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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消息傳到鳴皋苑,正為殿下熏夏衣的澄兒柳葉雙眉一擰,甩手撂下拂布。
    “梅太太到府,那刑家的姑娘為何跟著?從前便聽說梅刑兩家是世交,駙、梅郎君如今才解綁,他家后腳便帶著未出閣的姑娘登門來,還是最礙殿下眼的一個,可打量著長公主府是什么地界呢!”
    說著她便風風火火要出去,泓兒拉了她一把,“你做什么去?”
    “我讓畢長史開庫取紅綢子鋪路!”
    澄兒為著長公主的身子,憋屈這些時日,當下雙眼直冒火星,“誥命婦以下覲見公主該是什么樣禮節(jié),是拜是叩一板一眼的行來,不怕她們不遵!
    泓兒連忙攔住這塊爆炭,又心酸又好笑:“小祖宗,您快些煞煞性兒,眼下事已夠亂了,殿下都沒發(fā)話,你別添亂攪裹,挨殿下的責罰是小,若誤了殿下之事,便百死難贖了。”
    澄兒猛的瞪向她,氣得一下子淌出淚來。
    泓兒自省說了個“死”字,忙摸木頭呸三聲,自己也是心亂如麻,還要先哄勸住澄兒。
    她二人是府中一等女史,長公主馭下是否有方,管教是否周全,多少雙眼睛都盯在她們身上。
    到何時哪怕外頭天塌地陷了,只要無殿下吩咐,她們便不能亂。
    此時,長公主府的大門處,響起一聲清亮的童音:“祖母!”
    只見穿著蕊粉百花裙的梅寶鴉已經迎出,欣喜地撲到來人懷中。
    梅夫人才踩著車凳下來,便見半年多沒見的孫女奔向自己。
    軟軟嫩嫩的雪團兒臉,一雙紫葡萄似的水靈眼眸靈韻十足,綰梳精致的兩只童子髻,左右各簪一只蘭草絨花,風動,花也輕瑟。紗料團花緞的襟紐上,懸著一枚鏤銀流穗的小小香球,隨著跑動,晃蕩出清新朝氣的況味。
    梅家小女,無一處不是玲瓏可愛。
    遠道而來的梅夫人心懷大暢,彎身接住,對著粉嫩的小臉左右親了一下。
    “祖母!”又聽一聲呼喚,梅豫一頭汗水地從后頭跑上來。
    他緊趕慢趕,雙腿到底攆不上駟馬,看見刑蕓已站在自家門口,心嘆一聲,也別無他法了。
    他是府上繼養(yǎng)來的,比兩個弟妹年長許多,知覺的事自然也多。
    幼年生活在揚州,他便曾聽過父親與刑家小姐兩小無猜、門當戶對之類的閑傳,那時候,他尚稱梅鶴庭一聲堂叔。
    甭管是叔是爹,總之梅豫著實替這位風月事上不開化的長輩捏了把汗呀。
    “豫兒,又長高了一頭,是去何處瘋跑了?”身著水墨青竹織云錦衫裙的婦人笑著,神容溫和婉麗。
    梅老夫人娘家姓岳,年不過四十歲,作養(yǎng)得宜的容顏半分也不老,因輩分所在,方如此稱呼。
    梅珩亦行揖見禮,岳氏和氣地點頭。寶鴉挨在祖母懷里,好奇張望祖母身旁那個沒見過的姐姐,岳氏笑著拉過刑蕓的手。
    “這是懷寧縣主,從前與你們父親如兄妹一般,你們小輩喚聲‘小姑姑’,亦是不生分的。”
    梅豫輕咳一聲,寶鴉轉轉眼珠,瞅向梅二。
    梅珩目光在笑盈盈的刑蕓身上一掠而過,但笑不語,寶鴉于是有樣學樣。
    刑蕓姿態(tài)得體地笑道:“不敢當小公子與小小姐如此稱呼。”
    說話間,公主府長史畢晉山與崔嬤嬤迎將出來,簇著攜手牽懷的一行人,轉過篆籀文玉大影壁。
    宣明珠與梅鶴庭雙雙候在那里。
    梅鶴庭走神地望著女子的側影。
    岳氏見到宣明珠后暫松孫女的手,快行幾步,整衣見拜:“臣婦見過殿下,唐突登門,失禮處望殿下莫罪。”
    若在往日,宣明珠這時便該含笑攔住婆母,自己微微福身。
    今日她坦然受禮,望著日影兒,隨口說些過場話,“太太哪里的話,一路行來可辛勞,老爺怎的沒來?”
    這廂寒暄著,立在側畔的刑蕓緗襦霞帶石榴裙,一派楚楚風姿,那只攙著岳氏的手始終未松開。
    水鄉(xiāng)嬌養(yǎng)出的女子,靜默亦有風情,余光觀覷著并肩而立的二人。
    她見長公主神情舒暢,梅師兄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可不正是貌合神離的景象么,嘴角微不可察地輕揚。
    無意抬頭,撞上長公主玩味的視線。
    刑蕓心頭微凜,忙含笑福禮。
    宣明珠淡淡乜開眸子,問澄兒,“這姑娘看著眼熟呢。”
    澄兒哂笑:“殿下忘了?這位是江南刑家的姑娘,早前家風最是端嚴,未記錯的話,刑娘子有自個母親的吧?后又認了個干母親,今兒又伴著世兄的母親來,這份兒一剖三的孝心可真難得,不知還夠不夠使呀?”
    這言外之意比一個巴掌甩在臉上還叫人難堪,刑蕓尚矮著腰身,面頰浮現(xiàn)一層困窘。
    岳氏心中納罕,許是久未上京拜見的緣故,長公主身邊的女使仿佛越發(fā)伶俐了,笑著圓場:
    “殿下不知,多虧了蕓兒這孩子,過城門時我坐的馬車拔了縫子,巧遇了她,這孩子性情還是這么好,一路將我送過來。”
    宣明珠笑聲是嘛,“這卻巧得很了。”
    澄兒在后頭聽得白眼紛飛,卻見那沒羞臊的女人聽到來自梅夫人的夸獎,還有臉低頭赧笑,捻腰帶偷偷看向梅鶴庭。
    殊不知,她眉眼官司打得勤,梅鶴庭眼里別無他物,一味關注宣明珠的一舉一動。
    她在書房最后的那句話,如同一記重捶,砸碎他所有的神思,直到此刻仍恍惚無解。
    人前沉靜的架子,是強撐著。
    他看著闔府仆婦出來迎接他的母親,便知她給他留著一分顏面。
    她是武宗長公主,本不必做出這些排場。
    先君臣,后父子,他的母親向她見禮是應當。然而自成親伊始,宣明珠便免卻了梅家人在她面前的一切禮節(jié),反而以媳婦禮事之。
    不止如此,駙馬見公主行禮問安的規(guī)矩,被她一并抹去。
    她曾說:“我相中的男兒,見不得向別人彎腰低頭,誰都不行。”
    她為了他,可以什么規(guī)矩都不講。
    反觀自身,卻恪守禮節(jié),向她稱臣七年。
    ——你稱過多少聲殿下,稱過多少聲臣,數過沒有?
    陡然間,梅鶴庭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他心跳怦然如擂鼓,似絕路逢生,急切地想與宣明珠說些什么,母親的聲音卻在耳邊道:
    “許久未見蕓兒,如今已成縣主了,又出落得這樣苕榮美好,瞧著真是歡喜。”
    梅鶴庭目光沉凝——又是刑蕓。
    從前他不覺得自己與宣明珠之間隔著誰,刑蕓頂多算梅家世交的一個妹妹,若非當面見到,他甚至不會想起這個人。
    他心中坦蕩蕩,以為解釋與避嫌,都是多此一舉。
    原來不是。
    是他讓她受了委屈。
    梅鶴庭腔子里似被搡進一把粗礪的鐵沙,越回思,越愧得掌不住身,呼出的氣兒都絲絲縷縷發(fā)疼。
    急欲同宣明珠說句話,卻聽她接了母親的話笑道:“不錯,這縣主晉封得真是時候,可巧敬陵還缺一位八字妥帖的守陵宗女,我瞧著,這個無一處不好的姑娘正正合適。”
    一言出口,眾人都愣住。
    刑蕓眼中有驚慌一閃而過,勉強笑道:“殿下說、說笑了,臣女粗鄙愚笨,不懂規(guī)矩……”
    “不通規(guī)矩不要緊,好在你有自知之明。”宣明珠側目吩咐:“澄兒,你懂規(guī)矩,教教咱們縣主拈香轉經、八拜九叩的道理,長公主府大門寬敞,來者是客,天黑前就好生款留吧。”
    刑蕓笑意當即消散,哀哀咬住粉唇,目光向旁睇去。宣明珠漠然扭過臉兒,“太太舟車勞頓,請入廳坐。”
    說罷不等應答,自己搭著泓兒的手擺袖先行。
    “這……”梅夫人有些迷惘,不止長公主的身邊人不同以往,好似殿下的性情也變得有些難琢磨了。
    岳氏是詩禮人家出身,先養(yǎng)于姐妹和睦的深閨,后嫁給彬彬洵雅的世家子,一門心思簡單。她這些年不與子媳同住,不知他們三人之間的糾葛,只因從小看著刑蕓長大的,可憐她年紀輕輕的便失怙恃,方多了幾分親近。
    一時想不明所以然,也沒聽懂宣明珠話中深意,還當長公主真心要留刑蕓在府中坐一坐。
    梅鶴庭卻心知肚明——所謂教她叩拜道理,是要罰刑蕓的跪;府門寬敞,是讓她跪到外頭去;天黑前留客,則是命人一直跪到黑天為止。
    刑蕓眨著盈盈水眸,成了一頭誤入迷林的幼鹿,求助似地望向她的梅師兄。
    她的梅師兄視若無睹。
    揖手對梅夫人道:“先請母親入廳安坐——有勞你。”
    最后三個字,是他凝望宣明珠的背影而說,言訖,復斂下眸,始終沒正眼看過刑蕓。
    “送縣主出門。”
    刑蕓聞言,心頭卻升出一種隱密的雀躍。
    她心想師兄到底是護著自個兒的,他素來最講道理了,怎會忍心見她無故受刁難呢?
    宣明珠由頭到尾就沒分出一個余光給他們,更不擔心在自個兒侍衛(wèi)林立的府邸,能叫一個小小縣主走脫,敢不遵從她的令。
    天黑之前跪滿四個時辰,長公主言出便是法隨。
    別說梅鶴庭想徇私,哪怕慎親王妃親至,也半刻鐘都少不得!
    她牽住寶鴉的手移進內堂,微笑始終掛在臉上。
    面上應酬功夫,她在皇宮十幾年,言傳的眼見的身行的,早已練到爐火純青。
    眼下除了寶鴉、梅豫、梅珩,皇帝侄兒,再加上一個看著長大的言恣白,這一眾小輩是她真心關切的,沒人再值得她傷心傷肺。
    只是不趕巧,按約,梅鶴庭今日就該搬出長公主府。
    他的母親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
    據說岳氏當年生子的時候受了驚,此后心上便添不足之癥,所以膝下只有梅鶴庭一個獨子。
    尋常不能勞累,更受不得驚嚇。
    看她樣子,好似還不知事。若此時直愣愣告訴她,你兒子已經被我休了,不鬧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才怪。
    宣明珠品格貴重,哪怕與梅鶴庭一碼歸一碼,亦不是那等趕盡殺絕的潑人。看著寶鴉親近地窩在岳氏懷里,聲聲喊著祖母撒嬌,她愛憐心起,命泓兒為梅夫人端上六安花茶。
    “寶鴉,祖母乘車勞頓,乖乖的不許鬧人。”
    *
    與此同時,梅鶴庭將刑蕓送到府外階下。
    刑蕓的耳尖染成緋色,正想說多謝師兄親自送蕓兒出門,便聽他道:
    “跪下。”
    “……什么?”刑蕓詫異地望向他。
    梅鶴庭眸光輕瞥,“長主公之令,你有幾顆腦袋敢不遵。”
    刑蕓不認識他似的后跌兩步,方發(fā)覺,梅師兄此時的眼神足像一座寒霧繚繞的雪山。
    一寸沉一寸,壓迫她的膝臏。
    她不由自主屈了下去。
    “師兄,你怎么了,我是蕓兒啊!”刑蕓跪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磚石上,清淚漣漣滑落。
    梅鶴庭只是冷冷盯著她。
    “狄閣老如何聽聞長公主與我的私事,又為何動念薦我入內閣——給我一五一十交代了。”
    作者有話要說:狗子努力追,火光沖天飛。
    ——
    感謝“長歌”為我灌溉的營養(yǎng)液,感謝“夢語鶯舞亂”投了1個地雷,謝謝小天使們的支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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