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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108章 陪他的小主嬉戲

    四月初八,惠風(fēng)和暢。宣明珠這日早起,帶著梅豫、梅珩和寶鴉入宮,先至翠微殿為先母拈香叩拜,感謝母后的生育之恩。
    三子亦有樣學(xué)樣,向皇外祖母敬香。宣明珠聽著孩子們各色不一的祝禱詞微笑,過后便領(lǐng)著他們至皇后的嚶鳴宮。
    因要去上林苑賽獵,墨皇后此日身著一件清爽的湘柳黃翻領(lǐng)跨帶袍衫,那濃鬢堆云的發(fā)髻,也仿男兒式樣綰在頭頂。
    宣明珠見到,眼前一亮。
    寶鴉已先拍手贊嘆:“娘娘表嫂今日好不一樣,美麗得寶鴉差一點暈古七哩!”
    說到這里,她轉(zhuǎn)頭看向身著洛神朱翻領(lǐng)胡服,金簪鞶帶小笏靴的阿娘,兩根小手指嚴(yán)謹(jǐn)?shù)啬蟪鲆粭l縫隙:“當(dāng)然啦,還是差一點的,今早見阿娘,寶鴉可是真的咕咚暈了一回呢。”
    她晃著兩只粉緞編系的寶丫揪,一張?zhí)鹱熳笥曳陥A誰都不得罪,滿室生歡。
    笑著各自見禮,墨皇后又按小輩禮為皇姑母規(guī)規(guī)矩矩的磕了個頭。
    宣明珠攔不住,而后扶起墨氏道:“皇后孝心,本宮便生受了。皇后今日這身打扮好精神,日后宴游我可想著你了——對了,皇帝看過沒有?”
    她最后這一問,直把墨皇后弄了個紅臉,福持在旁躬身笑回:“殿下還不知咱們陛下么,今早見到娘娘換了個樣式,都看得呆了。”
    皇后嗔他多嘴,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愈發(fā)赧顏。
    宣明珠知她臉皮薄,莞爾一笑,不再打趣,問幾句園苑那邊的筵宴安排,得知一應(yīng)都已準(zhǔn)備妥帖。
    正說著,內(nèi)務(wù)司的總管過來拜見。
    他身后,四個小黃門合力搬了一座東珠珊瑚樹來。只見這座西海朝貢來的珍奇,紅如朱砂明如泓泉,承暉耀華,讓人頓覺眼前一亮。
    “陛下一早便備下這份禮,生怕送給姑母的禮落于人后。”墨皇后微笑解釋著,隨后命女使取出自己的賀壽禮,乃是一卷十八疊的平崗狩獵圖。
    “臣妾的禮不敢先拿,沒的搶了陛下的‘頭一份’。不腆之儀,姑母莫嫌棄。”
    宣明珠接在手里觀賞,道很是喜歡。至于那“頭一份”的說法,她心想,誰可也搶不過梅閣老去。
    人家在子正時分,于床帷枕間,不顧她正好眠,非要搖醒了她,在一日之初黎明未至的時刻,第一個賀她一聲“生辰喜樂”,再送上第一份禮物。
    往往這種時候,宣明珠便會發(fā)現(xiàn)這位梅大人身上的孩子氣,那雙眼亮晶晶地瞧著你,片言不說,卻分明是等待夸獎的矜色。你便不能因睡不足而惱,揪一揪他的耳垂表示感謝,他便心滿意足。
    打開那禮物的檀匣,宣明珠卻又一愣。
    “去年沒送出的《明珠集》,長生又重謄了一冊。”
    他在錦衾下輕擁住她,聲音低低脈脈,“知你不喜虛無之物,這只是第一份禮。我想讓醋醋知道,我從前為你作的每一首詩,落筆成墨的每一箋紙,都是真心,從無敷衍。只不過那太不夠了,讓你覺到冷落,對不起。”
    “但我還是想彌補上這份不足,我還是想將世間最美好的兩個字,被無計文圣詩仙們浸潤過的兩個字,都送到你面前。”
    明珠。
    這是一個讀書子刻入骨子里的浪漫。
    他若真送上金環(huán)玉釵之物,宣明珠也許反而會覺得缺了味道。
    她將那卷散著陣陣墨香的詩冊在指下摩挲,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東西還是回到了她手里。
    她崴在男子溫暖的胸膛,輕嗯了一聲:“我知道那些詩是真,只不過我是個俗人,要的不止是紙上寫的,還有你嘴里說的,還有你心里想的。現(xiàn)在你弄明白啦。”
    “是,我已明白了。往后我都對你說。”
    “唔……”宣明珠想起什么,耳根一熱,戳他的胸口,“也得分時候,譬如有些話,還是莫說直白的好。”
    再后來,便是相擁又入眠。總算某人曉得她天明要入宮,沒有直白地胡鬧起來。
    宣明珠不知梅長生這會兒在府里做什么,左右佛誕日百官輟朝,他是無從進宮來的。
    想起分別時那雙深幽的眼神,公主殿下有些不地道地想笑。
    卻是不妨她與友朋作樂去,于是收斂遐思,看看日上三竿,帶著寶鴉等與皇后共同起駕,往上林苑而去。
    輦車過三宮,行到上苑時春色正好。
    此間的苑司特意為大長公主的生辰移栽來許多色彩艷麗的花木,打遠望去,翠柳含煙,彩芳鋪錦,入眼好一番熱鬧風(fēng)光。
    李夢鯨與馮三郎他們已經(jīng)到了,見面即喚“老大”,近前向宣明珠祝壽,獻上各自的賀禮。
    宣明珠笑著道謝,觀顧左右不見楊珂芝,她事先是邀過她的,不過想來小芝姐姐自在慣了,不愿受人注目,這也罷了。
    倒是聿國公府的林七娘這次從清河回京,來給她祝壽。
    宣明珠曾為她保過一段姻緣,今番林七娘也是帶著三個孩子一同入宮,巧得很,與宣明珠家里一樣是二子一女。
    “小七兩年沒回來,瞧著豐腴了些,也不知還跑不跑得動馬啊?”
    宣明珠打趣一句,見了幾個伶俐可愛的小家伙,召保姆哄他們和寶鴉兄妹在那帷亭里玩兒著。
    這伙昔年的酒朋頑友則聚在一堆,沒人拘束,開門見山便提議玩一場射柳。
    此言正中宣明珠的下懷,不忘拉了墨皇后加入其中,兩兩分組,繞著林苑四圍設(shè)好的懸柳枝,眾人痛痛快快玩了一場。
    最后一算,正是她這位壽星射斷的柳枝最多。紅服女郎單手執(zhí)轡,持弓在錦障鞍上笑道:“你們這樣讓我,我備足的彩頭可是一樣都討不走的!”
    巾幗颯爽,如此意氣風(fēng)姿,誰人又能不退避一舍?
    李夢鯨她們都笑說不是讓的,“大殿下箭術(shù)了得,咱們都卯足了勁要贏您呢,您且別說嘴,再來!”
    再來便再來。那頭沙場地里大長公主領(lǐng)頭玩樂著,而場外寶鴉所在的彩帷搭亭中,以她為圓心聚攏著一幫半大孩子。只見穩(wěn)坐中央的粉紗襦裙女童,抱臂揚首,神色頗得意的講著:
    “……然后我就端著一盞墨汁,全潑在她的新裙子上啦!潑完我就跑,她逮都逮不著我嘿嘿——誰讓她敢在我娘生辰上說她壞話的,這必須不能忍。”
    她說的,是去年今日,成玉公主在宣明珠的生日宴上嚼舌根的事。
    林家三兄妹都被唬了,聽得一愣一愣,唯獨梅豫負手靠在亭柱子旁,一臉嫌棄地看著大吹法螺不臉紅的小丫頭。
    敢情她忘了,那會兒是哪個被父親罰關(guān)祠堂,哭得可憐兮兮扯住他不放,非要他陪著她,給她講故事來著?
    林七娘家的小女兒捧臉挨在寶鴉身邊,聽得最入迷,她比寶鴉還要小上一歲,滿臉崇拜地搖她胳膊追問,“姐姐姐姐,后來呢?”
    “后來呀。”寶鴉老成地眨眨眼,學(xué)那說書人的架勢賣了個關(guān)子。
    后來怎么樣呢?記得阿爹那日對她說,他雖先罰了她,但日后定會從成玉身上討回這個理。
    當(dāng)時她半信半疑,心里其實還怨過爹爹不偏心她。
    可是后來,他真就將那個討人嫌的姨母趕出洛陽啦!爹爹沒有騙人。
    寶鴉轉(zhuǎn)看場中那道俊麗馳騁的身影,瞇起彎彎的眼,叨咕了一句前后不相搭的話:
    “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我阿娘也是世上最好的阿娘啦。”
    場中忽然傳來一陣歡笑,是宣明珠又勝一局,在馬上和大家同分一囊酒喝。
    眾人都習(xí)以為常,不論男女仰脖便飲,無有忸怩。傳到墨皇后那里,她卻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個,纖白的手指捧著牛皮水囊,有些不好意思地仰頭小抿了一口。
    她今日算是見識到,昔日名聲在外的洛陽紈绔們,果真名不虛傳。
    她夾馬跟著跑了十幾個圈子后,兩股里側(cè)已覺磨得隱隱發(fā)疼,可是以皇姑姑為首的這些人,個個精神奕奕,仿佛有著無窮的精力。
    宣明珠瞧見皇后芙面暈紅,鬢掛薄汗,是體力不濟的樣子,忙笑道:“一時縱性得忘了,難為你跟著這群胡打海摔慣了的泥猴兒跑,皇后下場吃盞茶歇一歇吧。”
    墨皇后聞言也不客套,犖犖一笑,“那皇姑姑,你們且樂,臣妾在場邊為您助威。”
    宣明珠笑應(yīng),墨皇后便慢慢催馬至圍場邊,公主的親侍迎宵親為她牽馬扶鐙。
    皇后下馬后,至苑中準(zhǔn)備的廈院換了身袍襦裥裙,而后回到花亭的筵席。
    經(jīng)過寶鴉那一席時,她駐足瞧了瞧,聽著童言稚語面上,露出溫暖的笑容,之后方回主位,座中命婦皆起身行禮。
    墨皇后和容道:“免禮。”
    這些宗親誥命皆是宣明珠請進宮湊數(shù)的,過生日嘛,人多熱鬧。其中一位便是諫議大夫高蓿的夫人孫氏,她原是綏遠伯的親侄女,是以在邀請之列。
    高夫人不惑年華,想起入宮前自家老爺再三叮囑,讓她留意著大長公主殿下的行止,頗覺有幾分好笑。
    想是他成日盯著臣工私德入了魔,竟道梅閣老與公主殿下有私。高夫人不以為然地想,這二人若還有情,當(dāng)初也不會休離了,而且一位首輔一位公主,根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可是這倔老頭子不聽,非說自己有預(yù)感,今日梅閣老定會出現(xiàn)在上林苑。
    才怪。高夫人端起食幾上的玫瑰熱飲呷了一口,世人皆道梅閣老年少禮成,今日在座的皆是內(nèi)眷,他一個年輕的外臣又豈會過來?
    這口茶還沒咽下,余光見一道青衫玄裳的身影走入苑中,高夫人怔住。
    ——這人,不是梅鶴庭又是誰。
    “高夫人。”墨皇后忽然向她微笑道,“可是茶點不合口味?”
    高夫人回過神,連道不是。不止是她看到梅鶴庭出現(xiàn)感到驚訝,在場的命婦見到這位閣老過來,大都有些意外。
    反觀梅長生,腳踩明麗的春光步步行來,一身從容不迫的氣度。
    柳樹下有人喚了聲“老大”,低聲提醒宣明珠,宣明珠不解地勒韁回眸。
    眸梢一瞥間,便有那鶴立出眾之人入眼。
    她微微愣神。
    連她亦未想到梅長生會來。
    梅長生在柳邊駐足,未向彩帷去,遙遙向皇后拱手致一禮,而后轉(zhuǎn)回目光,只盯住那道朱紅耀眼的身影。
    公主輕夾馬腹緩緩地過來,他亦撣去袖上浮塵迎上前去。馬上馬下相對視,公主眼神明亮,清了嗓音淡淡問:“大人如何來了?”
    梅閣老俯身施禮:“臣為江南養(yǎng)蠶新政,特趁休沐來上林繭觀,觀蠶繭,以多了解一些桑蠶習(xí)性。值殿下芳辰,不敢不來敬賀。”
    上林苑設(shè)有繭觀,正是養(yǎng)蠶的所在。他這番話說得叫一個大公無私,合情合理,宣明珠不知別人信了多少,反正她是在努力忍著笑。
    這樣的理由,虧他想得出。
    也只他想得出。
    梅長生一本正經(jīng),稍一側(cè)目,早有靈省的小公公捧了銀壺裝就的御釀過來。
    梅長生斟出一杯,公主懶洋洋的未下馬,隨手將弓掛在鞍角,俯身倚在馬鬃上抄手接了。
    她聽著那道清淺的嗓音一字字道:“臣祝愿殿下如月之恒,芳齡無極。”
    明明早上已經(jīng)祝過了,壽星腹誹著,眼底的愉色卻騙不了人,頰邊生出一枚小小的梨窩。
    滿飲此杯。
    “多謝閣老。”
    他二人這般不親不疏的情形,場中之人便有些瞧不懂了。
    人心皆好奇,有意無意向那邊望,兀自猜想著,公主見閣臣不下馬,這般倨高姿態(tài),大抵仍是對過往耿耿于懷吧?
    這時皇后身邊的福持趨步過來,向梅長生傳話:“娘娘道閣老旰食思政,暇日不休,太過于自苛了,莫如趁著今日良辰,一起下場,松散松散筋骨。”
    宣明珠一聽,便明白了皇后這是打算投桃報李,她帶她出來玩,她便不著痕跡地撮合他們。
    她瞇了瞇漂亮的鳳眸,這場生辰宴因他的到來,忽然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光明正大又亟需遮掩,旁若無人又處處眼目,這種矛盾之感恰如他這個人的表里,有一種微妙的……刺激。
    她低頭玩味地望著梅長生,端看他拒是不拒。
    卻見男子一臉矜重神色,頷首道:“娘娘懿令,臣卻之不恭。只恐?jǐn)_了殿下雅興,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還裝。宣明珠覺得他有意在逗趣自己,然從那雙清雅無辜的眼里,又抓不到證據(jù)。
    她磨了磨牙齒,驅(qū)馬繞著這襲青衫轉(zhuǎn)圈子。
    這行徑在旁人看來,無異含有一種挑釁的意味,梅長生在困圍之中,卻始終保持著蘊藉風(fēng)姿,微笑斂睫,等著公主的裁度。
    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一人之下的內(nèi)閣宰相。
    只是一個聽話的仆人,在陪他的小主嬉戲。
    他覺得他來了,她會感到驚喜。
    他便來了。
    “成!”宣明珠被他勾出了癮性,利落地片身下馬,蹭蹭掌心,“你我便投壺,本宮今日的頭彩可還沒送出去,閣老不妨試試。”
    落在他身邊,卻以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兇兇道:“我要好好教訓(xùn)你。”
    梅長生曖曖地霎動睫毛,目光蘊然,“臣悉聽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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