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大半年的新稅法終于擬定。
杜讓能長出一口氣。
可他心里卻無片刻輕松,就憑著他眼前的這份稅法草案,自此后,滿京城之中,能得罪的或不能得罪的,他統(tǒng)統(tǒng)都得罪了。自此后,他便成了所有人口誅筆伐的對象。
無論故交舊友,或陌路之人,哪怕是宗族姻親,都會指著他的脊梁骨戳罵。
但杜讓能又并不懊悔。
深知賦稅作用的他,又了解朝廷開支的他,打從心底里,是贊成天子此舉的。
既不傷民力,又要廣開稅源,恐怕也唯有如此了。
新稅法很快得天子御批通過,再制成詔令,榜之于眾。
朝廷直轄之地,除京畿各縣外,另有同、岐、隴、興、鳳五州,因先有諭令,原鳳翔之地免征一年賦稅,所以新稅法今秋只在京畿各縣與同州兩地實行。
此稅法最大的特點,便是無分尊卑貴賤,平等視之,所有人都得納稅,故又被人們稱之為「平稅法」。
既是新法頒下,不只要榜示,戶部還得派出大量官吏去各地解釋、并督促地方征繳。
據(jù)說,在各地縣鄉(xiāng),平稅法一經(jīng)解釋后,鄉(xiāng)耆農(nóng)夫們都歡欣雀躍,歌頌天子圣明,朝廷清正。
如今這個世道,匪過如篩,兵過如篦,能為天平犬,老老實實耕田納賦已成為一種奢望,更何況此新法所納錢財,比之舊稅更少,還沒有以往舊稅時期的各種苛捐雜稅,甚至那四十天的征役,只需參加鄉(xiāng)練,便可以完全免除……
然而對杜讓能來說,縣鄉(xiāng)都太遙遠了,那里的歡呼聲他聽不見,他只知道在這京城之中,處處都在吵鬧,處處都是指罵……他杜讓能已儼然是天子跟前的頭號女干臣酷吏。
尤其是皇親國戚和勛貴世家兩個群體鬧得最兇。
說實話,杜讓能還真不知道,原來京城內(nèi)竟有如此多皇親國戚、勛貴世族。
什么先帝嬪妃,先先帝奶媽,以及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各種親戚,還有什么寧國公八世玄孫,英國公九代單傳,鄭國公三族旁系……這些人,平時一個也見不著,京城危難時更見不著……如今全從地里冒出來了似的,堵在各種場合里、指名道姓地叫罵。
甚至有膽大的,直接上手撕了朝廷張貼的榜告,或圍堵在大明宮外……或干脆沖進了外朝衙署區(qū),要把女干臣酷吏揪出來。
至于外朝百官,他們知道平稅法出自上意,因而不敢鬧事,但心里有怨氣,放縱這些勛貴皇親們來鬧事的陰招還是會的。聽說如今各司官員都學會了,只要有憤怒的人群從外面沖進來,不用張嘴,單悄悄指一下戶部大衙所在,然后便可以隔岸觀火。
對此,杜讓能早有先見之明。
在榜示平稅法之前,他便做好了所有布置,京畿十五縣都指派有人去布告新法,天子那邊也告了個病假,然后便躲了起來。
聽說在他躲起來之后,戶部兩位侍郎也趕緊躲了起來。
至于他們這些戶部大員都躲了,人群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會不會直接跑到天子跟前去「告御狀」,杜讓能已無暇顧及了……
事實上,還真有不少皇親貴胄想找天子告狀。
只是他們根本見不到天子本人。
有的是家族已旁落,沒有面見天子的門路。
比如一位曹國公的后人,找不到天子近臣引薦,便高舉著李唐天家御賜、家傳的免死鐵卷,長跪延英門外求見。然而他跪了整整一天,任憑身旁還圍著許多「同道中人」為他助威鼓勁,人群越聚越多,群憤越來越大……禁門內(nèi)卻始終沒有回音。
這位國公后人氣憤不過,便痛罵當今天子心性涼薄,數(shù)典忘祖,絲毫不顧憐舊日功勛…
…然后門里出來人了,領(lǐng)頭的腰掛錦衛(wèi)「直通天庭」的牌子,望著這位國公后人陰森冷笑:「竟有人敢辱沒圣君,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這位國公后人被捉了進去,至今沒有音訊。
還有些人有門路,也找到了天子身邊的人,想托他們帶話給天子,可無一例外全被拒絕。
最初還不是這樣的。
畢竟來求帶話的人也都不是尋常人,只是帶個話而已,還是得帶的,也能為自己在宮外謀得一份人情。
可自從有一次。
淑妃何氏趁著天子正玩逗數(shù)月的小平原,天子心情正好,便看似不經(jīng)意提道:「裴夫人托奴家問七郎圣安。」
「哪個裴夫人?」
「睦王家的。正月歲宴時,還為七郎獻過賀詞哩。七郎忘了?」
卻見天子臉上笑容頓斂:「平白無故,她為何來問安?」
何氏也有些局促了:「應(yīng)該是有話要稟呈七郎……」
「什么話?」
「說是和新稅法有關(guān)……」
天子陡然發(fā)怒,直視何氏道:「汝欲效仿武瞾、韋庶人之事乎?」
天可憐見,何氏雖貴為淑妃,后宮之主,卻最是平和近人,對待宮里下人們也最是溫和,從來是連個黑臉都沒曾有過。如今又犯了什么天大的過錯,竟被天子當著眾底下人的面叱罵,還將其比之為武瞾、韋庶人……
四周空氣頓時靜得可怕。
何氏生平也未受過此等屈辱,竟來自她最敬愛的七郎,眼看著俊秀的小臉上流下了兩行清淚,顏面頓無,遮住臉跑開了……
而四旁侍衛(wèi)、太監(jiān)、宮婢等,也都只能心里干著急,盼著天子能追過去哄一哄,畢竟遭此大辱,何氏又面薄……可他們也只敢呆立原地,大氣不敢喘一聲。
卻不料,天子非但解氣,還當眾朝所有人訓斥道:「朕之禁宮內(nèi),只有家事,不得議國事。」
禁宮之內(nèi),除天子外,還有誰比何氏地位更尊?
尚如此下場……
自此后,無人再敢新稅二字,也無人敢胡亂引薦。
哪怕宮外鬧得風風雨雨,宮內(nèi)自是安安靜靜。
李曄當然知道平稅法一出,城內(nèi)必是怨聲鼎沸。
只是他并不認為這些人能掀起什么風浪來。
更無法和他在鳳翔沙場所見相比,那里才真正是風波險惡,才是決定他和大唐存亡所在,而非京城中這些毛毛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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