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散
臺灣人跑路之后,秋藍和阿喜住到了一起。
新屋是秋藍選的,看房時,屋主講一口粵語普通話說,我這間屋風水好,誰住誰旺,小姐我看你們是做生意的吧?做生意啊,住家好重要!阿喜逛了一圈,看了浴室和廚房,又看了兩間臥室,站在陽臺望出去,能看到不遠處的湖在陽光下閃著光,近處是一條商業街,車來人往的,挺熱鬧。房租先前講好了,三千一個月。這里雖然遠離市中心,但離皮具城和工廠近,方便秋藍以后跑生意。小區不大,綠化和硬件倒挺好,安保措施也到位,進出門要刷卡。秋藍和屋主簽妥了合同,一式兩份,交押金和首月房租,拿過鑰匙和門禁卡,這間屋就算租下了。
那天下午,阿喜回車行附近他租的農民房把行李簡單打包,等秋藍來載他。之后兩人過秋藍舊屋。搬家公司來了三個工人,一個開車,兩個搬運。秋藍在這個小區住了三年,已經熟悉了這里,街坊鄰居沒人知道她和臺灣人的關系,進進出出,都以為他們是夫妻。唯一讓秋藍不舍的,是同一層樓對面那家陜西人。那對夫妻開了家發廊,人很實在,去年生了個閨女,還請秋藍去喝滿月酒。秋藍塞紅包到小姑娘襁褓中,她睜大圓溜溜的眼看秋藍,好像要和她說話。現在秋藍要搬,不敢去打招呼。小姑娘會走路,樓道里見到秋藍,咿咿呀呀喊她,揪她衣服下擺,還是那雙水靈的眼,聲音細細的,一說話,甜到心里。
阿喜幫秋藍收拾東西,秋藍雙手站在客廳指揮搬運工,滿屋的東西堆得亂糟糟的,秋藍忽然鼻頭一陣酸,原來三年了,留下的東西這么多,每一件東西都想帶走,又不想帶走。和臺灣人在一起的三年,他們曾去宜家買家具,也曾一起下廚做飯,除了無正式名分,他們和尋常夫妻沒有區別。現在風聲一緊,臺灣人就蒸發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鐵了心要與這里撇清關系。
其實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有人傳著說工商要來次大掃蕩了。秋藍勸臺灣人暫時避避風頭,但他并不著急,生意場上的朋友也都不當一回事,以前也不是沒有查過,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打點打點關系,疏通下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來真的,下頭文件一下達,工商和警察悉數出動。
秋藍沒敢把車開進皮具城的地下車庫。大路邊全是穿制服的警察,還有很多協警、便衣,警車停在路邊,已經拉了不少人。警察勒令形跡可疑的行人都打開包裹檢查。皮具城周圍的幾條街道,一時被陰影籠罩。
秋藍心里怕,她打電話給臺灣人,手機關機了。她不敢去寫字樓,掉頭就把車開走。天氣悶熱,云很厚,到處都是灰蒙蒙一片,快下雨了吧。秋藍還抱著一絲希望,心想臺灣人不過暫時躲起來,等風波過去,又會回來的。她看著遠處被風吹動的樹葉,不知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車過橋洞,視線忽然暗下來,她不爭氣地哭了。她不敢料想的是,就在這檔口,就在她開車不知往何處去的時刻,他坐飛機越過了海峽,攜著滿身疲憊和劫后的余悸,逃離了這塊生錢的熱土,逃離了相伴三年的秋藍。
這就是人生,風云會變,人要聚散,沒什么注定長久。
秋藍看著墻上的照片,想都沒想,就把相框取下來,撕爛相紙扔進垃圾桶。阿喜也過來幫忙,泄憤一樣,凡是帶著臺灣人痕跡的東西,衣物也好,私人用品也好,一律當垃圾處理掉。在秋藍心底,這人已經死去。秋藍把臺灣人生意來往的文件和資料裝進公文包,其余沒用的,全燒了。整個下午,秋藍忙得一身汗,無暇對過往做任何廉價的悼念。
傍晚時,東西搬進了新屋,他們都很累,再無力氣去打開行李重新歸置。夜間他們去酒吧,秋藍坐下來喝了杯莫吉托,不過癮,又點一瓶尊尼獲加,東西沒吃,倒是和阿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喧鬧的音樂一陣響過一陣,秋藍摟住阿喜嚷道:你說,我是不是很賤啊,跟只垃圾袋一樣,用過了就被人扔掉了。阿喜就著閃爍的燈光,抽張紙巾替她擦淚。秋藍貼住阿喜耳朵說,你們男人啊,沒幾個好東西,愛的時候假惺惺,事來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阿喜不語。秋藍身上的香水味和酒氣混在一起。他忽然覺得,秋藍也是可憐的人。
快到凌晨,秋藍醉得渾身癱軟。阿喜神智尚清醒,摟過肩膀扶她出了酒吧。在酒吧門口,秋藍彎下腰,嗚哇一聲吐得滿地都是。阿喜走到路口攔了輛的士,再回來攙起秋藍。上車不久秋藍就睡著了,頭倚住阿喜肩膀,呼出的氣是溫熱的。
車窗開了一道縫,風呼呼地灌進來。阿喜伸手摟緊秋藍,她穿一件圓領的無袖短裙,露出光潔的大腿。阿喜低頭看到她領口的項鏈,隨著呼吸起起伏伏。他想起秋藍說的那些話,心里慌亂一片,就像有人在他身上鑿開一口井。臺灣人給過秋藍很多,又一下子把所有的東西都奪走了,她的生活史無前例地空出來一塊,阿喜趁其不備,鉆了進去。秋藍的出現,像甬道盡頭照進的一束光。這個發現讓阿喜無比驚喜又恐懼,他什么都沒有,談什么給別人呢?可就在這一刻,在秋藍的呼吸貼緊他的這一刻,他心底涌起某種接近施舍的神圣感。
新生
不忙的時候,阿喜習慣站在倉庫門口抽煙,倉庫堆滿一箱一箱的貨。這讓阿喜想起以前打過工的服裝城。揾食的地方大都一個樣,鬧哄哄的,到處都是人。這里離服裝城并不遠,對阿喜來說,卻像是隔了兩個世界。阿西忽然發現,這些年他繞來繞去并沒有走遠,反倒漸漸的,對這座城市生出些親密感來。
那次嚴打對皮具城影響不小,但還談不上毀滅性打擊,無非就是殺殺雞,儆儆猴。風聲一過,皮具商們想出了對策,錢總是要賺的吧,于是很多人變聰明了,他們不租檔口,而是將倉庫和檔口合在一起,搬進附近居民樓——只要肯出錢,總有人愿意冒著風險租給你。秋藍租的倉庫,藏在皮具城后面的小區,和大馬路隔不遠。現在的策略是,派檔口伙計到皮具城門口拉客,同時告知所有新老顧客,檔口換了,歡迎惠顧。只要客源不斷,生意就不愁做不下去。
秋藍跟著臺灣人三年,手頭很多熟客,秋藍就一個個聯系,跟他們講,現在生意是她在接手,拿貨記得找她,她可以把價格壓低些,有錢嘛,大家一起賺。
阿喜跟著秋藍做生意,不久便摸清了這一行的門道,其實和做服裝一個道理,貼牌的,代工的,整條產業鏈是差不離的。誰家工廠做的貨色靚,價錢公道,就找誰拿貨。臺灣人之前投資的廠被封后,工人被遣散。秋藍找原來的管工,讓他把工人找回來。之前廠房被封,這次索性就在城中村租農民房,一層做宿舍,一層做工坊,這樣既解決了工人的住宿問題,又不耽誤開工。廠房查封那天,工商局把機械設備拉走了,后來秋藍聯系了朋友,在他們的建議下,先買二手的器械頂一陣,資金穩下來后,再買新的設備。臺灣人以前待工人不錯,工人們也都默認秋藍為老板娘。開工前一天,秋藍請工人吃飯,阿喜陪著。
秋藍舉起酒杯說,前段時間工廠遇到困難,現在把大家喊一起,希望往后大伙兒互相照顧。底下便有工人大聲起哄,老板娘,漲工資不?一聽口音,是東北人,秋藍走去給他敬酒。東北漢子站起來,個頭挺高,笑嘻嘻和秋藍碰杯。秋藍把酒干了,漲,怎么不漲呢?
他們沒見過這么豪氣的老板娘,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笑,有錢賺了,大家開心。
秋藍喝多了,夜間阿喜帶她回去。
回到屋里,秋藍脫掉高跟鞋,坐在地上不起來。
秋藍說,以前都是別人給我收爛攤,今天終于輪到我了。
阿喜說,這叫風水輪流轉。
秋藍說,那你說,我表現得像不像老板娘?
阿喜幫她脫衣服,抬起她的手說,是的,老板娘。
秋藍醉眼迷蒙的說,我以前沒用,犯賤,以為靠男人就可以,男人養我,給我吃的給我用的,我覺得挺好……現在才知道啊,男人都不可靠,男人就徒你年輕,有姿色,他們愛玩,玩夠了就扔。
阿喜說,你早該這么做了,男人又不能養你一輩子。
秋藍伸出手勾住阿喜脖子,湊近去說,那你呢,你要不要養我?
阿喜把她的手擱下,站起身說,我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
秋藍說,你還是怕,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怕。
阿喜坐到床上,看著癱坐地板的秋藍,苦笑起來。
秋藍說,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怕失去,怕什么都沒有。
阿喜就說,你喝多了,老板娘。
秋藍說,我沒喝多,你過來,抱我。
阿喜重復道,你真的喝多了。
秋藍忽然尖叫起來,你過來,我要你!
阿喜還是坐著不動,秋藍就把身上的衣服剝下來,裙子褪下來,脫得只剩內褲。阿喜哭笑不得,走過去,抱起她,一把扔在床上。
秋藍又是哭,又是笑。
阿喜把身上的衣服脫了,爬到秋藍身上。這么久了,他還是沒有厭倦秋藍的身體,這讓他興奮,他趴在秋藍身上,像躺在安穩的甲板,有今朝就好,不用擔心明天飄向何方。
那一晚,酒精的作用讓這場性愛來得更酣暢淋漓。阿喜背后都是汗。秋藍的指甲摳在他背上,摳出深一道淺一道的抓痕。阿喜盡興了。他習慣這具女人的身體,上癮一般,如上天堂,如墮地獄。阿喜想著,也許這就是新的開始,他們打拼,賺錢,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有資本了,然后,他要離開秋藍,去他喜歡的地方住下來,找個女人結婚,然后生小孩。這個人是誰?是眼前這個叫秋藍的女人嗎?阿喜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這些。他看著躺在旁邊的秋藍,她的胸怎么就那么好看呢?只是阿喜知道,這一切都是短暫,他們終會離開對方。阿喜去下一個地方,而秋藍呢,她會成為一個很有錢的人,一個不再結婚也無法生育的有錢人。阿喜不敢想下去。他滿足于眼下這種生活:住進了一個像家的地方,有一個對他好的人,他不愁吃穿,不再對自己的過去念念不忘。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在遇到秋藍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愛秋藍嗎?也許不愛,可是眼下離不開她,就像迷戀一個游戲,循環不止,生生不息。
捆綁
有個問題阿喜一直放不下。這么多年他躲在外面,養父他們難道就沒找過他?他們一定找過,但是沒找著,沒找著更好,他不希望被找到。剛出來打工的那一年,他每天都活得像個逃犯。那時他在一家餐館打工,進餐館完全出于偶然,身上的錢快花光了,必須找份工來做,不然只能露宿街頭了。那天阿喜路過一家餐館,看到門口貼了張紅紙,紅紙上毛筆字歪歪斜斜寫:招洗碗工。那張紙上還寫了其他的,阿喜只記住了這幾個字。他的工作是幫廚師打下手,洗碗刷盤,搬運食材,做清潔,倒垃圾,幾乎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要做。大部分時候,他的活動空間限于廚房,廚房飄滿了油煙味、魚腥味、肉味、洗潔精味和汗味,各種各樣的味道充斥著味覺。對他來說,廚房不顯眼,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再好不過。
在廚房做事的廚師,一個很高,一個很胖,都不愛說話,空下來喜歡到廚房外面的小巷子抽煙。有時阿喜也會躲到那里,聽不到餐廳抽油煙機的轟鳴,遠離灼熱的煤氣火光。他們身上都很臟,廚師是,阿喜更是。深夜餐廳打烊后,阿喜累得不成樣子,身上的味道要用肥皂搓很久才能洗掉。隔天,又重復前一天的工作,身上的味,像油漆干了再重刷一遍。
有天阿喜端盤出來,無意間撞見一張熟悉的臉。他嚇得手在抖,瞬間覺得如芒在背。還好,菜不是給他上的。放下那盤韭菜炒烏賊,阿喜趕忙轉身蹩入廚房。他的心還在跳動,他認得那張臉。那個食客原是他家斜對面糧油店老姆的大兒子。阿喜以前經常見他,不會記錯。他跑運輸,阿喜小時候坐過他的大東風,那時他貪玩爬上大東風車斗,還差點摔下來。因為這事,養父把阿喜訓了一頓。現在倒好,多年不見的人出現了。阿喜意識到了危險,他指不定以后都會來這里吃飯,吃一次碰不上,第二次,第三次,就碰上了。他們是鄰居,阿喜的事,他不可能沒聽過。如此以來,阿喜只能跑開。
這樣的擔憂像一顆定時炸彈。有段時間阿喜做夢,夢見被人綁住手腳,鎖進一個鐵籠里扔到河里。河水清冽,浸透他瘦弱的骨頭,他哭喊,求助,看到無數張臉在水面浮沉,無數張臉冷漠地看著他,他張大嘴巴呼救,水嗆進喉嚨,喉嚨被堵住了呼吸不了,沉甸甸的鐵籠隨之沉到水底,他失去意識,掙扎著醒過來。
這個夢縈繞著,他試圖消失在人群里,即便在服裝行打工,也從不招搖,不和其他人深交。說不定哪天就有人拍著他肩膀喊他名字,然后,所有不得不面對的災難便接連降臨了。是的,對阿喜來說,被養父找到無疑就是一場災難,回到老家,也是災難。災難一來,無法躲,無法逃,只能咬緊牙齦默默忍受。
所以,當阿喜被人從后面喝住、踹倒,雙手被牢牢鎖死時,他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這個情節太熟悉了,從他的夢里,從他無數次對未知危險的臆測中,早已預演了無數遍。他躺在潮濕的地上,以受死的姿態承受來自陌生綁匪的恥辱。那天夜里客人急著要一批貨,本來已經下班了,秋藍叫阿喜連夜趕回倉庫去提。這邊幾棟樓都出租給做皮具生意的人,真正的住戶幾乎沒有。阿喜回到倉庫,站在底下抽了一支煙,大樓安靜得像一個龐然大物,到處黑黢黢的,阿喜抹黑按著樓梯扶手往上走。他摸索著將鑰匙插進鑰匙孔開了門,鑰匙還沒收進褲兜便聽見腳步聲由背后傳來,他下意識地用身體頂住門。但來不及了,來人力量太大,門未關牢就被撞開。阿喜趔趄幾步,朝前撲倒在地,有人沖進來朝他踹上一腳,踹在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嗚哇喊了一聲趴到地上,臉貼著倉庫鋪開的紙板箱。剛下過雨,攤開的紙板箱原是踩腳用的,現在黏濕一片。背上挨了一腳的阿喜,疼得眼淚都飆出來了。
他只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關在籠里的老鼠,心臟要被人踹爛了,他們按住阿喜肩胛骨,呵斥他“別動”。阿喜撲騰幾下,像斷了翅膀的鷹隼那樣,死死趴在地上。他們將他雙手向后拉,手腕交疊,用手銬銬住,有個人彎下腰,粗暴地喊道:手機給我!阿喜沒反應過來,放在褲兜的手機就被搶走了。他們把阿喜的頭壓在地上,阿喜側過臉,晦暗光線下只看到皮鞋、球鞋和靴子,他這才意識到,這群人不是來捉他的,他們是來抄倉庫的。
——可是,阿喜想錯了。
闖進倉庫的人共三個,借著窗戶透進的光,阿喜看到,帶頭的那個頭發往上梳,染成褐色,打扮時髦,穿靴子的就是他。他不停在倉庫來回走動,像在等著什么;另外兩個,一個拿阿喜的手機,嘴里不停嚼東西。這個年齡偏大,三十多四十歲,理平頭,脖子一側有塊凸起,穿白色襯衫和西褲,腳上踩著一雙穿皮鞋。最后那個脖子很長,眼睛瞇成縫,總是發出“嗤嗤”的聲音,活像一條響尾蛇。阿喜知道,壞人總歸沒有壞人的樣子。這三個估計早在附近蹲點,盯他很久了。想到這些,阿喜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他們并不是工商的人,那么,就只有一個可能了,他們是來敲詐的。
他們給阿喜嘴上貼上大膠布,阿喜說不了話,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嗷嗷的叫聲。帶頭的染發男威脅道,老實配合,不然把你指頭剁了。
說完,似乎為了增加震懾力,染發男亮出彈簧刀,冰冷的刀片在黑暗中閃過一閃。
他們把阿喜拉起來,靠在墻角坐著,這一下,阿喜才感到害怕,恐懼延遲了這么久才抵達,久到阿喜緊繃的神經隨時要斷裂。
皮鞋男將手機湊到阿喜跟前,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們給了阿喜一巴掌,這巴掌打起來是出于條件反射,好像收人家錢,不給點顏色看看有違職業操守。打阿喜的是那個瞇縫眼,他連續扇了三個巴掌,每一巴掌都打在耳郭上,阿喜左邊臉頰冒出紅紅的掌印,耳朵嗡嗡響不停。阿喜含糊不清地罵他,又遭來皮鞋男踢蹬一腳。這腳踹在阿喜右邊肋骨,疼得他倒在地上眼淚翻滾。他們打電話威脅秋藍,如果報警,就把阿喜做了,說完,他們拍下阿喜的照片發過去。
在秋藍趕來交贖金之前,阿喜成了這伙人泄憤和取樂的玩偶。帶頭的染發男冷眼站著,不時看手機,每過一兩分鐘,都要走到窗邊朝外望。所有一切發生得太快太混亂,完全超出了阿喜所能承受的。阿喜不希望秋藍來救他,他同時又明白,秋藍不可能放著他不管。眼前這伙人什么來路,為什么這么做,阿喜想不明白,如果是得罪了生意上的人,通常都是遭人舉報,倉庫一抄貨一繳就算完事。現在這么大的動靜,絕對不是“得罪”那么簡單。想到這點,惡心的感覺從胃部往上涌,酸水一陣一陣沖向喉嚨,嗆得他眼淚鼻涕溢了出來。他們看著阿喜額頭冒汗身子篩糠一樣在抖,先是錯愕,接著大笑起來。這時,毫無預兆的,皮鞋男不知從哪里取出一把鐵錘。當它冰冷的溫度觸及阿喜時,阿喜喜本能地感到喉嚨被人扼住,頭皮針刺一般,受刑的時刻即將降臨,他閉上眼,不住地往胸腔憋氣。瞇縫眼騎上阿喜肩頭,雙腳夾住他身體,將他右手拉上來,按在地上。皮鞋男用腳踩住阿喜手腕,半蹲下,像捶打發熱的鐵塊那樣將鐵錘掄了起來。鐵錘落下,第一次打偏了,敲在地板上,他罵了一句,這一次動作更慢了,鐵錘在半空晃幾晃,接著準確地砸下去,整個倉庫都聽見了骨頭和皮肉的碎裂。阿喜嗷叫,整個人抽動,晃得瞇縫眼從他身上掉下來。此刻只剩阿喜低低的哀嚎,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手指將斷未斷,血沾著鐵錘,流在地上,阿喜握住斷指,像尾蝦蜷起身體。
報復
阿喜在一陣嘈雜的混亂中失去知覺。踢倒的油桶,汽油刺鼻的味道,黑暗中火光的閃動,接著火焰騰起,一晃一晃照亮了倉庫,阿喜聽到玻璃碎裂,那三人爬上窗臺,準備往下跳。阿喜看到警察破門而入,有人鳴槍示警。阿喜蜷縮在墻角,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濃烈的煙霧像一張棉被那樣傾覆過來,煙霧嗆進鼻孔,嗆得阿喜眼淚鼻涕流出來。他聽到有人喊叫,雜沓的腳步聲,皮具燒焦的氣味使得整間倉庫都彌漫在黑色的恐懼中。阿喜感知到手臂被人拖住,很快,他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阿喜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秋藍。秋藍一晚上擔驚受怕,妝花了,頭發隨意地扎起來,她看阿喜的眼神充滿了焦急與憐惜。阿喜說,我拖累你了。話還未說完,秋藍趴在他肩頭,嚶嚶哭了起來。阿喜的指頭粉碎性骨折,做了手術,現在包扎起來,整只手掌腫得不成樣子,僵硬,動彈不得。他身體其他地方并無大礙,倒是肋骨被踢中的地方破了皮,紅通通一片。吊完點滴,擦好消炎藥,他們連夜被警察帶去派出所錄口供。
秋藍和阿喜從未遇到這種事,進轄區派出所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些懵。秋藍隱約預感到,這次綁架背后的主謀絕對不簡單,果然,警察的審訊結果和秋藍預料的不謀而合。逃跑的三人中,瞇縫眼摔斷了腿,皮鞋男倒是僥幸溜走了,帶頭的關鍵時刻掉鏈子,站在窗臺不敢跳,被警察拖下來。當時的一切都太過混亂了,警察分成兩組,一組找東西滅火,另一組追逐、控制綁匪,好不容易把場面穩住住,卻讓皮鞋男跑了。
帶頭的染發男告訴警察,他們三個是廣西防城港人。他兩年前來廣州打工,待遇不好,就辭職不干了,后來他結識了另外兩個老鄉(皮鞋男和瞇縫眼),三人商量,組支隊,幫人討討債,收收錢,也不失為一個謀生手段。后來他們混出了點名堂,找上門的人多了,他們開的價也水漲船高。審訊的警察問他,為什么盯上阿喜和秋藍,背后是誰指使。帶頭的染發男坦白說,他們是受一個臺灣老板所托,臺灣老板不出面,叫了別人來找他們,先拿五萬塊訂金,事成后再付剩下的十萬塊。后來警察順藤摸瓜,找到了中間人,一并實施了抓捕。秋藍知道是臺灣男人干的好事后,坐在派出所走廊的長椅上臉色煞白,她靠著阿喜,不住地哭。
秋藍說,沒想到是他,他要報復我。
阿喜說,他是想把生意搶回來吧,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讓你得到。
秋藍說,沒那么簡單的,我們炒貨,侵人家權,搞不好要坐牢。
阿喜右手用紗布纏起吊掛在脖頸上,因為發炎,額頭冒汗,他看住秋藍說,那你說,我們怎么辦?
秋藍聲音低低地說,不干了不干了,我累了……
錄完口供后,秋藍和阿喜離開派出所,夜風吹得臉上有點涼,他們攔了輛出租車回到住處。
秋藍說臺灣人不會輕易罷休的,這次沒有做成事,下一次還會找上門來。她了解他的性格,上千萬的生意,不會眼看著白白泡湯。秋藍還說,我太貪了,做事不考慮后果,不是我的生意不應該搶,現在報應來了。阿喜靠坐在沙發上,右手還很疼,他不停地齜牙,倒抽冷氣。客廳的燈打落下來,他的臉色蒼白如紙。他知道一切都不好了,他怎么也沒想到會卷入這樁事。大概在他第一次到秋藍家時,危險的種子便埋下了。他和秋藍度過的這段日子,是潛伏期,是一段不堪入目的丑聞。秋藍的生意無論如何也做不下去了,阿喜深知這一點,只是沒想到會如此狼狽結束。阿喜對秋藍說,也不是你的錯,臺灣人跑路,你來接手,理所當然的事,他用這么下作的手段來報復,太他媽叫人心寒了。
秋藍苦笑,人不都是這樣?利字當頭,他是個生意人,做生意的誰甘心錢給別人賺?
阿喜沉思良久,那你接下來怎么辦,我們怎么辦?
阿喜的話讓秋藍陷入沉默,她望著天花板發呆,房間里空氣似乎凝注了,阿喜坐立不安,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秋藍說,我明天給工人補發工資,剩下的貨清空了,大家好聚好散吧。
阿喜聽了,也不開口,就這么怔怔地看著秋藍。
秋藍躲開他直視的目光,你不怪我嗎?
阿喜苦笑起來,不怪你,不是你,我現在還在車行干死干活的。
秋藍打斷他,要不是我,你不會攤上這些事……
說到激動處,秋藍哭了起來。阿喜用完好的那只手抽了張紙巾遞給秋藍。秋藍像被什么給擊中了一樣,忽然站起來,滿房間走動,接著,她哆哆嗦嗦打開手提包,取出厚厚一捆錢,塞到阿喜手中。阿喜一陣錯愕,很快把秋藍的手推開,秋藍不甘心,又用力將錢塞回去。
阿喜沒想到,在這樣的關節點,秋藍會做出如此舉動,似乎錢是一切,阿喜是為了錢才和她走到一起的。想到這點,阿喜一陣心寒。他站起身,綁著橡皮筋的那捆錢“啪嗒”掉在地上,聽起來像是響亮的耳光。
秋藍仰起頭深深地吸一口氣。她說,我欠你太多了,沒有什么好給你,這些錢,你,你就收下吧……阿喜一聽,臉都僵住了。他同時感到羞辱和憤怒在心中涌動。他抬起頭瞪著秋藍,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目光中迸出疏離與恐懼的光。秋藍知道,她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她的話冒犯了阿喜,冒犯了他卑微的尊嚴。她愧疚地坐在沙發上,捂住臉,想哭哭不出來。
阿喜把憋在在心底的話一股腦倒出:你知道嗎?不是所有事能靠錢來解決的,你眼里只有錢,只知道錢,早晚會被錢害死。我和你一起是賺了不少錢,比我前幾年打工賺的還多,可是現在成個什么樣子?是,我知道你講情義,怕拖累我,但是你他媽塞錢給我,當我是乞丐啊?阿喜從未如此大聲對秋藍講話,他的話直直地擲向秋藍。秋藍抬起頭來,想要辯解,嘴巴張開,只哽咽出一句無力的話:不,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阿喜憋著一股氣,彎下腰,把掉地上的那捆錢撿起來,再放回到茶幾上。秋藍看他做出這些動作,臉上的表情是陌生的,又透著害怕。有什么東西裂開了,在他們之間劈開一道望不盡的深溝。
阿喜不說話,他惶然望著這間原本就不屬于他的出租屋,走回自己房間,用完左手將東西一股腦塞進行李包。他的東西不多,三兩下就裝好了,像他來時那樣。行李袋拉鏈拉上,劃出刺耳的滋拉聲。阿喜提起行李袋走到門口,蹲下來穿鞋。他只有左手能動,連鞋帶也綁不了。秋藍走過來想幫他,他低低吼了句,走開。秋藍怔住,抱著手臂僵直地站著,嘴唇在顫抖。阿喜胸口起伏得厲害,仿若有千斤重物壓在頭頂。他知道,這一句話意味著什么。房間靜如深淵,他聽見秋藍在啜泣,那聲音傳來,如刀片刮過;片刻后,他胡亂把腳塞進鞋里。
火車站
無論如何,阿喜是不得不走了。他走在深夜的街頭,衣服和頭發被雨水打濕,街上到處是淺淺的水洼,水洼反照路燈的光,晃入眼中像是碎了一地的金箔。周遭樹影屏風般靜止了。阿喜將行李袋斜跨肩上,開始有些后悔剛才這一舉措。然而事已至此,他成了一輛疾馳前行沒法掉頭的列車。他不敢設想自己走后秋藍如何收拾那個爛攤子。他找不出旁的回去理由,也許是抗拒,他抗拒成為秋藍感情的附屬品,抗拒成為某種災難的犧牲物。這是與生俱來的私心在作祟,逃開那個家是出于私心,如今無處可去也是私心。究竟人要因多少私心才做出這些愚不可及的事啊,他自問,卻無力回答。
夜車停運了,馬路延伸至城市身處。阿喜從上衣口袋里摸出煙盒,用牙咬住一支,抽出來叼在干裂的唇間,掏了打火機點燃。火光一閃,他才注意到自己迎街佇立的姿勢,他也不走開,就在馬路中間,想象深夜疾馳的車開過來將他撞倒,再肇事逃逸。他的尸身定如樹樁轟然倒塌,粘稠的血混進潮濕雨水再匯入下水道。這個想象中的死法令他啞然,片刻后,他拖著沉重步伐邁向公車站,在金屬橫條椅上坐下。煙抽完了,他看著街燈一盞盞覆滅,看著時間大踏步從他頭頂踩過。
他回想著自己行過的這段路,記憶開始出現模糊。從抱定決心逃開伊始,上天就對他做出了懲罰。無論逃到哪個城市,做什么工作,和哪個女人相愛,他都無法擺脫這道命運殘酷的陰影。現在他該明白了,是他,而不是命運拉長了這道陰影,他將半個人生搭進去,踩碎,看看著再無無法恢復原形。造物主許給他的自由就要收回去,此刻他如喪家之犬,垂首將藏掖的祭品拱手呈讓。
隔天醒來,阿喜感冒了,鼻涕不住流,他用左手背一抹,額頭燙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靠住車站廣告板睡過去的,受傷的那只手掌包扎的紗布被血浸成了豬肝色,發黑,紗布干的地方看起來很臟。他應該盡快找一家診所看看的,換藥,不然會發膿,感染,他們廢掉了他的一根手指,準確無誤地像搗爛機械零件。
白晝的熱鬧驅逐了夜晚的荒涼。
他記不清到底做了什么夢,也許什么也沒夢到。現在他既疲憊又邋遢,活像剛從鑿開的秘密甬道中逃出來的越獄者。他失去了進食的欲望,不知道餓,胃里反酸水,幾次干嘔之后,他試著站起身來,將行李袋的東西歸置好,上了公車,中途轉地鐵,抵達火車站。
雨早就停了,火車站廣場烈日暴曬,這座城市的熱月總是野蠻的。天色白得灼目,像一匹綿延的燃燒的布帛。地上丟滿了垃圾,泡沫盒、方便面塑料袋、紙巾、丟棄的打火機、煙蒂……那么多的人散在廣場不同角落,有的打傘,有的靠在花壇邊上,用衣服遮擋日光。他看到那么多的行李,那么多的人在說話,飲食,吐痰,那么多的人拖家帶口來了,又離開。小販在兜售折疊椅和自拍桿,他們走過來走過去,表情被日頭銷蝕。賣盒飯的人推著小車,阿喜想象裹在白色泡沫盒中的米飯、青菜和肉,感到惡心。穿著深綠色制服的巡警在廣場上來回走動,警車停在中間。阿喜抬頭望見高大的車站站牌,他們被昨夜的雨沖刷,看起來鮮亮不少。兩邊“統一祖國,振興中華”的美術體紅里泛白,正中間的白底黑字方形時鐘看起來靜止不動,處在它下方的電子屏幕滾動播出列車時刻表。進站口覆上了帆布頂篷,人們螞蟻般擠成一團,分不清主次,看不見秩序,喇叭、廣播不斷喊出口號,音量蓋過了所有人講話的喧囂,可是起不了任何作用。越靠近進站口的地方人越多,所有的人看起來就像走進集中營走進毒氣室。
幾個年輕女孩從阿喜面前經過,她們吆喝著“冰棍”,阿喜眼前一亮。她們統一著裝,穿的是紅衛兵的綠色軍裝,斜挎印雷鋒頭像的帆布包,臉上的妝容被日頭曬花了,泡沫箱捧在胸口,這樣的姿態等同于受領捐贈。阿喜渴了,想買冰棍,片刻后又猶豫了,走向另一個賣水的小販,花三塊錢買了瓶農夫山泉,然后站在小販撐開的遮陽傘下,咕咚咕咚喝掉半瓶。
他還是不知道餓,似乎過了這個時間點,饑餓感就會永遠驅逐出他的身體,他從此可以不飲不食,不饑不渴。他繞過擁擠的、散發著汗臭味的進站口,往售票廳走去。
腦袋嗡嗡直響,他知道這是發燒的癥狀,眼皮沉重得睜不開,他抬眼望望電子屏,阿拉伯數字,漢字,英文,它們組合起貫穿這片大陸的不同線路,層層交疊織成一張巨型的網絡。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火車站更蕪雜的地方了,人群像雜草,忽然冒出,又忽然剪去。火車開來,馳去;收割完這批,再等下一批。阿喜記起那年他離開家前取下的那副地圖,現在這些跳動的符號堆疊出更加混亂的感知。
他想,終于又來了。我必須排隊,忍受售票廳嘈雜的說話聲和廣播,接著面對售票員生硬冰冷的粵語或普通話,我必須在成千上萬個站名中報出一個,日期,班次,車票張數,遞上我的身份證(那張印有他照片,姓名、住址、18個阿拉伯數字的多層聚酯材料復合而成的單頁卡片)。隊伍中不時有人探出頭,阿喜忍受著頭疼和手掌的脹痛,回頭,視線穿過敞開的玻璃門,外面是被白晝日照抹上一層亮色的車站廣場。他驚懼地記起就在不久前,這里曾發生過砍人事件,兇徒從廣場南側出站口對面的書報沖出來,頭戴白色帽子、身穿白色T恤、黑色長褲,手持長達半米的砍刀,僅僅一分鐘,砍刀所及之處六人受傷,三分鐘后,聞訊趕來的警察將其制服。當天下午,現場清理干凈,車站重又恢復了秩序,后來的人忘記了發生過的恐怖和暴力。阿喜那時用手機上網,偶然看見目擊者錄下的視頻,他好似清楚聽見砍刀嚯嚯將骨肉削開,血迸濺出來,有人瞬間倒地,警察制服了兇手,將他雙手雙腳鉗制,擔豬仔一樣擔走了。人群潮水般涌開,久久才聚攏起來。
阿喜害怕昨晚逃掉的那個皮鞋男忽然沖出來,揪住他,砍人都發生了,還有什么不可能。他在心里想。行李袋鼓鼓的,被擠在他身后的人撞到,他收回視線,專注地傾聽,試圖從混雜的音響陣矩中辨別出什么。然而,什么也沒有。他越是往前挪移腳步,越是感到惶惑,他并沒有準備好再次出發。至于去哪里,他還沒想好。他短暫閉眼,又短暫睜開,在閉眼和睜開之間,他將所能記得的地名挨個數了遍,它們錯落有致地分布在這片大陸的東南西北各個方向,有的地處偏遠,超出了他淺陋的空間認知。
他的手臂觸碰到了冰涼的大理石柜臺,隔著一扇厚厚的玻璃,售票員(一個挽著發髻雙頰布滿雀斑的中年婦女)問他去哪里。阿喜感到喉嚨像被她的聲音扼住了,他吞咽口水,飛速地在剛才冒出來的地名間反復掂量,他唯獨遺漏了最開始的那一個,它甚至陌生地都不愿跳出來成為他發音的詞語。售票員對著話筒重復道“去哪里”,他的視線對上她的視線,哪里有煩躁、鄙薄和厭惡。他張口,使勁而含糊地發出聲來。
——到廣西的有沒有?
——廣西哪里?
——防,防城港
——沒有防城港,到南寧轉。
——好,南寧,就南寧。
售票員不耐煩地敲著大理石柜臺,對著話筒催促他。他慌亂中掏出褲兜里的錢和身份證,由大理石柜臺凹陷的洞口遞進去。在售票員刷身份證并核對車次的過程中,他被不知來的由的恐慌感擒住,疲憊的身軀必須再一次承受旅行施加的顛簸勞累。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個地名,它像上帝隨意擲下的骰子,在他與未知之間的拍桌上滾動直至停歇。他在心底默念南寧,又默念防城港,它們之間存在著某種既定的關聯。他把那道陰影又拉長了。就這么定了。他吐出一個陌生的地名,又被塞進另一個,在傾吐和吸納之間,他聽見命運腳步沉沓的回響。
[完稿]
2015年6月11日 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