證你賺得盆滿缽滿。”楚辭笑著說道,到時候,他收起寇靜送他的禮物來,也能更心安理得一些了。
“我早已說過那幾家鋪子都交由你打理了,凡事不用過問我。”寇靜對賺錢沒興趣。
“好吧。”楚辭說道,看來從他那日手欠接下家主令時,這個免費勞力就有得當了。“對了,你有沒有按我說的去調查那劉四?還有那個翠萍和她弟弟。”
寇靜點了點頭:“我的人已經取得了劉四的信任,出入過劉家幾次了。不過,內院還沒有進過。另一邊的人,在莊子附近探訪,沒有發現叫寇忠的人。”
楚辭沉吟了一會,說道:“會不會這人改了名字?”
“不無可能,我會讓他們繼續探查。等翠萍這邊真相大白,那邊應該也能水落石出了。懷槿,你現在有皇命在身,還是將心思多放在祭孔一事上。那件事不過一件小事,我會盯著的。”寇靜怕因為自己的事讓楚辭分心。
楚辭一聽,頓時有些生氣:“你被人陷害毀了前途一事又怎么會是小事!還是說,你不相信我能夠一心二用!”
寇靜愣了一會,然后失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不過事有輕重緩急,我的那件事如今已過了數年,探查起來需要很多時間。你且先將祭孔一事忙完,再來忙我這件事。”
“這才對。”楚辭滿意地笑了笑。
“你明日穿什么衣裳去赴宴?”
“啊?”寇靜的話題轉移得太突然,楚辭一時沒反應過來。
“商會之中,只認衣裳不認人的大有人在。你若還像之前那般打扮,恐怕他們心里會看輕你。”
“這有什么,他們心中要如何想是他們的事情,與我何干?更何況,這一時半會的,我也買不到那種衣服。”楚辭有些哭惱,比起滑不溜丟的緞子,他更喜歡穿細棉布做的衣服,看來,這樣的衣服還是得備幾件的。
寇靜走進自己房間,然后拿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楚辭。
楚辭一頭霧水地接過,然后將包袱放在桌子上打開,定睛一看,這竟是一套白底繡有金色云紋的華裳,上面還壓了一塊瑩潤雪白的羊脂玉佩。
“這是?”難不成寇靜能掐會算?
“這是我當初進京時在云夢坊訂做的衣服,因為做工比較繁復,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做好。我本打算作為生辰之禮送給你,明日既然要用,就先拿給你吧。這玉佩和那玉冠是同一塊玉上取出來的,你明日帶著它們去。對了。你那玉冠,帶過來了嗎?”寇靜問道。
楚辭低頭看著這些東西,又抬頭看著寇靜關切的模樣,心里忽然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他來到床邊,彎下腰將床底下放著的箱子打開,然后取出了玉冠。他又看了看玉冠旁邊的小盒子,抿了抿唇,也拿了出來。
“玉冠我一直都帶著。”楚辭將玉冠擺在玉佩旁邊,果然是一塊玉里出來的,看著十分和諧。“還有,這個東西,是我想要送給你的。”
楚辭將盒子往寇靜身邊推了推。
寇靜一聽,心里驚喜不已,一向嚴肅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很多。他輕輕地打開盒子,看見里面的東西時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
這是那塊刻著“之”字的墨玉。寇靜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塊玉佩,手輕輕地撫摸著,神情難掩激動。
“呃,這塊墨玉雖然不比你送我的那塊珍貴,但也是我挑了許久的。這上面的字,也是我親手寫的——你別摸了!我給你系上吧。”
楚辭被他摸得心煩,一把搶過墨玉,粗魯地動作看得寇靜心頭一跳,差點又將它從楚辭手中奪過。
因為要系玉佩,楚辭此刻離他很近,寇靜僵著身子,任由楚辭的手在他腰間動作。
“系好了。”楚辭退后一步,拍了拍手掌,然后抬頭看向寇靜,卻驚呼一聲,“喂,你怎么了?!”
寇靜以手捂鼻,指縫間流下兩道殷紅。他窘迫不已,甕聲甕氣地說了一聲“火旺”之后,便奪門而出。
楚辭先是笑,笑過之后又低著頭,素白的手指在寇靜送來的衣服上撫過,臉上神色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