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 燈火熄滅生戀情
櫻花凋零令人嘆,月亮有缺隱于山。且說此處的但馬國[9]的銀山附近,有位男子終日不問世事,一味沉迷于色道,與男女戲玩。人家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夢介”。夢介與當時風流男人名古屋的三左、加賀的阿八等人結為兄弟,因為他們同是和服上有七處菱形家徽的,因而身份相同、臭味相投,終日沉湎于酒色。夜深時,他們常常走過京城一座河上的大橋,有時打扮成留有前發的青年男子模樣,有時又改頭換面,變成身著墨染僧衣的出家人,有時頭發直立,好像是一群妖魔,真可謂恬不知恥,我行我素。夢介為當時紅妓葛城、薰和三夕這三位妓女贖了身,與她們在一起,或深居于嵯峨別墅,或悄悄地住在東山之陰,或住在京都的藤之森,日夜沉溺。就這樣,終于讓其中一人懷了身孕,生下一子,取名“世之介”。此事不必細說,知道的人自然也都知道。
父母對世之介真是疼愛有加,常常逗他拍拍手、搖搖頭,他的頭和脖子也逐漸硬邦起來。四歲那年的十一月,父母為他做了留頭發的儀式,次年春天為他舉行了穿褲裙的儀式。多虧曾向痘瘡神祈禱過,他出的痘瘡連一點痕跡也沒了。就這樣平安地過了六歲。第二年,也就是七歲那年,一個夏夜里,世之介突然醒來,離開枕頭,打開了拉門的鎖環,又打了一個哈欠。隔壁房間值宿的女用人發現世之介醒了,知道他要干什么,便點亮手燭,領著他沿著長長的走廊,咚咚咚咚地朝宅院東北面房后走去,那里南天竹枝葉掩隱處有一廁所,世之介往鋪有松葉的便器里撒了一泡尿。在他洗手的木板窗檐下,有許多平鋪著的竹板,女用人覺得若踩上了釘子什么的很危險,于是便拿著手燭靠近他,但世之介卻說道:“把燈熄掉,過來些!”女用人道:“我擔心您腳下,才靠過來給您照著,為什么要熄燈呢?”世之介煞有介事地說:“難道你不知道戀愛是要在暗處搞嗎?”聽世之介這樣一說,那位手持護身短刀的女用人,便把燈給吹滅了。于是,世之介便拉住女傭長袖和服的左衣袖說:“不會被奶媽看見吧……”女用人聽了,感到很可笑。
這種事情,若打個比方,就好像日本遠古男女始祖在天之浮橋下的最初交合[10]一樣,世之介雖然并不是真有那方面的本事,但是他的小心思卻是蠢蠢欲動了。女用人便如此這般地向世之介的母親講了此事,他母親聽罷,似乎也覺得很開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苗頭越來越明顯了。平時在游玩時,也注意收集美人畫之類的東西。正如《徒然草》[11]中所云“書房里的書多多益善”,世之介的美人畫多而雜亂。還吩咐說:“我不叫,你們不要到我房間來!”嚴禁別人出入,這也未免太過分了。有時候,世之介做好手工折紙,就說:“比翼雙飛的鳥兒就是這樣的哦!”說著就給了侍女;或者做一朵花,把它掛在樹枝上,說:“這是連理枝,送給你啦!”無論做什么都不離男女之事。
兜襠布也不求別人幫忙而自己來系,和服帶子也是自己在前面打結,然后把結轉到后面去,身上帶著一種叫作“兵部卿香袋”的香袋,衣袖上也熏上香,那副風流狀,連成年人也自愧不如,讓女人不由不動心。即便與年齡相仿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也不看放上天空的風箏,卻說道:“自古就有‘云梯’一說,那流星也是夜間幽會的人吧?牛郎織女一年只能相會一次,要是偏偏趕上了陰雨天,那心情該是多么郁悶呢!”如此仰天而悲,為戀情而嘆息。
直到五十四歲為止,世之介共染指女人達三千七百四十二人,染指的男子也有七百五十二人。這是他親手寫的日記上所記錄的數字。自從情竇初開的兒童時代起,他一直不斷地消耗著腎水,嗚呼!人的命是如此來玩的嗎!
二 羞于啟齒便寫信
到七月七日的七夕的早晨,落滿整整一年灰塵的銅座燈、注油壺、小桌子和石硯等物都要沖洗干凈,因而平素清澈見底的芥川河,現在都變成了塵芥之河了。這芥川河北側的金龍寺鐘聲響起之時,不由令人想起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八歲時作的一首戀歌。此時世之介也已經八歲了,到了該上小學的年齡,但當時,世之介還被寄養在山崎的姨母家里。
古代有名的俳句大師山崎宗鑒[12]居住過的一夜庵遺址的庵內,仍有一位僧人在住,此人精于瀧本派的書法。姨母便讓世之介前往那里跟他學書法。有一天,世之介把一張白紙遞到師傅面前,說道:“不好意思啦!請您按我說的,寫封信吧!”作為師傅的僧人大吃一驚,反問道:“雖說如此,你到底讓我寫什么呢?”于是,世之介口述道:“我們雖然已經非常熟悉了,但我還是不好意思當面說。你也許從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吧!兩三天前,在姨母睡午覺時,我不小心踩壞了你的纏線板,可你卻說:‘一點也沒關系的!’本應生氣的事情你卻完全沒生氣,那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悄悄話要說呢?如果有的話,我很想聽一聽?!笔乐閲肃橹f了這番話,師傅聽罷很是無奈,寫到這里說:“沒紙了?!笔乐榘萃姓f:“那就先寫這些吧?!睅煾嫡f:“以后再接著寫吧,今天就先給你寫這些?!崩蠋熾m然感到此事有點蹊蹺,但也沒有太在意,便另外給世之介寫了“伊呂波”幾個字的字帖,讓他練習去了。
夕陽西下,天色漸暗,有人來接世之介回家,世之介便從寺院回家了。初秋的風聲蕭蕭,榨油作坊吱吱作響,搗衣聲此起彼伏,令人心煩。在姨母家中,女用人們正在收拾繃布用的架子,其中一個女用人問道:“這件染得非常漂亮的和服是小姐平時穿的,可是,這件在腰上帶紅瞿麥家徽的橙黃色的,是誰的呢?”另一個女用人答說:“那是世之介少爺的睡衣。”于是,訂有一年契約的女用人便一邊疊衣物,一邊冒冒失失地大聲說:“要是他的,就本該用京都的水洗?。 笔乐槁牭搅伺萌说耐诳嘣挘f道:“讓你們給我洗了這臟衣服,不好意思?。〔贿^,俗話不是說‘出門在外,朋友擔待’嘛!”被世之介這么一說,女用人聽罷羞得臉紅,無言以對,只是說:“對不起,請原諒?!闭f完,正想離開時,世之介拉住她的衣袖說:“拜托,請你將這封信送給阿阪表姐吧!”女用人沒有多想,遵命將信交給了阿阪??砂②鎱s完全想不到能有誰會給她寫信,羞得面紅耳赤,便對女用人呵斥道:“誰讓你送給我的?”待女兒平靜下來后,母親拿過那封信一看,便斷定這筆跡出自那個和尚之手,說:“看文字雖帶有孩子氣,但也沒準兒是那和尚寫的呢!”于是僧人無端受到懷疑。后來,那位僧人對此越是解釋越是說不清。本來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人言可畏,卻也被弄得沸沸揚揚。
世之介主動向姨母表明了心意。姨母心想:“我一直以為他仍是個毛孩子呢!明天我要把此事告訴妹妹,讓她在京都也大笑一回吧!”心里這樣想,表面上卻毫不動聲色,她又想:“我女兒相貌一般,已經和人家定親。本來,只要年齡般配,是應該許配給世之介的。”姨母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從此以后,巨細無遺,留心觀察,但越看越覺得世之介是鬧著玩的。同時,被世之介牽連的那位僧人也遭到了人們的非議:“無論怎么說,這種事,即使求你寫,你也不該寫呀!”
三 女人洗澡他偷窺
鼓也是一種很好玩的樂器,但是,那世之介從早到晚不停地練習敲打“從此后讓那戀情折磨”[13]那一段鼓法,最后連他父母也被吵得受不了了,干脆令他停止練鼓,而希望他去學習男人的謀生本事,打發他到鎮上一家名為春日屋的親戚家開的錢莊,去學習金幣真假、金銀幣的識別方法之類。但是,不久,人家便把早已寫好三百目[14]銀子的借據寫給了他,約定如果父親死后,世之介繼承了遺產,就要加倍償還這些錢。即便是在這金錢萬能的世上,像這樣放債,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當時,世之介九歲。那年的五月四日,多層菖蒲葺頂的屋檐前面的楊柳枝繁葉茂,樹陰下已是暮色昏暗。屋檐下,以細竹圍成的遮人眼目的圍籬內,一位“中居”[15]模樣的女用人剛剛脫去條紋外衣和貼身內衣,正準備洗菖蒲熱水澡[16]。她以為,除去自己之外只有吹動松枝的風的聲音了,還能聽到的也許只有隔壁的一點兒響動,在這地方,即便露出兒時留在臀部的傷疤也沒關系。她沖洗了小腹處的污垢,進而又用米糠袋[17]盡情地搓洗下腹部,澡盆里泛起的水沫都顯得膩乎乎的。
就在此時,世之介爬到了屋頂上,拿著望遠鏡,偷看那女人洗澡的樣子。盯著女人那專心洗澡的樣子真是妙不可言。忽然間,那女人發現了世之介,很不好意思,卻沒有說什么,只是雙手合十,示意他退下。但是,世之介卻依然嬉皮笑臉地指指點點,并發出笑聲來。那女人實在難以忍受,便匆匆忙忙洗完,穿上油漆木屐,出了澡盆。世之介卻從兩側籬笆的稀疏處,對那個女人說:“在初更鐘聲響過,夜深人靜時,請事先打開小門,我要你聽一聽我的心里話。”女人說道:“你真太不像話啦!”世之介說:“如果你不聽我的,那我就把今天的事告訴給其他人。”那女人以為自己洗澡時的動作被他看穿了,心中感到奇怪。
女人猶豫了一下,便說道:“那就照你說的做吧!”說完,返身回去了,其實她并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那天夜里,她將蓬亂的頭發隨便扎上,穿著平日的衣服,卻忽然聽到了世之介的腳步聲,女人無可奈何,只好投其所好地接待他。隨后,她找出一只小箱子,將小玩偶、不倒翁和云雀笛子等等全部拿了出來,說道:“這些都是我珍藏的東西,只要你喜歡玩,我不吝惜,全都給你,拿去玩吧!”女人想這么哄他,但是,世之介卻不吃這一套,說:“這些玩意兒,等你有了孩子,用它來哄孩子不哭吧!哎,你看那個不倒翁,好像迷戀上你了,朝你那邊歪了。”世之介說著,便把身體歪過來,枕著女人的大腿躺下來,那樣子真像一個成年男人。
女人羞紅了臉。這種樣子要是被人看到,也未必會被認為是小事一樁吧。于是她努力平靜下來,輕輕地撫著世之介的側腹,說道:“去年的二月二日給你灸天柱穴的時候,為了止痛,在這里涂了鹽。和那時相比,你現在長更大了。喂,你過來吧!”說著,她系上和服帶,把世之介緊緊地抱在懷里,抱著他跑了出去,用力敲著格子拉門,喊道:“世之介少爺的奶媽在嗎?”她把奶媽叫出來說:“這孩子很天真啊!想要奶吃啦!”便如此這般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說著捧腹大笑起來。
四 雨濕衣袖成良緣
世之介的少年聰明,也許可以用“十歲之翁”[18]這個詞來形容吧。他本來就生得英俊,還喜歡男色。當時,流行乙種下坂小八發式,這種發式是把兩鬢剪得很短,將發髻豎著扎起。梳著下坂小八發式的世之介很有男性魅力。只要有人注意到他并夸贊他,他便主動邀約,隨時期待相遇。但是,人家還是認為他太小不太懂事,且期待著他像雪中梅花盛開那樣成長起來。
有一天,世之介去拜訪家住鞍馬山腳下的一位熟人,說是一起去捕鳥,他們驚擾枝頭小鳥,或用鳥網,或用捕鳥竿,或者給梟鳥蒙了紅頭巾,自己藏在松樹下或草叢中。盡情玩耍之后,仍然興猶未盡。世之介在回來的途中,走到一處山腳下,天空烏云密布,但雨下得不大,雨點如碎露般灑落下來,情景十分有趣。四周沒有一棵可以用來避雨的大樹,世之介心想,反正已經淋濕了,干脆以袖遮雨吧,便繼續趕路。但是,用墨汁畫出的假胡須[19]被雨水淋得稀里嘩啦,令他很尷尬。正在此時,一位隱居此山中的男子,從后面走來,悄悄地為世之介撐上了一把雨傘。世之介突然有了雨過天晴的感覺,回頭一看,說道:“您這深情厚意,我很感激。今后我們還會見面的,請您將尊姓大名告訴我吧?!钡悄腥瞬⒉淮钤挘沁f給他一雙替換的草鞋,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梳子交給他的仆人,說:“梳理一下你那蓬亂的頭發吧!”
這時候的世之介,很是高興。他們互相交談,直到雨過天晴,晚霞消盡。世之介說:“以前我心里沒有什么人,虛度了年華,這完全是因為我沒有什么可愛之處,我真有些恨自己。今天我們相識,真可以說是奇緣。今后,還請多加厚愛??!”可是,那男人聽了,反應卻冷淡,只是說:“我不過是幫助你擺脫途中困頓而已。關于男色之類的事,我可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接著便不想再和他說下去了。世之介感到非常懊喪,心中怨恨道:“上了年紀也不懂得戀情的木頭男人,讓他成個老朽就好了!”他在一棵枯松下坐下來,又說道:“你是一個多么薄情的人啊!打濕衣袖的淚水,與剛才流出的興奮的淚水,根本是不一樣的。那個以孔子自命的鴨長明[20],即便隱居于山中,也會不時地挑逗門前的美貌少年。熄掉方丈的燈火后,他會感到心煩意亂。那個名叫不破萬作的著名美男子,其美貌羞花閉月,在勢田的橋頭與情人幽會,蘭麝的芳香染于情人衣袖,難道這不都是同性愛慕之情嗎?”聽了世之介這番話,那男人仍然不為所動。真是又一個《秋夜長物語》[21]??!
那男子心想:“這少年說的此番話,從寺院說到塵世,顛三倒四,又引經據典的,真是不可理喻。干脆,不喜歡就說不喜歡!”于是那男人說道:“那么,改日我們在中澤村神社正殿前再見吧?!彼莶菁s定后,就返身而歸,世之介卻尾隨其后,抓住在細竹叢中穿行的那男人的衣袖,說道:“中國古代有一個美男子叫李節推,先一步去風水洞恭候盟兄蘇東坡,我也會像李節推那樣,恭候您的到來。”此時,夜幕已經降臨,世之介只好停下腳步,目送著那位男人遠去。
后來,那男人將此事講給長年與他“以命相許”的男人聽,并說:“那樣的事情再也不會有了。但我不能忘記我與他的約定。不再理他吧,那未免太無情了!唉!怎能就這么拋開他呢?”后來,他終于與世之介再度相會了。另一個男人只好放棄。
五 傾訴身世更相知
古人有“新枕”一說,九月十日的傍晚,世之介帶著重陽節暢飲的余醉,與“唐物店”[22]老板瀨平,一同前去伏見的花街柳巷。剛聽到東福寺的晚鐘,不久就來到了目的地——伏見的撞木町。他們在孫右衛門的槍械鋪一帶下了轎,急急步行趕去,走得氣喘吁吁。連墨染寺內的著名泉水也顧不上嘗一口,便徑直來到花街的南口?!皷|側入口為什么給堵上了?真是尋花不怕路遠呢!”他們一邊聊著,一邊窺視著花街的情景。只見一位男子,仿佛是京城來的高官,膚色白皙,留著可戴冠冕的發型,看來是悄悄來尋花問柳的。還有一個男人,好像是宇治茶館的二掌柜。是的,沒錯,應該就是他。此外,還有六地藏的趕腳人,還有等候上船的游客,包袱里面裝著佛前草和粽子。他們一邊把包袱背在肩頭,一邊數著成串的錢:“哪家更好呢?”在巡視了一遭之后,又改了主意,轉向泥町方向去了,真是可笑。
世之介與瀨平一面等待人少了,一面往西側中部向外突出的帶有橫木格窗標志的一家妓院走去。那里糊在隔扇上的印著龍田川紅葉圖案的紙已七零八落了,室內煙霧繚繞,連放煙頭的煙灰缸都沒有。就是在這家破敗的妓院里,卻有一位溫柔女子,對走過的客人也不招呼,也不作引人注目狀,正在伏案寫字。待寫下了“今菊花,袖香”這五個字之后,便提著筆,顯出琢磨不定的神態,那樣子格外可愛。于是,世之介問道:“這女孩兒如此出眾,為什么在這下等的地方呢?”瀨平說道:“她的老板在這里是最窮的,所以她才這么可憐啊。即便不是美人,如果衣著華貴,看上去也很好。若把島原[23]的那些花魁們穿舊的衣服,例如菖蒲色八丈島絹絲織品,或中國綢緞舊和服等,拿來給這里的女人穿上,她們也會變得更吸引人。”看來,這里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玩樂場所。
世之介大大咧咧地在那家妓院坐下,他將短刀和手紙匣隨便放在地上,開始端詳那位女子,越端詳越覺得她好,便問道:“是誰介紹你到這地方來的?不是很辛苦嗎?”那女子說道:“被你看穿了,很不好意思啊!我干這一行,就自然變得齷齪了。總之都是因為窮,所以就有了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欲望,向嫖客索取金錢、日用物品啦,就不用說了,就連室內墻下部糊的紙也求別人來給換。像小野木炭啦,吉野出產的紙啦,悲田院村出產的藺草編成的草屐啦,還都需要自己掏錢來買。不僅如此,趕上下雨天刮風的夜晚,便沒有客人來。即便是御香宮的祭祀,或者五月五日、六日等節日,也沒有一個客人來讓我陪他一起游玩的。我還常常受到老板嘮嘮叨叨的訓斥,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了兩年。一想到將來,心里就害怕。在鄉下的父母究竟怎么過的呢?自從我來到這里之后,他們音信全無。更不會到這里來看我了……”女人一邊說著,一邊流淚。
世之介問:“你父母住在哪兒?”她回答:“住在山科的鄉下一個叫源八的地方?!笔乐檎f:“以前我不認識你,如今我們認識了,近期我就去你家拜訪一次,給你父母報個平安?!蹦桥勇犃T并沒有顯出高興的神情,而是說:“您可千萬不要去我家啊!實在不敢當。原先他們靠挖茜草根活著,如今都老了,依靠向過往行人乞討為生。而且,更不幸的是,他們都染上叫人討厭的病?!?/p>
與那女人分手之后,世之介就想去她家看看。來到她的家,只見喇叭花正溫柔地纏繞在小柴門上,一支長槍架在兩根立柱橫梁上,馬鞍也一塵不染,主人身上也帶著插在朱鞘中的大刀和短刀,保持武士風度。世之介與主人講述了他們女兒的境況后,父親說道:“身為女子,不幸干了那種賤業,還好意思提父母,實在讓我羞愧??!”說著流出眼淚來。世之介給予諸多安慰,也理解了那位女子為什么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世了。不久,父母便把女兒贖了回來,她回到了山科的家鄉。此后,世之介一直和她保持著交往。
這是世之介十一歲那年初冬發生的事情。
六 污垢煩惱要搓洗
聽人說,八月十三日夜晚的月亮稱夜月,十四的叫待宵月,十五的叫中秋明月,無論何地都有許多關于月亮的名勝,不過,須磨[24]的月是最漂亮的。于是,世之介等人便包租了一條小船去須磨,繞過和田海角,便是角松原,不久便抵達了須磨的鹽屋。
據說鹽屋這個地方曾是熊谷[25]抓獲平敦盛[26]之地,也是他們喝源氏酒[27]的地方。于是他們租了一間能看海景的房子,打開從京都帶來的舞鶴酒和花橘酒的酒壇蓋子,通宵開懷暢飲。隨著夜色漸深,月光也顯得格外凄涼,偶爾有一只鳴叫的海鳥飛過,也使人感到是那樣的孤獨。有人叫道:“哪怕一個晚上,沒有女人也很難熬啊。難道這里沒有年輕的海女[28]嗎?”他們決定派人去找一位海女來。不一會兒,果真來了一位海女,她頭上沒插梳子,臉上也沒化妝,衣服的袖口很窄,下擺很短,渾身發出一股海腥味,叫人很不舒服。世之介心想:“從前,在原行平[29]究竟是讓什么樣的海女給他搓腳,并消除郁悶心情的呢?而且臨分別之際,他還把香包、香道用的香爐及小勺子、研缽,甚至連用了三年的日常用品全部送給了她,那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第二天,他們來到兵庫的妓院,了解了這里的游女[30]接客有晝夜之分。所謂“夜”只是半夜,而且有時間限定。因為在這個港口上停留的客人,多數要根據風向的變化而起程,他們只要一聽到船老大的喊聲,即使正在聽著情歌小調,或者正在和女郎喝著酒,也要起身離去。那戀戀不舍之情自別有一番滋味。以這樣的女人為對手,會弄臟身子,所以他們決定立刻去洗澡。于是,有一位兜齒、高鼻梁的湯女[31]說:“若出艷聞,便潑冷水?。 边@女子竟能說出這樣的雙關成語來,世之介便抓住她,以謠曲《忠度》中的語調問道:“請問芳名。”她立刻答道:“忠度?!笔乐閷λf:“無論如何,我不會不管你的?!眱扇吮愦掖易隽思s定。從她送浴后凈身用溫水的方式來看,這位女子也與眾不同。但總體來說,讓客人喝香米粉、拿浴衣、送來供客人抽煙用的小火罐、送來頭油、借鏡子等,這里的服務與各地的澡堂都沒有不同。
這里湯女的裝束是,只穿一件下擺提得很高的和服外衣,腰間一條白腰帶系得很緊。有人還嚷著:“腰帶破了,老板可就虧了。久三呢,快來把燈籠點上!”邊說邊取出草鞋,剛從小門出來就大聲說同伴的壞話,而且還說什么“早飯晚飯的醬湯太稀了”、“剪刀當然是給啦,但不知是否好使”之類的,全部無聊之極。一進世之介他們等候的房間,她們就立刻摘下棉布帽子掛在墻上,站在那里撥弄方形紙燈罩。然后,便坐到略顯昏暗的坐墊上,大口地吸著煙,以至煙袋鍋中燃成一團火。還不住地打著哈欠,又毫無顧忌地起身去小便,開關拉門的動作也粗手大腳。即便躺下身之后,仍隔著屏風和同伴搭訕,或者扭著身子找跳蚤,或者算計著時間,說:“現在是半夜呢?還是凌晨兩點呢?”只要是不合己意的事情,就拒絕回答,對客人敷衍了事。連擤鼻涕用紙也拿客人的。干完事后便鼾聲大作起來。睡夢中還不知不覺地把涼涼的小腿搭在客人身上,口里還嘟噥著“燒火呀”、“打水呀”之類的夢話。雖說這些女子也都不容易,但如此這般,也未免太卑賤了。
關于所謂的“丹前風”是有來由的。從前,江戶的丹后的一個老板開了一澡堂,那里一位名叫勝山的,是一個秀外慧中的女人,她的“勝山髻”發型流行開來,顯得身段婀娜,所穿和服的袖口寬松大方,下擺高高提起,為世人所仿效。據說,日后這位女子去了吉原[32],侍奉顯貴,是一位無與倫比的女人。
七 大戶人家女用人
女用人用豎條紋薄絲織品的碎布頭兒,給世之介縫制了一個掛在前腰的錢包。世之介在錢包里攢了一些碎銀子。一天傍晚,他將學徒出身的二掌柜招呼出來。兩人都想去尋歡作樂,便來到了清水八坂一帶。“不就是這一帶嗎?你不是說過嗎,這里有能歌善飲、長得還算可愛的女人,是菊屋,是參河屋,還是常春藤屋呢?”他們四處尋找著,穿過胡枝子籬笆的小路往里走。找到了一間房子。只見里面立著一個帶有梅花黃鶯圖案的屏風,地板上放著一把用青岡櫟木制作的三弦琴,一根琴弦已經斷了。這把琴不知是誰在彈斷琴弦之后,隨便丟在那里了。涂了黑紅漆的煙盆內,木炭依然是紅著的,榻榻米上好像還是濕的,叫人看著有點不舒服。這時,便有人端出了那種放酒杯的托盤,出自祇園工藝的帶腿兒的圓盤里,放著烤串、例定的章魚、咸梅、紅生姜等,還有涂漆的竹筷。這個女人,身穿適于晚春時節的淡紫色中國花紋綢料制作的和服,腰間系一條美麗的寬幅茶色緞帶,未打結,帶子兩端掖在腰間,隱約可見帶朝鮮花紋的下等絲綢做的內裙。從小杉原手紙縫間可看到廉價牙簽兒;頭發打了四折,松散地扎著。左手還提一只帶有朱紅漆蓋的燙酒鍋。她一進來便說道:“讓你們久等啦,請喝點兒酒吧!”說話的口音也有些俗氣。世之介在那里挑著那些其實沒有果仁的榧子來吃,但是,也不能總是沒吃裝吃,所以就接過女人遞來的酒,一飲而盡了,又用筷子隨便夾了一塊烤好的鮮鯛魚段吃了。女人說:“再來一杯好嗎?”
開始的時候,世之介覺得不堪忍受,想離開這里,換個地方。就在女人匆忙起身去換酒壺的時候,他突然注意到此女子的腰肢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覺得這女子又像妓女又像陪酒女,所以不想離開了。聽到她把木枕放到對折的花紋席子上的聲音,也覺得很有意趣。那女人把剛才穿的條紋和服脫掉,換上了看上去并不太干凈的淺黃色睡衣,躺下來等著,嘴里還哼著小曲兒。
從去年十二歲時起,世之介就已經變聲了,他早已成熟了,連成年人都會自嘆不如,并且一點兒也沒有羞澀感,他對那女人說:“你我之間的這種短暫的緣分,不是一般的緣分,是清水寺的觀音菩薩撮合的。今后,咱倆將會更好。如果你真的懷上了我的孩子,所幸附近有可以保佑順產的地藏菩薩。雖然需要花錢,但是,上供用的百塊年糕之類的,我這個當父親的都能操辦。請不必有什么顧慮,解開腰帶吧!”世之介喋喋不休,那女人什么話也沒說,兩個人顛鸞倒鳳,盡情玩樂。
等到兩人如膠似漆之后,有一天,那女人垂頭不語,獨自流淚。世之介看見后,便問緣由,那女人起初不肯說,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說:“我現在雖然干了這一行,但是,直到上次那府上更換用人為止,我一直在一位皇族府邸干活兒。可是,想不到的是那位公子愛上了我,最后竟然偷偷地跑到了我的房間,向我表示愛意,那天夜里的事我至今不能忘記。十一月三日那天下了冬天第一場薄雪,沒想到他居然揉了一個雪團兒,說:‘你的肌膚如同這白雪!’說著便把雪團塞到我懷里了。您使我想起了那時的他,所以不由得回憶起往事?!笔乐殚_玩笑地問:“你說我像那位皇族公子,究竟什么地方像呢?”女人立刻說道:“什么地方像?沒有一個地方不像??!他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特意跑來問候我。然后,送給我一件白綾子衣服。而且,說我母親一個人住在西陣,不方便,便派人給我家送去了米、醬、木柴和房租。才十一歲的年紀啊,難得對別人想得如此細致周到!因為我看到您也非常細致,很像他,所以,就更覺得您非常可愛了?!迸烁鶕乐榈哪挲g,如此這般說了這一段合乎對方胃口的話。京城人大概都是這樣會說話吧。
卷二
一 鄉村陋室鋪被褥
十四歲的那年春天剛過,從更換夏季服裝的四月一日起,世之介便開始穿上把袖口縫緊的成人衣服了。人們總希望看到他穿美少年衣服的時間再長一些,好多看看他那身段俊美的后影。
世之介因有事求佛保佑,便去位于初瀨的寺中參拜。他帶著兩名男用人,沿著云井坊一帶的坡道向上走去。紀貫之[33]那首《人之心不可知》的和歌中所贊美的梅花早已凋謝,已是綠葉滿枝了。世之介邊走邊自言自語:“求神佛保佑,什么時候才能收到那個女子的回信呢?”兩個男用人聽了,心想:“原來這次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祈禱的呀!”
回來時,世之介他們途經櫻花盛開的櫻井鎮。他朝北眺望著十市町和布留神社,傍晚時來到了椋橋山的山腳下,看見一家破敗的農家小屋,因為此時正值麥收時節,到處都是農家打麥子的聲音。村子里的孩童們用麥稈編織養雨蛙的小籠子。從垃圾堆上自然長出的刀豆爬滿籬笆墻。透過籬笆墻向里看,這里不愧是男妓聚集之處啊!只見里面有一些身著長袖和服的少年[34],正讓男仆為其梳妝打扮。從發髻的結法來看,他們都是行家里手,還有他們編的帶紙紐的草笠,也使人覺得這里哪能是鄉下呢!向附近的人打聽,對方顯出無所不知的樣子,說道:“這里是仁王堂[35],是京都、大阪的男戲子[36]們的隱居處。”世之介心想:“雖然只有一個晚上,但是如果沒有色戀,也好寂寞。就在這里小憩吧!”便確定留下來,悄悄走進一家,老板將男妓一一介紹給他。
思日川染之助、花澤浪之丞、袖島三太郎等等,都生有一副可愛的美少年的樣子。當然少不了一起喝酒,因而叫來了侍者金剛角內和九兵衛,給了賞錢,然后酒席上便熱鬧起來,推杯換盞,鬧鬧哄哄。談天說地、風花雪月,無話不談。眼看著夜色更深了,便開始拿出被褥,準備入睡了。在橫條紋的棉被下放一只用截下的圓木段做成的枕頭。聽說這里還有去年夏天活下來的蚊子,所以點著研缽里的稻谷殼來熏。一想到反正同樣也是煙,就把這個當作燃起的沉香了。世之介不由得將身體靠近一少年,少年那男妓皮癬剛好不久的手,便伸了過來,世之介覺得既喜且憐。
世之介對他說:“即便身體不舒服,你還得這樣,真是可憐。以前,你都在哪些村莊和地區待過呢?”少年答道:“既然我們已經這么親近了,我也就沒什么不可以說的了。最初,我在京都歌舞伎劇團系縷權三郎那里干過,后來,又到吹笛子的喜八那里了,成了宮島戲劇愛好者的玩物。也去過備中的叫宮內,以及贊岐的金毗羅。居無定所,有時在吉安立町的隱居處,有時去河內的柏原?,F在又來到這個村里,主要伺候今井和多武峰的那些和尚們。其中最難忍受的,莫過于落入八幡的學仁坊、豆山的四郎右衛門那些少見的好色者手中。對于男戲子來說,這兩個人就是難逃的魔掌。只要能經受這兩個人的蹂躪,在這一行當里就什么都不在話下了。有時候,還要引誘上山的砍柴樵夫賺點兒小錢,或者替漁夫脫下滿是鹽漬的衣服,這些全都是為了多掙一點兒錢,真是沒出息??!干這一行的,把尊嚴全都丟光了?!甭犉饋?,這些話好像是編造的故事,但世之介也不完全把這些當謊話來聽。
世之介又問:“那么,夜間遇到了你討厭的客人,如何呢?”少年答道:“比方說,即便遇到了滿腳皸裂的人,或從來都沒使用過牙簽的人,也不能顯出不喜歡的樣子。不僅如此,在漫漫秋夜里,一切都要任憑人家隨心所欲。我也曾多次絕望懊惱,悄悄地流淚,但是,這樣的歲月總會慢慢熬過去的,來年四月合同期滿,我就自由了,現在只盼著那個時候的到來,我在心里祈禱,從后天起金命的人就開始走運了,我就能過上七年的幸福日子?!?/p>
“要是金命的話,那么他今年就是二十四歲,比我大十歲?!笔乐橄?。他知道,在這種萍水相逢的游樂場合,是不能打聽對方年齡的。
二 斷發也難斷世情
人們常說:“世間到處有風流,寡婦最容易上手。”長年廝守的丈夫剛離去時,成了寡婦,就常常有自殺或落發為尼的。但是,時間一長,也不乏尋找后夫而改嫁者。不過,有時候因為有孩子或財產,雖然有改嫁的想法,卻依然守寡,這也是情有可原的。
認真收著倉庫的鑰匙,留心門是否關好,在火災多發季節自己親自值守,有時候也求別人幫忙。但對寡婦來說,最頭疼的是院內飄滿了樹葉,忘記該重新鋪屋頂而使房屋漏雨了。夜里下雨打雷的時候,她們就會想起曾緊靠在丈夫身邊,用被子蒙著頭,在噩夢中被丈夫“喂喂”地叫醒,那情景更令寡居之人感到守寡的悲哀。于是就打算入佛門,連帶花紋的衣服也不想穿了。生意是謀生之本,所以她們特別珍視以前的老客戶,但是,撥動算盤算賬或鑒別金銀成色,一個女人是不擅長的,因而一切都托付給二掌柜。這就使得二掌柜不知不覺間反仆為主了,跟女主人說話也不加敬稱了。盡管如此,女主人仍設法討好。這樣一來,不順心的事情就漸漸少了。但就在這時,卻聽到了伙計和女用人之間的艷聞,于是,心也就亂了,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與二掌柜發生私情。
有人曾對世之介說:“以前,我曾搞定了好幾個寡婦。我先是向參加葬禮的人打聽清楚這家的情況,知道男主人死后應該如何如何。即使本來與死者并無關系,也穿上武士坎肩去吊喪,動情地對她說:‘我與您丈夫情同兄弟啊!’以后要常去關心她的孩子,在發生火災等場合,一定要跑過去幫忙,讓她覺得你事事可靠。等關系密切后,便不斷地用杉原出產的上等紙寫去情書。就這樣,好幾個寡婦都讓我如愿以償了。”
世之介饒有興趣地聽這話的時候,時年十五歲。那年的三月初六,世之介的前額發際的鬢角便剃去了[37],這標志著他已接近真正的男人。正在這時,他因去參加觀賞捕捉螢火蟲的活動,而來到石山寺。那天正好是四月十七日,湖水顯得清涼宜人。抬頭看去,只見有一位女子,身穿淡藍色絲綢夏衣,用相同顏色的線在衣服上縫了四個菱形圖案;打的是中國絲綢制作的中等寬度的和服飾帶,并在前面打結;斗笠下飄著一條時髦的手巾,看樣子絕非尋常女子。就連陪同她的女傭們,看上去也不像是打水推磨之輩。那個女人優雅地登上石階,對侍女們講述那部物語[38]的情節,接著走到佛龕前短柵處,不知許了什么愿,抽了簽,說道:“三次簽都不好,可恨!”從她的側影來看,雖然已經剪去了烏黑的頭發,但卻是一位美麗的寡婦,使人覺得仿佛是紫式部[39]再世了。世之介便向她送去秋波,并與她擦袖而過。
沒想到那女人不經旁人,而是自己叫住了世之介,說道:“剛才啊,你腰上的飾物刮破了我的絲綢衣服,卻裝作不知不覺的樣子。您可要馬上賠我哦!要像原來的一模一樣!”世之介不斷道歉,她仍然堅持:“一定要賠我和原來相同的布料?!笔乐橛X得進退兩難,便說:“那么,我派人去京都給您買來。您請先到這邊來。”他一邊安慰她,一邊帶她來到松本村內,租了一處僻靜的房子。進來之后,那女人說:“實在不好意思??!只是因為想要接近您,才自己把袖子撕破的。”接著兩人盡情交歡。完后,那女人說:“您今后還想我的話,就來找我吧?!北惆炎约旱淖√幐嬖V了世之介。此后,他們如膠似漆。不久那女人懷孕了,并生下一子。世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便想起了一首和歌:“可憐啊,夜半棄子的哭聲,還做著母親摟抱時的夢?!盵40]世之介雖然感到孩子可憐,卻仍然把孩子扔在了叫做六角堂的寺院,便轉身離去了。
三 出乎意料貞潔女
小鹽山上那著名的櫻花現已落花滿地了,格外令人惋惜。從前,從一位名叫“憲法”的男子開始,擒獲和“居合”[41]的武藝流行,在男子裝束上,也流行把鬢角剃成細細的線鬢,再系上兩條扎發髻的細繩,留著小胡須,身著袖長不足九寸的衣服,系一條用不同顏色的線編織的腰帶,腰帶上掛一口長腰刀,用背上有梅花紋的鯊魚皮作刀鞘。人們認為只有這樣打扮,才算是堂堂男子漢。住在王城的人,在裝束上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落伍。去參拜北野天神廟,應等梅花散落;若去大谷,則應去折取紫藤花。鳥部山上升起的青煙,他們覺得也像大煙袋鍋冒出的煙似的,讓隨行侍者提著葫蘆,提著毛皮制作的煙包,那時的男人有一種獨特的野氣。
與東山相連接的岡崎那個地方,有一座名叫妙壽的比丘尼所建造的草庵,采光不佳,陰氣很重,看上去隔扇門是用舊信紙裱的,寫著收件人姓名的地方被撕掉了。這其中必有什么緣由,而且房間被弄得很昏暗,也使人感到有點蹊蹺。
“這里是什么地方?”世之介問,朋友回答:“這里類似于京都的色情旅館。小川街線鋪的賣線女,室町街和服綢料店的女推銷員,此外還有染坊女工,沒有不在這里賺錢的?!闭f話間,一位年輕的身材嬌小的女人走過來。她的兩眼水靈,臉上有痘痘,看樣子是個好色的女人。她把魔芋豆腐,還有一支海棠花送給妙壽,看到這里人很多有點害羞,說道:“今天,主人說讓我去一趟熊野那里,去買眼藥?!闭f著,急忙退出。有人問妙壽:“她是誰?”“她是烏丸大街的,說起來大家都知道,是那位隱士家的用人。已經和那家的二管家定親了,這是人們想也想不到的事啊?!薄芭?,那對我們來說,她就是不結果子的柿子樹了,沒有什么可摘的了。——有沒有好吃的呀?”正開玩笑的時候,壺里的水燒開了,妙壽擦凈了茶碗說:“是啊,正想弄點兒什么東西招待各位呢!”
正午剛過不久,外衣是穿不住了,就是穿內衣也覺得悶熱,世之介卻依然戴著頭巾不摘下來,看著有些不自然,大家勸他:“摘掉,摘下來吧!”但他還是不肯摘。
有一個人說道:“你已經十六歲了,已舉行了元服儀式[42],人家都稱你是‘在原業平再世’呢!我想看一下你那剃成半月形的額頭?!蹦侨瞬挥煞终f扯下了世之介的頭巾,于是露出了左鬢角上一條紅紅的、四寸來長的血道子。顯然是為人所傷。
眾人見了大吃一驚,齊聲問道:“是誰把你打成這樣?我們這些哥們兒,決不能饒了他!即使他是不可一世的天狗金兵衛、中六天清八,或是煙花店的萬吉,我們也一定替你報仇!”世之介卻說道:“不是那么回事,這都是我搞不倫之戀惹的禍??!”眾人忙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世之介說:“說起來,你們可能完全想不到。我在河原町有另一所房子。那附近有個小雜貨店,老板叫源介,他常去丹后的宮津做生意。他一旦外出,便委托我為他照看家。因受人之托,我就常去轉轉看看,囑咐他家的伙計們小心火災。他的老婆原來在椹木町某大戶人家當過用人,舉止很是文靜,難以言喻。一見到她,我就情不自禁了,寫了許多不像話的情書來勾引她,她卻一次也不回信。有一次,我就當面地直接向她表白,她說:‘我已經與丈夫有了兩個孩子。即便不是這樣,這事也不可想象。你也太下流了!’我不顧羞辱,仍對她說:‘我說的話,既然說出來就不會收回了。你不答應,我寧愿死!’女人怔了一下,說道:‘我原來不知道您是這樣愛我。今天是二十七,夜晚沒月亮,應該沒人看見吧。您悄悄來吧!’說完,轉身走了。夜深人靜時,我躡手躡腳地來到她家大門前,這時小便門兒從里面打開了,就聽她說:‘請進來吧?!f話間,頭上卻重重地挨了一棒。就這樣眉間被打出了血。只聽她說:‘我如何能有兩個男人!’說罷,便把門關上了?!笔篱g確實也有這樣的女人。
四 誓文情書捺朱印
世之介的父母對他說:“這會兒在奈良買進漂白布,再把布賣到越中和越前的多雪地帶,也會讓那里的人們感到夏天快來了。你要是不知道經商的門道可不行??!”正好在春日之里[43]有幾個熟悉的商人,便把兒子派到奈良三條街的批發店去見習。世之介卻白天去觀賞若草山的新綠,天黑后在田野上追逐螢火蟲。想到再過幾天就要回京城了,卻在這里流連忘返。
那天,恰好是初夏的四月十二日。相傳古時候有一位十三歲的孩子,在這一天殺死了春日神苑的神鹿,而被處死,所以興福寺的鐘要敲十三響。聽了那鐘聲,叫人不由心生物哀。不過,即便在今天,若有人殺死神鹿,其罪也不可赦免,是要被處死的。鹿也許知道人們不敢奈何它們,便隨心所欲地在山上、田野里,甚至在城內的街道上竄來跑去。到了發情期,雌鹿雄鹿隨處交配,看上去實在可笑。那時節,已經是中秋了,那里的胡枝子和狗尾草花想必正是盛開之時,世之介從花園町向西走去,遇到一群人,腰插腰刀,留厚鬢發髻,用笛子或大鼓演奏吹打著。這些人看上去都是春日神社里的孩子,還有這一帶的武士浪人。這些人熙熙攘攘,邊打鬧邊舉起遮陽扇,掩住自己的面孔,大概是在掩飾什么吧。
一個對當地風俗了如指掌的男人夸耀說:“這里是有名的木遷町,北面是鳴川,那里的女郎絕不亞于京都。人們不只聽她們彈奏的三弦,若不一睹芳容,是不會回去的?!甭犓@么一說,世之介便來到了七左衛門的妓館。挑選妓女是隨機的,世之介點了正好閑坐無事的志賀、千歲、和牧三個人,但她們僅僅給世之介斟了杯酒就離開了。隨后來的是叫近江的女子??瓷先ィ褪乐檎J識的大阪的那個名叫玉井的妓女很像。世之介盡管閱女無數,但也感到今天住在此地很有意思。那天夜里,幸而近江沒有別的客人,世之介便和老板娘說定,讓近江陪他直到深夜,他和近江很談得來。
這里的妓館內沒有女用人,妓女要親自照管溫酒等。世之介以前沒見過,也感到很有意思。“晚上好!”聽著招呼聲,看來又有年輕人進來了。這里的房間是由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隔成的小間,在日本紙隔扇的下部,寫著“君命”、“我想你”等,字體還不錯。是什么人睡在這里,并寫下了這些字呢?世之介邊想,邊坐起來。他還沒躺下時,那男仆又來敲門,說:“請您用茶?!卑验_水壺和天目茶碗[44]放下。這種輕松氣氛,感覺就像乘船沿淀川順流而下一般。在那樣的小船上,人們會相互說:“因為只是一夜,即使腳碰到您,也要相互擔待啊?!眲偤鸵露P,就聽隔壁傳來聲響,一聽就知道那是伊賀上野的米店老板。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米店老板和大崎已經有四五回的交情了。明天,米店老板就要回家鄉,大崎戀戀不舍,所以送給他二月堂的牛王護身符和西大寺制的藥品作為臨別禮物。米店老板也是個很搞笑的人,說道:“見了家鄉的山神,他發怒時,憑著這個就可以驅走它吧?”說著大笑起來。那位嫖客臨走時,把老板叫來,說道:“總的來說,我所費不多,玩得挺好。我覺得,現在的我也變成了粹人[45]啦?!崩习逡蚕矚g談笑,說道:“您還有不足之處??!真正粹人是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而是在自己家里數錢!”聽他這樣一說,在場的人都表示贊同:“言之有理?!笔乐閺呐月犃诉@些話,感慨在這樣的地方,人們好像都很辛苦啊。
天亮了,世之介起身道別,但對那近江戀戀不舍。后來他又把近江招到家來干活,讓她縫制生意上使用的商標等,由此更加喜歡她了。他在不離不棄的誓文上蓋了朱印,兩人相約要像那永不變色的朱印一樣不變心。
五 旅行途中一沖動
江戶的大傳馬町三號街,有世之介家經營的絲棉分店。那年年底,世之介父親對他說:“你去查對一下年終賬目吧!”于是,在十八歲那年的十二月九日,世之介便從京都出發,翻越“云霧蒸騰”的山,穿過關口時,水珠打濕了他新穿的草鞋。心想就當是鍛煉了吧,于是就這樣不避艱險地越過了一座險峻的山峰。今天是外出的第二天,他借宿在鈴鹿坡下一家名為大竹屋的旅館。大竹屋旅店是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世之介為了消除旅途疲勞,先沖了一個澡,他急不可待地問道:“喂!你們這里有沒有乖巧的美人???”接著就準備開始品評挑選了。
有人告訴他,這里的阿鹿、山吹和阿蜜三位美人,連在附近山上打柴的樵夫們都哼著小調夸贊她們,于是,世之介立刻把她們都召來,通宵達旦、無休無止地飲酒作樂。直到雞鳴報曉他才與女人們分手,再踏旅途。此后的幾天里,他又在御油、赤坂同那里的女郎玩樂。每次住宿,他都嫖宿不同的女人。
終于來到了駿河的江尻地方??傊?,到今天為止世之介都平安無事,明天就要通過鳥不拉屎的一片波濤洶涌的海域,說不定自己會葬身海底。世之介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向南眺望,三保入??诰驮谘矍傲?,岸邊的松樹好像也伸手可及了。
這里旅店的老板名叫舟木屋甚介,對世之介坦誠相待。他將當地海邊出產的海露藻和海松貝做成菜肴,與世之介一起暢談飲酒,世之介還聽他講述了當地習俗。
世之介問:“在此地,一步[46]金能兌換多少銅錢?”明白之后,吩咐準備明天用的零錢,然后讓人安好木板套窗,換好衣服,準備睡覺了。這時,不知是誰人唱起了說經曲,聽起來很哀傷。聽著歌聲,世之介以手為枕迷迷糊糊睡了,但又醒過來。他問那個正在為一早動身的客人準備早餐的女人:“是什么人在唱歌呀?”“哦!您是說唱歌的人嗎?是我們旅館的若狹、若松兩姐妹。她們可漂亮啦!要是白天,我真想讓您看看她們?!笔乐榧辈豢赡偷貑枺骸澳悄懿荒墁F在就見見她們?”女人說道:“現在就想見她們???那是不可能的。有些客人為了見到她們,一直等到很晚,甚至在這里住上五六天,還有人假裝生病呢!”
世之介一聽,就覺得去江戶沒有意思了,心想,幸而這一帶沒有關隘,不用擔心,就住下來吧!于是跟那姐妹就混熟了。相會的那天夜晚,三人同床共枕,左側是若狹,右側是若松。這情景就像古時候中納言行平[47]召來松風、村雨兩姐妹的一樣。此事傳出去了,于是人們便稱世之介為“當代的中納言行平”。
世之介對姐妹的老板說:“我回京都時,無論如何要帶她們走。”便為兩個女人贖了身。過今切關隘時,因為托人幫忙,順利通過了檢查。這一天,天又黑了下來,他們在三川這個地方投宿。姐妹二人談起了讓來往于東海道的客人留宿的故事——
“六月份的時候,蚊蟲很多,我們在客人隔壁的房間內吊起一個兩張席那么大的蚊帳,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既然沒有人看我的身體,那就光著身子睡啦!’那時,肯定會有客人接上話茬說:‘那就讓我來陪你好嗎?’這樣,立馬就成事了;或者在嚴冬的夜晚,說好要把被子借給客人,卻就是遲遲不拿去;或者半夜里往公雞棲息的竹管里灌熱水,好讓公雞打鳴把客人喚醒,使他們快點走。如此千方百計捉弄客人,我們還以為將來會有什么報應呢,沒想到您卻讓我們逃出苦海了,這實在是太感謝了!”兩個女人高興地說著,但沒想到接著卻碰上了一個不小的麻煩。
麻煩就是去京都的旅費已經用光了。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京都的音羽山。無奈,兩個女人只好賣掉自己的外衣。終于來到了三河的芋川村,這村子里有若松的一位熟人,托他幫忙,他們把一間人家住舊的破木板頂房屋收拾了一下,住了下來。兩個女人學會了當地名吃扁平面條的做法,開了一個小客店,專門接待過往的車馬行人。倆姐妹一邊燒著火,一邊唱著“見吉野山上有白雪”,一只手還不停地彈撥著三弦。即便如此,小店也漸漸開不下去了。后來兩個女人被世之介拋棄,生活無著,便在花園山下的村子落發為尼,脫離塵世,成了道心堅定的出家人。
六 迫不得已要出家
陽光透過窗子,方知天明;見到燭光,方知日暮。世之介夜以繼日,沉溺于女色。最后,拖著瘦弱之軀來到了江戶。分店的人見到他都很高興,告訴他說:“因為不知您的下落,您的母親大人整天嘆息啊?!彼麄兌挤浅sw諒世之介一路上的辛苦。
但是,世之介的放蕩卻不見收斂。他去深川的八幡、筑地,本所的三目橋旁和目黑區的茶館等處,到處漁色;還到品川的連飛、白山或三崎一帶去找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在淺草橋一帶,他與女人眉目傳情,最后竟和縫衣女幽會。板橋一帶的客棧女郎他都找遍了,并開始想涉足吉原紅燈區了,其所作所為實在可怕。
這些事情,都被世之介的父親知道了,于是父親決定與他斷絕父子關系。
“這實在太嚴厲了。但是,如果任你這樣折騰的話,恐怕連性命都得搭進去啊!”江戶分店的老板精明能干,他拜托一座寺院的住持,讓世之介在十九歲那年的四月七日,出家當了和尚。
于是世之介住進了谷中東部七面明神的旁邊,除了能使人心曠神怡的明月之外,他沒有任何朋友。在毛竹林中,世之介踏平忍冬花和天劍草,開出一條小徑,搭起一間草頂的臨時住房,作為自己的棲身之處。此地吃水也極為不便,要架起引水竹管,把水從遠處的山崗引過來。在這種環境中,他自然收斂了一些,最初的一兩天,他甚至還念誦阿彌陀經,看上去一本正經的樣子。但是,他又仔細想想,覺得信佛來世如何,誰也沒見過,還是以往那種不近神佛的俗世更好一些。于是,他斷然賣掉了珊瑚念珠,想去嘗試更有意思的生活。
正在此時,一位十五六歲的美少年出現了。他身著一件表里均為黑褐色的細花紋的綢料衣服,腰間系著有小鹿圖案的在后面打結的緞子飾帶,帶一把中等長度的腰刀,掛在腰間的小藥盒和荷包也很可愛,腳穿高崎產的短腰布襪,足踏一雙廉價竹皮屐,頭上梳著后部突出的發髻。身后跟著的是一個貌似精明的男子,身背梧桐木衣箱,衣箱上有小賬本和算盤。這些裝束雖然并不引人注目,但是越看越使人覺得有魅力。據說他們是賣香具的。被吸引住的世之介把那位美少年叫回來,說想要買沉香。但是,那少年卻是磨磨蹭蹭,令人覺得奇怪。少年說道:“今后如果有什么事,可以來找我!”世之介問他的住處,回答說:“我是芝神明前面的花露店的五郎吉,我的老板叫十左衛門?!闭f完就走了。世之介也不明就里,好生奇怪。
此后,世之介向人打聽,人家告訴了相關內情,說:“比如說,你買了一只京都產的便宜酒杯或是一支貝殼熏香,給他一步金。然后你拿出酒勸他喝,陪在他身邊的人便心領神會,退在一旁假裝打盹。如果你對他有意,不要一開始就把價錢壓得很低。這種人,品位也各有不同,和那些男色暗娼是一樣的。老板從那些給人家當仆從的年輕人中,選出相貌好的少年加以調教,讓他們去勾引每年輪換一次的、東國或西國諸侯宅院的單身近侍。有時,出入宅院會受到嚴格盤查,那些少年便買通門衛,并拉攏那些負責監視的官人。一遇到麻煩的時候,他們就裝作彬彬有禮的樣子,只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p>
世之介又問道:“那么,他身邊帶著隨從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答:“這種人各有各的小兄弟,都是非??康米〉娜?,照管日常生活和身邊財物。他們也是只跟熟悉的主顧交易,此外一概不隨便亂來。每月大概有四五次,出入于其服務的宅邸。但近年來武士大名家的宅邸不能進了,他們又被寺院包養下來了。”
世之介記住了這些話。他在寺院內收了一個年輕人葛西長八作自己的隨從,又和賣香具的少年池端萬吉和黑門清藏交好。他與這三位少年日夜狂歡,不知不覺間,變得披頭散發,衣冠不整,廚房里常常是雁骨架、河豚湯之類,殘羹剩汁,一片狼藉。真可謂“燒焦木炭,一點就燃”,世之介又放蕩如初了。
七 陋巷破屋作住所
“發配地的月亮沒有罪,被逐出家門,與心上人一同賞月,仍是很美?!盵48]據說這是某美女留傳后世的一段話。落到如此田地的世之介,感到這話正符合他此時的境況。在黃昏的風中,只聽到檐端的荻草沙沙作響,早晨,賣豆腐的人也很少來這里。每天只吃素食的肚子總覺著餓得慌。
別人也許會認為世之介根本不懂得兒女情長。他常常把香火燒得很旺,心想,人生苦短,朝不保夕,不能這樣坐以待命。于是他離開草庵,趁天還亮時,朝太陽將要落入的山崗那邊走去。正巧遇上了最上[49]的修驗僧們,在大樂院的帶領下,正列隊從這里經過。世之介拉住大樂院的衣袖,請求帶他去吉野。大樂院看他這副模樣,說道:“你怎么既沒有春花,也沒有秋友?。俊辈⑴c世之介結拜為師兄弟。世之介心猿意馬起來。越過岡崎大橋時,他就想起從前與若松、若狹一起生活的情景,感到自己做事太狠心,便用那頂柏木片編的斗笠蓋住臉,走了過去。經過幾天的旅行,他們一行隊伍來到了有前鬼山和后鬼山之稱的大峰山中。這里山高路險,按習俗,世之介對以往所造罪孽做了懺悔,并感到羞愧,為了將來的幸福,他發心要入佛道,于是踏著巖石險路前行,終于來到了娘子茶館。
然而一到了這里,世之介卻又故態復萌了,正像這里的地名“泥川”一樣,他覺得自己一生都注定不能潔凈了,于是乎他離開了這些人,改變路線,朝大阪走去。在位于大阪東南部的藤棚租了一間屋住下來,用鯨魚須子制作挖耳勺,以此糊口,聊以度日。
盡管如此潦倒,他仍然不能擺脫色戀,去小谷,在十字路口按指示牌去找私娼、包小妾,或玩一夜情,無所不為,已經完全恢復了以前的縱情沉溺。也不管傳出污名,竟然還做了妓女名義上的丈夫。
要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賣淫女怕官府查她們的身份,就隨便找個男人,讓他做名義上的丈夫,暗地里卻照樣賣身。她們還在中寺町或小橋一帶勾引和尚,甚至不放過那些沒有能力漁色的隱居老者,將他們的養老錢騙走,如此這般。
色欲是難以戒掉的。
有一種店鋪,招牌簾上模模糊糊地寫著“洗衣店”三個字,白紙糊的透光的拉門總是關著,室內鋪著新的鋪席,這其中自有緣由。
即便同樣是做小妾,富貴人家的是為有錢有勢但無后者生兒育女,或是為妻室長期患病者消愁解悶,但這種店里的女人卻不然。她們非常下作,以一人的身體,今天和北濱的年輕人同床,明天又和某個收買棉線的商人共枕,每夜都要侍奉各種不同的男人。明白了這些,就會覺得污穢不堪,而那些男人們卻對此麻木不仁。
世之介也染指這類女人。有一天他去找這種女人,來到一家掛著杉樹葉招牌的零售小酒館旁的小胡同里,那里建有一排排狹長的房屋,各有各的入口,所有的房間都有朝北的窗戶。透過窗子向室內窺視,只見里面有換籮底的篾匠、鑿磨槽的石匠,此外還有托缽僧、玩魔術的等等。各色人等都在此艱難謀生??吹竭@情景,那拈花惹草的心情也會有所沖淡吧。
那里有一條大水溝,有的人家便在陽光充足的溝坡上支起曬衣架,曬貼身絲綢裙或洗澡用的糠包。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人。其中有一婆娘,如果讓吉田兼好[50]見到的話,可能會稱為“壽長則辱,茍且偷生”者。她有一個乖巧的女兒,好像會寫字,家里擺著硯盒之類的東西。最扎眼的,是在佛像掛軸下面放著的和尚常用的雙人枕頭,屋內還有一塊與這種房子不相稱的大切菜板,還有一只破舊的錫制酒壺。看到這些物件,世之介心想:“她們從前一定是有身份的人無疑。”如此想入非非,期望能到這家來入贅為婿。看來像從前的小栗[51]那樣的人,如今也不是沒有。
卷三
一 戀情需要金錢買
平常過日子與人交往,就要身穿和服褲裙、坎肩等,穿起來是很麻煩的。男人注重儀表,每天早晨要讓人梳頭盤發,也是麻煩事兒。所以有人干脆剃掉了頭發,身著縫上袖口的短和服。聽說,以往曾有一個人,原本是一個大家庭的戶主,如今卻做了逍遙隱士,他隱居于男山腳下柴座那個地方,優哉游哉。在宅邸的東側建造了一處倉庫,里面存有價值三十萬兩金幣的物品,西側建起了飾以銀箔的住房,室內有畫著春畫的隔扇,從都城招來許多美女,常讓女人們脫光衣服摔跤,或者讓她們只穿一件薄紗貼身裙,那白嫩的肌膚和那下面黑乎乎的地方都可一覽無余。所謂“非禮宴樂”大概就是對此而言的吧。此人原本是若狹小濱地方的人,他玩遍了北方各港口的女人以及敦賀的游女,盡興了,如今住在了京都。
此人就是世之介。他與父母斷絕了關系,無依無靠,只得靠打蓮花落說唱糊口。他邊走邊唱,沿著淀川河岸流浪到交野、枚方、葛葉等地,最后來到京都的橋本住下來。此地是大和的耍猴藝人、西宮的木偶戲藝人和挨門賣唱的乞討藝人的居住處,都是一丘之貉。一個個都隱姓埋名,喬裝打扮。
這里也是男妓和賣淫比丘尼們的棲身之所。在這里,世之介白天掙來的財物,到晚上就用光,只剩下舊扇子和草笠等謀生的物件。他戴著那頂草笠渡過了放生川,來到了常盤町,在一簇竹林深處發現了寺院侍童[52]模樣的人。世之介問當地人:“這是什么地方?”回答:“是富貴人的游樂場所?!?/p>
世之介覺得若在此賣唱不太協調,于是提高調門唱了一曲“弄齋調”,模仿歌手忠兵衛的唱腔,面對柴扉,用足力氣高歌起來。有某位耳朵好使的聽到歌聲,走了出來,說:“你唱得很不一般啊。進來吧!”那人一看世之介的模樣不像卑賤出身,認定他是富貴人家的私生子,便說道:“你是把錢揮霍光了,被父親斷絕了父子關系,才落到這步田地的吧?”世之介被人看透了,感到難為情。
正好在此時,這里的楊弓[53]射箭游戲開始了。比賽的人都竭盡所能,爭取達到在計分板上以紅字記分的水平。
世之介借了一個人的弓箭,一口氣射出去四支箭,箭無虛發,發發中靶,而且,有的還射中了靶心,場上的人無不吃驚,接著又要求他再射了幾支。這時有一位人士把琴調好了,卻忘了帶來撥子,世之介見狀,便從破衣衫里面掏出了一只淡紫色花紋的小包,從中取出一個帶有紅瞿麥家徽的撥子,遞給他,說:“您看看戴著合適么?!边@簡直是雪中送炭,人們仿佛在泥土中發現了玉石,對他說話的口氣也變了,挽留道:“在這里住幾天吧?!边€有人對他說:“明天,我們要進京城選女納妾,一起去好嗎?”在眾人的熱情邀請中,世之介說:“京城的情況我略知一二。終究是京都山清水秀啊,所以那里女人的皮膚從少女時代就很美,而且她們又用熱氣蒸臉,同時,為了不使手腳粗大,她們手上都套著戒指,睡覺時腳穿皮革短襪。她們用南王味子汁洗頭,常用洗身粉沖洗身子,早晚兩餐也很講究,她們還掌握了全套的女人禮節,不穿棉布衣??傊?,她們是最適合做小妾的女人。她們并不是自然長成的美人。沒有人生來就具備做妾的條件。當今時尚的女人是桃紅色的圓臉龐,看上去叫人完全可意?!?/p>
于是,他們一同來到御幸町甚七開辦的中介所,聲稱是為“西國的某諸侯”選妾。對店主說道:“請你們找些年齡為二十歲到二十四五歲的美人來,我們想對照著畫像挑選。”于是,老板娘就去張羅,當天就召來了七十三名女子,其中也有坐著轎子,帶著用人來的。她們各自都經過了精心打扮,令人聯想到當年唐玄宗的花軍。主人從中選出了柳馬場裁縫店的阿冊,給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作聘禮。世之介也挑選了七條斗笠店的阿吉。中介店的甚七除按規定收取了十分之一的手續費之外,還得到了一份賞錢。大家都高興而歸。今天是吉日,萬事如意,不愧是在京城??!
二 小倉海岸賣魚女
為了參觀石清水八幡神宮日之頭的祭神儀式,小倉的人們都來到京城。然而身居京城的世之介他們,則因為厭倦了這里的生活而受人之邀,一同前往外地。他們沿淀川而下,來到大阪的鵜殿。鵜殿堤上的蘆葦已經發芽,看似一叢叢朝天的毛筆。真可以以之作筆,記錄旅途心情了。左方是天野川,接著是磯島,據說此地也有私娼。
右方是被西行法師[54]為之作歌詠“惜與君小住”的妓女住所的遺址。在樸樹和柳樹的樹陰下,至今依然保留著一間凄涼的草庵。坐落于同一河岸邊的三島江村,據說也是從前游女們的居住地。由此地繼續向下游去,便是神崎中町,據說這里是歷史上著名的游女白戶和白目的出生地。這些都已經是遙遠的往昔了。
波浪逐漸洶涌起來。在河口換乘了小型快船,一路順風,很快就在備后國[55]的港口上陸了。在這里,世之介由三名走紅的妓女花鳥、八島和花川陪著,但時間很緊,連初會的情話都來不及多說,就聽到觀察天氣的船老大的催促了。于是他們便在卷帆聲、賣酒聲等一片嘈雜之中,匆匆完事。當晚相逢,次日一早依依離別,甚至連對方的面孔都沒有記清,就隨著“如果有緣,下次再會”的告別聲,踏上了登船跳板。小船向左調整航向,行出兩三里路之后已到了海上,世之介突然想起忘了拿手紙袋,覺得遺憾。人問其原由,他說:“昨天夜里,我讓花川寫了誓文,讓她咬破指頭,用血在姓名下按了指印,卻偏偏忘了帶來?!北娙苏f道:“時間那么緊,你還讓人家寫下了誓文。你可真是情場老手?。 北娙硕记弥瑤秃逍ζ饋?。
船不久行到小倉??吹角宄康母劭?,一群女人身著碎花紋的棉布和服,暗紅色的里子折起來作和服下擺,腰纏京都出產的絲綢飾帶,并在前面打著結,頭扎粗大的平發髻并向后垂著。她們頭頂淺底的木桶,木桶中有混雜著海藻的櫻貝、青箭魚、竹蟶、石蝶、紡車鯛等等。她們走過大橋,各自匆忙趕路。一打聽才知道,是這里的賣魚人,來自大里或小島,是所謂“踏踏女”。伊勢方言則將這種女人稱作“丫丫女”,地域不同稱呼不同,很有意思。再一問,人家告訴說:“這些人一聽說誰要買魚,就脫去草屐進到房間來?!甭勚菄股系暮P任秲海袝r反倒覺得別有一番情趣。
有一天,世之介和同伴兒沿海濱,劃著一只沒有篷的小船,前往對岸下關的稻荷町去游玩。稻荷町的女郎們具有典型的上方[56]風格,舉止穩重大方,散垂著秀發,大抵都身著系帶子的長袖衫,說話操一口地方口音,使人覺得別有情致。如今這里最走紅的女郎是長崎屋的蜷川、茶館的越中、香煙館的藤浪。這三名女郎在“太夫”中是出類拔萃的。打聽她們的身價,說是三十八目銀子。一來到妓館[57],同來的大款嫖客好像都安排好了,所以被直接帶到客廳。老板和老板娘反復向他們寒暄,說什么:“我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上方的貴客伺候好,這里是小地方,讓各位見笑啦!”
過了一會兒,陪客的女郎們都到了,拿出酒壺來輪番斟酒。此地還保留著一些古風,每喝完一杯酒,都要接著讓對方再喝一杯,這種互相敬酒的方式確實有些古板,上菜也按順序不斷端上來,使人感到太麻煩。但是,這都是定制。喝醉酒,趁著酒勁兒,大家就放得開了,有唱歌的,有彈三弦的,喧鬧不止。
女郎躺下之后,努力侍奉客人,無奈客人卻喝多了,不太清醒,不知道該聊些什么話題,便問女郎有沒有男友啊之類,女郎便支應、辯解。所有的房間都是這一套。女郎之間不能互相聊天,也覺得無聊。
在這里逗留的五六天內,世之介背著和自己定好的那個女郎,染指了這里所有的姑娘,這有點太過分了。不久事情被發現,那女郎對他很失望,不理他了,他便悄悄地回到了京都。
三 衣服也是討來的
世之介顛沛流離,邊走邊問道,過了豐前[58]的中津,何處落腳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只好在路邊的小佛堂內過夜。正在想明天天氣如何,便聽到村落里傳來重捶鼓聲。他過去一看,只見有人正在大聲喊叫:“這里是藤村一角的巡回演出!”看了看節目招牌,演員中有伴奏莊七的名字。在京城時,世之介曾關照過莊七,還送給他一件短外褂。他馬上找到了莊七,向他說明了自己的境況,莊七說:“人生無常,變化無定。事已至此,不必嘆氣!”接著又說:“您也會唱歌,就算臨時糊口,就一起在舞臺上賣藝吧!”于是,從那天起,世之介就穿上了舊的長褶裙。盡管步法不穩,卻煞有介事地唱起了主角品之丞登場時的一段臺詞。搖頭擺腦地,總算跟著別人糊弄過去了。
色心難改,世之介居然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勾引年輕的扮女角的男演員而妨礙了人家和其他的好客人來往,因而又被從這里趕出去了。
輾轉多日,大難未死,之后,世之介來到了大阪的浮世小路。他想起了一個人,心說著“她也許沒忘了我吧”,便動身去找她。在西邊一條小巷內,在賣花的、賣碎煙葉的以及轎夫等人住的地方,住著一位獨身女人,不知她何以為生,門口掛著一塊柿色布簾。此人就是世之介奶媽的妹妹。兩三年前,奶媽已離開人世,那獨身女人說,世之介家待她姐姐有恩,所以很熱情地收留了他。
那天傍晚時分,來了一位化了妝的女人。下身穿一件帶紅色的郁金色絲綢衣,上身穿一件深藍色棉布和服,系一條半幅的條紋緞子腰帶,左側打結,扎一條紅色圍裙,腳踏一雙泡桐木屐,手提一束牛蒡和一些花柚,進門后便小聲問道:“前些日子,托您當的那件豎條紋和服的當票,還在您手中吧?”
世之介感到奇怪,便問奶媽的妹妹:“她是什么人?”回答說:“她是人家的用人,在廚房里干活的?!笔乐檎f:“要是個用人,她的穿著打扮可夠闊氣的。即便收入很好的手工紡織女工,掙多少錢我也大體上知道,在這一帶,只與主人簽半年合同賺得很少,這樣的女用人大概很少吧?”世之介這么一問,奶媽的妹妹便如實相告:“你是和以前不一樣了,連這么細微的地方也注意到了,真叫人驚奇!那個女人是批發店的蓮葉女[59]。批發店雇傭有姿色的女人陪著從東國、西國來的客商過夜,所以這些女人很放蕩,不分晝夜,隨心所欲地去找男人,甚至當著老板的面也肆無忌憚。要是懷孕了,就隨隨便便打掉完事。她們的衣服都是從人家那里要來的,零花錢也是有多少花多少。今年正月的衣服、和服,等不到夏秋就賣掉了,換成了蕎麥面條或者酒。有三人結伴,就大笑,而忘記已過高麗橋[60]。去參拜神佛時也戴著棉帽子,腳穿帶有薔薇色帶子的竹皮屐,故意發出大聲;路上說話,竟矯揉造作地把嘴貼近對方的耳朵,談的都是‘昨晚夜深之后被喚醒也不知道,信寫著寫著就睡著了’,或者‘玳瑁插梳上有泥金畫,有三目五分銀子就夠啦’之類,都是一些無聊的話。男人聽了這些話,應該覺得跟這樣的人談情說愛很無趣吧。在參拜神佛回來的時候,也不徑直返家,而是投宿旅館,叫來花錢大方的男人,以不惹人討厭為界限,向人家要錢要物。她們平日里就是這樣輕浮放蕩,最后,便與搬運工或裝卸工結為夫妻,一下子就變得俗不可耐了,前面抱著或身后背著嬰兒,手里領著大孩子,去米店買米也吵吵嚷嚷地與人爭斤較兩,實在是不要臉了。而我的家,也是這類女人與男人幽會的地方。即便我瞞著不說,您遲早也會知道?!?/p>
于是,世之介又將興趣轉移到這類女人身上來,干了很多荒唐事。未來如何,不得而知。反正二十三歲這一年,也就這樣過去了。
四 枕邊一夜有狂歡
世之介的生活窮困潦倒,到了揭不開鍋的程度。大年三十最為可怕。世之介被人們稱為“欠賬不還的無賴世之介”。他為了躲債,常常裝作不在,藏在二樓上。每當聽到敲門聲,就抑制不住心驚肉跳,堵起耳朵。他想,現在的處境是很慘,可是,如果長壽的話,這些也許是將來憶苦思甜的內容呢!聽到街上“賣扇子!賣扇子!”“請財神!今年的財神爺來啦!”的喊叫聲,總算有了一點兒過年的感覺。出門一看,畢竟是大年初一,陽光明媚,有錢有勢的人家在門前裝飾著綠松,“請問某某住在哪里呀?”問路拜年的聲音不絕于耳。
有拍球的,還有打羽毛毽子的。毽球板上畫有夫婦、子女的圖畫,世之介看著也覺得羨慕。那些買來“化想文”[61]閱讀的女人、男人,都覺得新的一年很珍貴。歷書的開頭竟寫著“宜首次房事”,也很有意思。新年天一亮,人們的心情就快活起來,將往日的煩惱忘諸腦后,今天就過今天的。
正月初二是辭舊迎新的日子,世之介受人邀請,到鞍馬山游玩。一走過市原這個地方,就聽見驅邪的歌聲,還可以聽到有人叫賣畫有獏以驅除噩夢、邪氣的護身符和寶船。只見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插上了驅邪的沙丁魚頭和刺葉桂花,撒了驅除鬼邪的紅豆。一到天黑,則所有的人家緊閉大門,掛好了窗鉤、門閂。
世之介在通過懸金坂那個地方時,正要去摸鞍馬寺前鱷魚口狀的吊鈴時,突然觸到了一只柔嫩的女人玉手。這可是色戀的契機??!從前,中將貞平看到扇子上的美女著迷,便祈求與之相會;還有一位女子寫出了“如有所思,請從我始”的和歌[62]。這時,世之介不知不覺想入非非起來。聽到有參拜者模仿雞叫,他才如夢方醒,人們也都各自散去,回家了。
這時候,世之介悄悄地告訴同伴說:“按當地風俗,今天夜里在大原的鄉村有‘雜魚寢’的活動。無論是村長的太太、女兒、女用人,還是男仆人,大家也不分男女老少,都睡在大殿里。這一夜可以為所欲為。喂,咱們去看看怎樣?”
于是,他們從昏暗的清水河邊,沿著山后的小路,撥開松樹叢來到了大原村。夜色漆黑,但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天真爛漫的少女四處奔逃。還有女人即便被抓住了手仍然不從,有的女人主動挑逗男人,也有的兩人在一起喁喁私語,更有意思的是兩個男人同時在爭奪一個女人。有的男人抓住的是年過七旬的老嫗,發現后大呼倒霉;有的男人制服了阿婆,有的男人故意讓老板娘難堪。人們為所欲為,亂作一團,哭的笑的,不一而足,真可謂百聞不如一見。
將近天亮的時候,人們返回自己的家,那樣子看上去也是形形色色。其中,有一位老女,手拄拐杖,躬腰駝背,頭戴一頂棉帽子,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有意避開人群,繞道而行。走得稍遠一些了,腳步也變得輕快了,彎曲的腰也挺直了。她回首觀望時,石燈籠的光照出了她的模樣。世之介覺得奇怪,便尾隨其后觀察。果然如他所料,此人實際上是一位二十一二歲的女子,膚色白皙,一頭秀發,舉止溫文爾雅。這樣的女子即便在京都也毫無愧色。
世之介向她示好,她說道:“您既然是都城的人,那就請多加原諒了。村里很多人迷戀我,可是我討厭他們,所以才化妝成這副樣子,終于逃過一劫?!甭犓@樣一說,世之介愈發喜愛,兩人海誓山盟。她說道:“您可不要拋棄我呀!”“我如何會拋棄你呢!”說話間,他們躲在一棵千年老松下,欲成美事。就在這時,有五六個男人,接著又來了三四個,都是壯漢子,正到處找人,邊找邊嚷道:“村里最漂亮的那個女人哪里去啦!”他們說的正是這個女人。他們倆把身子縮成一團,不敢出聲。世之介覺得,此時的心情,簡直與從前拐了別人的女人而逃到武藏野藏身的那個在原業平一樣了。騷亂過去后,世之介便帶著這個女人來到下賀茂一帶,投靠熟人住了下來。
早晨起床,生起爐灶,燒火做飯,兩人過起了小日子。但是,若被女人家鄉那到處叫賣木炭的人發現了,那可不得了啊。于是兩人深居簡出,避人耳目,倒也別有一番樂趣,何況住的地方又靠近京城呢!
五 游樂雜費五匁[63]銀
世之介與在大年狂歡之夜從大原村偷來的女人和睦度日,但是,在他二十五歲那年六月底的一天,米柜里的米吃空了,日子過不下去了,如同被吹破的紙蚊帳一樣。他只得丟下那個女人,抱著一線希望,到佐渡的礦山去了。
他來到距佐渡還有十八里的出云崎那個地方,等待晴好天氣渡海去佐渡島。世之介耐不住寂寞,把港口旅館的老板叫過來,問:“這里有沒有女人幫助消愁解悶呢?”老板說道:“此地雖是北國的邊遠之地,但請您別小瞧我們啊。在寺泊那地方就有妓院。來,我帶您去看看吧?!庇谑?,傍晚他們便到那里去了。
這里的妓女并沒有什么“格子女郎”和“局女郎”[64]之類的等級分別。在稀稀落落的板房里,妓女們三五成群地坐著等客,看上去很有意思。
此時正值八月十一,晚風寒涼,當地人已經穿上了夾衣。此地一般認為豎條紋的衣服瀟灑,所以她們都穿著捻線綢條紋和服,而且都鑲有帶金線的衣領。腰上系著時下流行的較短的金線織花和服飾帶,非要在后面打結不可,貼身內裙則為紅色的越后漂布。這樣的打扮,即便不施脂粉,也很漂亮了,但是她們還要涂抹厚重的白粉,額發剪得圓圓的,用墨將發際涂得濃黑,頭發一圈圈地卷起然后再高高束起來,前面的頭發稍微分開,再用花紙繩扎好,腳上穿著帶有紅色屐帶的竹皮草屐。她們從懷中伸進手去提著和服下擺姍姍而行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叫人不舒服,但除此之外也是無可挑剔的了。從她們之中選出有姿色的來玩,也是很劃算的。所有女人無論美丑,嫖資都是五目,由此可見此地人樸素誠實。
在這里有一個人稱“迷倒男人”的美人,名叫阿金,世之介點名要她。因為除這地方之外不再有“揚屋”那樣的接客場所,所以,他們就在阿金的老板七郎太夫家里約會。那里的房間鋪著嶄新的帶邊草席,圍著一圈漂亮的屏風??纯雌溜L上的畫,有拿著鮮花去參加吉野藏王堂法事的偶人,有木版套印的弘法大師像,有老鼠娶親的場面,有鐮倉的演員團右衛門和多門莊左衛門[65]扮演侍從的戲劇場面等等。這些畫全是大津的追分那一帶[66]繪制的。
看到這些畫,世之介不禁懷念起京城來。就在這時,老板將飯盤端上來了。世之介奇怪:天剛黑不久,就要吃夜宵嗎?打開碗蓋一看,里面裝有紅豆飯,世之介心想:“這很有意思,還有一盤把青花魚切成片配上蓼花穗的菜肴,正合我胃口?!庇猛瓴停趾柔u湯,卻始終不見端上咸菜來。女郎不動筷子,世之介心想,大概她們都聽說過上方妓院的禮節規矩吧;卻又見她不時地用手指撥弄油燈的燈芯,接著用沾有油垢的手指整理鬢角,看到這舉動,世之介忍不住想笑,只能捂住肚子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這時,老板又來了,說道:“您盡量多吃點吧,吃飽了才不會餓?!边€沒等世之介回答,送世之介來的那個正在打盹的港口旅館老板就被吵醒了,于是便一起喝起酒來,剛才那可笑的一幕也就忘記了。
在隔壁的房子里,人們開始喝酒了。六七個人一起唱起小曲《三國里數第一》。他們唱得并不合拍,而且反復唱同一句,世之介問老板這是為什么,老板說:“最近,上方流行起了《咋咋嗡咋》[67]小調,這里的年輕人也在學,可總也唱不好?!毕雭磉@世界之大,真是四通八達。于是世之介又問:“你們知道籬笆舞嗎?”老板道:“從來沒有聽說過。”世之介說道:“要是這樣,只好去睡覺了。”
在一張包了邊兒的榻榻米上,放有一床染著松竹鶴龜圖案的棉被褥,枕頭放了兩個,老板道聲晚安便退了出去。世之介頭南腳北地躺下來蓋上被子。正等待得不耐煩的時候,傳來了女人的腳步聲。阿金站在鋪前解開衣裳,一邊把和服脫在旁邊,一邊說:“我脫光啦!”便急急忙忙鉆到被窩來了。又說:“這個也不需要了?!卑褍热挂裁摰簦又o緊地摟住世之介,摸索尋找著他身上的那家伙,身子還劇烈地扭動起來,讓世之介覺得性趣盎然。
盡興之后,世之介回想起自己在江戶曾遭到名妓初代高尾[68]的三十五次拒絕,那以后也一直沒有與她見面,今天回想起來,依舊感到很遺憾??上а矍斑@個女人不是高尾太夫,她雖然這樣熱情主動,卻令世之介感到無趣了。一回想起那段往事,世之介便感到窩心,猛地坐起來說:“我要回去了?!闭f著,就托那位領他來的港口旅館老板給些小費。那老板心領神會,給了這里的老板三百文、老板娘一百文、用人們二百文,總共給了六百文錢。大家都驚嘆不已,說道:“您真是大方的客人啊!”女郎們以袖遮面,送他到船邊,然后頻頻揮手送別。那個阿金在世之介上船時,對他悄聲說道:“您在全日本這塊土地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了?!笔乐槁犌宄舜嗽挘瑓s不解其意。
六 棉襖也得租著穿
據說干鮭魚要在霜降以后吃。這年冬天在佐渡島上沒有謀生之道,世之介就向出云崎的那個老板求助,找到了一份賣干鮭魚的營生。世之介越過北國的群山,挨村叫賣。轉過年,他就二十六歲了,初次來到出坂田這個地方。
這里的海濱,櫻花與波濤交相輝映。從前,西行法師曾作歌贊美這個地方,說:“蕩于花海上的是漁夫的釣船?!睆乃略洪T前遠眺,見一群化緣的比丘尼齊聲唱著歌走過來。這是怎么回事呢?世之介近前一看,只見她們身著褐色棉襖,系著半幅寬的黑綾子腰帶,在前面打結,以黑巾包頭。本來,化緣比丘尼并不是賣身的人,不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領頭人敗壞了風氣,如今她們和妓女一樣了,聽說要兩個女人只收一百文的錢,真是太荒唐了。
世之介一看,其中有一個,是在江戶的滅多町和自己有過關系的,由清林比丘尼手下的小尼姑。于是把她叫住,說:“那時你還是個孩子,記得曾經戴著菅草斗笠走路?,F在已經長成大姑娘啦?!睂Ψ絾柕溃骸澳敲?,您現在怎么是這副樣子???”世之介無可奈何地回答說:“因為過于吃喝玩樂,膩味了,為了散散心,出來做生意?!闭f完就走開了。
世之介接著去找那家熟悉的批發商幫忙。這里的港口很繁榮,與各地的貿易往來很多,人們一年到頭總是撥著算盤過日子。老板熱情款待他,老板娘也阿諛奉承。總之都是為了賺取金銀。在這家批發店里,店頭并排坐著十四五位女子,貌似上方的那種“蓮葉女”。她們的裝束也很特別:頭發一圈一圈地卷著,口紅涂得很濃,身著白色碎花紋的小袖和服,系一條錦緞腰帶。無論哪個女人,只要你一注意她,馬上就顯出媚態。她們一人各招待一位客人,在客人逗留期間,十天,或許二十天,甚至三十天內,天天為客人疊床鋪被,伺候一日三餐,給客人揉腰、剃胡須等。客人臨走的時候,給她們一步金幣。她們很稀罕金幣,因而很開心。這些女人并不是批發商的女用人,她們各有各的家,只是為招徠客人才聚到一起的。仔細想想,這種行當與攝津國有馬溫泉的湯女很相似,當地人為她們起的外號叫“木勺”。世之介問:“‘木勺’的意思,指的是舀取人心嗎?”不過,對此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世之介并沒有受到這些女人的特別接待,只好邀出了批發商家的男仆,于傍晚時分來到海濱游玩。聽說這里有些有夫之婦模樣的女人,故意讓船老大給抓住,兩人便在船上共枕同衾。匆匆完事之后,船老大如果給她東西,女人便收下;如果不給,也只好空手而歸。當地人稱她們為“干瓢”,意思是葫蘆做成瓢,可輕輕漂擺。這種女人與京都和大阪的街頭娼妓沒有什么不同。
世之介問:“這類女人在平日都干些什么呢?”回答說,這些人中,有的總也找不到婆家,有的是年已四十仍未再嫁的獨身寡婦。她們白天睡覺,到了晚上便梳妝打扮起來,脫去平時穿的舊衣服,換上灰色開襟和服,腰系黑色飾帶,扮成年輕姑娘的模樣,在黑暗中勾引男人。于距自己家四五條巷子的范圍內,她們披一件薄布罩衣,頭上蒙一條手巾,以避開熟人的耳目,等著和做馬仔的男人會合后,便在那邊的十字路口或者這邊的沿岸大路上站街。待到夜深時,她們便邊溜達邊唱著《愿在君之睡衣上添香》,把鐵匠鋪的、趕馬的、拉車的等等之類的人從夢鄉喚醒,或者去挑逗那些更夫,接近天亮時便去勾引馬夫或者來自鄉間的運貨船員。一夜之間多次接客,頭發蓬亂,累得步履蹣跚,腰酸腿疼,哈欠連天。馬仔手持一根木棒跟在女人身后,大概是為了驅趕追著狂吠的狗。天近拂曉,店鋪就要開門營業了,于是,她們加快了腳步,鉆進小胡同,以免被人發現,她們畢竟還愛面子。
干這種勾當都是為了糊口。小姑娘是為了養活父母;有夫之婦則讓自己的丈夫做馬仔;有的女人把孩子托給母親,自己出去賣身;還有的姐姐帶著妹妹干;也有讓伯父做馬仔,做侄女的和伯母一起出來拉生意的。人們因為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才干這種事。說起來,這真是一個悲慘無恥的世界。聽了這些,情何以堪!
在那些分不清落下的是眼淚還是雨水的夜里,從木屐到雨傘,她們都必須付租金去租借。即使是租一間陋巷內的破房子,因為被人催逼房租或避人耳目,也很難連續在一個地方居住三十天,今天藏在這里,明天又躲到那里,還要討租房擔保人的歡心,用四兩半斤的酒籠絡鄰居。有了一點錢便買來米柴,燃起炊煙做飯,但是,這炊煙很快就會消失的。像這類夜間的街頭夜鶯,無心欣賞月光白雪,也從未歡度過盂蘭盆節或新年。
七 擔任神職更放蕩
鄉村女巫來了,嘴里唱道:“哎喲,有趣的灶神呀,在灶前植松樹……”一邊歌著祭文,一邊手搖驅邪的鈴鐺。白衣里面露出一條紅褐色的衣領,薄紗衣上是日月圖案,外面是一件無袖罩衣,一條紅色飾帶掛在身上,在背后打著結。還化了淡妝,雙眉濃黑,秀發自然下垂。如此華美的行頭,僅靠人們的賞錢是無論如何也買不起的吧。
世之介看著,覺得不可思議,便向人打聽。有人告訴他說:“她們的出色之處您已看到了,雖然打扮與妓女不同,但如果誰想要,她們就會像妓女一樣服從你。”
于是,世之介立刻把女巫招來,到了男人的住處,她脫去了女巫裝束,完全顯出了那婀娜動人的女人身姿。世之介順手從廚房拿來供敬神的酒給她喝,她漸有醉意,便開始說了這樣那樣的神諭。這時候還聽什么神諭呢!索性抱著她躺倒了。從玩樂的夢境中醒來之后,世之介偷偷地從袖子下面塞給她一些神樂錢。此時越看越覺得她實在漂亮,簡直就像是淡島上的那位女神[69]的妹妹,于是問道:“你今年多大?”女人如實回答說她二十一歲。世之介越看越喜歡。這時正好是他二十七歲那年的十月,他說:“這個月神都不在[70]。所以,我們做的事情誰也聽不見、看不到的呀!”……后來,他們便一起到了常陸國[71]的鹿島,世之介也任了神職,巡游各地。
有一天,世之介來到水戶的本町,對人說道:“初到寶地,請多多關照。在剛剛過去的二十五日那天,男女始祖枕邊吵架了,天神輸了,非常生氣,說要刮起一股‘戀風’。而且發布神諭說,要把那些從十七歲到二十歲之間的薄情姑娘,和那些嫉妒心強的妻子全都殺死!這實在太可怕了!如果你們擔心的話,就盡快給男人寫一封情書吧,讓迷戀你的男人高興一下吧!”到處說著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同時又向當地人打聽:“此地有沒有什么好玩的?”人家告訴他,這里管制嚴格,公開的妓女是不允許的,不過,在感到寂寞難耐的時候,可以去找那些被雇傭在糧倉干活的舂米女郎。
那些人是在別人家做工的女傭,閑暇時到東家的糧倉舂米。她們數百人一起,成群結隊地從住宅區走過,其中自然不乏有姿色者,可是即使拉她們的衣袖,她們也不輕易相從,從者多是很不起眼兒的女人。模樣好一點的女子,大都有了相好的,人人都各有所愛。傍晚時分,碾米女郎就要回去了,她們都系著圍裙,撣著粘在和服下擺的米糠。一個個累得腰酸腿疼,怪自己長相平平。那些不干活的干干凈凈的女子,可以隨心所欲地午休,手腳也不皴,頭上插著玳瑁梳子,身上灑上花露水,淡香四溢。主人對此也不管不問,只要拿回來一天舂米掙的三十六文錢,別的就不說了。
世之介和這種碾米女郎也好上了,但是,聽說對方懷孕了,他只好悄悄逃走了。他又到了奧州路,去了八號街,把那里的女子都玩遍了,不久又來到仙臺。這里的花街早已不存在了,世之介面對舊址,感懷不已。他下決心:至少去體驗一下松島和雄島一帶的女人們吧!身體要像水里的石頭,一直都得是濕的,只要自己的腰桿還沒有像末松山上的老松一樣彎曲,就決不能白白閑著。
這樣想著,他又來到了鹽釜的守護神社。在小女巫為他用熱水凈身時,他一下子就迷上了她,于是他對神主說:“我從鹿島遠道來參拜貴神社。我要在此連續祈禱七天,以圓那次神夢。”神社的人說:“您的心情真可敬佩?。 庇谑墙o他關照。世之介發現自己看中的那個小女巫已有男人了,但他卻仍然百般挑逗,同時瞅準她的弱點,加以威逼利誘。有一天世之介強闖入她家中,女人也不敢出聲,心里是多么害怕就可想而知了?!斑@是作孽??!”她一邊說,一邊緊緊地并著雙膝,流出了眼淚。她決心不讓世之介得逞,拼命反抗,要把壓在她身上的世之介推下去。此時,女人的丈夫本來在外面值宿,忽然感到心跳,心想莫非家里有強盜闖入吧,于是慌忙跑回家來,正好撞上世之介在施暴,便抓住世之介,不由分說給他剃掉了一邊的鬢角[72]。也沒有聲張,當天夜里就把世之介趕走,世之介落荒而逃。
卷四
一 因果報應難過關
當年抽簽,占卜吉兇,如今全都應驗了。去年十二月底,有一位據說能預測世界變化的算命先生,名叫安部外記,他對世之介說:“你在二十八歲這一年,會因一時沖動而迷上人妻,并有可能會遭受身體致殘的災禍,你要多加小心啊!”世之介聽罷,不以為然地說:“你說什么呢!簡直是個胡說八道的騙子!”于是將算命先生的話當了耳旁風,結果他的話完全說中了。
現在的世之介只好把那被人剃掉的鬢角遮掩住,但每當靠近過往行人,總覺得羞愧難當。他踏上了去信濃[73]的路。一日,越過碓井嶺,來到追分那個地方。那里所謂的游女,都把天生淺黑色的皮膚洗干凈,把干活時留下的手腳上的胼胝磨掉,將平常穿的帶補丁的衣服脫下,換上木曾麻布的和服。世之介早已忘記了京都的女人是什么樣了,此時此地有這樣的女人,他也覺得滿足了。莫非是偶爾與她們同宿的客人曾開導過她們吧,她們對酒席上的禮節都很懂得。這對于旅途中的世之介來說是一種安慰,這比總是和粗魯的男人打交道要好得多了。
在這里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世之介便動身上路了??蜅8浇纳胶竺嬖O了新的關卡,對手上帶傷的人嚴格盤查。過往行人必須把頭上的斗笠或頭巾都摘下來,世之介因被剃掉了鬢角,也被攔住了,很是難堪,他問:“為什么要查得這樣仔細呢?”守關的官員正色道:“這是因為,有個強盜闖入我區西部的柏原村,不僅偷了東西,而且還殺了人。在他要逃跑時,那家的主人正好醒來,使強盜的手上負了傷。因為天黑,未能認清強盜的模樣。為此,各路口都設了關卡,對過往行人加以嚴格盤查。你一邊的鬢角被剃了,有可疑之處。如果有什么問題,現在就講清楚,否則,你是過不去的!”世之介無奈,便說出了在鹽釜與那個巫女的事情。他還沒說完,守關人便說:“看著你這家伙就是可疑,必須好好審你!”就把世之介關進了牢房。世之介是倒大霉了,這也算受到了天罰。
一想到早晚都要吃監獄中的配飯,世之介感到很難過。剛進去時頭暈眼花,淚水漣漣,幾乎要暈過去了。就在這時,從牢房那邊傳來十幾個男人的聲音:“剛進來的那小子,你聽著!按照這里的規矩,你要被我們扔到天上!”一邊叫嚷一邊圍了上來。那些人皮膚黝黑,披頭散發,眼冒兇光。看他們的樣子,簡直就像畫在世界地圖[74]上的牛鬼島上的人。
這伙人從兩邊抓住世之介的手腳,使勁把他往上拋。身體騰空時他幾乎停止了呼吸,掉下來才倒吸一口氣。被如此這般折騰一番,世之介意識到自己好歹還沒死,從地上爬起來,他們又抓住他,并命令道:“給我們跳個舞!有什么才藝就使出來吧!”世之介沒辦法,勉強站起來,說:“我唱個嘲諷妓院的小調吧!‘長刀上再插長腰刀,插呀!妙哉!’”那伙人聽罷,卻一臉茫然。這個聽不懂,他就換了一個,跳了《越過松原》舞給他們看。這么一跳,眾人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就這樣,打那以后,正如俗話說的“住在地獄愛地獄”,世之介與這伙人在同住同睡之間,就成了朋友。他們對世之介說:“我們都不是這次要抓的強盜。我們在伏屋森林那一代,對來往的旅人攔路搶劫,人稱我們是當今的長范[75]。攔路搶劫沒被抓到,在這里卻被抓了,也算是幸運吧!”
天黑了,無聊;天亮了,寂寞。那伙人用手紙做成了雙六[76]棋棋盤。玩棋時,“二六”、“五三”地擺弄棋子時,眾人說道:“砍這里!”看來他們對這個“砍”字很介意,這很有意思。還會說“關上門別讓他出來”之類的話,世之介聽著就更不舒服了。
“聽說在中國唐代,楊貴妃與虞子君還玩雙六棋呢!”說話間,世之介透過采光的小窗口朝隔壁牢房一看,竟發現有一位美人,便湊上去問:“你是怎么回事?。俊彼侠蠈崒崒κ乐檎f:“我討厭丈夫,離家出走,但是,過關手續好像不全,就被……”世之介心想:“這女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他用牙簽蘸著天花板上的黑灰,不斷寫情書勾引她。于是兩人就互通書信,寫“只要從牢房中出去的話,就如何如何”之類的話。背著別人耳目,一到深夜就彼此趴在窗口處。想想到底沒辦法在一起,便心急火燎,又無可奈何。
二 黃楊木梳成遺物
由于幕府大將軍做法事,所以,各地牢房中的輕罪犯人都得到了赦免。世之介也得以從囹圄脫身。他背著隔壁牢房中的那個女人,渡過了筑摩川。
當天晚上,天上下起了大雪。女人餓昏了,嘟噥著胡話:“順著草房的屋檐,一串串地落下來的,好像是醬團子吧?”世之介把女人放在一輛丟在山腳下的柴車上,一個人到村子里找吃的。過了一會兒,他手上拿著小米飯還有腌茄子,急匆匆地往這里趕,在距柴車還有兩町[77]遠的地方,他突然聽到了女人的哭喊聲:“世之介先生!”他大吃了一驚,趕緊跑過去一看,只見四五個粗野的男人正揮舞著尖竹槍、鹿套子和扁擔,在抽打那女人。他們邊打邊說:“好大膽的女人啊!性命得救了,就應該直接回家去。竟說什么忘記了回家的路,卻被哪個混蛋帶到這里啦!你不在,給親兄弟們帶來麻煩。你也太可恨了,干脆打死算了!”世之介攔住那些人,賠禮道歉,可是,他們根本不聽。“原來就是你這家伙呀!”說著便圍上來毆打。世之介被打倒在荊棘和山梔子叢中,渾身哆嗦著,差點斷了氣。
樹葉草叢上的水滴,滴進世之介嘴里,他恢復了知覺,喊道:“那女的不能給你們!”他爬起身來尋找,但是,那女人早已經無影無蹤了。只剩下那輛柴車,使人想起她躺在那里的樣子。世之介悲痛欲絕,心想:“本來,今天是我們同枕共衾的日子啊。我們會一起看天上的明月,看地上的露水如何落在我們的寢床,我給你穿上衣裳,沒想到,我們剛要在一起,連你的肌膚是怎樣的我還不知道呢!太可惜了!”他踅摸四周,見有一只黃楊木梳子落在那里。世之介撿起梳子,仔細看著:“還帶著股頭油味兒,這肯定是那女人常用的。我可以用它占卜問路?!彼咽嶙哟нM懷里,順著山后的小路行走。遇到一個男人,扛著火槍,槍尖上掛著一只雌野雞,自語道:“真可憐??!打死了母雞,那只公雞該有多難過啊!”
男人的話更引起了世之介的悲傷。在那六七天里,世之介風餐露宿,到處尋找那個女子。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夜里,世之介懷著黯淡的心情走在漆黑的夜路上,來到一片遠離村莊的長滿狗尾草的原野。借著微弱的篝火,看到不遠處立著幾個墓標。這里埋的是什么人呢?若是遺憾而死的人,那么,用竹子圍起來的小石塔就顯得更加可憐了。想必墳中埋的是因天花或者抽風而夭折的孩子吧,這是最叫父母傷心的了。世之介這樣想著,從梅白檀樹后往那邊觀看,發現那里有兩個看似當地農民模樣的人,正在那里盜墓。他心想這行徑真是太齷齪了。那兩個人聽到人的腳步聲便想躲起來,這就更可疑了。世之介走上前去厲聲喝道:“你們在干什么?”對方不知所措,無言以對。
世之介說:“若不實話實說,我當場宰了你們!”說著就要拔刀,那兩人說道:“請您饒命!我們因為日子艱難,才不得不想辦法糊口活命。我們想把今天剛埋在這里的美女挖出來,取下她的頭發和指甲?!笔乐閱枺骸澳銈円@些干什么?”答道:“我們每年都去京都的花街,去兜售這些東西?!笔乐閱柕溃骸八齻冑I這些干什么用?”對方答道:“那里的女郎為了向客人表達感情,要剪下頭發或指甲相贈。她們一般是將自己的頭發或指甲贈給情人。對另外的五個或七個有錢的嫖客,則把買來的指甲或頭發用情書包起來,說:‘這是為您特意剪下來的?!切┩低祦砑嗽旱目腿耍瑢⑵浞顬橹翆?,把它裝進貼身的護身符袋子里,說來不是很荒唐的嘛!所以,不管怎么說,到那時候,您可要讓她們當面剪??!”
“這種事我以前真沒聽說過?;蛟S是真的吧?!闭f著,世之介看了看腳下被挖出來的女子,突然說了一聲“是她!”便俯下身緊緊摟在懷里:“你落到這么悲慘的地步,這是什么因果報應???要是我不帶你逃跑,你也許不會這樣死。這都是我造的孽啊!”世之介悲痛欲絕,哭天搶地,仿佛見那女人睜開了雙眼,露出了笑容,但又很快恢復了原樣。世之介哭道:“我在世上活了二十九年,也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說著就要抽刀自殺。旁邊的兩個男人攔住了他,然后回家去了。世之介在那里沉思良久。
三 睡夢中刀光劍影
世間一切都歸于地、水、火、風、空,人也不例外,最終都要把這肉體還給閻王爺。算起來,世之介做夢似的,已經活過了三十年,今后前途如何不得而知。居無定所的世之介,想起最上地區的寒河江一帶[78],有一個少年時代曾傾心相戀的男友,于是在走投無路之時,長途跋涉來投奔他。
他們都沒忘記十九年前分手時彼此的樣子,兩人相見,回憶往昔友情,熱淚縱橫。這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戀情,比男女之間更為真誠純粹。當初他們在大和的中澤正殿交好時,世之介曾把一個慈覺大師做的一寸八分大小的十一面觀音護身符送給了他,沒想到至今他仍然隨身帶著。世之介看了很是高興。
此人未能得到所希望的一官半職,身邊連個用人也沒有。一個小爐加一只鍋,倒也自得其樂。明天燒的薪柴,還要待把風卷下的落葉收來才有。爐邊僅僅扔著一些芋頭,此外連個濾醬的篩子也沒有。若說墻上掛的,只有一把用紙捻兒作扇軸的舊扇子,一個竹篦子、一串辣椒、拴馬鼻子的小木棒和一捆繩子。世之介說道:“看來你的生活也是很苦的。這些年,都在做什么事情呢?”回答說:“如今,江戶流行飼養捕蠅蜘蛛[79],我也養過。有時也削假長刀,能賣一文錢,人家買去哄孩子用。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我總算湊合活到今天。你遠道而來,咱多年不見,總得喝點酒吧?!闭f著,他解下腰刀的護手,提著酒壺就要出門。世之介極力勸住他,說:“我一路勞累了,先歇一歇。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吧!”說著,就枕著放在手邊的一塊細磨刀石躺了下來。
夜深之后,主人打開舊藤箱,取出帶響的套野獸的套子以及竹彎弓,說道:“附近的山后有許多狐貍出沒,我去捉一只來,犒勞犒勞你!”說完便出了門。
世之介躺著,身體尚未暖和過來,眼皮尚未合上的時候,發現從二樓的樓梯走出一個怪物,頭是女人,腳像大鳥,身子像條魚,說話聲音里也帶著海浪聲:“世之介呀,你把我忘記了嗎?我是石垣町鯉魚屋的阿滿,現在我要讓你知道我的怨念!”世之介立刻要抽出枕邊的腰刀砍過去,卻感到手上無力,那怪物卻消失了。接著,從身后又出現了一個長著鳥嘴的女人,她咬牙切齒地說:“我是木匠家吉介的女兒阿初的魂靈。你曾說我們兩人要做比翼雙飛的鳥兒,你卻騙了我,我患相思病而死,現在我要報仇!”說著撲了上來。世之介揮刀將她殺退。這時,從院子的一個角落里,又出現了一個身長兩丈左右,手腳呈楓葉狀的女子,她柔聲細氣地說道:“你將我邀去看了高尾紅葉之后,我就愛上了你,毒死了相依為命的丈夫,可是你卻很快拋棄了我。我是次郎吉的老婆,你不記得了嗎?”說著就撲過來咬住世之介。世之介把她殺退了。
經過這番折騰,世之介兩眼冒金星,精疲力竭,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就在這時,從空中垂下一條十四五間[80]長的粗繩子,繩索上吊著一個女人頭,頭朝下垂落而來,說道:“我曾在上醍醐一帶身穿法衣,為來世而凈心修行,你偏偏使我再次留起長發,卻又拋棄我,使我煩惱之極恨難消,現在我要殺了你!”說著,那繩索便纏住了世之介,女人頭上的嘴咬住了他的咽喉。世之介用力掙脫,一閃身刺死了她。世之介覺得這回自己死定了,于是,口中念佛,放下腰刀,朝西方跪拜。
就在此時,那出去打獵的浪人[81]回到家來,一看,世之介倒在血泊中,神志昏迷,他大吃一驚,馬上把嘴貼近世之介的耳朵,大聲反復呼喊。世之介慢慢醒了過來。那浪人便問他怎么回事,世之介只說“不可思議”。到二樓一看,世之介曾讓這四個女人寫的情書誓文都被撕碎了,但是,其中求神降臨保佑的句子卻留在上面。看來,誓文這種東西是不能隨便要人寫的。
四 另一類男色傾城
說起來,世上最叫人“物哀”的,莫過于受雇于某大名[82]家的太太,終日不見太陽的貼身丫環或女用人了。當她們情竇未開時,便在夫人身邊侍奉,甚至連男人也很少見過,更不用說和男人干那種事情了。她們二十四五歲以前的光陰就這么過去了。終于看到令人心旌蕩漾的枕繪春畫之類,她們便說:“這些人簡直是瘋了,真討厭??!”說著卻羞紅了臉,兩眼發直,呼吸也急促起來,便咬著牙,扭動著細腰,嘟囔道:“哎呀竟然還有那樣可惡的女人么!卻那樣趴在睡覺的男人的肚子上,真沒出息??!還用那不漂亮的腿蹬人家,那眼睛好像瞇成了一條縫兒,別人都看得見了,她卻脫光了衣服。從側腹到大腿,那么肥胖的身子,下面的人不覺得壓得慌嗎?雖說只是畫畫,可這種女人呀也太……”真的是打心里厭惡,就將春畫給撕了。
貼身丫環中有一個總管,也屬春畫中的那種女人。有一天,她把一只布袋交給一個值班的侍女,吩咐她說:“長度比這個再長一些,粗點細點倒是不要緊的。今天就要用,一定要做出來?!笔膛屇衅湍昧艘粋€包袱皮兒,讓門衛看了“請準此女與男仆二人通行”的紙條,從后門出來,跨過常盤橋。在堺町一帶有一位手藝高超的制作此物的師傅,他們便去找他。進了小房間,師傅讓一個七歲左右的女孩子,拿出那種道具給他們看,卻沒有一件說滿意。于是,侍女也顧不上不好意思了,便把師傅叫了出來,當面定好大小尺寸,便回去了。
此時正好趕上戲院開場的時候,戲院入口的看門人大聲喊著:“丹后掾[83]上演的凈瑠璃[84]!就要開始啦!”
這時候,世之介又來到了江戶,并得到當地的地頭蛇唐犬權兵衛的關照。今天世之介的發型與眾不同,風流倜儻,樣子很討女人喜歡。當他正要走進戲院小木門時,剛才那位侍女讓同行的男仆走過來,對世之介說:“有人想見見您,她有話要對您講。”
世之介不知其意,跟著他走過來,問道:“您有什么事嗎?”那女人低聲道:“最近我遇到了一件難事,我看您人好,無論如何請您幫忙。我在某大名家當用人,是夫人的丫環。說來話長啊,就在今天,我找到了我家的仇敵,可是,憑我一個弱女子,怕是治不了他。我想請您支持我,也好解除心病?。 彼髦鴾I央求世之介。
世之介雖然不明原委,但又不好拒絕,就說:“這里人太多,先到那邊去說詳細些。”便來到附近的一家茶館。世之介說:“請在此稍候便來!”立刻返回旅館,穿好防身衣,纏上護頭巾,檢查了一下刀身與刀柄是否松了,然后返回那家茶館,說:“那么,請您說說那仇敵是誰?”
女人卻顯得不急不忙,取出了那個布帶,說道:“您一看這個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請看。”說著,她就已經羞得用衣領遮住了臉。世之介解開紅繩一看,原來是一個七寸二三分長、前粗后細的陽具模型。因長期使用,頭部已經磨得光滑。世之介掃興地說:“原來是這個呀!”女人說:“可是,我用它的時候,簡直跟要死了差不多哦!它難道不是我的仇敵嗎?請您幫我制服它吧!”說著就緊緊地抱住了世之介。沒等世之介反應過來,便被她按倒在身子底下了,竟然將三層草席都濕透了。女人起身告辭時,從裝小鏡子的袋子里取出一包金幣,以衣袖相掩,悄悄遞給了世之介,說:“到七月十六,我們一定再見?。 比缓筠D身離去。
五 瞞天過海藏玄機
人們一面唱著歌舞伎第十六曲《加賀大圣寺的報時鼓》,一面期待天明以觀賞日出。在參加這項看日出活動的人中,有一位名叫夢山的人。他既無父母也無子女,是連續富貴了七代的大財主。莫非他的祖先為他敲過無間鐘[85]?他每天揮金如土,而財富卻不見少。雖不停游山玩水,卻從未見過京都的舞女和舞伎,所以當聽說世之介要去京都,他也想跟去看看。于是,他把路上的一切事都委托世之介,就這樣出發了。到達京都之后,在知恩院的古門前町租下房子,包了一名訂好十天合同的女郎以供夜里在房間消遣,白天則招來十名舞伎取樂,講好價錢,舞伎每人賜一步金幣。
這些舞伎都天生麗質,小時候就學跳舞唱歌。跳起舞來的姿勢樣子,像是男子。在十一、十二到十三、十四、十五歲以前,她們也應女客之召,去酒宴上陪酒。這個年齡一過,她們便將前額至頭頂的頭發剃光,平時模仿男人的嗓音,穿著兩邊開口的帶里子的褲裙,佩著帶櫻花斑點鯊魚皮套的大刀小刀,戴一頂虛無僧戴的那種深斗笠,腳上穿一雙粗帶子的竹皮屐,很神氣的樣子,身后跟著一名拿草屐的仆人。這時的她們,被稱作寺院侍童[86],過了當侍童的年齡后,便成為所謂“間女”,既不能做茶館女招待,也不做一般的妓女,最后會成為妓館的老鴇,盡管如此,還是要順從客人的意思去做。年齡再大一些,便成了無用的老太婆了。
“無論干什么事,還是年輕時最好?!币晃慌蓱涯钇甬斈甑奈杓可睿o世之介他們講述了她經驗過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四條街上有“相互打通的廁所”,是供那有身份的寡婦用的,她們身邊總有女傭、侍女及其他許多隨從,行動不便。貴夫人一進入這種內設通道的廁所,便可匆匆與男人交歡。
還有所謂“隱蔽櫥柜”,即在櫥柜的后面設有一條暗道,先讓男人偷偷進去,再讓女人進去與他幽會。
還有“揭起鋪席”,是指在房間木地板下面建有一條暗道。遇到緊急情況,就揭開鋪席下暗道,逃之夭夭。
還有“假睡的戀衣”,指的是放在隔壁小房間柜子里的大棉帽子、帶穗的念珠和白底子上繪有水墨畫圖案的寡婦穿的和服等。先把這些東西放好,然后讓男人混進去,并讓他換上放在柜內的那些衣物,躺在那里,謊稱是某位居士的老夫人,這樣來糊弄用人們,然后便可在里頭幽會。
還有“勸入來世”,就是讓男人事先裝扮成漂亮的尼姑,身著黑色僧衣,讓他跟在闊太太的身后,說:“這里就是寒舍,請您光臨。”兩人便進去幽會。
還有“立馬頭暈”,就是在幽會茶館的布簾上系一塊紅手巾,赴約的女人打這里經過時,當場裝作頭暈發病,說:“我要進去歇歇。”趁機與男人幽會。這些勾當,只要稍留心看,就可以看出來。
還有什么“男女交情板”的玩藝兒,就是在小房間的一角,事先鋪好一塊擦干凈的隔板,女人輕輕躺上去,躺在下面的男人把那家伙從板子上的小孔中伸出來。只要事先留出能讓男人仰臥的一尺左右的空隙就可以了。
還有“洗澡間折疊梯”的設備,這種設備事先進行了巧妙的偽裝,從外面看,那地方連一只小水桶也無法通過。待女人脫光衣服進去,然后從里面把門反鎖上,從天花板上垂下一個細繩軟梯,女人爬上去,完事之后,再順著軟梯下來。
這位女郎說:“這些幽會的方式真是五花八門,無所不用其極吧!女人只要想做,就不愁沒有辦法的。不過,這種事情可不能講給人家的太太或女兒聽,這可是秘密哦!”
六 開了眼界又開懷
京都不愧是花都,四條、五條大街上行人川流不息。由于風雨災害,以前見到的東山如今也變樣了,原來位于城中心的長明寺也已遷至東川原了。在鴨川兩岸建起了石圍墻,甚至連慈鎮法師[87]在和歌中吟詠的真葛原一帶,也不知何時建起了一片民宅?!盁o論如何,還是名門大戶家的女子叫人迷戀?!眽羯胶褪乐檫@樣想著,走進了名為浪屋的茶館內坐下休息。
“這里和外地偏遠地區很不一樣哦!哎,你看那邊!”仔細看去,只見一群女子,里面穿一件染有淡藍色圓花紋的小袖襯衣和表里一色的小棉襖,外穿一件紫色的帶有海浪花紋的和服,用銀箔剪的帆形家徽縫在和服的五個地方,閃著銀光,和服飾帶同外衣一樣是紫色的,在左后方系結。衣服邊角處飾有鉛墜。頭發上插有一把梳子,以黑色頭巾遮著面孔,卻使頸部顯得格外白皙。頭戴一頂木架的藤斗笠,白色帶子在下顎處系好,白襪子襯有紅色里子,并帶有紐扣。這撥女子足有二十四五人,裝束相同,年齡相仿,都穿著帶鞋帶的草屐,隨行的男女跟在后面。夢山問道:“她們是些什么人?”世之介答道:“這是某朝臣家的貼身女傭。女主人也應該就在其中,但是,到底是哪一位看不出來。她們每天都要上山去玩,這愛好真是與眾不同啊?!?/p>
“啊,很有意思呀!從前,我在松本名左衛門[88]那里,也曾想與那種高貴身份的女子交往。老是這樣子可望不可即,還是請你世之介憑你的智慧和手腕,弄來一個供我們消遣吧!”于是,世之介便讓一位扇子鋪的女店員送來一幅流行的扇面,借此把她叫來。世之介問夢山:“她行嗎?”夢山不屑一顧地說:“若是為了雨天解悶,或者是在禁欲的高野山之類的地方見到這種女人,也許會沖動起來。可是現在是在京都,漂亮女人見得多了。所以……”只好讓那女人回去了。
“那依你的意思,咱們非要去島原不可啦?”聽世之介這樣一說,這里有一位叫善吉的有名人物,接著說道:“剛知道世之介先生也是此道高手??!所以,今天我請你們兩位見識一下我善吉的手腕?!庇谑?,這個善吉打扮得英俊瀟灑,帶著挑衣箱的仆人和隨從,提著和服褲裙的下擺,打扮成街頭地痞的模樣,頭上深深地戴著斗笠,來到了島原。
這天正好是正月十六日,這里的花街上,像往年一樣偶人店都把偶人擺出兜售,妓院門前人滿為患。無論哪位太夫,今天的嫖客都會給她們買一個價值十兩或十五兩銀子的偶人,以討其歡心。所以,在這一天富有的嫖客就又大把撒錢了。在這樣繁華熱鬧的氣氛中,連本來沒有靈魂的偶人藤六、見齋、粉德、麥松等,看起來也顯出了興奮的樣子,別有一番情趣。
善吉正值身強力壯之時,在江戶,他曾被吉原的一個小太夫迷住了,于是下定決心,任憑別人怎樣說,也要干出與眾不同的花樣給人瞧瞧。有一天,天上稀稀落落地飄著雪花,善吉要回家,太夫便卷著衣袖為他撐傘,赤著腳把他送到大門口,此事被世間視為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妓院的老板從中阻撓他們的關系,但是,那太夫卻置之不顧。被太夫如此義無反顧地愛著的男人,身上一定有某種人所不知的長處吧。江戶的花街柳巷之中,善吉這個名字是無人不知的。
不過,在京都的島原這里,善吉卻沒有熟人。他讓人將衣箱等放在丸太屋妓院的門前,坐下來,向妓院里頭打量著。只見游女們聚在一起飲酒,名叫石州的太夫接過一杯喝了,指著呆坐在門前的善吉,吩咐身邊的侍女說:“去,給門前那位不相識的男人送酒去?!鄙萍f:“這太感謝了!”喝了兩杯,將酒杯還了回去。在石州接過酒杯時,善吉說:“我給您助興吧!”說著打開衣箱,從中取出便攜式三弦彈了起來,并對同行的人說:“我們唱啊!”世之介便認真地唱了一段《弄齋曲》,歌聲動聽,伴奏高超。真不愧是石州看中的人,大家都很佩服,便把善吉請了進去。那天,石州向善吉求愛,無論如何要與善吉在一起,還寫了一封信回絕了一位常客,專心與善吉交談。
但是世之介卻遭到了太鼓女郎[89]的拒絕,懊惱不已,心想,看來在這地方光有錢也沒用,我無論如何不能就此認輸??!
七 遇雷暴時來運轉
在深宅大院的房子內,不時傳出稱量金銀的天平聲。一聽到這種聲音,世之介就覺得煩,心想:“現在即便我有很多錢,我也不想忍耐著欲望而不花錢。我要揮金如土讓全世界所有的妓院都瞠目結舌。我只要喊一聲‘來呀’,立刻就有十幾個人齊聲應諾。”但轉而又想:“父親曾說只要他還活著,就不讓我進家門,毅然與我斷絕了父子關系。我并不恨他。我干了壞事,就該受到懲罰。為此無論到什么樣的深山之中隱居,過那種不食葷腥的齋戒生活都行。”聽說在那遠離塵囂的音無川[90]山谷后面,有一位令人尊敬的和尚。聽說此人原來也迷戀女色,后來脫胎換骨,步入佛門?!拔业谜疫@個人去!”于是,他沿著海岸,來到了泉州的佐野、嘉祥寺和加太,這一帶海濱都是漁民居住地,不僅是年輕姑娘,甚至有夫之婦都公然賣身,這里的人也都模仿城里人的打扮,人人都頭戴一頂紫色棉帽子。
這里的男人都忙著出海打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女人們為所欲為,也沒人管。男人們在家的時候,她們在家門前豎起船槳,作為標記,人們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至貿然入內。
黃昏時分,世之介想起淡島明神這個女神來。從這里可以看到由良海峽,他便憶起“戀之道兮”這一詩句,在此之前,早有人先于自己而“知物哀[91]”了,所以才有了這樣的詠嘆。
世之介在這里染指了當地的不少女人,便覺得“此地宜居”。日子長了,許多女人都來訴說自己的苦惱。無論對誰,他都不是認真聽人說話并開導人家,而只是心不在焉地支應她們,這反倒使她們更加苦悶。他想,僅憑我一個人的身體,應付這么多女人,肯定是吃不消的。為了幫她們消除煩悶,可以勸她們喝點酒,或者回憶一些往事,只要安慰她們就行。于是,有一天,他讓人將這里的好幾只小船合并,一起劃出很遠。那時正值六月底,山頂上布滿了被稱之為“丹波太郎”的可怕的積雨云。忽然間,人們頭頂上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女人們乘坐的那幾只小船被打散了,不知所終。世之介一個人在海上飄蕩了兩個時辰之后,被沖上了一個名叫吹飯的海灘。
一時間,他完全昏迷了,被半埋在沙子中,多虧那些來揀漂流原木的人發現了他,大聲呼喊,他才隱隱約約聽到鶴鳴,好不容易過了生死關,保住了性命。他掙扎著來到泉州的堺那個地方。在大路邊的柳町,知道有一個從前他家雇傭過的小伙計的父親,他便一路找來,夫婦見了他,都很高興,說道:“我們剛才還在念叨你呢!你母親派了很多人,分頭到各地去尋你。這個月初六的晚上,你父親已經去世了?!闭f著,從京都那邊又來了人,說道:“簡直沒想到您到這兒來了!您母親很難過,要您馬上回家去!”說著,讓他坐上了一頂快轎,不久便回到了老家。母子多年不能相見,相對淚眼汪汪,就像是炒熟的豆子又發出了芽似的。母親說道:“如今還有什么不該交給你的呢?”于是就把家里所有庫房的鑰匙都交給了世之介。長期以來,世之介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如今一下子時來運轉了。
母親又放心地對他說:“這些金銀,你隨意用吧!”便將兩萬五千貫目[92]都交給了世之介。母親的話實實在在,沒有虛假。世之介對神宮發誓說:“這些錢,我可以隨時盡情地花了!我要把這些錢獻給那些太夫們,我平生的心從今天起就可以實現了!我要將所有喜愛的女人都贖出來!所有名妓,我都一個不落地去嫖!”于是,世之介召集了一伙幫閑,幫閑們都口口聲聲“大老爺!大老爺!”地叫著他,開始了恣意游樂。
卷五
一 對吉野刮目相看
有人詠歌云:“斯人已逝去,吉野花也已凋零,都城沒了花香。”[93]斯人已逝、芳名永傳的太夫吉野,是一位絕世無雙的游女。她有著無可挑剔的容顏,而且很重情義。
在京都的七條街上,有一位打制小刀的鐵匠,名叫駿河守金綱。他有個徒弟,第一眼看到吉野,便一見鐘情,念念不忘,害了單相思。每天晚上打一把小刀到深夜,竟在五十三天之內打制了五十三把刀,賣了小刀,便有了五十三目銀子,太夫的嫖資攢夠了。他一直等待時機去見吉野。但是,魯班的云梯無法攀登,苦苦相思無法排遣,只有相思的淚水卻是真真切切的。
在“吹革祭”[94]那天傍晚,他偷偷來到島原,心想,本來是有錢就能辦到的事情,只可惜自己身份低微,太夫不會把我放在眼里。于是暗自嘆息。好在有人將此事告知了吉野。吉野為他的真誠所感動,便悄悄地把他叫了來說話,小刀匠人激動得渾身發抖,不太干凈的臉上淚水漣漣,說道:“這真是太感謝了!您如此厚待我,我永世難忘,我多年的宿愿這回總算實現了!”說完,他起身就想走掉。吉野卻拉住他的衣袖,留下了他。熄了燈,連和服飾帶都未解開,便抱住他,說道:“我把身子給你,讓你如愿以償?!奔芭又律恚腥嗣Σ坏亟忾_勝間出產的棉布兜襠布,一邊擔心地說:“有人來了!”說著又要起身。吉野緊緊地抱住他說:“我們的事沒有做成,天亮了我也不讓你回去。說真的,你不一樣也是男人嗎?你好不容易來到這里,趴在我吉野的身子上了,難道能讓你失望而歸嗎?”吉野邊說邊撫摸他的側腹和大腿,扳著他的脖子,又觸動他的腰間,就這樣從傍晚躺下,一直到報時鐘響了四下[95],總算成了這樁美事。然后,兩人又一起飲酒聊天,盡興方歸。
吉野因用這么長的時間接待小刀匠,讓其他人久等,而受到了妓院方面的責怪,認為她這事做得太過分了,吉野說道:“我知道今天等著我的客人,是經多見廣的世之介先生,所以什么事都不要隱瞞,我也不會把錯誤推在你們身上。”
說這話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有人通知世之介說:“世之介先生請進!”于是,吉野太夫將剛才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世之介聽。世之介立刻稱贊道:“女郎就應該這么做??!我決不會嫌棄你!”兩人當天晚上就談妥了,世之介要為吉野贖身,并娶她為妻。
吉野天生麗質,氣質高雅,而且深諳人情世故,像她這樣聰明賢惠的人很難找了。她隨從丈夫世之介,為祈求來世幸福而信奉了法華宗。因為世之介討厭別人吸煙,她也把煙戒掉了。萬事都讓丈夫稱心如意。
但是,世之介家里的人,都認為把妓女娶為正妻,是不合家風的,希望將吉野休掉。吉野也感到很難過,向世之介提出離開世之介家,她說:“哪怕讓我住到別處的宅子里做你的偏房吧!”但世之介不答應。她又說:“那么,讓我想辦法緩和家人的矛盾吧。”世之介說:“哪怕是僧人或神官出面說和,他們也不會聽的,你會有什么辦法呢?”
吉野勸世之介說:“首先,請您發出一封信,以謙恭的口氣寫:‘本人明天就打算休掉吉野,只是希望今天前來能夠一聚。’然后再寫:‘趁庭院內櫻花盛開之際,誠邀各位女客光臨寒舍’?!彼齻兪盏窖埡?,心想:“原本就沒有什么恩怨啊?!庇谑?,大家當天就乘車坐轎來到世之介家。
人們并排坐在假山下的寬敞的書院內,喝酒聊天。估計著大家酒興正濃時,吉野出現了。她身穿淺黃色布棉襖,腰系紅色圍裙,頭蒙一塊手巾,是一身女用人的打扮,手托一個木制方盤,盤內放有切碎的干鮑魚片。她來到在座的長輩面前,低頭垂手,說道:“我本是住在三筋町、名叫吉野的游女。我知道我出現在這里,實在是冒犯各位了!但是,今天我就請求告辭,就要回娘家了,現在跟各位道別?!苯又愠鹆艘皇鬃屓嘶貞浲盏母瑁谧娜硕悸牭脛忧榱?。然后,吉野又彈琴吟詠和歌,與眾人交流茶道、插花,調整時鐘,給姑娘梳理頭發,又一起下棋、吹笙,談論人生無常、居家過日子之類的事,一切都令眾人覺得非常愉快。
其間,吉野因事回到廚房去,也很快被叫出來。由于吉野的周到招待,眾人竟忘記了回家的時間,一直玩到天亮,才一一告辭回家。這時,有一位來客說道:“世之介不能沒有吉野這樣的賢惠妻子呀!我們都是女人,看到吉野這樣的人都覺得很開心!她真是溫順又賢惠,嫁給什么樣的男人做妻子都毫無愧色。在我們這個家族的三十五六個女人中,像這樣的一個也沒有。我們都希望你別走,做世之介的夫人吧!”不久,家人為他們舉行了婚禮,婚禮上堆滿表示祝賀的酒桶和裝在薄杉木板盒內的禮品,還有蓬萊山形的盆景。人們為他們唱了一首《相生的松風》表示祝愿,并祝世之介與吉野長命百歲,白頭偕老。
二 大轎子里烤年糕
“我并不是要硬套‘雖有三井古寺鐘’這句唱詞,可我確實‘雖有多余的錢,難有多余的閑’,直到如今我還未曾去過那柴屋町[96],這豈不太說不過去了嗎!據說,從前有和歌寫,那長柄山的山芋都能變成鱔魚,說不定那里果真有什么新奇事兒呢!那咱們就去那里看看吧!”幫閑勘六便應聲說:“遵命!好的!”于是世之介帶著勘六,坐上了從白川橋到大津的轎子,說了聲:“勘六,咱們走吧!”便上路了。忽然想起了要越逢坂關,于是很快來到了作為大津之門戶的八町。一到那里,旅店的人便圍上來問:“您不住店嗎?”
世之介訂下一家寬敞漂亮的旅店,問道:“要說這里的女人,如今最走紅的是誰呀?”回答:“是石山的觀音菩薩最走紅?!笔乐橐宦?,生氣了:“你太小瞧我們了吧!”然后把老板喊來,說:“請帶我們到花街妓院逛逛!”老板說:“我勸您那地方就不要去了!走一趟六七匁銀子都不夠花的?!笨绷犃T,氣得切齒說道:“我們只是悄悄出來玩的,才沒帶很多仆人,穿著也故意樸素些,可是你……”世之介看他生氣,覺得很好笑,便道:“把放在你那里的金幣拿出來給他們瞧瞧吧!”老板便就站在廚房里高聲喊道:“今晚有來此地嫖名妓的貴客在這里投宿呢!”說著用手指著勘六,樣子很滑稽。
世之介不耐煩了,走到外面,就聽人們嚷道:“從京都來了大人物,是參拜伊勢神宮來的!”人們擁擠在門口,仿佛舉行祭祀一樣。大阪的名馬黑舟、伏見的名馬漣波、淀的名馬樊噲,共有三匹,用白色縐綢的帶子將七層坐墊綁在馬背上,馬蹄子上套的也是中國絲線編織的蹄套,馬背上各坐著一位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她們身著四種色調的長袖和服,頭戴一頂紅綢子做里兒的菅草笠,草笠上有紅白交織的帶兒。這時,馬夫正唱著請客人下馬住宿的“小室調”,有兩個雄赳赳的馬夫在左右兩側各抓著馬韁繩。
那三個姑娘是京都妓院太夫的侍女,一見到世之介,便打招呼道:“喂!您好??!”邊喊邊讓馬夫抱下來。三人都過來圍在世之介身邊,說:“我們是來參拜伊勢神宮的。您怎么也到這里來啦?”世之介說道:“是勘六要來玩,我隨著他來的……我現在頭有些痛,來給我揉揉吧!”于是,三個姑娘一人揉頭,一人揉腿,一人揉腰,她們連自己的旅店也不想去了,說:“您帶著我們去看看此地的柴屋町吧!回去以后也好給太夫們講些新鮮事兒,拜托啦!”
世之介說:“那我就帶你們去吧?!庇谑亲屓齻€姑娘走在前面,向南口的大門走去。他們看到,即便這里離京城不遠,女郎們的習慣做派卻很有不同。那些下等妓女在她們的房間里無所顧忌地大聲說話,走起路來也是大大咧咧、匆匆忙忙的樣子,衣服穿得邋里邋遢,腰帶系得松松垮垮,濃妝艷抹過于刺眼。妓女們不分等級高低,人人都手持一把三弦,搖頭晃腦地哼唱著歌。
聚集在妓館門前的人是馬夫、獨木船的船主、海邊的漁民、相撲力士、鯽魚壽司店及小批發店的伙計等。他們在女人面前都肆無忌憚,與熟悉的妓女嬉笑怒罵,或者因為互相磕碰而吵嘴。還有一些脾氣大的男人在吵架,有拳打腳踢的,有搶頭巾的,有外衣掉了的,亂作一團。有人披頭散發,有人半露著膀子,有人手里攥著木棒,有人手持明晃晃的刀子。這里簡直就是打斗場,是一些亡命之徒、夜不歸宿者的聚集地。
那天夜里,世之介在一家熟悉的妓院里,召了兵作、小太夫和虎之介等女郎,玩得很開心。第二天為給京都來的那三位妓院侍女送行,備了酒宴,并將這個妓院區的高級女郎一個不落地包了一天。世之介酒喝多了,帶著醉意對三位侍女說:“你們就要回去了,無論有什么要求,都請提出來,我會滿足你們的。”于是,她們說:“因為我們的主人太夫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也沒有其他什么要求了。不過,我們騎的馬總是有先有后地分開走,聊天不太方便。如果讓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白天就可以一邊躺著閑聊,一邊烤年糕片兒吃。如果您能讓我們這樣,那就好了。”
世之介一聽,說道:“這個太容易辦到了!”說著,他馬上讓人將兩頂轎子并在一起,把中間的隔板拆掉,用釘子和板子連接起來,并在轎內放一只火盆,吊一個支架,又放一架枕邊小屏風和一個手巾架兒,挑選了十二名轎夫抬轎。這樣的轎子抬起來時,簡直像一間小房子在移動。
只要世之介想做的,就沒有做不到的。
三 心不為金錢所動
據說日本國最早的游女始于江州的朝妻和播州的室津,如今已擴展到全國各地。朝妻的游女已不知從何時絕跡了。那地方貧家聚集,女人織布,男人拉網打漁,以此度日。而室津至今仍是西部第一大港,游女也比從前更美,風俗習慣與大阪沒有太大不同。
有一天,世之介邀來了關門歇業的金左衛門。這兩人都喜歡游玩,他們乘坐臨時雇來的小船,劃得飛快。當天,當空中布滿晚霞時,他們來到所謂“戀情之港”的室津,暫且將小船停在這里。
那天正值七月十四日之夜,當地有個習慣,以七月十三日為限,一切賬目都要結清,到了十四日晚上,就顯出盂蘭盆節的氣氛了。男人頭戴著草編的小斗笠,有的女人把頭巾向后折起來,腰挎大刀和小刀,搞成男人的樣子。妓女也混在人群中跳盂蘭盆舞。世之介他們一靠近,就被她們衣袖上的香氣吸引住了,并在她們的引領下,來到所謂“橘香浴池”、“丁香浴池”之類的地方,實際上就是妓院。
他們又來到所謂的“廣島浴池”,讓老板八兵衛帶著,把丸屋、姬路屋和明石屋三處的八十多名游女看了一遍,從中選出了“天神”和“圍女郎”級別的七個妓女,但并未具體選中哪個人,而是先一起喝酒。世之介對老板小聲說:“這七個人中,到時我看中了哪個,就請她陪我過夜吧。”女郎們聽到這話,便各自梳妝打扮,準備起來,很有意思。為了醒酒,在名為“千年川”的香爐中點起了厚厚的香木讓她們聞。但她們無心嗅香,匆匆拿起香爐過了一遍,看上去極不雅觀。
坐在末座的一位身著開襟和服的女郎[97],乍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機靈,露著肩膀,貼身麻布夏衣上的家徽帶有地藏菩薩的圖案,這讓人覺得仿佛有什么來由。當香爐傳到她面前時,她沉靜地仔細聞了聞,稍稍歪著頭,反復將香爐打量兩三次之后,說:“我覺得……”說著從容地放下香爐。世之介接著問她:“你覺得這是什么香木?”她回答說:“這是真正的諸葛香。”世之介說:“看來你對香很懂哦!”說著,又將手伸到懷里想掏出什么,這時那女郎阻止道:“不,我這樣的人怎能分辨什么香呢?也許,您這塊香木與江戶吉原的若山小姐有什么關系吧?”世之介說道:“是的,叫你說中了。這是她給我的相識紀念物。”那女人說:“果然不出所料。我剛才之所以能說出這香木的名稱,是因為我認識的備后福山那地方的某位先生也有這種香。在我與他共枕的那天夜里,他拿出一個香包,對我說這是江戶的若山小姐給他的,而他又使用這種香熏了衣袖。那天夜里我很開心,所以我沒忘這種香,到現在還記得呢!”
世之介聽罷被她迷住了,不由得鼓起掌來,說:“緣分這東西真是神奇啊!我要能得到你給那位備后的男人的十分之一的愛,就滿足了。”老板見狀,馬上鋪好被褥,吊起蚊帳,說道:“請到這邊來。”世之介道:“那么,今晚會共有美夢吧!”便進了蚊帳。這時他身上熱得出了汗,那女人讓一位侍女把許多一直能活到秋天的螢火蟲拿了過來,放在蚊帳中讓它們飛舞,并且把插著水草和鮮花的水桶也放進蚊帳,讓人頓覺清涼。那女人隨口吟誦了一句和歌:“房間中飛著螢火蟲,鄉野搬到都城中?!闭f著,也進了蚊帳。那就寢前的身段顯得特別美。世之介覺得,見到她這樣子,怎么也把持不住了。而且,她那顛鸞倒鳳的技巧也非同一般。
這女子言談舉止很高雅,世之介覺得她非常可愛,說:“我理想的女人就是你這樣的?!闭f著,他把錢袋中所有的金幣銀幣都拿出來,一共四十塊,包起來放到了她脫下來的和服袖中,但是,她并沒有碰那些錢。
天亮時分,當世之介要回去時,過來了一位云游僧,對女人說道:“請您布施一些吧?!迸吮銓⑿渲械哪前X幣原封不動地給了那僧人,云游僧也不假思索地收了。但是他走出了四五町遠,又轉身回來了,對世之介說:“我完全沒有想到?。∝毶灰粌晌腻X,這些請給那位女子吧。”接著丟下錢幣便走了。
這位女郎出身何處呢?想必是富貴之家吧。世之介為她的氣度而驚詫,便詢問起她的身世,據說是某知名人士家的女兒。世之介便立刻為她贖了身,并把她送回家鄉丹波。此后的情形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四 閃閃發光水晶球
“男色也很好玩啊!”在朋友的勸誘下,世之介他們來到了京都的靈山。在能樂排演結束后,人們都離去了,只聽得傍晚的松風和寺院炸面筋的聲音。吃寺廟里的齋飯是不能喝酒的。有人說道:“哎各位!在這里酒也不能喝,該干點什么呢?”“今天咱稍變變花樣吧,把玉川千之丞、伊藤小太夫[98]等四五個人,叫到這里來吧!”于是,派人用快轎前往富川町去接他們,眨眼工夫,就有人稟報:人已經接來了。
只要見到他們,就沒人會說“不喜歡”。曾有人說:“和美男在一起,就像在凋零的櫻花下和一只狼共眠;與美女在一起,那心情就像明月落下之前沒有點燈籠?!比藗儺斎粚Υ粟呏酊F。
這些人徹夜不眠,像孩子一樣喧鬧,有人拋枕頭玩,有大年齡的就玩貝殼陀螺,也有人玩折扇、猜拳。熱得汗流浹背,想透透風時,便來到南面的檐廊下。眼下正巧是五月初,夜空黑暗,高墻外有一棵茂盛的樸樹。從繁茂的枝葉間,隱約可見一些小球閃閃發光。人們大吃一驚,立刻跑進了廚房或方丈,嚇得魂不附體,有的甚至癱倒在地。
有一個男子自恃有力氣,便把一支鳥舌形箭頭搭在短弓上,從走廊跳到院子里。一個名叫瀧井山三郎[99]的歌舞伎男優跟在后面,阻止他說:“無論是什么,也不必射殺啊!請你稍等一下,我過去把它捉來!”說著,他走到院子邊上的樹下,向上一看,看到了那星星一樣的東西還在閃閃發光,并且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動。
山三郎平心靜氣地說:“你是什么怪物?”接著樹上便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哎呀!我心里難過??!如果讓我中箭而死,就不會受這樣的煎熬了。您不讓那人射死我,我對您更感激了。但是我卻更難受,真是痛斷肝腸??!我活著,就如同在烈火地獄之中!”說著,他那熱乎乎的眼淚便滴落到山三郎的衣袖上。
于是,山三郎問他說:“那么,你是在戀慕什么人嗎?”樹上人回答說:“您這么一問,我就更難過了。我每天去看戲,為的是看到您的面容。您從戲院后臺回家時,我偷偷地尾隨在后面。不知曾有多少次佇立在您家門前。聽到您的聲音時,激動得幾乎要暈死過去。今天,我去東山的廟會,偷聽幾位提草屐的隨從說的話,想再次見您一面,然后上吊而死,所以才爬上了這棵樹。而且,現在您與我又能如此交談,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如果您覺得我是個可憐的人,就請在我死后為我祈求冥福吧!”說著,他將水晶念珠從樹上丟了下來。
山三郎說道:“聽你這么一說,我很理解了。我放心不下,才阻止了剛才那位,親自到樹下弄個明白?,F在我們能夠相通心跡,不是最值得高興的事情嗎?我一定會滿足你的愿望。現在請你等到天亮,明天請你一定到我家里來!”說話時眾人已經點起了火把,一起圍過來,要把樹上的人弄下來。山三郎極力勸阻,但沒有勸住。拉下來看,原來他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窮修行僧。
這時世之介心想:“男人之間的情意也是值得尊敬的?!庇谑?,為修行僧和山三郎安排見面,使他們自由來往。但是據說后來這位修行僧卻因此而自大起來,連山三郎寫的誓文也信不過,竟然讓人在山三郎的左臂上刺了“只愛慶順”四個字,因為這個和尚的名字叫“慶順”。
這個故事并非虛構,是后來世之介與歌舞伎演員們在一起時講的。世之介說:“這有什么不能說的呢!”便感慨地講述了關于山三郎的種種事。
五 偽裝的生意興隆
世之介手下的那些幫閑,一天到晚只在京都眺望山景,世之介便對他們說:“我要帶你們到堺那一帶的海灣,讓你們看一看用拖網打撈出的活蹦亂跳的櫻鯛。”于是說走就走。
他們途經住吉神社[100],進入堺地區的北端,眼前就是高州的花街柳巷了。又經過中之町,抵達了袋町。他們沒有把妓女叫到一起一個個挑選,而是大家在一起游玩,但實際上也沒有幾個妓女,而且還要按“天神”、“小天神”這樣的高級別來收取嫖資。
在二樓的房間里,確定某位妓女陪某位客人,還沒等酒杯傳到末座,便有侍女來叫道:“葛城小姐,暫借你一下!”叫葛城的妓女便應聲起來走了。過了一會兒,那侍女又喊道:“高崎小姐!”妓女剛剛返回就座,又有人來叫,這樣反復不斷地在一個時辰之內,每個妓女竟都出去了七八次。世之介心想:“看來她們的生意真是興隆啊,是不是有很多熟客呢?”邊想邊向樓下看,卻看不到一個男人,女人們也都頭枕手臂躺在那里,或大口大口地喝著茶。打哈欠了便上二樓,一到了樓下就閱讀凈瑠璃劇本。實際上,她們一個客人也沒有,卻這樣白白地壞了在座客人的興致。這是此地妓院的一貫伎倆,讓人以為好像多次被其他客人請去,看起來就生意興隆了。
這真是讓人郁悶。整個晚上就好像很多人擠在淀川上限客三十人的渡船上。躺下來,只要一伸腿,腳就露出來,因為被子太短了。有位幫閑說道:“哎呀,世之介先生,這次我可真的體驗了出外旅行的苦楚了。我們還是回去討京城女郎的歡心吧!”世之介說道:“是??!不過,我覺得在這里受點苦,年老之后也可作為談資。我是擔心睡了會感冒,就沒有和女人睡在一起,是系著衣帶睡的?!彼蚺赃呉豢?,伙伴中有一個人把硯臺拉過來正在畫房屋建構草圖,另一個人則躺著捻斗笠上的紙捻兒,說:“這總比發呆好?!边€有一個人從自己的小藥盒里取出艾草,正在灸足三里穴,一臉痛苦的表情。女郎們則扎堆,直到深夜,她們還在做翻花線或掰手腕的游戲,不時打個盹。大家都盼著趕快天明,在這里感覺簡直就像擁擠在佛堂中。
這樣待著實在無聊,有人便聊起天來,說道:“此地有錢有勢的年輕人,也去大阪的新町結交稱心的女郎,有的也攢足了零錢,在京都的島原上花光,這都是值得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吝嗇的嫖客和蹩腳的剃頭匠更令人討厭的了。去嫖那些不干不凈的妓女,或者讓那些按鐘點計價的低級妓女穿上漂亮的衣服,都是不劃算的事。就好比是節約了一文錢,卻不知珍惜四十六兩銀子。去看一看太夫那身著睡衣的身姿,哪怕只是一次,也是值得的。她們不可能穿褪色了帶紅絹里子的、臟兮兮的貼身裙,也不可能把頭枕在臟枕頭上。兩者的差別可是太大了。如果是鄉下人偶爾去逛一次也倒罷了,那些常常進出花街的有錢人卻不用心,把什么人都蓋的被子蓋在自己身上,那就太不應該了。在京都,有的人在七左衛門的丸屋妓院里,專門放了一件帶有家徽的、漆著梨皮斑點花紋的大柜子,里面放著四季用的被褥,甚至枕邊的盒子、煙盆、其他器皿和水杯也新置辦一套,干干凈凈地放在那里備用。這絕不是擺譜奢侈。仔細想想啊,還是身體最金貴。不知世之介先生對這類事情怎么看呢?”
世之介深表贊同地說:“是啊,比如說某位患有臟病的嫖客與某位太夫相會之后,第二天,手持柏骨扇的達官貴人來找這位太夫,他當然不會知道昨天的事的。這次回到京都,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世之介回京后,果真置備了幾只大柜子,里面裝入了與女郎們相會時用的各種用具,吩咐手下人抬到常去的各個地方。
六 有眼卻不識泰山
正如梅花飛出京都[101],世之介從京都遠奔九州的博多,到了那里的叫“柳町”的花街。
從前,此地曾有一位人稱“博多小女郎”的與眾不同的女子。但是自從袖之港發生殺人暴亂之后,這里的花街到了晚上就戒嚴了,甚至有時白天也緊閉大門,而讓人們一個個地從小門進入,尤其是武士更要受到嚴格的盤查。這些當然都使人感到很掃興。
時間正是六月初,世之介他們乘船旅行,愉快地來到了安藝的宮島。正巧,這里正值集市,人們不遠百里來到此地。有的正在引誘在嚴島神社大經堂暫宿的鄉下小姑娘,有的迷上了歌舞伎演員,還有兩個客人在爭奪同一個妓女。這里不分晝夜,熙熙攘攘,其景象在其他地方是見不到的。
即使是妓院,房子也不大,從外面一覽無余。女郎們身著染有浴衣花紋的絲綢夏衣,故意顯露出暗紅色的貼身裙,顯得淺薄可笑。她們好像剛剛學會了《岡崎》這支曲子,但彈起三弦來發出的全是砰砰的撥子聲。聽她們唱著當地流行曲“矮竹雖然不起眼,卻能做成好竹簾”,怪腔怪調的很可笑。
各處轉了一遍之后,世之介選定一家走進去,吩咐說:“無論哪位都沒關系啊,我只要性情最傲慢、甚至善于拒客的女郎!”不久,來了一位妓女,還有兩位彈奏助興的“太鼓女郎”。她們并排坐下來。世之介與金左衛門、勘六,都穿一件淺柿色夏衣,外罩一件淺藍色粗紡短外褂,在直徑四寸五分左右的家徽上,繡著由鐮刀和車輪以及“奴”字組成的圖案,完全是土俗的打扮。他們說:“穿這樣連我們自己都覺得丑?!奔伺畟兛吹竭@身行頭果然瞧不起他們,連酒都不給他們斟。她們之間使用黑話交談,對世之介加以挖苦嘲笑。這時候,山里人把正應時的蘋果裝在提籃里來出售,世之介說道:“給我來只蘋果!”說著,他把腰包里的零錢扔了出來,妓女高聲笑話說:“昨晚你就是這樣買野雞的吧!”接著,又插科打諢地大笑起來。
世之介問其中的一個裝腔作勢的妓女說:“依你看,我們像是什么人?”對方答道:“像是人?!笔乐橛謫柕溃骸澳氵@回答不新鮮?。∥易屇悴挛覀兪亲鍪裁瓷獾??”于是,對方認真考慮之后答道:“也許我眼光有偏差,你們都是坐在鋪席上干活的人。大概這位是做毛筆生意的,這位是專糊紙盒子的,另一個是編織和服腰帶的。”
世之介故意以驚訝的神情說道:“哎呀,你真是了不得??!我們當中,沒有編織和服腰帶的,你說得不對,另兩個人你都猜中啦!”女人們聽了,更加自以為是起來。
世之介接著說:“本來,不管穿得怎樣,憑隨身佩帶的腰刀、小藥盒的做工以及手腳的樣子,其身份地位大體上是可以判斷出來的。尤其是,今天本人帶來的這位堀川的勝之丞,即使在京都那種大地方,這樣出色的隨從也是難以見到的。我帶著這樣的隨從,你們卻把我的身份估計得如此之低,你們太蠢了!想必跟你們這種女人,即使上了床也是無趣。還不如我們自己玩木偶戲游戲呢!”說著,世之介讓人從衣箱中取出折疊舞臺組裝起來。上部幕布、遮面幕布、下部幕布都齊全,在不足五尺見方的舞臺上,鑲金嵌銀,使用靈便,他們按六幕古凈瑠璃的劇情起了偶人?!翱茨?!《信太妻》[102]中的這位夫人打扮得像是江戶人呢!”另一個幫閑說:“世之介先生,您說這位偶人簡直和吉原的那位太夫一模一樣吧?!?/p>
世之介說:“你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我讓人照她的樣子制作的。據說,關于這位太夫曾有一段故事:某位大名與兩個隨從,穿著一樣的衣服,悄悄來到市左衛門妓院,在客廳與這位太夫相會。大名對她說:‘三人之中,請按你的判斷,給你的主要客人斟酒吧。’太夫不慌不忙地說:‘我并非神人,若看錯了,請多原諒!’說著,她來到廚房,低聲與侍女耳語幾句,讓她放跑了親手飼養的黃鶯,然后,又讓侍女到假山上呼喊:‘有人嗎?快來??!’三位客人齊聲問:‘什么事?。俊蜷_拉門向外走的時候,太夫辨別出來了,給真正的主人斟滿了一杯酒。她這種聰明的做法受到了稱贊。后來有人悄悄問太夫:‘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她說:‘雖然三個人都穿著淡黃色布襪,但是,其中只有一人的襪子上,沒有被木屐帶磨過的痕跡。這就表明他是一個只坐轎子不踩泥土的人,所以我判斷他就是主人?!?/p>
七 放屁也得看時候
雖然還有一些花街柳巷沒有去過,但是,那些偏遠鄉村是很乏味的,不必再去。世之介他們趕上好天氣,決定乘船回難波。來到海面,感到很高興,航標也漸漸靠近了,船不久就到了三軒屋。以前這里也有游女,她們曾唱著“常去淡路的雄鹿毛,做成毛筆”等小調,但是,這已成為逝去的夢了。
眼下正是秋風吹拂蘆花的時節,町人們自由自在地吹笛、敲鼓、泛舟取樂,在屋形船的船艙里,有外山千之助、小島妻之丞、小島梅之介等年輕的歌舞伎演員。松島半彌、坂田小傳次、島川香之介等另幾個歌舞伎演員則坐在那邊的船上,手中紅酒杯與夕陽交相輝映。碧波蕩漾,令人心曠神怡。河對岸,松本常左衛門、鶴川染之丞、山本勘太郎、岡田吉十郎等歌舞伎演員正在伸長釣竿釣蝦虎魚,自成一道景觀。在隨行的船中,設有竹葉葺頂的臨時洗澡間,游船還拖著一只養著活鯛魚及鱸魚的網箱。這些人白天在扇子上寫字后放入江中漂流,夜晚則放起煙花,與天公同樂。
世之介說:“哈哈,乘船的游樂確實比在京都游山好啊,真想讓那些宮中的貴人們也來看看。雖然這里不是宮中,但在衛士燃起的篝火上架起薄鍋,煮一些味道清淡的菜粥,此中樂趣,不會喝酒的人是體味不到的,我總算還能喝上一兩杯。在大阪逗留時和歌舞伎男優們玩一天,也很好嘛!不過,和今天的快樂相比吧……”有個男人聽到這些,問道:“您就是世之介先生吧?”世之介反問道:“你是誰?”對方答道:“我是那位小倉來的男人的朋友。”“哦,那后來怎么樣呢?再也沒去過京都嗎?”世之介問。那人說道:“啊,我有話要對您說,請到我船上來吧!”
世之介來到對方的船上一看,船上人都是熟悉的朋友,他們正在用世之介見過的帶家徽圖案的小酒杯飲酒打鬧取樂。說話間,游船已到四橋一帶。有人說:“上岸吧!”
“又去那壞地方[103]嗎?”
“是的,大體看看就回。聽說觀看新町的夜市,就像觀賞吉野花一樣?!?/p>
他們從東口進入新町,來到了九軒町的吉田屋。見廚房中有個上了歲數的男人,身穿紅里子的白色縐綢寬袖和服,正在指揮著女人們干活。世之介問老板娘阿成道:“那人是誰?”回答:“是我丈夫?!笔乐檎f:“這兩三年常到您這里來玩,卻不認識您丈夫,這也太奇怪了。這是因為什么事情你阿成都能搞定的緣故吧。今兒晚上我不挑剔,只要是有鼻子有眼的女人,無論誰都行?。 彼@么一說,那些無人待見的妓女就都被叫來了。
世之介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他在其中點了某位“天神”。
他們先上到二樓房間,月光從南面的天空照進室內,還跟以前一樣。這里曾是加賀的一位人稱三郎的人和市橋太夫約會的專用房間。但是,那時墻腳貼的是金箔,如今則貼上糊墻紙了。世之介心里說:“還記得那時曾見過的東西,有放在四尺長桌上的大硯、筆架和香盒等進口用具。即便放在這兒不管,也沒有挪動過??墒乾F在,連木枕都少了,煙盒里也沒有煙草,煙袋也不見了,莫非是女用人拿去了嗎?”正在這時,藝人城春拿著捐獻簿走進來,是為買三弦琴而來要錢。大家譏諷道:“知道啦,你是找機會就來要錢吧!”又說:“女郎們還沒來嗎?如果來了,只是看一眼,不讓陪著坐一會兒就讓她們回去,那豈不是……”正說著,世之介點的那位“天神”女郎來了。
那女郎不知在什么地方喝了酒,似乎喝多了。她很快給鋪好了被子。世之介說道:“難得這樣睡啊!”說著,連衣帶都不解,就打著鼾睡了一覺。醒來后正與女人枯燥乏味地繾綣時,同來的人站在門廳叫喊道:“咱們該走啦!”
“好的,馬上就走!”世之介應聲起了床。那女人卻說:“還沒有醒酒呢!”依舊躺在那里,連道別的招呼也不打。世之介為了提神,手里一直拿著煙袋吸煙,就著坐燈上的火一連吸了七八袋煙。這時,妓女的屁股從被子中露出來。世之介正覺得奇怪,她卻放了兩個響屁。氣得世之介用熱煙袋鍋打在她屁股上。她明明知道客人還沒走,就這么放肆,真是不要臉皮。但倘若是無意為之,則連釋迦牟尼也是難免的吧。
卷六
一 袖中蜜橘傳真情
三笠生來多情多義,天生就是做太夫的氣質。衣著也很講究,在應召去妓館的途中也要更換衣服,和一般太夫有所不同。所以,那些沒有氣魄的男人會望而生畏,很少有人與她約會。
但是,與她熟悉之后,就會發現她的優點很多。酒席上活潑可愛,床榻上溫柔可人,能使人依依不舍,欲罷不能,急切等待下次再會。而且,她對客人的隨從或轎夫也很關照,每逢寒夜,她會自然而然地請他們喝杯酒。這雖然都是些小事,但是,她使下人也能體會到溫暖和關懷。即使對在酒席上演奏的太鼓女郎,她也很寬厚,對她們平常的風流事從不追究。但當她們與妓院內部的年輕男人發生關系時,因怕日后壞了名聲,便暗中予以提醒。她從來不聽人們搬弄是非,手也從來不沾金銀。即使身邊侍女犯困打盹兒,她也不斥責,而是對人說:“每晚都熬到深夜,打盹兒也是很自然的呀?!彼岩磺卸继幚淼们〉胶锰?,讓客人高興,常使人想,太夫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不過,她在私下也是有自己的隱秘私情的。
世之介因為欠賬的原因,不能定期與三笠約會了。當年他在三文字屋權左衛門經營的妓館與三笠太夫初次相會之后,就發誓永遠不離不棄。開始交往時,兩人樂趣無窮,中間更有滋味,但最后出現了一些障礙。妓院把世之介拖欠的賬單拿出來,老板從中阻撓他們往來。世之介曾想一死了之,但是又想到三笠太夫那樣有情有義,就舍不得了。因為不能自由自在地與她幽會,只能悄悄地在他認為是三笠太夫剛走過的地方走來走去。他邊走邊想:“在這昏暗的地方,能撿到鬼神丟下的錢包就好了,或者若有那著名的加賀判官為我說句話,也能如愿了?!彼淌芟嗨嫉耐纯啵О俅蔚卦趬艋弥幸姷饺姨虻拿嬗?。
到了與世之介約會的時候,三笠太夫偷偷地出來,她對世之介說:“今晚在經紀行竹屋的七先生舉辦的宴會上,與紀州來的一個叫吉如的人初次相會,沒想到他追問我與您的關系,而且要我斷絕咱們的關系,我很難過。我怎能拋棄您呢!”說著,她把手伸進世之介的左袖口,摸著他的側腹,哭了起來。
如今正是梅雨季節,她卻拿出一只蜜橘來,讓世之介覺得似乎到了產橘子的秋季。三笠說:“這橘子我留著一直沒吃。”說著把它遞給世之介,道:“你還記得嗎?去年秋天,您揪下我的一根頭發,把蜜橘皮捆成小猴子的樣子。那個夜晚,我們無憂無慮玩得多開心??!那個負責按摩的休齋還從二樓上掉下去了呢?!闭斔f這些話的時候,傳來了尋找她的喊聲:“太夫小姐!”三笠太夫無限悲痛地說:“明天晚上,天快亮的時候再見吧!”便與世之介灑淚告別。又聽有人吩咐“把大門關上”,世之介只好混在隨從和不住宿的人們當中,走出門去。茶館的燈籠很亮,他害怕被人看見,便側著臉走了過去,心想,要是在從前,就會有人送他到這里。如今只得暫且去先斗町的一家小旅館。
沒有不透風的墻,太夫三笠與世之介的事情被人知道了,老板對三笠嚴加斥責,但是她就是不肯中斷與世之介的關系。老板越是殘酷懲罰她,她的態度越是堅決。老板無計可施了,便把她貶為打掃衛生的女傭,讓她身穿破舊棉布衣,干那些打醬油、買豆腐之類的粗活兒。但是,她并不以此為恥,為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可以忍受這一切。那年十一月,初雪下得很大。老板將三笠的衣服扒光,捆在院內的柳樹上,喝問道:“從今以后,還和那家伙來往不?”但是,三笠決不說出“不來往了”這幾個字。
她抱著必死的決心,一連絕食了五六天。有一天,一位比她年輕的同伴看到她在流淚,便說:“看你多可憐??!”太夫說:“我并不是為自己的遭遇而流淚,我在想,我這樣,他是不是知道呢?”
正說著,賣梳頭油的太右衛門正好來到這里,見狀悲嘆不已。三笠想起,這個人平素常常出入世之介家,便對人說:“我要認錯了,請將繩子給我解開一下?!彼山壓?,她從自己的白綾子貼身裙上撕下了一塊布,咬破了小手指,用鮮血寫了心跡,然后將它交給太右衛門,說:“拜托您了?!弊鐾赀@事情后,她又讓人把自己綁到樹上。正當她感到活不過今天,想咬斷舌頭一死了之的時候,世之介收到了她的血書,身著自殺時穿的白衣趕了過來。很多人都過來勸說調停,辯明道理,把事情解決了。此后,世之介把她迎進了家門。
這種真摯感情是很寶貴的?!按筅嫖莸奶蛉摇钡拿忠簿蛷V為人知了。
二 燒死也心滿意足
大阪生玉神社水塘中的荷葉,每年七月十一日都要收割。人們劃著小船在水塘里穿來蕩去,揮鐮割荷,驚得鯉魚、鯽魚和泥龜東游西竄,鸊<虒鳥>亂飛,什么殺生之罪、神佛面前要小心之類的,全都置諸腦后了,倒也饒有趣味。
那一天,越后町扇屋的老板,一大早就讓人提了裝有高粱年糕和美酒的提盒,邀請朋友一同游山。這些朋友是住吉屋、吉田屋的兩位,還有名叫什么“平”的人、佐渡島的傳八,世之介也在其中。他們坐在東南方的小島上,打著拍子齊聲唱起了當時的流行小曲:“松樹的濃陰,被陣雨打濕了,打濕了。”他們都是當今的風流男,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各人都把自己所結交的女郎寫的信拿出來,展示談情說愛的手腕,結果拿出來的都不是給女郎的回信,而全是她們主動傾吐思戀之情的。雖然她們都是風塵女子,但也不一定沒有真愛著的人。這些“色道”的行家里手,便借這聚在一起的機會,什么也不隱藏,對太夫們品頭論足起來,以作今晚的消遣。
背山太夫快要期滿從良了,令人難禁惜別之情。雖然身材矮小,算是有所不足,但是她生得漂亮,氣質高雅,聰明善良。
大橋太夫身材修長美麗,目光清涼,只是言談不夠文雅,走路的樣子也不太好看。端坐在室內的時候,像是不會吟詠和歌的小野小町[104],事事都要依靠侍女阿純的智慧。
太夫阿琴長得一般,有人不喜歡,但也有人專門喜歡。她聰明過人,但又貪心。脖子上長了一瘊子,是令人遺憾的。但在酒宴上她卻很善于應酬,從不出差錯,有太夫的風度。
太夫朝妻身材苗條,招人喜愛,側面看上去很美,高高的鼻梁,可惜的是鼻孔黑,使人覺得似乎剛剛幫人做過清潔。不過,她會顯出彬彬有禮的樣子,人很溫和,有時顯得有些狡黠。以上的無論哪一位,作為太夫都不能說是不招人喜歡的。
從一日到三十日不停地陪客,有位太夫堪稱妓院“福神”。她是古往今來女郎的典范。她的姿色美麗無比,頭發即便不梳理也很漂亮,不化妝的臉、赤裸的雙腳也都很美。手指柔軟而纖細,胖瘦適度,目光中透著靈氣,舉止高雅,皮膚嫩白如雪。尤其是床上功夫好,知情者有口皆碑,令男人神魂顛倒。她有酒量,歌聲悅耳,擅長彈琴,特別是三弦彈得最好。在酒席上她應對自如,情書寫得優美有格調,并且善于寫長篇書信。不對客人索要財物,同時慷慨大方,以情動人,交往技巧嫻熟,若問此人是誰?五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除了夕霧之外,全日本再也沒有第二個了,非她莫屬呀!”
他們相互談了得到她的眷顧的感受。當客人為情所困想不開的時候,她會開導并疏遠他;當得知有關她的議論時,她能使客人充分理解;對于那些為戀情而昏頭昏腦的人,她會曉之以理,此后不再與之來往;對于必須顧及自己身份的人,她就讓他們明白家中的妻子是多么痛恨這種事。連魚鋪的常兵衛,她也允許他攥攥她的手;對蔬菜店的五郎八,她也能說上幾句溫存話,而使他感到開心。她從不冷落人,有一顆真誠的心。
五個人起初還是高談闊論,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無不熱淚盈眶。就連平常愛嘲笑別人的傳八,也愛上了這位太夫。
世之介聽了他們的談話之后,在這里坐不住了。他謊稱有病,先回了家。他滿懷愛慕寫了一封信,托人送給夕霧。他下決心一定實現自己的心愿,便日夜兼程,冒著雨雪,趕往她所在的地方。夕霧理解了世之介的真情。陰歷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人們最繁忙的時候,她給世之介送來信說:“請今晚悄悄來吧。”
夕霧比往常更早地來到妓館,高興地等待世之介到來。她與打掃房間的女用人商量好,讓世之介進入小房間,以方便交談。不知想起了什么,夕霧把暖爐中的火熄滅了。當時正值嚴冬,熄了爐火有點叫人奇怪。這時世之介來了。正當兩人談得火熱時,事先約好的客人來了,就聽有人不斷地喊著:“權七先生到啦!”
夕霧不慌不忙,把世之介藏到暖爐下面,剛才熄滅暖爐的用意就在這里。這聰明機靈實在太難得了。世之介心里想,即便燒死在這里,也心滿意足了。
夕霧為了迷惑權七,拿著一封無關緊要的信逃到了廚房。權七追了過去:“讓我看看嘛!”“不給看!”在他們你爭我搶的時候,世之介乘機逃到里面去了。世上竟有這樣的戀愛之道??!
三 情意盒里藏真情
夜晚盼涼風,遠處河原上的茶館搬出了納涼床,柳馬場的幫閑長七手提煙草盆,拿著大團扇,好像在那里等人的樣子。世之介便問道:“喂!你傻啊!那么遠你能看見什么?又在找誰呢?”
長七卻一言不發地獨自發笑,用手往那邊指,世之介順著方向一望,只見長七的老婆與平常不同,打扮得花枝招展,帶著臨時雇來的侍女和用人,長七則是一副男仆打扮,讓老婆變成了主人。世之介問道:“你這是搞什么新花樣???”
于是,長七說道:“只因她心疼我,平常,家里從燒菜煮飯到擔水都是她一人干,我每天回來得很晚,還沒敲門呢,她立刻就把門給我打開了,還說:‘今晚上,因為知道你回來得晚才把門關上的。沒不開心吧?今天的事情辦得還順利嗎?’無論家事還是外面的事情,她都非常關心我。因此,今天我特地讓她打扮成夫人的模樣,讓她身披罩頭外衣出來。天黑后就讓她這樣躺下,讓她享受一下做夫人的樂趣,以此來感謝她平日里從不為獨守空房而發脾氣,也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是幫閑的老婆就覺得沒有面子?!?/p>
長七說的是實情。原來他老婆是島原的太夫藤浪的侍女阿春?!澳銈儌z情投意合才結為夫妻,阿春積攢下的那筆錢還沒花吧?”世之介這樣一問,長七便苦笑說:“那些錢早就花完了。好在現在還沒有孩子!”他囁嚅著訴說了過日子的艱難。
世之介說:“現在到我家來吧,徹夜不眠也好,想一起聊聊往事,我也有話想講給你們聽?!庇谑鞘乐閹еL七夫婦二人回了家,把他們讓到安靜的內室客廳里。這時他們聞到了一股香味兒,長七說:“挺濃的油香啊。老婆,你覺得這是什么味兒?”阿春回答“不知道”。這時世之介走出來說:“今天,我晾了一件秘傳的東西?!?/p>
他們走到小書齋,見角落有一只小盒子,上面寫著“御心中箱承應[105]二年封”的字樣。其中裝有女郎、美男們訴說衷腸的誓文,大部分是血書。從壁龕柱子上拉著一根琴弦,上面掛著女人剪下來的黑發,并標著八十三個人的姓名,后面還有多少就不好數清了。右側的擱物架上,放有不計其數的帶著肉的指甲。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東西用小紗巾包著。這些東西好像都有來由。房間內的情形,如同寺院在鑄鐘時,女人向寺院敬獻頭發和鏡子以表心愿一樣,拉起的琴弦又像寺院啟龕時那通向佛界的五彩繩。在隔壁的小房間里,還可以見到在紅色布料的和服上寫了一些字,白色和服上寫著血書。還有在和服上寫著的清早分手時依依不舍的句子。那件帶有十六子跳棋棋盤格紋的紫地和服,肯定是島原的太夫花崎的留念品了。還有帶著家徽的三弦琴,還有以貼身裙作材料、以飾帶鑲邊裝裱的美人畫軸。各種物品五花八門,不計其數。
看了這些,長七說道:“既然您讓這么多的女人神魂顛倒,您自己也難以自拔吧?”長七的話音未落,佛龕上掛著的那一縷縷女人頭發突然向四面飄擺開來,然后復歸靜止。如此反復了兩三次,好像要說話似的,看上去簡直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
長七被嚇得渾身汗毛直立,說:“這是怎么回事呀?”世之介回答說:“這個,也許阿春還記得。這是讓藤浪剪下來的頭發和指甲,當時這樣做是出于多種原由的。在這些留念物品中,唯有它使我至今難忘,所以,我特別地把它擺放在這里,一刻也沒有忽視過。藤浪有時在我夢中出現,有時在我幻覺中出現,有時則出現在現實中,和我談起為她贖身的那個男人的事情。因為這樣,我覺得現在跟當時總是見面的時候,也沒有什么兩樣。而且,有些話她不會對別人講,只會對我講。特別是昨晚臨別的時候,藤浪說:‘如果把這塊新織出來的條紋縐綢做成短外褂,讓您穿上,那更會讓女人們著迷吧?!f罷,放下布料就回去了。這當然是我夢見的情形,可現在那塊布料就在我手邊啊!實在不可思議!我就是為了想說一說這件事,才叫你們來的?!?/p>
阿春和長七都很驚詫:“藤浪小姐這樣舍生忘死地愛上了您,這件事在京都已經是無人不知的了。”后來,阿春去看望藤浪。其實藤浪也在納悶:“那種縐綢布料怎么會少了一塊呢?”正在這時候,阿春來了。她悄悄地把世之介的話講給藤浪聽,于是藤浪流了眼淚,說:“我在想方設法把它送給世之介呢!我和他的交往是神佛相助的吧。我日夜不能忘記他,但要把這緣分永續下去,我就不能在家待下去了?!庇谑撬舻袅祟^發,辭別丈夫而出家為尼,自此看破了紅塵,在尼姑庵里祈求來世。
藤浪作為一代名妓,受到了人們無盡的贊揚。
四 睡夢中美味佳肴
夜里下了一場大雪,京屋妓院里那棵令人引以為豪的松樹,都被壓斷了枝條,老板仁左衛門覺得心疼。在這樣的風雪之夜,人們自然想喝酒。酒后,世之介說道:“喂!給我拿個枕頭來!我想睡一會兒。”他和御舟兩個人躺到被窩里,很快同時打起鼾來。
在用屏風隔開的鄰床上,睡著新屋的金太夫和槌屋的萬作,御舟不知道自己響亮的鼾聲被他們聽到了會受嘲笑,卻不知不覺地做了一兩個夢。只見她眉頭緊鎖,睜大眼睛,粗聲粗氣地說:“哎呀我的媽呀!現在這時候,七左先生你不能逃走啊!”說著,咬住了世之介的左肩頭,并且淚如雨下。世之介吃了一驚,慌忙提醒說:“我是世之介呀!”使勁地搖著御舟。御舟從睡夢中醒來,說道:“請您原諒??!關于我的緋聞瞞也瞞不住的。剛才我夢見丸屋的七左衛門了,他說人言可畏,要中斷與我的關系。我很難過,才這樣子。不好意思啊!”說著,她流露出不想活了的意思,世之介極力勸慰,她的心情才好起來。世之介聽了她與丸屋七左衛門相好以后所遭受的痛苦,感到這個女人是今世難得的令人欽佩的女人。
起床道別時,御舟顯得落落大方,喝酒也能適量。其他妓院派人來請她去,她跟沒聽見一樣,一直要陪客人到最后,令對方滿意為止。有事和老板娘、管家、女傭請假時,也和和氣氣地使人感到很舒服。穿涂漆木屐走路時腳步輕盈,下雪仆人為她撐傘時雪花落在和服袖上,她也毫不在意。
“為什么她在京都沒升為太夫呢?”世之介問,身邊人答道:“大概因為不是那么漂亮吧?”世之介反駁道:“胡說!太夫難道是僅憑長相來決定的嗎?!”世之介邊說邊久久凝望著御舟的背影,獨自寂寞地上了二樓。
來接的人遲遲未到,這些女郎們便聚集在樓下茶爐周圍等著,妨礙了用人收拾碗筷。她們把盤子里的鯽魚凍吃得亂七八糟,又呷湯,又喝水,嘴上一刻不停。把圓盤打碎了,卻若無其事地拼在一起,還有的將盲人樂師城浪的三弦踩斷了,卻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放在別處。世之介在暗處看到這情景,覺得啼笑皆非。她們的這些所作所為甚至連廚房里的干魷魚、干海參也看不下去吧。
接的人來了,臨走前,她們或者脫去外衣只穿一件內衣,或者將內衣改穿在外面。被房檐上滴下的水滴嚇了一跳,便高聲叫罵道:“就不能在門口安個竹水管兒嗎?!仁左衛門那蠢貨!”真是太粗俗了。
吉田屋的某位太夫,從毛馬村的鄉下嫖客那里硬要來了不少紅色縐綢兜襠布,聽說第二天就用它做了貼身裙。還有一位太夫,總是貼身帶著斜紋綢料荷包,其中裝有淡黃色的橢圓形金幣。世之介曾挖苦她說:“要是夜間發生火災,逃命的時候也要帶上這個嗎?”這些行為太不雅觀了。
世之介對能聽進別人意見的女郎說:“在這五年多的時間里,我所看到的有礙觀瞻的事情,多得說也說不完。要是一一點名道姓地說出來,未免太刻薄,所以就不說了。請你們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啊!”說罷便離開了。
從位于越后町北側中部妓院的格子窗內,傳出了睡意蒙朧的聲音:“我想吃生鯧魚片?!彪m然不清楚此話的來由,世之介還是說:“聽一聽,大家都別出聲!”側耳細聽,原來說話者大都是自己熟識的太夫?!拔艺嫦氚涯怯泻颂业哪旮獬詡€夠!”話音剛落,另一個又說:“真想吃脫骨雞!”還有人說想吃“紅燒山芋”、想吃“燉山雞”、“炒芹菜”、“糖瓜”,還有人想吃川口屋做的帆船形多層提盒里放著的滿滿一碗清燉鮑魚。她們各自說出自己想吃的菜,聽起來很可笑。世之介問身邊人道:“這些你們都聽到了吧?”以新町西二初音茶館老板太兵衛為首的四個人齊聲道:“今天,算是飽了耳福啦!”于是大笑而歸。
去年夏天,世之介請吉岡太夫吃西瓜時,她露出了那顆齙牙;請妻木吃洋粉時,她說出了“倍兒香”這個土詞兒。這些都是世之介故意干的。
那一年,在九軒町住吉屋妓院的儲藏室里,伏見堀的一位愛挑剔的男人,見到初江和初雪從供桌上拿來飯團子,在被爐上烤熱,邊吃邊喝茶的情景,卻覺得這也很有意思。
五 大年初一會初音
去妓院區的轎子走得很快,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就趕到了島原花街的入口處丹波口。茶館老板小六子跑過來向世之介祝賀新年。這里靠近朱雀的郊野,所以到這里來就是為了看到新年的初音,有言道:“不來看看名叫初音的太夫新年的初姿,是要后悔的?!盵106]于是,世之介坐在了島原出口處的這個茶館里。茶館老板娘佐近端來了所謂的“大福茶”表示祝福。世之介問道:“你說有人到這里來了三次招請客人了,是哪家的人呢?”回答說:“是鶴屋傳左三郎派來的。”世之介說:“那么,我們就到那里去吧!”
世之介他們來到了那條妓院街??吹綕M眼美色,令人眼花繚亂。用人給世之介介紹說:“那位是小太夫小姐,這位是野風小姐,那位是初音小姐?!?/p>
初音小姐身著富于情意的天藍色貼身襯衣,中間穿一件帶有散亂梅花圖案的樺木色緞子服,外衣為粉紅色綢緞,飾有五色印花、羽毛、毽子板、驅邪弓和玉片等,上面有新年驅邪的稻草繩、交趾木葉、相思葉等吉祥圖案。紫色短外褂上系一條紅色鎖邊的飾帶,有黃鶯棲白梅的圖案。她那婀娜多姿的樣子,令人不由得心生愛意。花街上一位叫又市的男人曾說過:“女郎外表撩人,內心聰慧,那是上品?!彼詷O是。
正月二十五之前,初音小姐的客人已經排滿了,世之介希望的此前相會不能如愿。最終約定二十六日或者二十七日來與初音見面。見面那天,初音小姐對世之介說:“有時我也想見您呢!和您相會過的人一定很幸福。您果真是個好男人哦!”聽了這話,世之介完全不能自持,注意起自己的儀表來,一時語塞,渾身冒汗,感到氣氛凝固了。于是兀自喝起酒來。竟一根根地胡亂點起了沉香。看到二樓上的設施陳舊,便把老板叫來說:“這個樣子可不行?。 敝鲃犹岢龀袚b修費用,又送給了老板娘許多新年禮物,還給正在演唱流行小曲的女郎一把紫檀活桿三弦琴。世之介在初音太夫面前,極力擺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來自粗獷的鄉下的土豪。使得陪他前來的金左衛門很是困惑。當世之介擺譜顯闊時,他好幾次打斷他并支吾過去。
平日里,這世之介是大名鼎鼎的花街里手,但這次在初音面前卻亂了方寸。初音的應酬手段非同一般,是其他的太夫根本無法比擬的。當酒席上的氣氛有點沉悶的時候,她會使人歡笑起來,她能把那些以“粹”自居的男人弄得服服帖帖,也能使初來的生手高興得流淚。她能夠根據具體情況,每次都變換接客手法,只要稍一大意,連神仙也可能被她蒙住。她的智慧,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初音床上的功夫也很高超。她說:“今晚很困了?!本褪峭褶D地催人準備被褥,自己則開始梳妝。金左衛門留心觀察,發現她多次含水漱口,仔細地梳理秀發,用兩只香爐熏和服袖口,用寫著“室津八島”字樣的盒子中冒出的煙,來熏香和服下擺,并以鏡子反復映照側臉加以修飾。
一走進旁邊的小房間,她就讓人打開隔扇拉門,讓其他女傭退出去,只帶一個貼身侍女進去。就著燈光,她來到世之介枕邊,說道:“哎呀!看呢!很少見的蜘蛛啊,有一只蜘蛛!”于是,世之介起身道:“怎么回事!”初音卻用力抱住他,說道:“是一只女郎蜘蛛纏住了你!”說著幫世之介寬衣解帶,自己也解下衣帶?!斑@樣,喜歡嗎?”說著把世之介拉到自己懷里,雙手沿著他的背向下撫摸?!耙郧埃恢卸嗌倥嗣^您這里吧?”當她的手觸到世之介的下面時,世之介已經不能自已了。
世之介忍耐不住了,二話不說,便趴在了她上面,將身子壓在她的胸上。初音說道:“您這樣,太粗暴了?!笔乐檎f:“我受不了啦,請原諒?。 薄坝械氖菚r間呢!今晚您……”世之介說:“在江戶,我也曾在這時候被迫停下來,現在還懊悔呢!我不下去,你把我抱下去才行?!闭f話間,他那關鍵的家伙卻變軟了,沒有用了。不得已,世之介要下來,初音太夫卻從下面抓住了他的耳朵說:“您到現在為止一直趴在人家上面……干不成好事,您也別想下來!”于是兩人交魚水之歡。
這樣的床上技巧的確罕見。兩人又打鬧一番。他被初音踢了一下,也許是世之介說了句什么話,使她不高興了吧。
六 道別禮物是留香
使京都女郎具有江戶妓女的傲氣,并與她們在大阪的妓館中相會,這大概是世間最高的享受了。
江戶的吉原有一位無人不知的太夫,名叫吉田,善于辭令。論姿色,她比京都島原一文字屋的金太夫更勝一籌;論書法,像大阪屋的野風一樣出色,而且在和歌方面也造詣頗深。有一次,一位名叫飛入的俳諧[107]名師,詠出和歌的上句:“涼爽呀,昨夜吉田陪著我?!奔镄〗銊t即興吟詠出了下句:“螢火蟲呀,飛進我的床榻上?!辈粌H如此,她的聰慧和才能還有很多,歌兒唱得很好,三弦琴也會彈,天生就是一位適合干這一行的女子,其聰明才智出乎人們的意料。
山手那地方有一位富豪特別喜歡她,給予她種種關心照顧,使她難以拒絕。最終吉田為他而回絕了其他的熟客,還咬破手指寫了誓文,漸漸從內心深處愛上了他。但是,就在這時候,那人又與另一位太夫一見鐘情了,想與吉田斷絕交往,便想出種種辦法,無論如何也想挑吉田的刺兒,但最終也無從挑起。
有一天下午,那富豪約上了小柄屋的小兵衛,去妓院找吉田。他對小兵衛說:“無論用什么辦法都行,反正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要難為她,然后利利索索地與她斷絕關系,再換一個玩伴兒。咱們快去吧!”他們來到了尾張屋清十郎那里,與吉田太夫會面。那人從一開始就顯得暴躁無禮,但是,吉田很快就覺察了他的用意,便完全逆來順受,像平常一樣陪他喝酒,那人咕咕嚕嚕連飲數杯,又在菜肴方面挑刺兒。
那位富豪佯裝大醉,在室內橫沖直撞,酒從踢翻的燙酒鍋里流出來,淌到鋪席上,目不忍睹。小兵衛想用手紙擋住流溢的酒,但也無濟于事。當酒流到吉田的和服下擺時,侍女小林用自己脫下來的黑色薄絲的和服把酒蘸干,收拾利索。大家嘴上沒說,心里卻想,真不愧是吉田太夫的侍女??!都很佩服。見到小林這樣做,吉田當然也很高興。真可謂“春宵一衣值千金”了。
到了掌燈秉燭的黃昏時分,太夫起身去廚房。當她剛剛走到走廊中間時,不留心放了一個屁,那確實是放屁的聲音無疑。在場的世之介和小兵衛都高興地拍起巴掌來,那富豪說道:“這屁放得太是時候了!可以拿這事找她的茬兒!等她回來的時候,就對她說,這屋里臭得沒法待了!”兩人說:“不,不,還不如我們倆都捂住鼻子。她問是怎么回事時,就說我們今天是來聞香味的!”就這樣商量好對策,只等吉田回來,但是左等右等,吉田太夫一直沒從廚房里走出來。
“她現在根本沒法露面了!”正當他們得意大笑時,吉田換了一套衣服,手持一束櫻花走來。他們定睛一看,只見她來到剛才放屁的鋪木地板的地方,走路的樣子格外小心,打開拉窗后又回到鋪席上。這可是關乎她一生的大事?。∵@時小兵衛心想,可不能胡亂說啊!便一時沒有開口。世之介走過去仔細踩了踩那段鋪地板的地方,并沒有踩出任何聲音來,然而他卻什么話也沒說。還是吉田先打破了尷尬場面,她對著那富豪說:“最近您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莫名其妙。我們從初次相會到您厭倦我為止,我一直沒有變。但是,從今天起,我夠了!”說完,她便到外面房間去,若無其事地逗著小狗玩起來,那樣子有點可恨。兩人沒有辦法,聞了屁味,又讓吉田給羞辱了,連聲“再見”也沒能說,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妓院的人知道了此事,都說世之介和小兵衛的做法不高明,而那位富豪也終于未能與他想要替換吉田的那位太夫相會。
吉田太夫對此事也沒有隱瞞,她將各等級的女郎、老板娘、名叫重都的盲人樂師和管家阿滿等人召集起來,向他們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說:“那時對方故意想找茬兒,我就想說:‘這么找茬兒也太無聊了吧!想找茬兒吵架,借口不是多得是嗎?’因此,我回來的時候才故意繞開那段鋪木地板的地方。對方也被搞糊涂了,很好玩吧?其實,那時放屁的,確實是本太夫。”
對這事,世間沒有一個人說吉田太夫做得不好,反倒對她的聰明表示欽佩。太夫有空時,許多人爭著與她相會,就連來自八王子的賣柴的樵夫、神田橋上的化緣僧、金杉的馬夫,也因思戀她而來,佇立于街頭的十字路口。甚至那些風餐露宿、無家可歸的人,只要見到吉田太夫在街上行走,也會呆呆觀望,失魂落魄一般。
七 紙外衣上寫和歌
嫖客的時髦裝束是進口細條紋布衣,女郎的衣裳則講究瀟灑,讓人在衣服上畫上《源氏物語》的故事人物,家徽也對稱地繡在衣服上,袖口是黑色的,下擺染成山道形。以前的客人頭戴細孔斗笠,女郎則腳穿帶有紅色帶子的棉襪,但是,這與如今什么也不穿的“素足”相比,就顯得土氣多了,所以那種裝束也早已過時??梢?,裝束打扮,還是順從時尚為好。
近來的嫖客越來越奢侈了,焚名香也相互攀比,最后跟燒火一樣,以至于讓侍女焚香火來溫酒。如此,多少錢都會花光,即便從中國的咸陽宮拿來四萬兩銀子,也別想從雁門[108]拿回去。
那一年,初雪的一天早晨,世之介身穿一件紙外衣[109],這件外衣非同一般,是用藤原定家的和歌手稿、原賴政親書的三首和歌、三十六歌仙之一的素性法師[110]的長歌[111]以及其他歷代歌人墨跡的紙張縫合而成。而且這些古籍都經由一位名叫了佐的古籍鑒定行家加以鑒定確認。把這樣的外衣穿在身上,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暴殄天物。而尾張的傳七也不遑相讓,他將二十三位傾城女郎寫的誓文縫合在一起,制成一件外衣穿在身上,兩個人互相攀比。他們都是今年初次來會野秋太夫的,為了野秋太夫而欲一比高低。這兩個人都是此道老手,所以,此后比著花錢就不用說了,甚至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野秋心想,從前曾有兩個男人同時迷戀上一個名叫菟名日的處女,最后兩人都跳入生田川死了。如今的世之介與傳七就像那兩個人。對他倆,她并不喜歡誰或討厭誰,所以只好隔日與他們分別相會。野秋生來聰明伶俐,是一個昨天的事今天不談、今天的事明天也不說的人。她寫信給他們兩人,都表達同樣的情意,誓文也事先說明要只寫給他們兩個人。這實在是一種很特別的做法。
對此,世間也有一些不好的議論,有人說:“野秋對客人是一手拈著花,一手捏著葉,腳踩兩只船?!边@是不懂游戲三昧、不懂妓院戀情的人才說出的話。多少懂一點內情,哪怕是與太夫身邊的女郎交往過一次的人,就可能有所體會。野秋無論選定兩個人中的哪一個,他們都會天天與太夫相會,哪怕是連續五萬天。這樣說并非要抬高野秋太夫。
有一個下雨天,沒有客人,也沒有什么可供消遣的,正值二月十五日的“涅槃會”。老板娘溫好了煎茶,為了優待野秋小姐,不等櫻花盛開,便揪下了吊在柳枝上的年糕片兒,用砂鍋兒煎得香噴噴的,大家都不用像平時那么文雅了,老板娘說:“只要牙齒不累,就盡量吃吧。”女傭阿久也夾雜在中間,她們開始毫不顧忌地談起了姐妹之間的私密話。野秋坦率地說:“說心里話,世之介和傳七兩位,是一輛車上的兩個輪子,我們大概是前世因緣,所以我才如此戀慕他們。只希望自己能有兩個身子。”說著,她不由得流出淚水。
“這種真摯的戀情,絕不是像世間那些流言蜚語說的那樣卑賤啊。”敲鼓藝人清介曾在眾多女郎和客人面前這么說過。他說的大概就是實情。
此后的三月二日,是野秋與世之介相會的日子。第二天,由于世之介喝醉了,次日未能離去。那天以曲水之宴[112]為由約好了的傳七也如期赴會。三人陰差陽錯地聚在一起了。他們相互交談之后,便同榻而眠,但并沒有狎戲之舉。這樣的嫖妓,真是古今未聞。兩個都是好男人,有金錢、無父母、有空閑,極盡奢華,讓那些愛擺譜的人甘拜下風。
至于野秋的事情,《勝草》和《懷鑒》[113]中都有如實記載。但除了書中記載的之外,她還有兩點,如不親身體會就不會知道。
首先是天生麗質,解開衣帶,便露出滑膩溫暖的肌膚,高聲喘息,頭發蓬亂了也顧不得,頭不知不覺偏離了枕頭,目光含情,腋下濕潤,睡衣被汗水浸濕,腰部懸空抬起,腳趾向下彎曲,一切姿勢都是自然而然的,這是招人喜愛的第一條。第二條可喜的是,其叫床聲有如畫眉鳥的鳴囀,折騰得蚊帳鉤都震掉了九次,如此,任是什么樣的男人都不能自持。良宵苦短,依依惜別,點上亮觀其花容月貌,即便畫中的虞姬也相形見絀。說聲“再會”,聲音溫柔動聽,猶如天外之音。據說她的家鄉在宇治的朝日山附近。那里茶葉很有名,如今仍保留著古風。
卷七
一 倔強的高橋太夫
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高橋太夫。與高橋小姐共枕過的某男人說:“她天生具備了做太夫的一切條件,長著一個漂亮的臉蛋兒,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腰肢窈窕誘人。此外她還有很多優點。那發型、伶俐的口齒,都是太夫的風度,令她風情萬種,堪稱當今女郎們的榜樣?!?/p>
某個下雪的早晨,高橋為裝滿新茶的茶罐啟封舉辦茶會。以世之介為主客,還有上林的太夫們也在座。用屏風將喜右衛門家的二樓圍出了做茶室的地方,在墻上的掛軸上,貼了一張裝裱好的白紙,讓人想到這是有意布置的。茶點放在一個女兒節時使用的提盒中。天目茶碗和洗刷用具上都帶有橘形家徽,還有一些一次性使用的新器皿工具,也都各歸其位,頗具情趣。
過了一會兒,從廚房那邊傳來話:“久次郎剛從宇治回來了?!比藗兞⒖涕_始過濾打回來的水,大概是特地從宇治橋第三橋墩的上游打來的吧,這實在是令人欣喜??腿藗円坏烬R,高橋便開始研墨,說道:“我們大概不能只是欣賞這雪景吧?”說著,就請客人們當場吟詠俳諧。眾人在那掛軸上面的白紙上各自提筆抒懷,從首句到第五句全部寫上去了,都是美妙的唱和之辭。
接著,按引導員的引導,三弦琴奏出了獅子舞的舞曲,大家又興致勃勃圍了上來。卻看見這次僅掛了一只竹筒,里面沒有插花,多少有點令人意外。揣測其用意,大概是因為今天是太夫們的聚會,沒有任何鮮花能與太夫們的容貌相比吧。
那天,高橋穿的是染著紅梅的內衣,白緞外衣上繡有“三番叟”[114]的刺繡,淺黃色的薄絹配著一串紅穗,禮服上有長尾雞飄散著尾羽的圖案。秀發打理成飾有金箔紙的蝴蝶髻,這美麗的風姿,簡直就像仙女的姊妹一般。她點茶的手法也高雅嫻熟,讓人覺得就像千利休[115]轉世。
茶會結束之后,大家無拘無束地暢飲起來,這痛快是平日少有的。世之介借著酒勁兒,從紙袋里倒出了所有的金幣銀幣,用手捧著,說道:“我蒙受了太夫款待,這個,請收下!”按規矩,這種場合太夫是不便收錢的,那些見識不深的女郎為此都羞得面紅耳赤、渾身發燒。高橋卻沉靜地微笑道:“那么,我就只好收下啦?!庇蒙砼缘膱A盤接過來?!艾F在,我是當著大家的面接受的,和在信上寫的都是一樣的哦!”邊說邊把侍女叫過來,“這東西不收不行,先收下吧?!毕襁@樣巧妙地處理事情的手法,哪朝哪代能有呢?
茶會令人開心,無論女郎還是客人,都為這樣的一天如一枕黃粱般轉瞬即逝而感到遺憾。就在這時,丸屋方面來人好幾次催促高橋說:“尾張的客人早就到了,都等得不耐煩啦!”那位客人是一位初客,不好通融。高橋流出了淚水,干這一行的真是身不由己啊。高橋說:“我先去一下,回絕之后立刻就回來。冷落了世之介先生,那就拜托諸位陪他了。”說著走出門去,但又轉回身兩三次,叮囑說:“我不在的時候,請用小酒杯給他斟酒?。 彼咽膛粼谶@里,自己到丸屋去。
到了丸屋,她也沒有立刻到客房,而是坐在廚房里給世之介寫起了長信。丸屋的老板和老板娘都來勸她說:“哪怕是一會兒也好,請您去見一下吧。”但她不聽。不久,幫閑們過來催促說:“飯菜都上來了,請上二樓吧?!备邩蛘f道:“你們要是真正懂得此道的規矩,就該了解這里太夫的脾氣,和如此性急的客人相會,也沒有意思!”說完,揚長而去,返回喜右衛門那里。無論七左衛門那邊怎么勸請,也都無濟于事。
世之介理解對方的心情,便勸說她:“無論如何請去一趟吧!”高橋卻道:“今天,我向全日本的神佛發誓,我決不會去的!”世之介說:“你可不要太固執了。對方未必善罷甘休。他如果動武來搶你,把你截成兩段,把腦袋砍下來放在這兒了,怎么辦?”高橋說:“這個我早就想到了。”說著讓世之介彈起了三弦琴,她則枕在世之介的膝頭上,唱起了《只要還有命》的流行小曲。尾張那個土豪果真找上門來,說:“我決不能忍下這口氣!”說著抽出刀來就要砍。高橋對此卻不屑一顧,照樣唱她的歌,而且音調一點兒都沒變。
人們攔住那土豪,多方安撫他,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罷休。兩家妓院和地方衙役都來調解了,吵吵嚷嚷,亂作一團。這時高橋太夫的老板趕來,說道:“今天,我們既不陪尾張來的客人,也不陪世之介先生了?!闭f著,揪住高橋的發髻,就把她拉回住處了。高橋面無懼色,臨走時向世之介招呼道:“世之介先生,再會??!”真是一位倔強的女子,世之介實在是令人羨慕??!
二 眾幫閑狂歡游樂
“與從前的薰太夫相比,現在第五代的薰更勝一籌,她使她的老板上林家名聲大振。尤其是她對服裝的特別興趣,是人人都嘖嘖稱道的?!彼匦苑◣熢@樣說。薰認為“秋天的花草最艷麗”,因而就請畫家狩野雪信在白緞子夾衣上畫了秋日原野,并請八位公卿高官為此畫書寫相應的古代和歌一首,印在這件衣服上。這樣的作品即便在當今也是稀罕之物。有人說:“如果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把它穿在身上,即便是絕代美妓,也太過分了。但是,話雖如此,卻有許多人都來看她的這身打扮,而且說,在京都,只有薰才能穿這樣的衣裳?!蹦切┙浂嘁姀V的人,看過之后也都久久不能忘懷。
隨著社會的變化,嫖客們也日益奢侈,那些有名的富豪,穿深紅色的隱條綢襯衣,外衣則在淡黃色縐綢面料上印著相好的名妓的家徽,系著仿中國織法的淺灰色腰帶,外罩則以黑色粗毛織品作面料,以條紋天鵝絨襯里。町人們則喜歡有七處裝飾物的大型腰刀,掛在腰間稍向后翹著,靛藍色鯊魚皮刀鞘,帶有鐵質小型古式護手,刀柄很長,打著兩只鍍金穿釘,用京都鼠屋的淡紫色合股絲線纏著刀把,腰間還掛著扁平形小藥盒和彩色革制腰包,上面飾有瑪瑙佩物和硬木工藝品墜子。扇子是十二根骨的,扇面上畫的是宮崎友禪的浮世繪。身上帶著小菊牌的高檔手紙,腳上則是運齋式棉襪,一雙精編細帶草屐。他們讓仆從們拿著手杖和斗笠,再帶著幾個有名的幫閑,即便天黑看不清楚,也知道這是逛花街柳巷的。
“日常只穿一件日野產的破舊縐綢衣服,連一條替換的兜襠布也沒有的男人,那地方是去不了的?!比绻阌X得藤屋市兵衛[116]說的這話是實情,那就得好好攢錢才行。
不過,世之介卻認為,不管攢多少錢,人總是要死的,所以有錢就該花。有一天,世之介包下了一家澡堂,把眾多幫閑召集來,說是要痛痛快快地玩一整天。他讓所有人都穿上了帶有他的家徽的紅瞿麥浴衣,披頭散發,不系兜襠布,九個人排成一行,鬧鬧哄哄地涌上花街八文字屋二樓,蓋過了整條街上的喧鬧聲,煞是可笑。京都的怪人湊到一起,就是這樣子的。
彌七把祭神驅邪幡掛在棕櫚笤帚上,從小格窗口伸了出去;接著,丸屋的二樓就掛出了財神像;見到這個,柏屋的二樓馬上打出了正月懸掛的小鯛魚旗;莊左衛門則亮出在砂鍋上畫的翹胡子的人頭像;從隔壁則打出了三座神社的神諭讓人叩拜;對面樓上則伸出了象征遭神懲罰的鐵錘;這時,綽號叫鸚鵡吉兵衛的人,點著了吊燈盤里的燈亮了出來;接著,從丸屋又打出了戴頭巾的佛像;柏屋則伸出撈吊桶的鉤子象征救度眾生;八文字屋則伸出切菜板;丸屋又伸出一束牛蒡;有的讓貓佩帶大刀和小刀跑出去給人看;有的則出示銜著牙簽的干鮭魚;有的剛一拿出綁了避邪草繩的滅火罐,對面的房子里便馬上伸出了掛在吹火竹筒上的買醬油的賬本。彌七戴上一頂象征財神爺的黑漆帽子把頭探出來,從對面屋子里就扔出了一個包有十二文錢的小包。當北面伸出一根纏上棉帽子的木杵,南側的拉窗上便伸出了寫著“最上等的墮胎藥,并有可供臨時雇用的接生婆”字樣的紙幅。花街中部的二樓還伸出了幡、天蓋等葬禮用具,人們假裝哭泣后又大笑起來。這一天,這條妓院街上的女郎和嫖客一個不剩地全跑到街上,觀看三家妓院二樓窗口這些折騰表演,真是古今罕見的游樂。看客們興猶未盡,喊道:“再來!再來!”最后,樓上的幫閑們都跑到大路上,大聲狂歡,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其他的游樂都顯得乏味了,只有這里聒噪不止。
“就沒辦法使他們安靜下來嗎?”東側中部妓院面街的房間里就有一人說:“我立刻去讓他們停下來,你們瞧好吧!”他吩咐小伙計:“去讓太夫們都來揀金幣吧,供大家開眼!”于是,小伙計們便把金幣像雨點一樣撒出去,但是竟然沒有一個人去撿,大家仍然專心地看幫閑們的表演,這就是京都人的做派!那位富豪撒出那么多金幣卻無人理睬,反而遭到嗤笑,覺得掃興,躲到房間里面去了。后來,那些錢都被化緣僧和揀廢紙的人收拾起來,拿到天部[117]那邊去了。
三 貪婪騙人的太夫
“喂,喂!請您過來一下!”世之介被高島屋的女傭叫住了?!坝惺裁词聠??”他說著回頭一看,女用人便遞過一封信來,說:“給您的?!笔乐榘堰@封沒有寫收信人姓名的信揣進懷里,什么也沒說便匆匆走了。
有件事雖然不重要,但世之介還是沒忘。就是很久以前有個男人迷上了高島屋的太夫瀧川,自己從中撮合,并一直在等她的回信。世之介心想,大概這就是那位瀧川太夫的回信吧。他等不得回家,便悄悄來到慶順街十字路口的路燈下,站著看信。有些話看不明白,于是再從頭細看,才明白這并不是瀧川的回信,而是另一位太夫寫的,說她對世之介如何愛慕、愛得死去活來。世之介略感得意地對隨身侍從說:“看看吧。有的人,我從中極力撮合也白搭,人家卻對我主動示愛。這封信可是一位太夫寫給我的呢!世上有很多年輕男人,她卻偏偏看上了我,這大概是我留著厚鬢[118]的緣故吧。你還是跟我世之介好好學著點吧!”但是,那侍從卻笑著說道:“這個,我看未必。”
世之介著急了:“難道是我說謊嗎?你自己看看這信呀!”
“用不著看,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就是那個太夫寫的嗎?”
“你是怎么知道的?快說??!”
“您別急啊。如果是那女人寫的信,您就用不著這么高興啦!原因是,她不光是給您寫,就在前不久,她給半太夫的客人和薩摩太夫的客人都寫去了情書。搶別人的客人,是她最近的新手腕。那女人的心眼兒太壞了,那完全不是什么戀情。她專對那些每逢節日必逛花街柳巷的富豪耍這種伎倆。至于男人本身到底是怎樣的人,她并不在意。給您舉個例子吧!河州有一個村長,是個沒鼻子的人,她甚至給這樣的人也寫了熱情如火的情書,為的是讓他償還這三年間因不去接客而欠下的妓院的賬,還有買東西的賒賬。那時她一直閉著眼睛與那位村長睡覺,后來卻以‘我不喜歡你這張臉’為由,與那村長找茬兒吵架。那村長無可奈何,氣憤地說:‘你現在才看到我的臉嗎?事先你這個那個地要了我很多財物,現在又翻臉了,真是太歹毒了!我的心可一點沒變。你要我給老鴇送去小麥,今天我就把剛打下來的小麥運來了兩草袋;你說你父母家要棉花,我就讓人在四五天之前送去了干凈的棉花一百多斤。還有蕪菁干、瓜果、茄子,都源源不斷地送到遙遠的大阪天滿去,這些都是為了讓你開心?。〗衲晗奶?,仁和寺的淀川大堤決口了,你認為我的農田絕收了,就看不起我了呀,真是太叫人傷心了!’那男人流著淚回了家。當時有很多人看到了這場面,聽到了男人的這些話。對這樣的女人,你還是躲她遠遠的吧!”
世之介聽了這番話,說道:“真是可惡?。∵@種女人,能白白饒了她嗎?”說完,將計就計馬上給她寫了一封回信,約定要避開其他客人的耳目偷偷約會。當那位太夫與豐后的某客人初次相會時,世之介來到了那里。那太夫一見世之介,就立刻寫了“請繞到后面”的小紙條交給他。世之介想,結果如何,就看今宵了。于是,他躲進放柴禾的屋子,從暗處悄悄窺探:只見那女人連酒杯也拿不住了,突然說肚子疼,樣子十分痛苦。這時,那位鄉村土豪嫖客打開小藥盒,給了她幾樣藥,太夫假裝吃藥,卻把藥扔進了煙灰桶里,接著讓侍女拿著燭火,起身去院內的廁所。侍女在廁所門口等候,自己卻偷偷繞到后面,緊緊抱住世之介說:“這樣來相會真開心??!”那位土豪還以為她真的去了廁所,便打開通往院子的拉門,問道:“太夫小姐去了好久了,肚子還疼嗎?”侍女回答:“很快就會出來的?!彪m然這是此女的慣用伎倆,但是免不了會上一次當。
那女人和世之介從木炭包中間站起來,將要分手時,她為衣服被灰塵弄臟而生氣了,嘟囔說:“這太虧了!”毫無顧忌地讓侍女用笤帚撲打背部的灰塵。但接下來她并未直接回到房間,而是坐在佛龕前,就著咸鱈魚吃起了茶泡豇豆飯。吃完之后,她又拿出手邊的百文錢串,一文一文仔細數起來。而數錢之類的事情,女郎本是不該做的。
那位土豪受不了冷漠,實在待不下去了。他起身要走的時候,看到那女人正在數錢,便說了一句:“看到你數錢,我放心了?!钡缆曋x便回家去了。女人卻滿不在乎,把一個像是小伙計模樣的人叫過來問道:“如今借貸金幣的利息是多少啊?”看到這里,世之介真想朝她臉上潑水。這樣的女人也配做太夫,而且居然還有名了!不過,今后人們會識破此女的真面目的。
后來,世之介又與她悄悄約會了四五次,之后,果然不出所料,她寫信來要錢了。世之介立刻給她寫了回信:
“年末繁忙之際,你正月花銷所需費用,信悉。如您所知,若花錢嫖妓,本人就不必與深愛我的太夫們長久保持關系。你曾來信說讓我去您那兒免費一游,我才在談情說愛的百忙之中,出于同情之心而抽空與您數次相會。您若掙錢,就應該找其他男人去!若想從我這里借當日償還的高利貸,我倒愿意協助。因本人很忙,只談正事,閑話休提。敬復如上?!?/p>
四 不遠千里會名妓
不顧露水和陣雨打濕衣裝雙袖,作為色道第一人的世之介,想去看看那名聞天下的太夫高尾的風采,于是身穿紅葉圖案的旅衣,坐上八人抬的大轎,帶著五名幫閑,浩浩蕩蕩從京都出發了。仿佛是當年的愛神在原業平乘轎出行一樣,這位當今一流的色道老手日夜兼程,不久便來到宇津山下。世之介心想,要是有一個人能給京都島原那兒捎個信就好了。恰巧三條通龜屋的清六來到這里,沒等下馬,清六就趕忙說:“唐土太夫還好吧?我去江戶找小紫了。我替你給京都那邊帶個信,就說回頭就給她們敬酒去??!”他們站著聊了起來。
只聽這話,便覺得江戶充滿了戀情,而京都的戀情更使人難忘。世之介對清六說:“請稍等一下!”他用石筆在手紙上寫了這樣的話:“今日在小徑上巧遇清六,看到了他長途勞頓,但對您思念有加,只要有命在,定當再會,以此為證?!笔乐槠吕p在巖石上的爬山虎的葉子,與信一起封好,委托清六轉交給金太夫。五位幫閑也都各自揮淚,委托清六轉述問候,又說:“哎,有件事差點忘了。讓上林的阿滿好好洗洗脖子啊,不好意思請轉告。”然后哄笑而別。
沿著長滿青苔的小路向山下走去,在那幽暗的草房茶館前,有一個賣十個一串的年糕團子的女人,看上去也很俏麗,世之介向她招了招手。之后便到了手越村,見到了酒館的招牌時,世之介說:“這就是從前千手[119]的父親住的地方吧!”
渡過安倍川,聽到東方有人打著拍子唱道:“等不來的好人啊,真可恨!”“看呢!那里好像是此地的妓院區吧。咱們不能白白走過??!”說著,他們放下掖起的衣服下擺,手拿繪有旅程地圖的扇子走了過去。但又想起了一句話:“看不見的都是花?!北銢]有進去,繼續趕路,因為這里的妓女太沒意思了,連島原北邊的妓女也比不上。
他們在三島投宿,尋找早已蕩然無存的妓院舊址。之后又越過了嚴格盤查過往女子的箱根關口,來到了武藏野,這里是盛產紫色“戀草”的地方,他們來到了專用戀草染“江戶紫”布料的染坊老板平吉家,說:“我們想先打聽一下吉原的情況?!崩习迓犃T,便將新出版的相關書籍拿出來給他們看。一看到“紅葉是三浦屋太夫的家徽”幾個字,他們便激動起來,說道:“說不定什么時候清晨起風,就把紅葉吹掉了,要趁早把紅葉抓住啊!”于是這六個人立刻動身進入“戀山”。他們朝金龍山方向,乘雙櫓快船直下淺草川,經過駒形堂,抵達日本堤。因為這里有淺茅原、小塚原和吉原三處著名的郊野風光,所以稱為“三野”或“三谷”。
他們在大門口的茶館里整理了衣裝,來到清十郎妓院說道:“我們是從京都來的?!睂Ψ搅⒖陶f道:“久聞大名啊。我想您可能會來下榻,早已經準備好了!”說著,打開隔扇門,只見一個八張草席大的小客廳布置一新,室內擺有一個紙標牌,上面寫著“京都世之介先生之榻”。老板的用心實在是周到。不僅如此,在酒杯、溫酒鍋和湯碗上都貼上了世之介家徽紅瞿麥的圖案,真是精明的生意人。
世之介問:“太夫小姐呢?”老板答道:“九、十兩個月,她已被一位客人在市左衛門那邊包下了。十一月也排得滿滿的,已約好到利右衛門那邊去。十二月年終的三十天和我們這邊訂了合同,正月的生意也確定下來了。因此,今年她是一天空閑都沒有了。您幾位就先在我們這里過年吧,等明年春天好好玩!”他們聽了,一下子怔住了,問道:“那些嫖客都是什么樣的人?”答道:“那些人啊,他們都是一些不知道金幣是樹上結的,還是海里產的人啊!”世之介本打算這次在此地揮霍黃金千兩,可現在看來,這些根本不夠用。
從十二月初二起,好說歹說,再加上清十郎與平吉多方周旋奔走,世之介才得以于臘月二十九日這天,約定與高尾私下幽會一次。
因為是偷偷幽會,世之介只帶了平吉一位幫閑來。傍晚時分,高尾從妓院過來,穿一件鹿皮花紋的中國絲織面料的和服,腰帶高高束到胸部,款款移步,與京都人截然不同,或許是為了避人耳目,不和熟人打招呼,兩個侍女都身著同樣的衣服陪在左右,管家和接送者也都穿著帶紅葉家徽的服裝。這一行人看著就像美麗的秋日山景在緩緩移動。
“一定就在今宵!”世之介早已等得著急,此時夜半鐘聲響起,一頂女人乘坐的轎子從靜夜中抬進來了。為了不讓別人看見,特地熄滅了廚房的燈火,妓院老板娘把引見酒席也擺好了。酒足飯飽之后,天快要亮了,這是一個寶貴的夜晚,老板娘請世之介先躺下等著。平吉也和一位名叫枷山的女郎情意綿綿地睡下了。
過了一會兒,高尾才匆匆進來,說道:“我可不能讓您先躺下!”便把世之介拉了起來,同時也把平吉與枷山喊過來,讓大家坐在褥子上,做猜謎游戲。“這么玩沒什么意思??!”枷山和平吉又去睡了。高尾對世之介說:“請解開腰帶吧!”但是,世之介激動得連腰帶也解不開了。高尾說:“你不解腰帶,我們怎么做呢?我嫌被褥涼,事先特地叫兩個侍女過來暖熱了,這樣不是白暖了?”說著麻利地解開衣帶子,將身子靠過來。又說:“近期我們不能相見了,請您盡情玩吧!”初次相會,就如此熱情相待,這樣的好太夫世上恐怕不會再有了。
五 寄托相思寫長信
對女郎們而言,最高興的事是當天客人早早離去,自己在偏房小屋里與情人偷偷幽會又悄悄道別,或者管家因病不在,自己又收到客人寄來的裝著鈔票的長篇情書。話說世之介也收到了一封很長的情書,寫情書的是大阪新町木村屋的太夫,她就是比吉野的鮮花還要美麗鮮艷的和州。和州給世之介寄來的是她在三月里三十天的日常記錄。
這封信來自人稱“戀山”所在地的出羽國[120],那時,去出羽國莊內購買大米后返回大阪的船,因為繞遠了,所以姍姍來遲。世之介等得不耐煩,對和州更懷念了。他忙打開信封,開始看信,信中寫道:
“天剛亮就有客人來了,來者是中島鹽屋宇右衛門的二掌柜。本來昨天白天累了一天了,在高島屋妓院接客,身上仍然有昨夜的疲勞感,雖然拿起了紙和筆,但是卻感到神情恍惚。躺下以后,您的樣子清晰地浮現在我面前。正在這時,聽見有人敲格子窗。我有多煩啊!要是不馬上應答,敲窗聲就會響個不停,甚至連貪睡的八千代也被吵醒了。‘喂!喂!’外面不停地叫著,不得已我只好說:‘我要沖個澡!’可是,來接我的那個男人沒等到我洗完澡,竟氣鼓鼓地一人回去了。他害怕車鋪的那條大黑狗,又轉到西側的橫街去了,真是可笑。心愛的男人與厭惡的男人竟有這么大的差別?。∵B我自己都覺得可怕。妓院的男仆來了,我去了那里。初一這天,和二掌柜吵嘴了?!?/p>
“初二,我在川口屋,與肥后八代地方的米商們初次相會。在座的有八木屋的霧山、伏見屋的吉川還有‘凈瑠璃’演員清水利兵衛。大家談起凈瑠璃戲曲中男女私奔的場面,我聽了‘東方之空在那邊’一節,不由得吃了一驚。心想:‘如果我去找世之介……’便難過地流了淚,旁人也許以為是這戀愛的劇情感動了我呢!那天不必陪客人過夜,天黑之后回家時,聽有人從暗處嘲諷我說:‘燈籠上的家徽是紅瞿麥,難道她現在還迷戀那男人?’我聽不清是誰說的,回頭一看,是天滿又先生。他曾經問過我:‘世之介先生啥時回來啊?’他與越前太夫發生了矛盾,有二十多天不來這里相會了,他又愛上了南邊劇院街上的峰野小曝,每天去那里消遣玩樂。您的兄弟吉彌先生也越來越漂亮了?!?/p>
“初三和初四,都去住吉屋的長四郎那里了??腿耸翘平虻那f介先生,他在去年盂蘭盆節那天曾關照過我。白天他去住吉海岸趕海,揀了一些櫻貝和空貝殼,他開玩笑地說我是‘尚未相見便淚沾衣袖’的人。他也是一位很溫和的人?!?/p>
“初五,在茨木屋,見到了那個您早就知道的討厭的男人。按業內習慣,我也給他寫了一封言不由衷的誓文。他回復我的誓文,我隨信寄給您,請您代我收存吧?!?/p>
“初六,所幸這天沒有客人,從從容容地艾灸。”
“初七,本來在茨木屋,后又被叫到井筒屋,去接待了一位做紅花染料生意的客人?!?/p>
“初八,接待的客人同上?!?/p>
“初九,正值母親去世十三年忌日,去千日寺立了石塔,以表孝心?!?/p>
“初十,經八郎右衛門的調解,與鼬堀的客人重歸于好?!?/p>
“十一日,在木盒鋪,與來自播磨網干的客人初次相會。這位客人曾與八木屋的霧山相好,我了解他們的分手是情有可原的,才接待了他?!?/p>
“十三日,我在自己家里。我托漆器泥金畫店的治介做的硯臺盒已經做好了,而且給送過來了。硯臺盒上畫的是和歌浦的風景,真是別具一格,特別是和歌浦的布引松林,畫得栩栩如生,我很滿意。今天我第一次用它,就給您寫了這封信?!?/p>
“您曾給我一件帶有春畫的貼身襯衣。十四日突然想起了,便把它穿在里面出了門。剛剛出門,莊介死乞白賴地要,我不能拒絕,就假裝樂意地送給他了。這并沒有什么其他原因。他寫信說,過一兩天就送給我一卷帶木紋圖案的印度綢,在那封信中還裝著重一步的金幣五十枚,其他事情什么也沒說。我把那些金幣原封未動地給了絲綢店催賬的討厭的佐兵衛。”
“只因為您不在這邊,不論什么事情,我總覺得有許多委屈。”
和州太夫把妓院的生活,詳詳細細寫給他。世之介流著淚讀那些信時,覺得和州太夫的幻影在他身后出現了,只聽她說:“去島原的事,很快就談妥了,明后天,我就要離開大阪了?!彼挚薜溃骸凹幢氵@邊客人少一些,但是覺得若去京都,我會很快死掉的!”
“唉!”世之介傷心地抬起頭來,突然聽到了離去的四五步腳步聲。他無力地轉過身去看,那幻影卻消失了。“即使這是幻覺,也不能不管她呀!”世之介心想,他再次回到難波的花街去找和州。
六 名妓吾妻癡情女
男女之戀,正如《雜書》[121]所言:“始而為吉,終而為兇?!庇幸晃唤鹈腥耍m說是金命,其實也就是三百兩黃金的福分,他用這筆錢贖出了吾妻太夫,把她接到了待兼山腳下的村子里,兩人過上了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其實吾妻卻并不覺得快樂,終日郁郁寡歡,感嘆自己身不由己。據說,她是不能忘記與世之介的舊情,曾經寫下遺書,拿起剃刀想尋短見。但是,她畢竟是被人從為娼的火坑中救出來的,雖然現在的男人并非自己的意中人,但她也不能不感恩。然而,她最后決定選擇自殺,這樣留下的惡名會小一些。從那年春天開始,她開始緩慢絕食,不久身體就像鮮花一般枯萎了,延寶五年五月八日清晨,她離開了人世。
真是太令人惋惜了。這位吾妻太夫頗有修養、溫順聰明、舉止高雅。入席后從不起身去廚房,也不同女用人交頭接耳,給客人寫回信從不遮人耳目,只寫一些禮貌性的詞句,為的是不引起當日所接待客人的不滿。接待初次到來的客人時,她也注意讓客人安心,即便偶爾起身如廁的時候,也是若無其事地走到院子里,一邊走一邊平靜地欣賞著胡枝子籬笆,提著和服下擺以免被露水打濕,當打開廁所門時,也注意不發出聲響,不從廁所的竹格窗往外看,方便后注意用紙遮蓋。從廁所出來后并不立刻返回座席,卻是若有所思地眺望著假山的景色。不知不覺間已經洗過手,然后點上一炷香,熏一熏和服下擺。太夫的舉止就應該像她這樣。
平常,吾妻太夫除接客之外,跟別的男人連手也不握。而且,在等待客人的時候,她總是待在廚房里,決不躲在隱蔽處。她品行如此端正,所以人們都認為她私下決不會有情夫之類。但是,就是在這兩年之中,她與世之介有了親密來往,那是越后町某妓院的老板娘從中撮合的。某天傍晚,即席舞蹈結束后,女郎們衣飾不整,吾妻拿過要換的浴衣,正想沖個澡,發現連貼身襯裙都被汗水弄濕了,便匆匆脫掉。那將要入浴的赤條條的身體,久米的仙人[122]肯定也會忍不住偷看的。
世之介偷偷地站在柳杉下的窗格子處窺探,老板娘故意熄掉了那里的燈籠,說道:“哎!到那邊去吧!”他被老板娘推著,戰戰兢兢地進了浴室。因心情激動,匆匆完事后就出來了,但被管家阿好發現了。他為封住阿好的嘴,只得講好給她買一塊郡內產的條紋絲綢衣料給她,真讓人尷尬。這次幽會之后,世之介和吾妻太夫每天都有那樣的美事。如今在世之介看來,那些花錢嫖妓的男人,都是沒本事的傻瓜。
那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吾妻告訴世之介:“今晚我在九軒町的紙屋,與平野棉花店的阿吉相會,阿吉到了晚上肯定回家,請你悄悄來吧!”世之介便來到這里,藏身于花草叢中,伺機而動。阿吉把名叫久都的盲樂師留下來吩咐說:“請您陪著太夫聊聊天吧!”阿吉回家去了,久都卻寸步不離太夫身邊,實在叫人無奈。
世之介在黑夜中一直等待著機會??墒?,半夜后開始下雪,雪花多得難以用衣袖拂去了,他只好在放鞋的石板上,枕著低齒木屐躺下,雖然很冷卻迷迷糊糊睡著了。在樓內的房間,扇屋的長津太夫陪熟客睡了一覺醒來,打開拉門,問侍女道:“我的木屐呢?”聽到這話,世之介便縮著身子躲到走廊下面。長津太夫發現了世之介,便阻止侍女說:“算了,不要找了。”真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這時的世之介高興地默默祈禱:“但愿神佛保佑長津太夫?!?/p>
在二樓上,久都甚至連上下樓梯的腳步聲都非常留神,真是可恨。吾妻心情焦躁,將一些舊書信撕成紙條,捻成長長的紙繩,在一個不大的吊籃內放一只天目碗,碗內斟滿燙熱的美酒,自己抿一口之后,用紙繩將吊籃吊下去送給世之介。世之介體味到她這細致入微的體貼,三次拱手致謝,然后把酒喝下去,美酒下肚,快何如哉!永世難忘。喝了一半,正要歇息時,長津太夫拿來一串腌花椒,低聲說道:“給你當酒肴。”世之介又受感動。
接著,長津太夫拉著世之介的手上了二樓,靠在久都身上說:“可愛的光頭先生啊!我的胸口堵得慌,給我揉揉吧!”說著,拿起他的手放入自己懷里,逗他高興。又說:“是這兒,是下面,還要往下!”說著,一直讓久都的手觸到了自己最重要的部位,讓久都無心他顧,以便讓吾妻和世之介如愿以償。這辦法真是巧妙。久都才是“眼不見心不煩”的菩薩呢!正在忘情地撫摸太夫那黃金般的肌膚,忽聽得妓院催促聲:“時間到了,客人請回!”
七 島原晨曦新町夜
身著淺黃色上下分身的麻布禮服,外披茶色小花紋和服,腰挎一口小刀,裝束打扮與往日完全不同,看上去很有學問,根本想不到他竟是俗人。面目一新的彌三郎在節日里行禮回拜。他先說了一番祝賀節日的話,又說今天是九九重陽節,妓院要舉行九九重裝活動[123],而參觀這種活動就可以延年益壽。這里的節日充滿艷情,菊花芳香四溢,到傍晚更是誘人。世之介為了賞景,來到了新町妓院區。只見鶯之太兵衛家的檐頭掛上了竹簾,透過竹簾隱約可見女郎們的身姿。今天就連那些不知名的“圍女郎”都顯得漂亮動人,這都是因為今天是佳節的緣故吧。
高間太夫更為美麗動人。她帶著剛剛接客的雛妓走在路上的樣子,使人覺得只要看到這情景,不遠千里而來也值得了。這里真是一片極樂凈土。在妓館入口的客廳里,金吾太夫把衣箱擺出來。井筒屋里的管家等勤雜人員,都得到閃閃發光的一步金幣,顯得很開心。
世之介又換了個地方,前往九軒町住吉屋。他跟口吃的老板四郎右衛門說了一番玩笑話,又讓留著抓髻的小侍女留伊喝了她喜歡的酒,然后讓她坐在門口,攔住在此走過的女郎,一個個地逗弄她們,硬讓她們坐下來,用小酒盅喝上幾杯。吉田太夫見狀,說道:“我就是喜歡能喝酒的男人。”
那天,世之介正在扇屋與某太夫相會,可是又突然懷念起京都的島原來,真是心猿意馬。接下來便丟下這位太夫,立刻動身前往道頓堀。到達疊屋町,在一位熟悉的演員處稍作逗留,本來光明正大的人,卻又掩人耳目地坐了一頂四人抬的轎子。他突然想起自己和好哥們兒吉彌有約。他急忙托人轉告吉彌取消約會,繼續連夜趕路。當初更的鐘聲敲響時,轎夫說:“到佐太的天神家了。”“盡管沒有太夫陪,和天神一起喝兩杯不也很好嘛!”說著,他們劈柴溫酒,以烤醬做菜肴,然后趁著酒勁兒上路,經過了交野、禁野等地,淀之小橋便在晨霧中出現在眼前。又走了一會兒,轎夫說已到達了鳥羽的“戀塚”,世之介睜開眼說了聲“知道啦”,很快就到了四塚茶館。他們敲開竹門進去了,轎夫說:“開水等不及了!快渴死了,先來涼水吧!”
說起來,前幾年就在這一帶,有個姓森的嫖客為了趕路,把轎夫給累死了。想到這里,他們便更加希望到達島原。當晨星尚在閃爍時,他們來到了丹波口小兵衛的茶館。小兵衛立刻就把早晨離去的客人空出的地方給收拾出來,對世之介說:“您難得來京都一趟啊,昨天高橋太夫還說和您好久沒見了。我馬上通知她,讓她高興高興?!闭f著,敲開街口的茶館的門,派人到三文字屋去了。
“此處的晨景非常漂亮哦!難怪西行法師會贊美松島的曙光、象潟的晚霞呢!昨天剛看罷新町的夜景,今天又看到島原的晨光,這種樂趣即便在中國也沒有吧!世之介先生,您說是不是?”“確實如此!”說話間,他們來到街口彥右衛門的藤屋茶館小坐。茶館里的夜燈已經熄滅了,角落有一只舊鍋正燒著水。他們以炒巖倉松茸為菜肴,用中型的湯碗喝了兩碗酒,連說:“這酒好喝!”正說著,人稱“歌仙”的那個女郎,像個有夫之婦似的走了過來。她曾幸運地被人贖身了。世之介問:“我們分手后,你去哪里了?”她回答說:“在我家?!闭f完就出去了。“咦?怎么去宇治了呢?哦,我明白了,她是被六角堂后邊的人贖身的。”話音未落,太夫派來的人到了,有引舟女郎[124]對馬、三芳和土佐等。妓館方面還派來了次兵衛和一個男用人。對世之介說:“請您到那邊去吧!”簡直像請神一樣,這說明高橋太夫在那里很有勢力。世之介覺得,自己所受到的待遇,即便大名也不過如此了。
白天睡了一覺,世之介他們消除了昨夜的旅途疲勞。為了九月十日賞月,傍晚在外面支上了躺椅,這都是京城特有的風情。在座的女郎,有聰明伶俐的高橋、野風、志賀、遠州、野世、藏之介,還有活潑的對馬。聽著三吉、土佐的合奏,世之介不知不覺喝多了。因為他們之間都有親密關系,不由回憶起過去的事情,與唐土太夫的耍笑,向太夫薰暗送秋波,讓太夫奧州乖乖就范,所有這些回想起來都余味無窮。這里的女郎溫柔可人,服飾豐富多樣。只要在這里見識過,就會覺得其他地方都無甚可觀了。
過了半夜,開始鋪被褥,共準備了三套被褥以便替換。枕頭也很高級,至于睡衣就更不用說了。從解衣帶子到所有的一切,都由身邊侍女服侍著,連裝煙袋也不用自己動手,被子也給蓋好。世之介聽著太夫的甜言蜜語睡去,一定會有美夢的吧。
卷八
一 眾幫閑驅車出游
“很多人家都有年齡大的老太太。雖說世間萬事不可太過講究,但如果身邊沒有年輕女子,那就好比山上只長松樹一樣,沒什么意思了。像妓院這種使人自由自在的地方,不知是什么人發明出來的,真能使人充滿活力。與其向往那遙遠的龍宮凈土,與其和那喜怒無常的名門小姐交往,還不如去找熟悉的丸屋的老板娘呢!”一伙幫閑們聚在一起聊天。
其中神樂莊左衛門說:“像今天這樣輕閑的時候很難有了吧?怎么樣,咱們馬上去參拜石清水八幡神宮吧?神佛知道我們每天說謊話,我們得去消消災吧。”
另一個接著說:“明天是十九日,人多擁擠,弄得滿身是灰塵也不好。不如現在就去夜宮[125]?!?/p>
又一個人說:“我們在路上若是一起飲酒聊天,那就沒有參拜神社的時間了吧?這件事還是聽聽世之介先生的高見吧。”
“這比修行者灑水凈身還容易呢!”世之介說著,向隨從的管家招呼道:“那個!”于是,管家心領神會,從隱蔽處伸開雙手,幫閑神樂一看,知道是給一貫錢的意思,于是表示這些不夠用,管家又從懷里掏出十兩黃金說:“這是香資!”便扔給了他?!斑@回遂愿啦。我們每次都讓您破費不好意思啊!”幫閑說著,高興得跳了起來。
他們決定先租幾輛車,于是找來了三輛準備會鳥羽的牛車,車上都鋪著花毛氈。他們也將此事通知了太夫們。大家都穿上相同的淡藍色鹿紋和服,頭戴方形袋狀頭巾。四個人乘兩輛車,另一輛車裝載酒桶、盒裝食品、多層飯盒、放置零錢和日用品的小箱子等等。燭臺上插了一支大蠟燭。車從島原的大門口一出來,他們就開始喝酒,經過歌中所唱的那條“令人懷念的朱雀小路”,又沿著大宮街一直向南走去。
“真是天子所在之地啊,這樣愜意的地方,哪里還會有呢?”他們這樣想著,心里充滿感激。不久,寒月升起,一陣晚風掠過一望無際的竹林,衣袖在不知不覺之中被露水打濕,仿佛是淚水濡濕的一樣。不知何時,三弦聲停下了,只因太開心了,反而使人覺得寂寥。
抬頭向南方望去,在小井田的橋頭上發現了燈籠光,燈籠上還有島原太夫們的家徽。他們上前問道:“這是怎么回事?”回答說:“太夫們吩咐下來,在此特備美酒,給諸位接風?!本盼患嗽汗苁碌娜私凶∨\?,為驅除寒夜涼風,他們特意讓人從京城拿來幾床被褥,在附近草屋中安好了被爐,甚至準備了扁枕頭,勸世之介一行在這兒小睡片刻。她們用銀制溫酒鍋燙上各種名酒,用木碗盛上茶水泡飯,同時擺好了雁肉素燒和咸沙丁魚,叫人感到很溫馨。飯后,每人各有一杯茶,并各自備有一方彩色紗巾,還準備了一次性使用的煙草盆。招待得真是無微不至。
“這次時間短暫,卻準備得這樣周到,可以說是特殊的優待了。尤其是給我們準備了被爐,改日定當再來致謝?!闭f完便欲上車趕路。但世之介轉而一想,又說道:“今晚的款待太讓人高興了。難道我們沒有什么送給她們的禮品嗎?你們現在就給我拿個主意吧!”愿西彌七說:“有日本首屈一指的豆包啊?!笔乐閱枺骸盀槭裁捶Q得上首屈一指呢?”愿西說:“據說定做一個要五目銀子,因為上面裝飾著金銀箔。”于是,世之介向二口屋能登點心店訂了九百個豆包,讓他們在一夜之間做好,給九位太夫送去。
幫閑們買的是小小的驅邪弓,上面掛著祛病消災的護身符,說道:“祝你們永遠無病無災;但愿不必因休假而自己墊付應交的嫖資;希望您的從業年限能比合同書中寫的十年更長;祝愿你們在接客時不會因爭風吃醋而發生口角?!?/p>
他們將禮品贈給了太夫們,并祝愿他們能“永為名妓”。
二 為打賭巧做周旋
十藏事先讓租來的馬在三條街大橋上等候,急匆匆吩咐隨從說:“錢袋放進馬鞍上了嗎?咱現在就走!”
“世之介先生,我馬上要去江戶,特來向您稟告一聲?!笔乐槠綍r予以關照的裁縫鋪的十藏,過來向世之介打招呼。他站在門口說:“詳情,我回頭再跟您說吧!”
世之介馬上讓人給了他旅費。他將要出門時,世之介又把他叫住了,問道:“你這次為什么要去江戶呢?”十藏說道:“不瞞您說,我要見江戶吉原的阿紫太夫。我想,她也不會因初次相會而拒絕我吧。正當我說出了這個大話之后,有人說要跟我打賭。他讓他的幫閑宇兵衛做見證人,和我一起去江戶。我現在就去嫖阿紫太夫?!?/p>
“你可真有雅興??!你們怎么個賭法?”世之介問道。
“我若不遭到阿紫的拒絕,就可以得到他那座木屋町的別墅;要是遭到拒絕的話……”十藏說到這里,臉色變得鐵青,聲音也發抖起來。
“你就說出來嘛!”世之介催促道。
“倒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如果遭到了拒絕,倒也沒有生命危險,就是按照契約,要把我那命根兒割掉。”十藏說道。
看來那要打賭的人顯然是把十藏當成了個容易糊弄的傻瓜了,是拿錢來尋開心的。世之介又問:“跟你打賭的是什么人?”
“約好不準對別人說的?!笔卮鸬馈?/p>
“那可是一輩子最重要的東西啊!你可得想好了啊!如果您那命根兒已經是無用的長物,留在那里也無用,正如在龜頭上掛著的念珠,留著能給誰呢?你也別那么摳門了,前幾天我送給你的那塊紅綾子的兜襠布,這次就穿上吧!”聽世之介這么一說,這個生性憨直的男人,剛才的勁頭一下子沒了,不由得落下淚來,說聲“再見”,卻猶猶豫豫地沒有挪步。
世之介看他那樣子,感到好笑,說:“這事好像也很好玩。我和你一起去吧!”說著,他穿著便服,就讓人備好車馬,帶著十藏到江戶去了。
到了本町四號街的江戶分店,世之介立刻把十藏和宇兵衛打扮成大財主模樣,讓他們去了吉原。盡管如此,他仍然有點不放心,便讓人帶上自己的親筆信,去找妓館的利左衛門。信中說,十藏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財主,還說:“阿紫的事,拜托你成全?!奔嗽旱睦习迥锉WC,這四五天之內,一定讓阿紫與十藏相會。
約好相會日期后,十藏為了表示感謝,給了老板娘一包東西,說:“這是在江戶見不到的稀罕物。”宇兵衛看見后生氣地說:“你錢給得太早了吧!”
十藏說:“那不是錢,是京都的新玩藝兒,人們都把這當寶貝呢!”
老板娘一看,那紙包上寫有“古釋”二字。打開紙包,只見里面包著扇骨、刀上用的竹釘、針、絲線、年糕糊糊、挖耳勺、牙簽等,總價錢不過三文錢左右。
“不管怎樣,這些東西總是有用的好東西吧!”十藏這么一說,宇兵衛氣得話也沒說,扭頭回去了。
約好的日子終于來到了,十藏和阿紫太夫見了面,高興地與她推杯換盞。十藏把酒杯伸過去說:“阿紫小姐,我敬您一杯。”沒想到粗手粗腳地把酒灑出來,濺到了太夫的衣襟和膝蓋上。十藏一臉羞愧的樣子,很可笑。阿紫太夫卻說:“您不必介意?!闭f完起身離開座位,吩咐說:“給我準備洗澡水!”不一會兒就從洗澡間出來了,換好的衣裳和剛才一模一樣,仍然是一件白綾貼身襯衣,中間是一件紅色鹿紋的表里一色的和服,最外面是一件淺黃色上等八丈島綢和服,這副氣派是京都的女郎無法效仿的。令人欣慰的是,她早就準備了一套備用的衣服。
這里的妓院有個習慣,無論是誰,初次來相會都不帶被褥來。阿紫太夫躺下,把十藏叫過來,與他親切聊天,然后自己解開衣帶,也讓十藏寬衣解帶,成其美事。然后,小紫拿過筆硯,在十藏的兜襠布的一角寫道:“初會即以身相許于十藏,以此為證。”又落款“阿紫書”,爾后交給十藏。這種事以前是沒有先例的。
宇兵衛覺得非常奇怪?;氐郊依锵蛑魅嘶貓罅嗽?/p>
后來世之介與阿紫再會時,又問起這件事。阿紫說:“我一看他那副模樣就知道,是有人看他傻呆呆的,就同他打賭,我很痛恨那種欺負人的人,所以,就見了十藏?!?/p>
世之介拍手道:“不瞞你說,他千里迢迢從京都來,就是因為與別人打了賭??!”此后,雖然十藏不斷懇求,阿紫再也不肯見他了。阿紫就是這樣的人。
三 酒興未盡去戀鄉
大阪的一位商人為購買綢緞布料來到京都,住在室町。他前來拜訪世之介,說:“久疏問候,一切安好吧?”于是,世之介邀請他:“今天是東寺院的弘法大師御影供[126],咱們一起去看看吧?!?/p>
東寺法會的主辦人是與世之介常來常往的紙店老板吉介。他備好了五個人的飯菜,在畜生門一帶支起了幔帳。那天的天氣晴朗,真是佛法大盛之日。他們談著“人如落日,誰也不會永留此世”之類的話,邊就著涼拌菠菜和紅燒香菇之類的素菜喝酒。談到了佛法信仰,大家都有些醉了。法會將散時,世之介給吉介倒了一杯酒,說:“來,干杯!”吉介說道:“那我就領了?!痹僖咕频臅r候,連一滴也沒有了?!斑@不行,給我拿酒來!”吉介又派人去買酒。酒買回來后,他們又就著烤鹽花[127],暢飲起來,很快便酩酊大醉了。
“難道就這樣回去嗎?”
“咱們一起去島原玩吧!”
“說得對??!”
大家商量著,于是來到八文字屋,說道:“把這里所有的女郎,哪怕有一千個,都叫來吧!”但是,今天恰逢節日,所以有名的太夫一個也沒閑著,來的只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天神級的女郎。世之介說:“這太不成樣子了。我本人倒無所謂,冷落了大阪的客人可不行!”于是到各處去請太夫,卻沒能請來。
老板屋喜右衛門的太太親自出來,說:“有一位從大阪來的名叫吉崎的太夫,今天初次接客,正在丸屋七左衛門那里。剛剛去問過她,并說因為我們這兒有重要客人,好像可以請來的?!?/p>
世之介說:“不就是因為初次接客要高價嗎?沒問題,叫她來吧!”便派人到七左衛門那里去請,終于把吉崎請來了。
按這里的規矩,與嫖一般的妓女不同,初次接客的太夫要有引舟女郎和天神陪伴,而且要包連續九天,還要給妓院送禮,給用人小費。但是,有世界上最慷慨大方的世之介的關照,一切都能痛痛快快地搞定。所有的花銷都給列了一份清單,大家都很開心。
八文字屋的老板身穿和服褲裙、坎肩,老板娘也更換了新裝。廚房點著大蠟燭,賣菜的和賣魚的人在燈光中跑前跑后,廚師正在烹飪。這種熱鬧景象令人終生難忘。這時,來了四位下等妓女為太夫準備房間,她們將十二件絲綢襯裙掛在衣架上,棉睡衣摞成了小山,被褥多得形成一座座峰巒。房間里有畫軸、書柜、香盒、文書匣、煙盆及其他日用工具等,此外還有古香古色、令人眼花繚亂的泥金漆畫工藝品。
過了一會兒,從門口傳來了喊聲:“太夫小姐高高興興駕到!”只見太夫在兩支手持燭臺的引導下,款款地登上樓梯,在上座的正中間就座。左側坐著來自同一家的十一個女郎,她們是特意護送太夫來的;右側,從太夫身后直到末座,共有十七個“圍女郎”,都穿著深紅色衣裳,并排列坐。在太夫面前,坐著引舟女郎和侍女,垂手聽候吩咐。
這時,妓院老板娘把太夫介紹給客人,太夫說:“很高興再次相會?!痹瓉硎乐樵诖筅嬖浺娺^她。相互寒暄時,把蓬萊山盆景和金色酒杯擺了出來,就像舉行婚禮一樣。他們用酒壺和酒漏斗來斟酒。按慣例,太夫中途退席更衣,更別具一番風情。
從太夫到妓院方面,都要贈送應時服裝,還要給用人們散發小費。侍女、管家和馬仔等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各方送來的賀禮擺在廊下。有女傭將禮品登記造冊、歸置。沒見過世面的人定會感到驚訝?!斑B理相生、松風颯颯”的小曲吉祥歡快地唱著。
四 京都的美女人偶
世之介對一位要去長崎采購進口貨物的朋友說,自己隨后就到,先托他將錢箱帶走。
“您想買什么中國貨呀?”那人問世之介。
“這些錢是專門買日本貨的?!笔乐榇鸬?。
“那么說,您的意思要專門去游玩?那好吧,我在那里恭候您?!?/p>
那天是六月十四日,京都的祇園要舉行月矛[128]游行,那朋友說:“我自己游行去了。還是趕快去做生意吧!”于是,他先出發了。
世之介說自己做的事情很多,在京都大把花錢,出資建寺院佛塔,供奉長明燈,為歌舞伎青年演員買房,為熟悉的女郎贖身,每天都大量揮霍,盡管如此,仍有許多余錢。怎么辦呢?
他心想:“那這次就直下長崎,說不定那里會有什么好玩的吧!”動身的那天是八月十三日。據說古代在唐朝留學的阿倍仲麻呂[129]曾懷念故鄉之月,并詠歌一首,而世之介卻相反,他倒向往大海那邊的月亮,便乘淀川的船抵達大阪,在一位熟悉的男友家里玩了兩三天。那男友真情相待,離別時,世之介給了他五百兩金子。
來碼頭送行的演員兵四郎笑道:“我們歌舞伎演員的生活,大都是今日燦爛奪目,明天就煙消云散,都是一些沒有出息的人。他們有時候喜歡玩斗雞,有時候又熱衷于玩花草盆栽,但不久就得弄得變賣家產。住在京都,又搬到江戶,又從江戶搬到大阪,一生都到處漂泊。我這個人啊,是既無罪,也無錢?!睍r值清風吹拂,海浪緩緩,船抵達了長崎港。
眺望長崎港入口處的櫻町,世之介感到心曠神怡,投宿后沒有休息,接著就到了丸山。那里的妓院比聽說的還要好,每家門廳內都坐著八九位到十位女郎。聽說專門接待中國人的妓女被單獨區分出來。中國人熱情執著,他們不喜歡被別人看見,他們不分晝夜地服用春藥,不知饜足地連續作戰,這是日本人自愧不如的。荷蘭人喜歡把妓女約叫到他們的住所,中國人則喜歡把妓女叫到市內的旅館去自由享用。
曾在京都的四條河原[130]和島原玩過的人們,都為世之介能到長崎來感到很稀罕。他們說:“讓女郎們演出能樂給您觀賞吧!”這里的院子里有常設的舞臺,能樂中的伴奏和伴唱就不必說了,就連能樂中的主角和配角都由女郎們來扮演。她們仔細地選擇安排了劇目,確定了《定家》、《松風》、《三井寺》三出戲,唱腔和伴奏的曲調低徊婉轉,又十分優雅。這種游興實在難得。
正值紅葉初紅的時節。他們在樹枝上吊起了金質溫酒鍋,要把中國詩人白居易詩文中所寫的酒德頌再現出來。三十五位妓女各自隨心所欲、花枝招展地打扮起來,有的系紅色網狀圍裙,有的披金線窄綬帶,有的頭插一片綾杉的相思葉,唱起能樂中的“巖間的泉水呀,千代流淌”的段子,真是一場狂歡大會。
世之介夸贊說:“我在京都,曾把價值三十五兩金幣的烤鵪鶉肉串送給太夫作菜肴,但是,看到這里的酒宴,我仍然感到吃驚。而且,這里的風俗也與京都不同,很可愛啊?!?/p>
有人說:“我們想知道京都女郎是什么樣子?!?/p>
“問這個嘛,就問對人了!請教世之介先生啊!”
世之介說道:“幸虧這次我帶來了這一類的東西。”說著,讓人搬來了十二只長方形大箱子,從中取出了穿著太夫服裝的人偶,其中有京都的太夫人偶十七個,江戶的八個,大阪的十九個。都一一寫上太夫們的姓名,把它們擺在能樂舞臺上。人偶的著裝、臉形、身段等,都各有千秋。所有的人偶沒有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吸引了整個長崎的人都來賞玩。
五 好色丸啟程遠航
世之介的母親曾留給他總共兩萬五千貫的銀兩,讓他隨意使用。他終日盡情吃喝玩樂,如今已經揮霍了27個年頭。
廣袤日本的所有的花街柳巷,他都無一遺漏地逛遍了,身體也在不知不覺間為戀情所累,而逐漸孱弱。如今,他突然覺得對這個浮世沒有什么留戀了。他沒有父母,沒有子女,也沒有固定的妻室?;仡^想想,自己一直沉溺于色道,不知身處火宅,而無力自拔。年復一年,來年不覺已經六十一歲了。已感覺到腿腳不靈,耳朵發沉,走路不拄著桑木拐杖,便不穩當,漸漸就要變成一個無用之人。而且不僅是他本人,他以前結交的女人們也已經兩鬢花白,臉上皺紋縱橫,天天為此而悲傷。那些當年騎在大人肩上,手拿小陽傘的女孩兒,如今也都出嫁做了人妻。
斗轉星移,人世滄桑。沒有比人生變化更快的了。如今已沒有什么念想,只有死了被惡鬼吃掉拉倒。想到此,即便立刻回心轉意,也再難步入正道。
“沒有指望啦!以后會怎樣?隨它去吧!”世之介決定把自己的財物都放棄,將剩下的六千兩黃金深埋于東山的山坳,上面壓上了一塊宇治石,讓牽牛花蔓爬上來。石上還刻了和歌一首:“晚霞里開牽?;?,六千兩金光留地下?!焙髞?,那些想發財的人都這么傳說,但藏寶的地點究竟在哪里,沒有人知道。
此后,世之介邀來了有同樣心情的朋友七人[131],叫人在難波江的小島上打造了一艘船,取名“好色丸”。船上那鮮紅的縐綢的風帆,是用從前吉野太夫留下的貼身裙改做的,又把過去結交過的女郎們作為紀念品贈予的和服縫在一起,作為船上的帳幕。船艙內鋪著草席,四壁的下半部糊著品評太夫時使用的格紙,而船的纜繩,則是用女郎們的頭發搓在一起制成。船上的廚房里,養魚槽內養著泥鰍,地上放著牛蒡、山芋和雞蛋。船艙板下裝有地黃丸五十罐、女喜丹[132]二十箱、女用性玩具“輪玉”[133]三百五十個、男性用具“荷蘭繩”七千根、“海參圈”[134]六百個、水牛姿[135]二千五百個、錫制陽具三千五百個、皮革制陽具八百個、春畫二百幅、《伊勢物語》[136]二百部、兜襠布一百條、上等手紙九千卷。后來又想起來,再增添丁香潤滑油二百桶、花椒藥[137]四百袋、牛膝根[138]一千支,外加水銀、棉籽、辣椒粉一百斤,還有另外的一些五花八門的催淫用品。又將大量男人穿的漂亮衣服和小兒襁褓裝在船上。世之介說:“此次離去,不知是否還能返回都城。來吧,大家一起喝杯出門上路的酒吧!”
六人聽罷,吃了一驚,問道:“您說不再回來,那么,我們陪您去哪里呢?”
“這個世界上的各式各樣的男妓、妓女、風流女子我都見識遍了。以我為首,咱們這些男人都是沒有牽掛的人了,所以,我們現在起程前往女護島吧!那里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笔乐檎f道。
朋友們聽罷,歡呼雀躍。世之介說:“即便是腎虛而死,說不定還能再生出個‘一代男’[139]來呢!這才是我的本意??!”
于是,他們乘著“戀風”,在一個晴好的天氣里,從伊豆島出發了。那是天和二年[140]十月末,此后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