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之月，二十九日，中常侍來傳懿旨，稱太后娘娘召見。
    太后已經(jīng)近半年沒有召見過金月，如今這突然而來的旨意著實讓金月有些措手不及。
    急忙忙打理好自己，隨著中常侍一起往永延殿去。偌大的庭院寂靜無聲，偶爾一兩個穿梭其間的宮女也是低頭不語、腳步匆匆。深秋的時節(jié)，觸目所及皆是泛黃的草木落葉，荒涼得讓人心驚，再看不出往日繁華熱鬧的情形。
    金月只覺心內(nèi)突突急跳了幾下，按捺住滿心的遲疑與不安，緊緊追上了帶路人的腳步。殿內(nèi)有些陰暗，亮眼的日光被厚重的門窗擋在了外面，仿若兩個世界，在殿門處隔出一個交界。
    踏進來的瞬間，眼前有片刻的茫然，光與影交錯在視線里，反射著璀璨的色彩。好半晌，眼前的景物才漸漸清晰起來，金月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適應(yīng)著殿內(nèi)的暗沉光線。
    “月兒，你來了。”有個疲憊的聲音自身前傳來。
    金月忙往前進了幾步，跪下請安。
    膝蓋尚未接觸到地面，便被面前的人一把托了起來：“罷了吧，過來坐著說話。”
    金月微微皺眉，心內(nèi)有些惶然。
    太后指了指身側(cè)的圈椅，示意她坐下。瑩潤的紫檀木散發(fā)著旖旎的光，金月有些消受不住，再三推辭，到底還是坐到了太后的下首處。
    太后微微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無限的疲敝：“哀家一介婦人，實在不能為陛下分憂，心中郁結(jié)難抒，只能找你來說說話。”
    她說的沒頭沒腦，金月沒懂她的意思，微微抬了頭，想從她的面上看出些端倪。
    只是一眼，驚得金月差點沒叫出聲來。那華貴萬方、風(fēng)姿卓然的太后娘娘，如何變成了面前這幅樣子。不過短短數(shù)月，往日保養(yǎng)得宜的臉，此刻看起來卻桑榆暮景般蒼老。
    厚重的胭脂也掩飾不住眼角的紋路，一頭烏黑濃密的青絲也染上了點點風(fēng)霜。
    一瞬間，金月只覺無比心酸。太后與她并無多少厚意深情，不過請安時各懷心思，應(yīng)著景般“和樂融融”地閑聊過幾次。
    可是此刻，短暫的光陰，對面前這個女人太過殘忍，殘忍得她也控制不住得難過起來。
    看出了她眼底的震驚，太后自嘲般笑了起來，攏了攏鬢角的發(fā)：“哀家是不是看起來老了許多。”
    “沒有，娘娘……娘娘依然……雍容閑雅。”
    “你這話，太假。”太后笑著搖頭，“只怕自己都說不出口。”
    眼角有些酸澀，金月低著頭不再言語。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咱們娘倆好歹相交一場，有些事情，我只能來問你，我想聽你一句實話。”
    她對自己說“我”，金月漸漸焦躁起來，心底滿滿都是疑問。她不敢接她的話，只能柔順地低著頭。
    太后剛想繼續(xù)說，有侍女進來通傳，說太子與小皇子來請安。太后咳了幾聲，點了點頭：“讓他們進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手牽著手從外間走了出來，小的那個看身量，不過兩歲上下，走路都還有些不穩(wěn)，剛一踏入殿門便撲進了太后懷里，稚嫩的聲音帶著點點歡樂：“皇祖母，孫兒要抱抱。”
    金月忙起身，給兩人行禮。小皇子看著她咯咯地笑，澄澈的眼里沒有絲毫憂愁的痕跡。
    他的笑容太過單純，美好的讓金月移不開眼。不知道過了多久，余光里掃見一襲杏黃色的袍角。慌忙回過神來，對著面前的人又是一拜。
    “起身吧。”冷靜又穩(wěn)重的語調(diào)，絲毫不像七八歲孩子的口吻。
    他不過比弟弟大了幾歲，眉梢眼角卻再尋不出相似的無憂無慮。太子的位置，并不像尋常百姓認(rèn)為得那樣輕松。
    太后招呼他坐下，一左一右，兩個孩子圍繞在身側(cè)，輕言細語地撒著嬌，間或幾聲小皇子快樂的笑聲，讓殿內(nèi)沉悶的氣氛漸漸消散無蹤，太后左右看看，眼底滿是眷戀與溫柔。
    金月只覺鼻尖發(fā)酸，她低著頭，縮在自己的陰影里，不想驚擾了面前的一派融洽。
    終究是太后先開了口：“稚子無辜……我大魏不知道是否能過了這一關(guān)，倘若無力回天，哀家三尺白綾了斷了自己也就罷了，只可憐我這兩個孫兒……”
    金月大駭，腦中驚雷般炸了開來，她不知道外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該作何回應(yīng)。僵直著身子，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
    太后卻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低頭和兩個孫兒又說了會話，這才讓宮人將他們送回了自己的寢殿。
    金月越發(fā)不安起來，涔涔汗意濡濕了后背，太后卻一直盯著她，問了個不著邊際的問題：“月兒，你告訴哀家，謝準(zhǔn)是不是真的不好女色？”
    剎那間，金月心神劇亂，腦中亂七八糟地聲音與念頭轟隆隆地擠成一團，攪和得她一陣頭暈?zāi)垦！?br/>     她控制不住輕顫起來，心中滿是恐懼。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些什么，府里常年養(yǎng)著一眾男寵，她也在那年中秋宴上親耳聽到過謝準(zhǔn)的一夜風(fēng)流。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謝準(zhǔn)不近女色，只有那龍陽之好。可是心底里，她沒來由得相信這些都不是實情。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她怕她一開口，被看出什么端倪，那就是一場無妄之災(zāi)。
    努力平復(fù)著自己的情緒，輕輕跪在太后的身前，微微低俯著身子：“娘娘，臣女嫁與謝準(zhǔn)三載有余，不曾與謝準(zhǔn)有過一次肌膚之親。”
    太后的目光在她面上來回打著轉(zhuǎn)，過了好久，才突然又說了一句：“金平將軍墜馬重傷，上不了戰(zhàn)場了。”
    伏在地磚上的身影不由自由輕晃了幾下，太后娘娘帶著暖意的掌心按到了她的肩頭：“近來著實不太平，陛下已經(jīng)下旨，讓鄰近的宋國出兵平亂。只是……宋國領(lǐng)兵的將軍竟是宋王的安平郡主，這女將軍半月前進京，竟是什么要求都沒提，只說要帶謝準(zhǔn)隨軍出行。”
    一拳拳重錘接接連連砸下來，金月實在承受不住了，太后的手掌仿若千斤重，壓得她歪歪斜斜得倒在她的腳邊。
    太后輕輕驚呼了一聲，卻沒喚人來扶她，只靜靜坐回圈椅里，等著她自己起身。
    過了好一會，金月才覺得自己的意識漸漸轉(zhuǎn)了回來，她重新跪好在太后身前，嘴唇有些哆嗦：“娘娘，臣女失態(tài)了，臣女聽聞大哥墜馬，心中焦急，一時難以自持。”
    太后拍了拍她的雙手：“陛下已經(jīng)將他接進宮來，命太醫(yī)輪番守在他床邊，只是……已經(jīng)近一個月了，卻絲毫沒有好轉(zhuǎn)。”
    金月的汗又冒了出來，眼前一陣陣發(fā)暈。
    頓了好一會，太后伸手將她扶了起來，依然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這一切都是我皇兒自己做的孽啊。去歲你大哥奉旨平亂，盡落賊手的江淮之地不下三月就被他奪了回來，他上書陛下要一鼓作氣，繼續(xù)征剿江南賊亂……陛下糊涂，連下幾道詔書將他召回。今夏這群賊匪又卷土重來，我大魏兵匱將乏，你大哥又墜馬重傷……如今，如今他們已經(jīng)直逼京城，可憐我大魏百姓就這樣慘遭荼毒。”
    她說得情深意切，眼角泛著濕意。金月低頭嚅囁了一聲：“娘娘。”
    “你大哥馳騁疆場這些年，如若不是此次重傷，陛下也不會大費周章下詔讓宋國出兵……只是，只是這安平郡主，性子竟如男兒一般，狂妄又烈性，直言要選謝準(zhǔn)做他的郡馬。陛下有心為謝準(zhǔn)回絕，誰知謝準(zhǔn)竟毫不避嫌，與安平郡主出雙入對，大庭廣眾之下耳鬢廝磨，形容親昵。”
    她一字一句，“親昵”兩字說得由其鄭重。
    果然，金月不自主得抖了幾下，她滿心無力，頹然地縮在圈椅里，不愿再出聲。
    “陛下與我都信任謝準(zhǔn)，只以為他是為了穩(wěn)住安平郡主，也好順利領(lǐng)兵，只不曾想，謝準(zhǔn)竟突然寫了放妻書，還上書陛下請求賜婚……”
    太后還在說這些什么，金月聽不清了，耳邊嗡嗡作響，腦中漿糊一般亂成一團。
    竟然是謝準(zhǔn)主動提出的和離，竟然不是陛下的逼迫。金月滿心絕望，真得要如此決絕，在大哥甫一受傷就即刻與她劃清界限么。那么當(dāng)初，你又是為何了何種原因，要娶自己。
    她茫然得抬起頭，對上太后的雙眼。那樣深邃，像是一汪望不到底的深潭。
    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zhàn)，不，不會。太后如此精明，為何會這樣將一切都剖析給自己……
    一言一語都是在試探！試探謝準(zhǔn)的忠心，試探金家的忠心，試探趙國的忠心！那封放妻書定不是謝準(zhǔn)的本意。風(fēng)雨飄搖的大魏朝，太后處心積慮想為自己的兒子保住它。趙國是大魏最大的隱患，謝準(zhǔn)是京中舊族的代表，她害怕趙國與世族糾纏在一起，趁亂謀取她兒子的天下……
    如何擺正這一盤棋……只能從自己這里下手，她是金平的妹妹，又是謝準(zhǔn)的夫人，逼迫謝準(zhǔn)與自己和離，再讓自己確信已被謝準(zhǔn)休棄，丟給宋國一個抬舉的機會。謝家與金家再也不能連手，趙國與京城盤根錯節(jié)的世家大族的牽絆就此被斬斷，干干凈凈，不留后路。
    果然是太后娘娘，心思這樣深沉。如今大哥已經(jīng)躺在床上，在這深宮之中被層層圍住，只怕哪一日有幸醒來，陛下就會讓自己前去探望，屆時謝準(zhǔn)拋棄自己，求娶宋國郡主的消息從她的嘴里一被確認(rèn)。這兩個陣營便就此拆開，不管哪一個想贏，都要多費一番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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