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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蕓聞言怔住,繼而泛出幾縷心慌,“師兄在說什么,蕓兒聽不懂。”
    “昨日未時,一輛青帷車停在狄府門前,雖無徽記,駕車的卻是慎親王府馬夫方顯達?!?br/>     半日時間,著令姜毅調(diào)查的事便有回執(zhí),梅鶴庭停頓一霎,“下車的是誰,需要我明證嗎?”
    刑蕓瞿然想起,眼前人不僅是她的同窗師兄,也是大理寺掌刑斷獄的少卿。
    她慌忙仰頭去找他的眼神,對方卻根本不曾看她,輕瞥著后頭的樹影兒。
    疏散清寒的目光,如墨筆描摹的眉梢鬢角,無一不透出禁欲的疏凜。
    便是這份脫塵無儔的氣質(zhì),讓她念念不忘這些年,然而此時,刑蕓心尖打顫兒,“我我”地吞吐數(shù)聲,一顆晶瑩的淚珠滑落下來。
    “師兄不要誤會,是那日蕓兒聽聞狄夫人病了——先父去世時,刑家多得閣老照拂,故而蕓兒便想著,便想著應(yīng)當(dāng)盡些心意去探望。許是和狄夫人講外頭的新聞解悶時,無心多言了幾句……”
    清淚似斷線的珍珠,掛在清致小巧的臉龐,成了一幅現(xiàn)成的梨花帶雨圖。
    “別哭!”梅鶴庭皺眉。
    當(dāng)日在翠微宮外見她無由啼哭,他便心中不喜,不說禁中儀禮謹慎,只說她這副臨風(fēng)落淚、對月長愁的姿態(tài),未免有以色取憐的嫌疑。不清楚的,還當(dāng)長公主如何欺負了她。
    可惜當(dāng)時他心緒紛亂,又覺得刑蕓至少出身名門,情性不至于歧曲至此,便未多想。
    就像當(dāng)年宣明珠拿她送的賀禮說事,他還道蕓兒稟性純良,不會有他意。
    梅鶴庭驀地扣緊青白的指節(jié)。
    當(dāng)年事,是他誤了。
    不絕于耳的啜泣聲中,男人不耐轉(zhuǎn)身,“無心也好有意也罷,縣主今后記著,梅某家中事,一星半點,皆不容旁人左右?!?br/>     “四個時辰,記得領(lǐng)足。”
    “師兄,你怎么了?”錦衣如雪拒人千里,刑蕓見他轉(zhuǎn)身,急得膝行向前拉住他的袍擺。
    頹然跌在地上的少女帶著哭腔:“從前師兄何等的心志凌云,是不是長公主殿下強行留你在身邊這些年,師兄滿腔失意,圭角盡皆消磨了?便是蕓兒求的狄大人幫你一幫又如何,師兄乃當(dāng)世俊彥,蕓兒不忍心看著明珠暗投!”
    背對她的梅鶴庭目光漸漸陰翳。
    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昔日當(dāng)作妹妹看待的姑娘,不知不覺變得如此陌生。
    聽她滿嘴里說的話,何其荒謬。
    “詆毀宗室公主,按律,流徒嶺南;鼓動朝廷大臣,置喙政事,罪加一等。”
    雪白的衣袖從那只手中振然扯出,梅鶴庭背對刑蕓一字字道:“從今往后,你這張臉,莫出現(xiàn)在長公主面前惹她厭煩。縣主記牢了,避好了,但凡有違——梅某親自送你下獄。”
    “師兄……”刑蕓眼淚被嚇得斷止,嘴唇囁嚅不敢言。
    朱漆大門在她面前訇然闔上,刑蕓渾身一軟,被冷汗?jié)裢噶撕蟊场?br/>     她怔忡地咀嚼那段冷酷的言語,心寒,打殺也不過如此,誅心也不過如此。
    可她沒做過任何壞事,全是一心為著他的前途考慮啊。
    印象中蘊藉守禮的小師兄,為什么會這樣狠心待她,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然怪罪到長公主頭上,心想定是那人的調(diào)唆,才將她光風(fēng)霽月的梅師兄磋磨成這個樣子!
    刑蕓目光清毅起來,咬牙便欲起身,準(zhǔn)備回府尋義母幫她做主。
    未等動作,一個身穿墨綠地柿蒂宮裝的嬤嬤從階磯拐角處現(xiàn)身,身后跟著兩個帶刀侍衛(wèi),她兩只死水般的眼珠落在刑蕓臉上:
    “縣主想往哪兒去?”
    *
    從影壁到廳堂,不長不短一徑路,梅鶴庭走得極慢極沉。
    進到廳中,三個孩子已退下去了,上首茶座上岳氏正與長公主說著話。
    “鶴庭打小心思深重,是個據(jù)嘴的葫蘆,做十說一,在這一點上最吃世情的虧。幸得殿下青眼不棄,見你們夫婦和睦,老婦人便放心了?!?br/>     宣明珠不知太太從何處看出的和睦,耐著性兒呷了口鳳凰單樅,但作微笑。
    梅鶴庭走近,凝視女子的云鬢蛾眉,含愧輕喚:“明珠?!?br/>     非但宣明珠愣了一下,連岳氏也稀奇地看著兒子。
    反應(yīng)過來的梅夫人“哎喲”一聲,拿帕子掩著笑意,向長公主告聲乏,便避到廂房去,給他們小兩口讓出獨處的空兒。
    殊不知弄巧成拙,宣明珠在人前還能擺一二分笑臉,獨與梅鶴庭無話可說。
    一縷視線都未投去,她將茶盞撂在瓷托上,戛金碎玉的一聲,起身欲行。
    男子踅身攔她。
    望她垂眸,復(fù)喚一聲:“明珠?!?br/>     宣明珠繡履微錯,漠然地撩起眼皮。
    她的閨名,往常央這人多叫一聲也是不肯的。頂多房帷之中,情動深處時,會不自抑地從他低啞的喉嚨深處溢出,熨帖在耳畔,甚至超過身體的歡愉。
    此刻再聽見,未免膩歪了。
    梅鶴庭仿佛看出她疑惑,鼻音低噥地解釋:“你既不喜我叫你殿下,今后我……”
    “提一線動一下的傀儡木偶嗎?”宣明珠終于涼哂出聲,“這樣的人,本宮要一萬不會得八千。怎么閣下的大夢還沒醒?你我,沒有今后了?!?br/>     梅鶴庭怔在原地,拂蕩的云帔在他眼前離去。
    經(jīng)過他身側(cè)時,宣明珠輕嗤:“本宮的閨名,是誰人都配叫得么!”
    梅鶴庭的胸腔凜寒,再欲追,兩個身披銹紅鎖子甲的侍衛(wèi)悄無聲息地現(xiàn)身廳門外,將他去路截住。
    二人異口同聲:“大人留步?!?br/>     當(dāng)年長公主出降,晉明帝為愛女備送的二百赤甲府衛(wèi),已經(jīng)多年不曾現(xiàn)身。
    如今,侍衛(wèi)在御,府邸的長史也代替姜瑾重掌權(quán)務(wù)。
    而他,從駙馬,變成他們口中的大人。
    ——“長生,我想讓這里變成咱們二人的小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公主府。廷衛(wèi)就撤去吧,管家權(quán)也交給你的人便是了,你說好不好呢?”
    少女興頭頭規(guī)劃未來的語氣,好似還在昨日,宛若夏末時節(jié)墜在枝頭半成熟的蜜桃,熱切而甜美。
    眼前盡望,是一片深深寂寂的空庭。
    梅鶴庭眼波如晦,一點點收緊掌中逐漸冰冷的溫度。
    *
    晚膳時宣明珠拖辭身子不適,未出席為岳氏接風(fēng)。
    往日并不覺得,一夕主位空出來,便如玉玦少了一塊,心也跟著不完滿。
    梅鶴庭知曉母親的身子經(jīng)不起驚聞惡詫,少不得在飯桌上粉飾太平,洵靜之色一如往常。
    只是默默吃米飯,不見動菜一箸。
    岳氏是天生的軟和性子,梅老爺?shù)暮笳詠砬屐o,沒讓她經(jīng)歷過鉤心斗角的宅務(wù),竟未疑心。
    只是不免有些擔(dān)心公主的鳳體安和,放下牙箸輕嘆道:
    “殿下為生寶鴉這孩子,身子受了虧損,三餐四時合該小心經(jīng)意,多作補養(yǎng)。鶴兒,你名義上雖為尚主,卻是殿下的男人,須知女子生育兒女最是苦辛,府上縱有再多的嬤嬤女史,這些事還要你多上心?!?br/>     梅鶴庭筷子一頓,桌下一只手無力蜷著,點頭道是。
    挨著祖母坐的寶鴉見祖母撂箸,粉腮還鼓鼓的,亦隨著兩個哥哥規(guī)規(guī)矩矩放下碗筷。
    又聽提及自己,連忙豎起耳朵。
    她心思靈敏異于尋常小兒,所以宣明珠育兒的主意是,不要單拿這孩子當(dāng)無知蒙童對待,有些話可以當(dāng)面說與她聽,講清楚道理,她便能聽懂。
    比之一味隱瞞,或不知哪天聽了碎嘴下人的編排存在心里,都要好。
    故而寶鴉早早便知母親生育她不易,這件事不曾給她留下心里陰影,反而教她更懂得孝順母親的道理。
    梅鶴庭看著小姑娘天真的眉眼。
    她長相肖母,小小年紀,已透出曲眉豐頰的靈韻與貴氣。
    他忽然放箸起身,提袍向外走:“兒子出去一趟!”
    一出聲把岳氏嚇了一跳,和膳桌上三個孫兒面面相覷。
    *
    外頭夜幕已落,天邊一輪圓月盈極將虧。
    梅鶴庭出門后,循步便向鳴皋苑去。
    夜涼如水,男人獨自提著一只鶴臂羊角風(fēng)燈,修束不茍的錦衣玄帶隱于暗幕,踩著青石,靴底匆匆卻無聲。
    繞水朱墻外正有四個赤甲侍值夜,忽見一道半明半昧的影靠近公主內(nèi)宅,蕭條清謖不似凡塵,皆悚了一晌。
    這里從前是不駐兵的,梅鶴庭的腳步滯住,將燈向上提了提。
    赤甲侍衛(wèi)長看清那張臉面,松了口氣。
    “敢是梅——大人罷,殿下敕令閉門,您請回?!?br/>     梅鶴庭沉沉地看著他,“我沒見過你?!?br/>     侍衛(wèi)長心說這不是巧了嘛,卑職今日才調(diào)過來,也沒見過您不是?
    可生就如此好皮相,還可出入內(nèi)宅的,掰著腳趾頭想還能有誰。
    單論這份兒容貌風(fēng)度,真是食玉屑飲瓊桂將養(yǎng)出的鏘鏘俊彥,靡靡雪襟吶,與長公主再相配也沒有了。至于二人為何鬧到這地步,就不該是他們這些小人物瞎琢磨的了。
    侍衛(wèi)長重復(fù):“請您離開?!?br/>     鐵面無情的聲調(diào),在梅鶴庭心底豁開一道酸疼的口子。
    閉著眼都能走熟的路,如今設(shè)路障,將他隔絕在外頭了。
    可是他思念她。
    他欲當(dāng)面向她賠罪,承認過往的闕誤。
    想請她收回成命,往后兩個人還好好的過日子。
    那雙湛深的瞳眸宛若深潭冷寂,靜水下卻封抑著炙熱的情緒,鼓蕩不休。
    他不理會這些人,提燈向門內(nèi)走。
    “嗆啷”一聲,出鞘的寒刃映著白月,湛出三尺冰冷的鋒芒。
    站在最邊上那個頭精瘦的小侍衛(wèi)握刀而出,生澀地挺挺胸,聲音透出稚嫩的少年氣:
    “吾等惟長公主殿下命令是從,不論何人,無令不得入內(nèi)!”
    “崔問你瘋了,亮刀干什么!”
    侍衛(wèi)長心臟險些蹦出嗓子眼兒,心想梅駙馬是文人,咱們四個人難道還攔不住他一個文弱書生嗎,你他.娘的調(diào)職第一天就敢亮刀!還是對著府里的半個前主人!
    當(dāng)自己長了八顆腦袋不成?
    余光里那道身影竟無視刀鋒,仍向苑中走去。
    小侍衛(wèi)崔問舔了舔干澀的唇,琢磨的卻是另一樁事:這位前駙馬怎么油鹽不進呢?
    他一忽兒記起家中耶兄的叮嚀:無論到了何處,都要聽令辦差,切不可循情懈怠出差錯。
    崔問又回憶了一遍,那名叫做迎宵的暗衛(wèi)傳達之令,是絕沒錯的!于是壯足膽氣,示威似的將刀向前一比,意示對方停步。
    慘月,昏燈,暗刃,交織著掬碎梅鶴庭如水的目光。
    他像看不見那刀,步履邁得穩(wěn)沉。
    幾個侍衛(wèi)剎那間都有些發(fā)怔。
    刀鋒離梅鶴庭的襟領(lǐng)不過半尺時,崔問略帶無措地后錯一步,當(dāng)那枚清雋的喉結(jié)暴露在刀刃下,崔問手腕哆嗦,又退一步。
    梅鶴庭還在邁步,面色平靜如水,仿佛只是夜歸的人要去見閨中等待他的妻子。
    他得去見她。
    得同她說清楚,自己心里一向是有她的,只擱著她一個。
    崔問覺得邪了門了,心想對方不過仗著自己肯定不敢傷他,偏就不退了,認定他也不敢一頭撞上來。
    “崔問!”
    侍衛(wèi)長猛地將這愣頭青往旁邊一撥,文繡刀剎那在梅鶴庭離頸半寸前擦過,削下一縷發(fā)。
    侍衛(wèi)長舌根子都麻了,這位爺真不要命了還是怎么著!
    恰此時,邁過門檻的梅鶴庭側(cè)目輕睨,雙眸如深井,潛藏不知物。
    “他進去了……”
    崔問急出哭腔,“他他他進去了,殿下有令的,我我沒守住,讓人進去了!”
    侍衛(wèi)長心悸過后又是一陣氣怒,抬掌削了崔問后腦勺一下子,壓緊喉嚨,“你當(dāng)這是什么地界,二庭還有暗衛(wèi)呢,你小子再蟄蟄歇歇的找死,不用等殿下降罰,老子這就一腳蹬了你!刀,刀,收起你的刀!”
    二庭是迎宵和松苔在值守。
    “誰?”
    迎宵耳目警省,看見梅鶴庭提燈而來,霎那間記起黃昏時殿下吩咐的一番話。
    “他入夜會過來,外頭的侍衛(wèi)攔不住,你們掂對著,左右別放人到我跟前兒?!?br/>     殿下生性不喜佛道,可迎宵有時候覺得,殿下真是拿駙馬當(dāng)禪來參了,受、想、行、識,體會得分毫不差。
    可又怎么樣呢,真佛的心高著呢,在蕓蕓眾生,在大乘經(jīng)法。她的傻殿下哪怕剖出一顆心來作燈芯子,也捂不熱一顆無情舍利。
    到頭來,種種色相,照樣成空。
    她冷眼上前一步,同時松苔鬼魅般現(xiàn)出纖窈的身形,將一張黃封的批牒遞到梅鶴庭眼前。
    梅鶴庭眼皮輕跳,有一種預(yù)感。
    猶豫片刻,接在手內(nèi)。
    冷月昏燈下,通篇筆墨看不全,只隱約辨出“休離”、“褫駙馬”幾個字樣,令人眼前眩暈。
    正式的宗府文牒,終究下達。
    自此刻始,梅鶴庭不再是昭樂長公主的駙馬。
    結(jié)發(fā)七年的妻子,不是他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FranFF”小天使?fàn)I養(yǎng)液+1瓶、“枝椏”小天使?fàn)I養(yǎng)液+8瓶,感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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