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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春雷(五)

    趙謙扶席銀下馬的檔口,梅辛林正提著藥箱從正門出來,見了趙謙迎面便吼道:“人要尋死,以后你別拉著!”</br>  趙謙被他吼地一愣,隨即反喝道:“老醫仙你說得是人話嗎?人到底怎么樣。”</br>  梅辛林搓了一把血跡斑斑的手,把藥箱擲給奴仆,挽袖舉臂道:“以前就算了,這回起碼是胳膊這么粗的棍杖,照著背,著實往死里打的。”</br>  他說著回頭又朝后面看了一眼,恨道:“不是第一次了,中書監到底執念什么!”</br>  趙謙悻然道:“您問他,還不如問司馬府那當爹的。”</br>  說完,他反手把席銀牽了過來:“我還得回營,您交代這丫頭幾句。”</br>  梅辛林掃了一眼席銀。</br>  “清談居她進得去?”</br>  趙謙磨著舌頭小聲侃了一句“人就住那兒。”</br>  “你嘰咕什么。”</br>  “哦,我說這是張退寒近身伺候的人。您教教她,別讓她犯禁。”</br>  梅辛林這才移來眼,上下打量著席銀,直看得席銀挪著步撤躲。</br>  梅辛林扯唇哂道:“他守了十年,就守這么一個?”</br>  趙謙眼皮一翻,“這時候了,您老能留點口德嘛,”說著見席銀已經撤到了他身后,只得回身去拽她:“小銀子別躲。”</br>  “成了。”</br>  梅辛林收回打量人眼光,前踏道:“他親爹養父沒一個管他,我這糟老頭多得了什么事。”</br>  說完看向趙謙身后,“內服的藥,一日三道,我留在清談居了,但他五臟有損,不要灌他,能喝得下就喝,外敷他尚不缺,你尋得到吧。”</br>  “奴尋得到。”</br>  “那我沒什么可交代姑娘的,只一句,不要挪動,讓他安安靜靜地養。”</br>  “是……”</br>  見她一連串地應下。梅辛林點了點頭。</br>  “成,人是長得無雙,模樣上,中書監恐怕還配不上你。”</br>  說著又拍了拍手,接過藥箱往背上一挎:“交代完了,我明日再來。”</br>  趙謙看著梅辛林的背影倒是松了一口氣,低頭對席銀道:“你別在意啊,他是你們郎主生父的故人,說話一向如此,不過他這樣說,好歹張退寒的性命是沒妨礙了。你趕緊去吧,有什么事就叫江凌來內禁軍營找我。”</br>  ***</br>  席銀攏著手走進清談居。</br>  雪龍沙趴在門前,聽見動靜一下子戒備地站了起來,待認出席銀之后又期期艾艾地趴了下去。</br>  席銀挽著裙子蹲下來,試探地伸出手去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br>  雪龍沙沒有動,頭枕在交疊的前掌上,耷拉著耳朵,吸了吸了鼻子,眼睛看向室內哀怨地嗚咽了幾聲。席銀縮回手,跟它一道朝室內望去。</br>  “還以為你那主人多厲害。結果就你和我守他。”</br>  雪龍沙蹭了蹭席銀的手臂,似在回應她的話。</br>  席銀去端了一碗水放在它面前,又摸了摸它的頭:“喝點水吧,明日我再給你找吃的,你夜里別鬧啊。”</br>  雪龍沙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埋頭把整個腦袋都埋進了碗里。</br>  席銀這才推開隔扇,彎腰脫履,走進室中。</br>  青灰色的帷帳后面,人靜靜地伏在觀音座下的莞簟上,上身一絲不覆,背脊上舊傷新傷疊加,又是烏腫,又是血口,以至于腰下的絲褲也被血浸濕了一大半。</br>  他赤著腳,即便人的尚未醒,腳趾也呈的彎摳的形態。可見受責時有疼。</br>  席銀點了一盞燈,小心地放在觀音座上,抱膝在他身旁坐下來。</br>  人氣若游絲,安靜得很。</br>  “你……今日……殺得了我了。”</br>  席銀一怔,未及反應,又聽他道:</br>  “放心,狗不會……再咬你……”</br>  話聲雖然輕,可其中卻分明有笑意。</br>  席銀將頭枕在膝蓋上,低頭望著他那張因疼痛而略略有些扭曲的臉。</br>  “你教奴自珍自重,沒有教奴恩將仇報。”</br>  “你……這么聽我的話……”</br>  “聽你的話,可以痛快地罵那只閹狗。”</br>  她剛一說完,卻聽他好像笑了一聲,然而這一笑,直接引動了他身上的痙攣,從背脊直抽搐到腳趾。</br>  席銀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摁住他的手,促聲道:“痛得厲害嗎?”</br>  “痛得……想死。”</br>  “奴去讓人請大夫回來。”</br>  “別去,別松手……”</br>  “好……”</br>  她不敢動,拼了全身的力氣去摁張鐸的手腕,半晌,他才漸漸平復下來,然而好似耗了過多其力,鬢邊的頭發被汗水濡得發膩。席銀松開手,就著袖子擦了擦他的額頭。他有那么一個瞬間想要避,后來不知道怎么的又作罷了。</br>  燈火就在眼前,他不想睜眼,口里的土星還沒吐盡,齟齬之間十分惡心。</br>  “去倒杯水……”</br>  “你喝得下東西,若喝得下,奴去給你端藥來。”</br>  “呸……”</br>  他口中撲出一口氣,“我要……漱個口……”</br>  席銀聽著這一聲“呸”愣了半晌,過后竟然學著他的模樣也“呸”了一聲。</br>  隨即“撲哧”一聲笑出聲來。</br>  張鐸像知道她在笑什么一樣,沒有吭聲,由著她稍顯肆意地笑過,直到她逐漸惶恐地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態。</br>  “奴……奴不該這樣。”</br>  “無妨,很……痛快。”</br>  “痛快”不是假的,一個多月來,這是張鐸頭一次,在這只“半鬼”臉上看到了明朗,雖然轉瞬即逝,仍舊如密云透天光。</br>  席銀服侍他漱了口,安置好盆盂,撫裙從新坐下來,望著他背脊上的傷出神。</br>  張鐸閉目忍痛不語,雪龍沙也在外面睡熟了,呼嚕呼嚕的聲音,莫名叫人安心。</br>  “你在想什么……”</br>  就這么靜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開了口。</br>  “在想,如果奴的父母還活著,知道弒君,會不會把奴打死。”</br>  “那得看……他們是什么樣的人。你覺得……你有罪嗎?”</br>  席銀沉默,到真是認真地想了良久,遲疑道:“我不敢說……應該有吧……畢竟也是大逆不道……”</br>  “那你情愿以死謝罪嗎?”</br>  “不愿意!”</br>  她突然抬高了聲音,甚至有些發抖。</br>  “我是為了活著才那樣做!那樣也該死的話,我豈不是太委屈了。”</br>  一句話說完,張鐸卻再也沒出聲。手指慢慢地握緊,額上細汗密滲。</br>  她只當他是痛得厲害,忙放低聲音道:“奴不說話了,你緩緩,奴去給你拿外敷的藥來。”</br>  “不要去,不要動……”</br>  席銀無奈道:“奴是去取藥啊。”</br>  張鐸腦子里一混,脫口道“我讓你不要動你就不要動!”</br>  “好……好……不動。”</br>  席銀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趕緊從新坐下。</br>  “你……難道怕疼啊。”</br>  “對,怕痛。今日不想上藥。”</br>  “那……你想不想……吃點什么。”</br>  她突然沒由頭轉到吃食上來了。</br>  “牛肉。”</br>  他幾乎也是脫口而出。</br>  “那不行……大夫說你傷到了肺腑,還吃肉啊,忍忍呀,等你好了,奴給你做烤牛肉,以前在北邙山的時候,都是奴生火燒飯。”</br>  她說到了底氣自足地方,面上又有了笑容。</br>  “是嗎?”</br>  張鐸意識到了自己將才的失態,強平心緒,緩出一口氣,輕續道:“誰教你的……”</br>  “不是什么都要人教的,這是過手的功夫。兄長眼不好,從前燒飯的時候,時常傷到手,奴就不讓他燒了,自己胡亂燒了幾回,就會了。你放心,太極殿上你都要救奴,奴不會扔下你不管的。”</br>  張鐸哂然。</br>  “你……以為你自己是誰。”</br>  “奴知道,棋子嘛。”</br>  棋子二字竟令張鐸吃了癟。</br>  席銀似乎是趁著他今日不能動彈,也不能打她,話也多起來。</br>  “男人的事奴都不懂,兄長也不肯跟我多說洛陽城的事,但我知道好看一點女人,又或者出身高貴的女人,都是棋子。那閹官拿奴做棋子,你也拿奴做棋子,相比之下,奴到不是很氣你,至少你領著奴……”</br>  說著,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往下一劈,“領著奴還擊,我在廷尉獄開口罵他的時候,心里可痛快了,那是奴第一次,張嘴罵男人。”</br>  “你以前沒罵過男人……”</br>  “沒有,我哪里敢啊,我這輩子,只愛慕過一個男人,還沒恨過男人呢。那閹官不是男人……”</br>  “愛慕……”</br>  張鐸鼻中笑了一聲:“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愛慕。”</br>  “懂啊。就是……很想對他好,但又覺得他配更好的人。”</br>  “呵,岑照。”</br>  他突然笑吐出這個名字。</br>  席銀背脊猛地一僵,再不敢開口。</br>  人影在那道清白的墻上隨著燈焰的顫抖游移。</br>  張鐸肺腑之中的疼痛,此時似乎緩和了不少。</br>  他試著吸了一口氣,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br>  “愛慕一個人……是如此,那你……試著想想,你恨一個男人的時候會如何。”</br>  席銀聞言,顫顫地搖了搖。</br>  面前的人卻抬起一只手臂,慢慢地送到她眼前。</br>  “你會咬他。”</br>  她被這一句話嚇得幾乎要站起來。</br>  “對……對不起……奴……”</br>  “無妨,席銀,你愛慕的人……你永遠配不上。你只配清談居,一座觀音像,一方莞席,還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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