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天暑月,赤日如火。已經到了六月中旬,暮夏時節。
長安城的六月最是難捱,又干又熱,炙熱的陽光燙得皮膚刺痛,輕風似熱浪,大地如蒸籠。
去鸞儀宮正殿請安不過短短幾步路,便落得一身熱汗;請安之后久在殿中,便悶熱難耐;多放置些冰,又未免傷身。
哪怕喬嗣柔已是婕妤,得到了不錯的照料,仍是覺得身乏無力,整日怏怏的沒有精神。
這日傍晚,日薄西山,暑熱將將散去,殿中的門窗剛剛試探性地開了個縫,滾燙的熱氣便從縫中鉆進來,眾人忙將門窗關好。
西配殿右次間的長榻上已經鋪好了涼爽的竹席,榻邊放著兩盆冰,榻上的小桌著擺著幾樣瓜果和冰品。四處的窗子和簾子都關得嚴嚴實實,光線不免有些昏暗。
喬嗣柔蔫蔫地躺在竹席之上,昏昏沉沉地睡著。
殿門“吱呀”一聲輕輕開合,喬嗣柔睜開了惺忪的眼睛,看著緩步走來的青桃,問:“如何?”
青桃用手掌扇了扇風,擔心自己一身熱氣會令她不適,便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道:“福平已經打聽清楚了,衛良人的確有些不好,近幾日吃什么吐什么,連床榻都起不得,太醫已經開了方子,但聽東配殿的人說,良人也喝不進去藥,勉強灌進去兩口,不消片刻便吐了出來,連太醫都束手無策了?!?br/>
衛良人是真正意義上的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在這個捧高踩低的后宮,平日里沒少被輕視和苛待,乍然病倒,倒也不奇怪。但喬嗣柔還是問了一句:“太醫說衛良人是因為什么病倒的?”
青桃的語氣中不乏嘆息和同情:“原因有二。其一,衛良人身子本來就弱,先前小產大大傷了身子,一直沒有養回來,近來天熱,良人的身子便有些扛不住了;其二……大概也是心病罷?!?br/>
說完,主仆二人對視一眼,齊齊嘆了口氣。
喬嗣柔與衛良人雖是鄰居,卻談不上有什么私交,統共沒說過幾句話,有些關于衛良人的消息,也都是從福平等人的口中聽說的。
無非是些閑言碎語,或編排衛良人的出身、或猜測衛良人與趙玨相遇的過程、或嘲笑衛良人的軟弱,虎落平陽而已。
有朝一日喬嗣柔失勢,大概是同樣的下場。
但她絕不會像衛良人那樣自暴自棄。
喬嗣柔坐起身,拿起勺子在精巧的瓷碗中攪動了兩下:“改日尋個時間,咱們去看看衛良人,你去備下些禮物,入口的、貼身的、寓意不好的一概不要,選好之后拿來給我過目。”
青桃知道她的意思,面色凝重地問:“既然去看望衛良人有這樣大的風險,您何必還要走這一遭?若是過了病氣也不好,讓婢子代您去問個好也就是了?!?br/>
哪有這么容易?淑妃、洛昭華、蕭修容對她虎視眈眈,皇后也對她頗為忌憚,她不能留下一點把柄。喬嗣柔眸色冷冷,道:“我與衛良人同住一宮,相隔不過幾步之遙,位份也相近,她病了,我都沒去看過一眼,未免有些冷漠了,到了有心人口中,指不定被說成什么樣子,還是去一趟罷,小心些就是了?!?br/>
青桃只得說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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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給皇后請安之后,喬嗣柔回西配殿拿了禮物,帶著青桃來了東配殿。
東配殿素來門庭冷落,連伺候的人都很少,只兩三個宮女在殿中守著,神情冷淡、精神萎靡,對著衛良人、喬嗣柔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喬嗣柔冷眼看著,心中不免氣憤,卻礙于衛良人的情面,不能發落這些人,只得忍氣吞聲、帶著微笑進了臥房。
臥房里,衛良人孤伶伶地半躺在床榻上,身邊沒有一個伺候的人。她更瘦了,顯得眼睛比之前大了些,依舊沒有神采,整個人毫無生氣,床邊是一盞早就涼透了的茶。
喬嗣柔含笑走近:“良人,你覺得好些了嗎?”
衛良人僵硬地扭頭看了看她,向來沒有波瀾的眼中少見地出現了一絲奇異的惶恐,她呆了呆,無力地動了動,想要起身行禮。
喬嗣柔忙過去輕輕按住了她:“良人莫動,我來這一趟是希望良人快些好起來的,若是因為這些繁文縟節驚動了良人,反而令我不安,你只安心躺著便是,我來陪良人說說話。”
衛良人不再堅持,躺了回去,繼續無神地看著暗紫的帳子。
青桃將帶來的禮物呈了上來,喬嗣柔笑著讓衛良人看一看,道:“我沒有什么好東西,只這幾樣還算有趣,想著拿來逗衛良人一樂,興許便能早點好起來了?!?br/>
一個大大的盒子里,只裝了些團扇、絹花,還有一串瑩潤的珍珠手串,全都是衛良人現在絕對用不上、也絕對留不下把柄的東西。喬嗣柔解釋道:“我本想送些吃食、藥材,又想著良人胃口定然不好,也一定不缺那些東西,挑來揀去,竟只有這些可送,良人莫怪。”
衛良人只抬眼看了看她,不語。
喬嗣柔早已習慣了她這個樣子,笑意不減,只帶著善意平靜地望著她。見床榻上的絲被已經很舊了,邊邊角角的一些地方已經被磨破,衛良人身上的寢衣也是半舊的,心中不免有些同情,湊近了些,道:“良人若是有委屈,何不向皇后娘娘稟報?即使……私下里不方便,趁請安時大家都在,說與娘娘們聽,皇后娘娘不會不管的?!?br/>
此時的衛良人,頗像在靜云軒的喬嗣柔,一樣寄人籬下、忍辱負重。
衛良人知道她來這一趟不過是走個過場,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不禁轉動眼珠,看了看滿臉關切的喬嗣柔,沙啞著聲音,道:“說了,又有什么用呢?”
喬嗣柔道:“總比忍著要好。”
衛良人微微搖了搖頭:“好得了一時,好不了一世,風聲過了,他們只會變本加厲而已,即使換一撥人,也都是一樣的,拜高踩低、趨炎附勢……”她的眼神仍是空洞的,聲音卻含著克制的哀傷,“喬婕妤,你也是一步一步從良人走上來的,還曾在靜云軒里住過一段時日,這些道理,你怎會不懂?”
喬嗣柔自然懂的,但她與衛良人不是一種人。
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世態炎涼,到哪里都是一樣的,良人所說的,我都明白,可是,世態已經如此,良人便心甘情愿地被世態擊垮嗎?爭了,或許沒用,不爭,一定沒用,良人這樣自暴自棄,正合奸人之意?!?br/>
喬嗣柔知道,她不該說這些話的,可是看著眼前衛良人隱藏著絕望的眼神,她突然有些不忍。這種不忍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心中難安。
她本該相信,這世上勢者生存,此時卻很難對無辜的衛良人說一句“罪有應得”,甚至很難坐視不理。可她也不能做些什么,只能以言語相勸,希望衛良人能打起精神來。
衛良人低低地笑了,看了看喬嗣柔精致的臉,忽而掩面,破碎的聲音從瘦削的指間漏出來:“爭,爭,爭,我拿什么去爭呢?”
她怎會沒有資本去爭?
喬嗣柔不解地凝眉。衛良人是除了當年的樂皇后之外,唯一一個懷過皇嗣的人,也曾盛寵優渥,即使后來沒有再被招幸,但從先前的跡象來看,她應當是比較得趙玨喜歡的。若是想在宮中爭得一席之地,雖有些難,卻也不是不可能的。
趙玨的確冷心冷情,但是,曾獲獨寵的衛良人不應該這樣想啊。
難道,衛良人知道什么事?
她躊躇片刻,猶疑道:“良人何必妄自菲薄,良人當年的盛寵,后宮上下,有誰可以比擬?”
聞言,衛良人捂著臉,低低地抽泣起來,似哭似笑,聲音凄涼,聽起來卻十分詭異,她對著喬嗣柔道:“婕妤可否與我單獨待一會兒,我有話想與你說。”
她抬頭,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喬嗣柔怔怔地看著她,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青桃有些擔憂地扶住了她的胳膊,看著衛良人詭異的樣子,不肯離去,喬嗣柔安撫地看了看她,“出去罷。”衛良人身體虛弱,哪怕想對她做什么,怕也難。何況,看衛良人的樣子,是真的有話要說。
青桃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卻沒有掩門,只在臥房門口候著,看上去里面一旦有動靜,她立刻便會沖進來。
空曠的臥房里只剩喬嗣柔與衛良人兩個人。
衛良人雙眼通紅,面上帶著痛苦的掙扎,她壓低了聲音,輕輕道:“喬婕妤可知道,三年前,我流掉的那個孩兒?”
喬嗣柔自然知道,據說,趙玨很期待那個孩子,還因此要封衛良人為夫人。夫人,在貴嬪之下,淑妃之上,是很高的品級。可惜未滿三月,那個孩子便小產了,封夫人之事也不了了之。
還有傳言說,那個孩子流掉的時候,皇后也在場。
她面色凝重地看著衛良人,只聽到她繼續道:
“那個孩兒,不是陛下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