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生活并不像她們想象的那樣無趣,事實上,因許多事都需要親自動手,她們反而比先前更加充實。
清晨,睡到自然醒來,先在左次間里燒上一壺熱水,吃小聰子送來的早飯,再在如荒郊野外的院中散散步,采些野花野草進來;午時,三人紛紛睡一覺,醒后在后院的井中打水,打掃一些邊邊角角,收拾那個廢棄的小廚房;傍晚,用過了晚飯,或聚在一起做做女紅,或用托小聰子買來的材料烤只雞、烤條魚。
悠閑且有味。
喬嗣柔想,等有朝一日,樂氏沉冤得雪,她功成身退,過一過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但是,天不遂人愿,從來樹欲靜、風不止。她們搬入冷宮不過兩三日,小聰子在來往于冷宮和膳房的路上,已經被有心人堵了三次。都是與喬嗣柔有仇怨的人派來的小太監,將小聰子攔下,給予他金銀,只為讓在冷宮的喬嗣柔多吃些苦頭。
小聰子倒也乖覺,從來一口答應,錢照收,事卻不照辦,回來之后在喬嗣柔面前討個巧:“反正外面那些人也不知咱們這里的情況,辦不辦的,有什么關系?倒是讓奴婢發了幾筆橫財。”喬嗣柔聽了,便也會給他些賞錢。
但,蔣美人、蕭良人一流或許想不到這其中關節,皇后、蕭修容等人卻能猜得到,自然不肯罷休。
大抵是利誘變成了威逼,來冷宮的第五日,平靜的生活乍然被打破。
這一日上午,青桃照例拿著木桶在后院的井邊打水,木桶“砰”地丟下去,再“吱吱呀呀”地被搖上來。青桃皺了皺眉頭,突覺井水中有一股難言的惡臭,便伸頭向下看去,一時間,被驚得腳下一滑,險些掉了下去。
她捂住嘴,干嘔了兩下,立刻轉身,喚了喬嗣柔和素紈過來。
“里面實在駭人,您莫要去看了。”
喬嗣柔不顧青桃的阻攔,面無表情地躬身看下去,只一眼,亦是眉頭緊鎖,立刻用帕子掩住口鼻。
小小的井口之下,淺淺的井水之中,漂浮著許多死去的老鼠。因天氣炎熱,尸體極易腐爛,井水奇臭無比,肥碩的血肉與雜亂的皮毛裸露在外,讓人看了就惡心。
青桃幾乎軟倒在地,素紈也是嫌惡地別開了眼。
喬嗣柔冷靜地后退了兩步,讓素紈喚了小聰子過來。
此事無論是不是小聰子所為,終究與他脫不開干系。
小聰子見了,大驚失色,磕磕巴巴道:“這、這是怎么回事?昨日里還沒有啊!”
青桃怒目而視:“這話應當我們來問,這冷宮里只你一個人能出入,除了你還能有誰?”
小聰子變了臉,尖聲反駁:“我日日去膳房拿三餐,有人趁機混進來了也說不定!”
“宮門鎖得好好的,怎會有人進來!即便有人混進來,那也是你的失職!”
小聰子冷笑一聲,雙手叉腰,氣勢盡顯:“那照青桃姑娘的意思,我以后也不必去膳房了,日日守著這口井便是了。”
青桃被氣得面紅耳赤,面對小聰子所言,毫無辦法。
喬嗣柔上前一步,開了口:“青桃也是一時情急,聰公公切莫往心里去,只是這井水是用不得了,我們三個又挪動不得,以后需勞煩公公日日從別處打水來了。”
小聰子恨恨地瞪了青桃一眼,揚聲道:“良人既然開了口,奴婢自當照辦,只是這地方偏僻,要尋個能打水的地方,不容易呢。”
喬嗣柔輕輕一笑:“公公放心,日后自然少不了公公的好處。”
小聰子得意地白了青桃一眼,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青桃氣憤地跺了跺腳,哭喪著臉,道:“這人好生囂張,主子,是婢子錯了,不該與他相爭的,今后,怕不是還要看他的臉色行事?”
喬嗣柔看著小聰子志得意滿的背影,道:“你不必自責,他一下子轉變了態度,定是得了新的靠山,爭與不爭,不會有什么分別。”
素紈擔憂道:“這井水尚且被人動了手腳,從外面抬進來的水,還不知會被混進去什么東西呢。”
喬嗣柔長舒了口氣,點點頭:“這我明白,讓他從外面送水進來,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這井水雖臟了,卻是活水,咱們把這臟東西撈上來,再多打幾桶水上來倒掉,過上一兩日,興許便能再用了。”
三人當即行動,強忍著嘔意,將那些已經被泡得不成形的東西撈上來丟掉,又打了十幾桶水上來,倒到一邊,井水總算看起來清澈了些,卻還是臭氣熏天。
這水,暫時定是不能用的。
喬嗣柔目光冷了下去,心中頓生一計。
當日傍晚,小聰子慢悠悠地拎了兩桶水過來,邊走邊晃蕩,水灑了一路。他見了喬嗣柔,十分敷衍地行了個禮,便要無聲退下。
喬嗣柔卻出言攔下了他:“聰公公且慢。”
小聰子停下了腳步,扭頭,問:“良人有何吩咐?”
喬嗣柔笑意盈盈地望著他,道:“我能有什么吩咐,不過是想起來我這里還有些上好的廬山云霧,想請公公品一品。”
廬山云霧,是可遇不可得的好茶。小聰子從前便聽說過,卻一直不曾有機會一品。聞言,他立刻喜上眉梢,小步回來,一邊謝一邊毫不客氣地在他對面坐下。
喬嗣柔含著笑,令素紈拿了白瓷杯過來,又配了一精致的銀勺,杯中放好了茶葉,煮上小聰子剛剛抬進來的水,只等著水一開,便對著茶葉沖下去。
爐火很是旺盛,片刻后,水便沸騰了。
素紈拎著水壺,在二人面前的瓷杯中倒滿了茶水,一時間,茶香四溢,小聰子低頭嗅著,笑瞇了眼睛。
喬嗣柔拿著小勺在杯中攪了攪,提醒道:“這云霧茶,就是要用滾燙的水現澆才好喝,公公也嘗嘗看。”
小聰子學著她的樣子,拿起精致的小銀勺,在滾燙的水中攪了兩下,正要笑,卻見雪白的勺子突然變了顏色。他呆了呆,立刻將杯子丟了出去,大叫道:“有毒!有毒!喬良人,你想干什么!”
喬嗣柔立刻起身,不解地上前:“公公怎么了?什么有毒?”
小聰子慌亂地后退,指著一地的碎片,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
素紈蹲下身,將那個已經變黑了的小勺子撿了起來,面色凝重道:“良人,這茶真的有毒,或者說,這水有毒。”
她又拿出幾根銀針,在茶葉中、水中紛紛驗了驗,片刻后,篤定道:“茶葉沒有問題,但這水中,似乎含了大量的□□。”
此言一出,主仆三人立刻目光如炬地看向小聰子:“聰公公,你為何要害我們?”
小聰子看到了素紈的動作,亦看清了她手上的銀針,臉色煞白,慌忙道:“不不,良人,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三人審視地注視了他良久,喬嗣柔嘆了口氣道:“聰公公,你可明白,若我們三人在這冷宮中出了事,你也活不久的。我雖犯了錯,入冷宮前卻是陛下最寵愛的人,興許過不了多久,陛下就會想起我來了。并且,我如今只是個良人,我的父親卻是一方郡守,母親出身沈氏,與王三夫人同出一族,我不知是誰給了你這樣大的膽子對我動手,但我知道,一旦出事,你背后的人絕對不會保你,也保不住你。”
她的語氣不急不緩,不驕不躁,眼神卻銳利無比,直看得小聰子背脊發涼。他終究不是個心思深沉的人,一下子跪在地上,哭喊道:“良人明鑒,這水中之毒,奴婢實在不知!”
“哦?那井中之鼠,你也不知?”
小聰子將頭埋下去,顫抖道:“不、不知……”語氣明顯是帶著心虛的。
這樣看來,井水一事果真是他做的。
喬嗣柔莞爾一笑:“既然你說不知,我便暫且信了。此事定有人故意為之,先弄臟了井水,讓你不得不外出打水,再在外面的水中動手腳,此人心腸歹毒,只想著要我們主仆三人的性命,絲毫不顧及,萬一公公你一時興起喝了兩口呢?今日,咱們四個都撿回了一條命啊……”
小聰子看了看那個破碎的瓷杯,想起自己離中毒而死僅有一步之遙,不禁冷汗淋漓,再次叩首:“奴婢、奴婢知錯,日后,當更加小心。”
喬嗣柔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便罷了,日后,公公可得小心,莫再給有心人可趁之機了。”
小聰子連連稱是,千恩萬謝地退下了,說自己立刻再去打新的水來。
待他走遠,素紈才將一地的碎片收拾好,將袖口中所藏的□□放回原處。
青桃大為驚嘆,問道:“您怎么知道小聰子在來時的路上沒有喝這水呢?萬一他真的喝了兩口,此事豈不是敗露了?”
喬嗣柔踱步,離開那個滾燙的火爐,笑道:“我不過是碰碰運氣而已,那有兩只桶呢,即使他喝了,還能兩桶都喝過?”
青桃恍然大悟。
素紈將一切歸置好,輕輕嘆道:“希望今日之后,小聰子能改邪歸正,咱們能再過些安生日子。”
喬嗣柔不語。
她知道,此事一旦開始,除非她死,就沒有結束的時候。
斬草要除根,只要她還活著,終究有起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