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月色，前所未有的黯淡。</br> 密林，月光也無法透過的地方，深深的黑暗，如同無底的深淵。</br> 在這一個夜晚，在這樣茂密的樹林中穿行，耳邊沙沙的風聲，隱隱約約，漸漸遠去，微弱的嘶鳴。</br> 奔跑著，穿行著，青色的身影。</br> 一聲聲帶著試探的呼喊，卻得不到回應。</br> 密林深處，只有她一個人。</br> “慢點呀，等等我——！”</br> 朝著空無一物的方向，阿青再一次呼喊。</br> 從那個方向傳來的回復，是馬蹄的馳騁，一聲嘶鳴，然而慢慢的，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聽不清楚，被葉片與樹木遮擋。</br> “一條——！”</br> 這個名字喊起來還是怪怪的，然而現在她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向著四面八方，大聲地喊出這個曾經屬于自己的名字。</br> 然而，回應依舊一點點減弱，仿佛只是風的呼嘯，和群山混為一體，再也無法辨清來源。</br> “跑那么快干什么……咳，咳。”</br> 連續的長時間的奔跑，她的雙腿開始發酸，手臂的力氣也一點點消散，一開始還是在有規律地配合著身姿左右擺動，現在也只能無力地垂落在兩側。</br> 然而，太刀依舊緊緊握在手中，沒有放開。</br> 阿青最后踉蹌了幾步，感覺全身的力氣都開始消耗殆盡。奔跑加上呼喊，她的肺開始疼痛起來，腹部某個地方隱隱作痛，岔氣了。</br> 她捂著那個疼痛的地方，靠著身邊的一棵樹，停下來稍作休息。大口大口地喘息，看著呼出的空氣在這片寒冷的夜色中形成薄薄的白霧，然后，消散。</br> 汗水沿著額頭滑落，潤濕了眉毛，再越過去，順著眼皮，流進眼眶，再從眼角流出來，順著面頰積攢在下巴上，最后，滴落到土地里。</br> 有一部分順著嘴角流入口中，咸咸的，苦苦的，發澀，讓她分不清，那到底是汗，還是淚水。</br> “呸——”</br> 從嘴里啐出一口唾液，同樣落在堆積落葉的泥土中，剩下的一部分滴落在衣衫上。</br> “馬的……”</br> 最后一句，微弱的咒罵。</br> 此時此刻，阿青已停止了呼喊，實在是沒有力氣了，需要休息一會。</br> 靠著樹根慢慢滑落，跪坐在地上，沒有在意泥土弄臟衣褲。</br> 眼皮開始沉重，開始合攏……</br> “你身板也太細了，干得了重活嗎？”對面的人問。</br> 阿青點點頭，懷里抱著隨身帶來的衣物包裹，緊張不安地環顧四周。</br> 那個人，下巴上留了一撮倒三角形的小胡子，用著一臉不帶友好的表情打量著他。</br> “就這一個？”他轉身問旁邊的，領自己過來的介紹人。</br> “是，別看身板小，他很能吃苦的。”介紹人滿臉堆笑地回話，“是我同鄉，想來濟南這里找份工活。”</br> “嘖，嘖。”小莊一臉為難又很嫌棄的表情，“我覺得他不合適，我們莊，對用人的要求……挺高的。”</br> “我能適應的。”阿青搶著回答。</br> “是嗎？”懷疑的眼神，“那……你拳腳功夫怎么樣？”</br> “功夫？我……”一瞬間的遲疑。</br> “我……不會。”</br> “這樣啊……在唐莊做苦力，做莊客的，都得跟著學些江湖把式。”他回身指著遠處空地上那群人，有的在練拳，有的在揮著兵器。“你看這，就是不會武功的，身材壯實些，跟著進來學上幾手，外出行路也有個憑持。小哥，我覺著……說實在話，你這樣跟著我們外出，早晚被人砍啊。”</br> “那家丁怎么樣，他做事也挺機靈的。”旁邊介紹過來的人眼看著生意要黃，趕緊上前補救。</br> “抱歉，暫時不缺。”</br> 阿青在一邊聽著，自己也覺得這事沒什么著落了。再說，他也有些討厭面前的這個人。</br> 還是趕緊走吧。</br> “小莊，還忙著呢。”</br> 從背后傳來一個聲音，是一個女子。阿青轉過頭去，看著來人。</br> 她穿著大紅色的衣服，長發披散，隨風吹起，在陽光下閃爍著淡淡的棕色。</br> 臉上微微滲著汗珠，手中持著一把劍，看樣子是剛剛練完功的。</br> 帶著燦爛的笑容，信步走了過來。</br> “這兩位……哦，有新人來呀。”</br> “嗯，想來做工的。”</br> “這樣。”唐鳳走到阿青身邊，面對著他，上下看看，“你好啊。”</br> 對于這樣的打招呼，阿青回應著，笑了笑，沒說話。</br> “你的手怎么了？”</br> 纏著綁帶的雙手，微微握著，遮擋著手指。</br> “給我看看。”</br> 不由他回答，唐鳳就伸手，拽住他的左手，拉到自己面前。</br> 她的手，緊緊握著自己的手，阿青感到有些窘迫，想要把手收回來，然而卻沒能抽動。</br> 那只左手，小指的地方，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唐鳳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那里。</br> “怎么弄的？”</br> “嗯……不小心受傷了。”帶著沙啞的嗓音，阿青回答。</br> “哦，好可惜呢。”唐鳳輕聲說著，手卻依舊沒有放開，手指依舊撫摸著傷口。</br> 阿青用力一抽，松脫了，將手背到背后，臉上微微發紅。</br> 唐鳳看著他，帶著笑容。</br> “留下他吧。”她轉身對著小莊說，“我們正好需要一個苦力，不是嗎？”</br> “聽你的，唐小姐。”</br> “那就這樣了。”唐鳳重新面對著阿青，“好好干活啊。”</br> 說完，她就走了。</br> 阿青看著她離開的身影，那抹紅色，漸漸遠去……</br> 驚醒。</br> 她依舊，身處密林之中，獨自一人。</br> “唐鳳……”</br> 輕聲呼喊著，支起身子，力氣恢復了一些。阿青再次邁開雙腿，重新開始尋找。</br> 然而，毫無方向。</br> 四周，清一色的黑暗，月光此時被一片烏云遮蔽，林中伸手不見五指。</br> 四周，傳來呼嘯的山風，沒有嘶鳴，沒有馬蹄聲，沒有任何聲音為她指引方向。</br> （呃……向前走，再向左轉一些）</br> （繼續走，應該……就在那一邊吧，我覺得）</br> （我勒個去，我也不知道在哪呀）</br> （還是閉嘴吧）</br> “唐鳳……”</br> 她繼續呼喚著，聲音低低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語。</br> 一邊，漫無目的地行走著，一邊，繼續回想著，過去。</br> 腦海里不斷回響著，唐鳳的聲音，那張笑臉。</br> “就叫你一條，怎么樣？”她晃晃手中拿著的，幺雞的麻將牌。</br> “好好學，別不耐煩啊。”撥浪鼓滴滴噠噠的聲音。</br> “好嗎？”帶著期盼的表情，問著未知的問題。</br> “我知道，我為什么會來。”她的眼睛說出了答案。</br> “阿青……我以后不會再叫你一條了，我保證。”雖然很快，開始叫別人……馬這個名字了。</br> “我知道。”帶著沉重的，卻毫不在意的笑容。</br> 回憶起，在家鄉，在小鎮里的那個旅舍。她聽見她敲門的聲音，然而，不知為什么，沒有開門。一個人坐在床上，默默地流著眼淚，期許著，再聽到一聲敲門聲。</br> 回憶起，在那個后院，身上被打的隱隱作痛，然而那個吻卻是那么的甜蜜，美好。第一次或許不是最好的，但絕對是最難忘的。</br> 回憶起，在路上的每一段相處時光，歡笑與爭吵。</br> 不要，不要就這樣結束。</br> 不要就這樣，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游走。</br> “回家吧，阿青。我想家了。”</br> 如果，可以倒退回那個時刻，她會做出怎樣的選擇。</br> 她還會，繼續走下去嗎，繼續前行，向著黑暗前行？</br> 我不知道……</br> 不知道……</br> 在不斷重復的喃喃自語中，在不停息的，毫無章法的腳步中，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前路，不知道結局的徘徊與原地打轉之中。阿青感覺精神一點點趨向崩潰。</br> 她在哪里？</br> 她還活著嗎？</br> 真的，完全不知道……</br> 手中一直緊握著的太刀，落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br> 阿青沒有察覺到，繼續向前走了幾步，然后，支撐不住，跪倒，在地面上。</br> 請給我答案……</br> 從那一片黑暗之中，某個方位，響起一陣馬蹄聲，越來越近。</br> 嘶鳴，漸漸靠近了自己。</br> 馬兒又出現了，從黑暗之中奔騰而出。</br> “一條？”</br> 她喊了一聲。</br> 回應的，是一陣響鼻。一條來到她面前，停下，用目光示意著，似乎，還帶著喜悅。</br> “你找到她了嗎？”</br> “咴——”轉轉脖子，偏了偏頭，向她傳達訊息。</br> 阿青又重新站了起來，看著馬兒，目光交匯，就已讀懂了一切。</br> 她翻身上馬，沒有一絲猶豫。</br> 馬兒重新奔跑起來，迅速，卻又平穩，載著她，在一片黑暗之中，向著某個地方跑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