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鐸不是第一次在東晦堂外受這樣的責(zé)罰。</br> 在平時,無論刑責(zé)有多疼，他都絕不肯叫喊。</br> 一門之隔，徐婉就在那道永不會為他卷起竹簾后面。不論是鞭聲還是杖聲,她理應(yīng)都聽得見,他不出聲，是不想逼她哭。</br> 自從東晦堂閉鎖以來,張鐸時時矛盾糾纏。</br> 徐婉不哭的時候,他會覺得她身囚東晦堂是罪有因得，甚至不時惡言以對,可當(dāng)她一流淚，他卻再也無話可說。</br> 就好比當(dāng)下。</br> 他看了看周遭，并無人任何可供堵嘴之物,只得隨手從身下抓起一把飽含海棠想香氣的土,揉捏成塊，咬含入口，以此來緩解牙關(guān)生咬的痛。</br> 即便如此,他似也還會妄想，她是不是能走出東晦堂來，看他那么一眼,就一眼。</br> 然而堂門雖開著，那層竹簾仍在，人后的影子像一段無情的樹影,一動也未動。</br> 張鐸自嘲般地笑了笑。垂頭收回目光,再一次閉上了眼睛。</br> 家法原本不似廷尉獄的刑責(zé)那般刮皮,然而張奚這回施與他的是一頓幾乎要斃掉他性命的脊杖。是時他被奴仆剝?nèi)ド弦拢L(fēng)寒津津地從脊梁上掠過，令他不自覺地繃緊了渾身的脛肉。</br> 背脊上的傷痕尚在，觸目驚心。</br> 張平淑不忍再看，以袖遮面，退坐在張奚身后，伏身啜泣不止。</br> 余氏忙伸手將她攬在懷中，然而見此場景，也不免肩頭顫抖。</br> 張奚見張鐸如此行徑，不認(rèn)罪，不求饒恕，一副生死坦然的模樣，氣得胸口脹痛。</br> 抬臂指張熠道：“讓他們行法，給我打死這個逆子。”</br> 脊杖不比鞭刑，痛并不是痛在皮肉上的。</br> 第一杖落下的時候，張鐸覺得自己肺間一炸，喉嚨里陡然涌出了血腥之氣。</br> 然而根本由不得他去計算，自己能在這頓杖刑下活過幾杖，第二杖接踵而來，力道之大幾乎砸碎他的脊骨。</br> 張熠見這來勢洶洶的陣勢，好像是沖著受刑人的命去的，不由大駭，忙撲跪到張奚面前：“父親，您這是要打死大哥嗎？”</br> 張奚喘不勻氣，斷續(xù)道：“他包庇行刺陛下的女犯，甚至還把那女犯收為私婢，肆意太極殿，藐視君威，至陛下顏面為無物，他不該死嗎？”</br> 張熠魂顫，還不及言語，便見莞席上的人身子一聳，猛地嘔出一口鮮血來。</br> 張平淑哭叫出聲，掙脫余氏的手，環(huán)住張奚的腰身道：“父親，您不看徐夫人的面上，也想想平宣吧。您最疼她的，您若殺了大郎，您叫平宣如何再回我們家中，父親，我求求你了，饒了大郎吧。”</br> 張奚沉默地聽著她的哭求，指節(jié)處捏地咔咔作響。</br> 莞席上的人上身震顫，牙關(guān)已然是咬不住了。</br> 張平淑急道：</br> “父親，您讓平宣情何以堪啊……”</br> “夠了！”</br> 掰開張平淑的手，抬手令杖停。</br> 張鐸口胸口抽搐，脖子上青經(jīng)暴起，十根手指全部攢入泥中。</br> 一時遇刑停，竟全然無法喘息，只覺一股一股的血腥氣從喉嚨之中騰涌出來。</br> “你為什么不讓平宣回來。”</br> 張鐸愣是抽搐了良久，才勉強張得開口。</br> “我……我不想……她恨你罷了……”</br> “你以為她恨的不是你！”</br> 張鐸吐出口中泥塊，艱難地抬起頭來：“她恨我……無妨，她母親在你……你府上，她有遭一日，還要從你這里出嫁……我這個做兄長的，什么……什么都管不了她，所以……她什么都沒看見…最好……”</br> 一席話，說得張平淑淚如雨落，不顧奴仆在場，撲擋到張鐸身前，對他道：“你既明白，為什么不肯認(rèn)個錯。阿姊也求求你好不好，大郎，認(rèn)錯吧，不就是個私婢，她敢行刺陛下，哪里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你把留在身邊，之后也是大患，我們大郎是什么樣的人物，洛陽城里，何處尋不到好女子服侍你，為什么要獨留她呢，阿姊求你，你就答應(yīng)爹，處死她吧。”</br> 他含血一笑，口腔里濺出來的血沾染了張平淑的手背。</br> 他撐開五指輕輕地替她抹去，笑道：“我不會……殺她……”</br> “平淑，讓開！”</br> 張平淑不肯起身，回頭凄聲道：“讓我勸勸大郎，他會聽的，求您不要再打了！”</br> 張奚慘笑道：“女兒啊，他官拜中書監(jiān)，連廷尉李繼，常侍宋懷玉等人都驅(qū)使無度，你一個婦人之理，他聽得進去嗎？啊？”</br> “可是……他是……”</br> 她想說他是自己的弟弟，可轉(zhuǎn)念一想，張鐸是徐婉與前夫所生之子，與自己實無血脈之親。生怕言及此處，求情不得，反而再惱張奚，于是話說了一半，跌坐在地，再也說不下去了。</br> “子瑜，把你姐姐拉開！”</br> 張熠只得上前扶扯起張平淑，一面把人向后拽，一面忍不住勸道：“大哥……子瑜也求你了。”</br> 張鐸閉上眼睛，一時之間，這些人的話都有些混沌了。直到又是一下拍心砸肺般的疼痛把他思緒拽回。他只覺眼前蒙了一層血霧，分不清是他口中吐出來，還是眼底滲出來的。接連幾杖沒有章法地落下，打得他根本繃不住身子，隨著刑杖的起伏震顫起來。</br> 他這才確信，張奚此時也許真的對他動了殺意。</br> 想至此處，他只得頂出渾身僅剩的一絲力氣，艱難地抬起手，抽聲道：“等……”</br> 張平淑見此忙道：“快停下，大郎有話要說……”</br> 張奚揚手，起身走到莞席前。</br> 張鐸背脊處已然血肉模糊，然而他明白，這還是表象慘烈，重傷里內(nèi)，再幾杖下去，就能斃了他的命。</br> 但即便如此，張奚還是不指望他能說出什么話來。</br> “你還有什么可說的。”</br> “浮屠塌，洛陽焚，父親還記得陳孝當(dāng)年這……一卦吧。”</br> 張奚一愣，我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么一句話。</br> “你……你在說什么。”</br> “我……我若死了……東伐則無繼兵，無繼策……爾等玄學(xué)清談，盡皆誤……國，若我死……，東伐……必……敗！浮屠塌，金鐸墮，洛陽……焚……”</br> 張奚聞言氣極，奪過奴仆手上刑杖，狠狠朝著張鐸的背脊砸去。</br> 這一杖，終于逼出了他的慟呼。</br> 只見張鐸身子猛地向上一仰，接著口鼻淌血，慘叫了一聲，身子便應(yīng)聲跌落在莞席之上，再也動彈不得。</br> 然而意識混沌之前，他終于聽到了一陣竹簾撩動的聲音。</br> 接著有人赤足奔走而來，撲跪到他身邊，至于她口中說了什么……他卻一句都沒有聽清。</br> ***</br> 夜深沉靜謐。</br> 風(fēng)送金鐸聲聲作響，席銀與張平宣一道靠在樓欄上，張平宣哭過一場，已經(jīng)睡熟了，席銀用肩膀撐著她的下巴，靜靜地相陪。</br> 風(fēng)里盡是沉厚的佛香，百花過夜境，至使伽藍(lán)生活艷。</br> 趙謙奔上樓來，滿臉驚慌地喘息了幾口，撐著膝蓋道：“沒想到，你們還在這里，我……都奔到魏叢山的臨水會上去了。出事了，趕緊跟我回中書監(jiān)官署。”</br> 張平宣驚醒過來，忙從席銀肩上抬起頭：“怎么了？大哥……大哥回去了嗎？”</br> “回去了。”</br> 張平宣聞言正要松氣：“回去就好，回去就好……傷得重嗎？”</br> 剛一問完，誰知趙謙一掌拍在茶案上，“都快沒命了，還叫什么傷得重嗎？人是被用一張莞席抬回官署的，我去看的時候，連氣都要沒了！好在梅辛林來得即時，這會兒……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br> “什么！父親……父親是瘋了嗎？大哥可是中書監(jiān)啊……”</br> “你也知道他是中書監(jiān)，平日里只有他把人剝得皮開肉綻的，哪里見過他自己落得如此，他好歹姓張啊，大司馬也太無情！”</br> 說完，他一把拽過席銀：“張退寒是個怪物，他的身子誰都碰不得，這一會回若是死了就算了，若是沒死，醒來知道有人在傷時觸碰，定又要殺人，反正你也是他的私婢了，人我就交給你了，我也索性給你說清楚，東伐已啟，整個前線軍務(wù)如今盡系于他身上，他若死了，讓那些個只懂得搖扇說玄話的人繼軍策，則我朝必亂。你趕緊跟我走，務(wù)必要把人給我救活了……”</br> “我……”</br> 席銀還未來得及說完，就已經(jīng)被趙謙拖下了佛樓。</br> 張平宣跟上道：“我也去官署。”</br> 趙謙回頭道：“你還是回張府看看吧，張熠跟我說，你母親和大司馬……”</br> 他說著說著，眼見她紅了眼，忙轉(zhuǎn)話道：“你可別哭啊，我如今……哎呀，我如今說不出什么好話來勸你，你趕緊給我回家。”</br> 席銀掙開趙謙的手，上前寬她道：“女郎，您先回去，奴一定照顧好郎主。”</br> 張平宣神魂具亂，一時也擔(dān)憂母親，聞言忙應(yīng)道：“好好……務(wù)必看顧好他，我先回府去看看，若母親無事，我再過來。”</br> “好，快去吧。”</br> 張平宣釵環(huán)散墜，奔走而去。</br> 席銀被趙謙托上馬背，低頭突然問了一句：“他真的要死了嗎？”</br> 趙謙剛要打馬，聞言一怔：“你在想什么。”</br> “沒有……我就是覺得，他怎么會死呢……他是……”</br> 她說著，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高塔上的金鐸。</br> “他是那塔上的金鐸錒……”</br> 趙謙不明白她在胡言亂語些什么，只當(dāng)她被嚇住了，打馬喝道：“坐好了，你記著啊，我今兒是情急……之下……我也不想碰的，如果張退寒活了，你這銀子可不能告訴他，我這是救命，知道？”</br> “知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