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br> 拉謝號。</br> 諾瑪坐在甲板上,將從自己的小房間里取出的七弦琴解開包裹,平放,有弦的一面朝上,有白點的一邊遠離自己。望著面前的樂器,她今天打算再嘗試一次。</br> 彈琴的基本指法沒什么不同的,左手按弦,右手撥弦,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弦,不同的音。話雖這樣說,琴和琴始終存在區(qū)別,不同的琴,彈起來感覺也不一樣。平著放,抱著彈,多一根弦少一根弦,差別雖小,但還是會令她困擾,感覺陌生。</br> 她現在已經差不多明白了這琴的結構。一邊是頭,一邊是尾,調弦的音柱在琴的下方,調的時候要稍微抬起來一點調。琴板上的那些白點則是為了方便取音,越靠右,取得弦越短,那音自然也越高。</br> 她隨便找了一根弦,靠最上面那一根。左手一根手指對準一個白點,按著弦,右手食指試探地勾動。琴弦震顫,發(fā)出一聲輕輕弱弱的顫音。</br> 音調并不如她所想。聲音聽起來是意料之外的沉重,悶悶的。</br> 諾瑪左手向右邊移動了一些位置,對著另一個白點按下去,右手再勾弦。感覺這次聲音聽起來高了一些,但是太短太急,響了一下就不響了。為什么會這樣呢?</br> 她費解地思考,想了想,側過身拿起自己的班卓琴,試著找了個同樣高低的音彈一下,發(fā)覺兩者存在明顯的不同。調子高低一樣,但班卓琴彈出的就是很順的有回響的音。</br> 是因為指法不對嗎,剛才按的時候按太緊了,勾的時候又勾得太用力了?這么一想,自己剛才的動作確實太過笨拙僵硬。她放下班卓琴,又面對七弦琴試了一次。</br> 這次感覺好一些,音調能夠對上,但音色聽起來還是略有差別。和班卓琴有差別,和自己想象的也有差別。</br> 為什么呢?</br> 是自己的動作做錯了?還是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br> 諾瑪也不知道。</br> 但至少,現在找準了一個音。那么接下來,其他的音位大概也可以順理成章的推出來吧?</br> 大概吧。</br> 她比對著自己熟悉的琴位推理,找了另一根弦,按弦,按的位置沒對上徽位但也大差不差,然后撥弦。結果彈出來的音調又是和自己想象不一樣的。</br> 因為這琴的弦拉得很長吧?也因為繃得更緊吧?她心想,右手一下又一下地重復撥著,發(fā)出的聲音還是原來那樣。她把琴端起來,扭動琴柱調了調弦,再試了試,結果更不一樣了,比原來的還要跑偏。</br> 她再反方向調弦,試一試,調一調。也不知耐心地嘗試了多少次,終于感覺聲音準了。</br> 這對諾瑪來說總算是一個進步吧,讓她感覺有點成就感。于是她對著第三根弦又開始如法炮制,如果能夠把弦的位置都調成自己預想的位置,那么自己就能彈出預想的音。這樂器,也就可以為自己熟悉,她或許終于可以用這琴來彈一首曲子。</br> 諾瑪彈了又調,調了又彈,不厭其煩地沉浸其中。不過很快就有人從船艙里探出身子,對她開口大聲喊叫。船現在雖然靠了岸,但還是有幾個水手沒打算住旅社而選擇繼續(xù)待在船上生活,現在是中午,正是午睡的時候。諾瑪當然是聽不懂那位水手的話,但從語氣可以判斷出是嫌自己太吵,打擾到他睡覺,讓自己安靜點。</br> 這樣的話她過去在船上生活的時候,已經聽過挺多次了。</br> 所以諾瑪也就沒再繼續(xù)彈,將七弦琴推開,又拿布將它包裹好,站起身。那個氣呼呼的白人水手見此也沒再繼續(xù)講什么,艙門重新一關繼續(xù)去睡。</br> 諾瑪被挨了一頓批評,站在那,抱著包裹起來的琴,感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取得了一些成就,還想繼續(xù)琢磨,結果卻被叫停,方才剛剛冒頭的喜悅現在蕩然全無。但她也明白自己剛才是在攪人清夢,那一聲聲重復不斷的琴音,想來確實會是很煩人的,她自己也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噪音。也難怪會被別人討厭。</br> 這樣的話過去在部落村子里的時候,也已經聽過挺多次了。阿庫瑪曾經告訴過她挺多次,如果她總是要在中午練習,打擾勞累了一早上的大人們午睡,那么挨罵也是活該。</br> 阿庫瑪……</br> 諾瑪想起家姐,嘆了口氣。</br> 看來想再練習摸索,只能等到下午了。要學這個新的樂器對她來說并不是很難,因為她本身會彈琴,知道該怎么彈,只要有人能給她示范一下,說明一下,那么她再多花點時間摸索熟悉,就能彈得更好。</br> 可惜沒人教她。</br> 諾瑪抱著琴,站在拉謝號的船首朝碼頭上望去。現在是中午,午后。她期待著能在碼頭上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但希望卻一直落空。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夏玉雪到現在還沒來。雖然夏玉雪來了也沒法教她彈琴,說的話她也沒法聽懂,但至少聽著夏玉雪的自言自語,有夏玉雪陪著她,她能感覺不那么無聊。</br> 并且夏玉雪就算無法給她彈琴,也還會和她一起做游戲,抓子的游戲,挑棍的游戲,打水漂的游戲。昨天兩人一起玩得很快樂,還有曲秋茗,還有岡田大夫。她們會陪自己,和自己說話,陪自己玩。</br> 但是現在,夏玉雪不在,曲秋茗也不在,岡田大夫也不在。諾瑪獨自一人身處拉謝號,實在感覺無聊,感覺孤單。這小女孩現在不知道該做什么才好,現在不能練琴,現在也沒有人陪她玩游戲,她只能孤零零地看著遠方的天空,默默地一句話也不說也無人可對之說。</br> 阿庫瑪在哪里呢?</br> 她望著天空,回憶起家姐。這是她至今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了,然而她卻不知道姐姐現在在哪里,怎么樣。姐姐的病好了嗎?這些問題沒有人給過她任何答案。每次問曲秋茗,都說在治病。問白皮膚威斯克斯,自然更是什么答案也得不到。</br> 諾瑪向著四周張望。現在實在無事可做,她不想再待在這里了。于是她向著舷梯走去,準備下船去別的地方,去找一個可以與之說話,可以問問題的人。下船的時候,她看到了船上的首領老伯,那位白人老伯總是很悲傷,看到她總是唉聲嘆氣,她不喜歡看別人在自己面前這樣,她希望看到別人開開心心的笑容,希望能夠用自己的琴曲和歌聲給別人帶來笑容。</br> 白人老伯站在臺階上問了她一些問題,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諾瑪只是揮了揮手,猜他是盯住自己不要亂跑,便指了指旁邊的那艘鑲紅邊的,叫“糾迪士”的闊氣大船。那里是她的目的地,她現在確實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只好去那找一個可以說話的人。</br> 諾瑪下了船,在碼頭上走了不遠,又上了糾迪士,在甲板上看到了白皮膚威斯克斯。威斯克斯正躺在一張長椅上曬太陽,臉上戴著奇奇怪怪的東西遮住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午睡還是不在午睡。</br> “威斯克斯,威斯克斯。”</br> 她走到躺椅前,伸手搖對方的胳膊,也不管這人是在午睡還是不在午睡。</br> “別煩我。”</br> 白皮膚威斯克斯躺在那維持原狀頭也不抬地回答,黑黑的兩片圓寶石板對著太陽。雖然現在太陽不是很大但這樣不也還會刺到眼睛嗎?“自己玩去。”</br> “我不能彈琴。”</br> “當然不能,現在大家都在睡覺。剛才你被維諾先生罵了吧?”</br> “……嗯。”</br> “那么別彈琴了,玩點別的游戲。”</br> “夏玉雪在哪?”</br> 諾瑪沒像往常一樣受她的打發(fā)走開,問到。</br> “不知道。”</br> 威斯克斯說,“和我沒關系。”</br> “在哪?”</br> 她固執(zhí)地又問一次。她不喜歡和白皮膚威斯克斯說話,因為對方也不喜歡和她說話。但今天,諾瑪實在沒別的人可以說話了。</br> “不久來。”</br> 對方躺著說,至少是一個答案。</br> “什么時候?”</br> “中午。”</br> “現在?”</br> “過一會,或許。”</br> 威斯克斯舒服地躺著,挪了挪身體,仰著頭望太陽,“她很快會來,諾瑪。但今天她有大人的事要做,她來了你別煩她,就像你別煩我一樣。”</br> “什么事?”</br> 諾瑪對她說的話一知半解,這人說的雖然是自己的語言,但依然讓自己很難聽懂。她才是個小孩子。</br> “不關你的事,也不關我的事。”椅子上的人又說,“她自己的事,別問。”</br> “曲秋茗在哪?”</br> 威斯克斯讓她別問夏玉雪,她就換了另一個人問。</br> “城里。岡田大夫和她在一起。”</br> “做什么?”</br> “大人的事……”對方話說到一半停住了,諾瑪不明白這個表述中存在的歧義,“……重要的事。”</br> “什么事?”</br> 她又問一遍。</br> “諾瑪,你很煩。”威斯克斯終于忍不住了,坐起身來摘下臉上的東西,低著頭用那雙紅眼睛看著她,“你家人沒教過你不要打擾別人午睡嗎?”</br> “阿庫瑪在哪?”</br> 還問。</br> “不知道。”</br> 對面的人停了一會,回答。一邊說,一邊伸手朝她掃了掃,像要把她趕走,“自己玩去,別來煩我。”</br> “沒人和我玩。”</br> 又一次沒得到答案。諾瑪感覺非常失望,固執(zhí)地在她身邊不肯離開,這人很討厭,但是現在也只有這人能和自己說話,“你和我玩嗎?”</br> “玩點一個人能玩的,去畫畫,去……扎草人,去刻面具。做你能一個人做的游戲,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保持安靜。”威斯克斯手又掃了掃,確定是要把她趕走,重新躺下,戴上那兩顆黑寶石繼續(xù)看太陽,“去。”</br> “無聊。”</br> 諾瑪忿忿不平地嘟囔著,轉身離開。這人對自己還是和原來一樣,根本不愿搭理的態(tài)度。她也不想再和這人說什么更多話,問什么更多得不到答案的問題。</br> “無聊就對了,孩子。”</br> 背后,躺椅上的人繼續(xù)用慵懶的語氣對她說話,“大人們可很難無聊,忙這個忙那個天天都忙,珍惜你現在還有無聊的機會。”</br> 她沒再接話,已經離開了糾迪士,結束這次短暫又讓她自己不快的對話。</br> “別亂跑。”</br> 背后人說,她沒聽。</br> 諾瑪繼續(xù)在碼頭漫步。現在是中午,人人要不是在吃午飯,要不就是吃完午飯在睡覺,沒多少人見到她,見到她也不當回事。她抱著曲秋茗的七弦琴,背著自己的班卓琴,走著走著,看到身邊那艘大大的黑船,發(fā)現不知什么時候黑船邊搭起了船梯。</br> 這就是那艘黑船。自己以前和阿庫瑪在一起,住了很長時間的,是那紅衣女孩和那只狗的黑船。</br> 但現在自己已經不住那了,紅衣女孩和狗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這船原本是空無一人,為何今天突然搭起了船梯呢?</br> 萌生故地重游的念頭,她朝著黑船走去,決定來一場探險。</br> 至少這是一個游戲,反正自己無事可做。</br> 并且也足夠安靜。</br> 諾瑪重新踏上無名船的甲板。</br> 一切看起來都和過去沒什么變化。繩索、木桶、箱子還都像以往一樣擺放在原先的位置。船上的木板長年被海水浸泡,那鹽腥味也還是一如既往的刺鼻。帆布還是收起只留下光禿禿的桅桿聳立,頂上的旗幟墜在那隨著海風微微晃動。</br> 即便是白天,重新踏足此處,也讓諾瑪感覺不安。眼前的景物明明是她熟悉的過往模樣,但此時只令她感覺陌生。她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地方,這條船。也不喜歡紅衣女孩和狗。</br> 諾瑪沿著甲板,走到敞開的通向船室的板門前。回憶起當初,自己在威斯克斯的帶領下來到此處的情景。她沿著樓梯走下船室。走廊還是黑洞洞的,唯有頭頂木板縫隙間照入陽光,令她可以略微視物。</br> 走廊還是這么熟悉。諾瑪的思緒回到過往的夜晚,自己躲在房間里傾聽走廊上孩童和野獸腳步聲的情景。也同樣回憶起自己曾經偷摸從走廊行上甲板,借著月光呼吸新鮮的海風彈琴的情景。她現在正一路向著過去居住的房間進發(fā)。</br> 頭頂傳來鎖鏈的晃動聲。她記得,紅衣女孩曾經對她說過,那些是奴隸們的枷鎖,和她同族的那些被變賣為奴的人留下的東西。黑暗的環(huán)境中濃濃的腥味,鹽味,以及血味。諾瑪走兩步就回一下頭,生怕回頭就又看見紅衣女孩跟在自己身后,更怕看見黑狗。</br> 但她們現在都不在這。曲秋茗說過她們現在在別的地方,不會再來恐嚇自己。真的嗎?</br> 她的腳步放輕,像以往一樣,在走廊上安靜地行步,生怕弄出任何動靜被任何人聽見,雖說船上應該沒有人。</br> 她回想起紅衣女孩的那些警告,不要在晚上步出艙門。也回想起曾經一次違背警告看到的東西。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見黑狗,滿月下看見那口鼻冒火的野獸。回想起那龐然大物的逡巡靠近,嗅聞試探。那火焰中的眼神有一種令她感覺恐怖的熟悉。</br>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br> 現在船上應該沒有人,也沒有狗。</br> 即便如此,諾瑪也覺得自己現在不應該來這里,這個地方給她帶來的只有難過的回憶。她曾經在這里度過許多暗無天日的時光,和受傷病折磨的瘋了的家姐在一起,害怕著黑狗,默默地在黑夜中向神明和祖先祈禱。</br> 自離開過往生活的土地之后,她就沒再體會到過去那樣的快樂。和姐姐一起上船被賣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勞作受苦。和姐姐一起逃亡流浪在大海上,性命不保。和姐姐一起被轉移到這另一個囚牢,終日擔心受怕。這些痛苦已是過去的回憶,卻還在始終困擾著她。直到現在,她也會害怕夜晚的月亮。</br> 至少現在,回到拉謝號,有夏玉雪在身邊,可以自由地彈琴歌唱,有曲秋茗不時的問候與關心,生活總算又有了一些起色。</br> 然而阿庫瑪卻不知在何處。</br> 故鄉(xiāng)已經回不去了,現在,自己唯一剩下的親人也要遠去了嗎?何日可以再見,還有機會再見嗎?</br> 諾瑪行走在熟悉的長廊中,回憶著過往。緊緊抱著七弦琴,背上自己的七弦琴搖晃。兩架琴對她這個小孩來說太重了,讓她走路都有些不穩(wěn),但她任何一個都不想丟棄。</br> 諾瑪大大的雙眼中滿是不安和迷茫。</br> 過去,她時刻處于陰影籠罩之中,未來會變得更好嗎?</br> 這一次故地重游的探險,并不能夠令諾瑪感覺愉快。現在倒是并不無聊了,現在她又開始害怕了。</br> 獨自一人身處黑暗令她覺得害怕。但若不是獨自一人那更令她害怕。</br> 諾瑪又一次回頭,背后依然是安安靜靜,空空蕩蕩的走廊。</br> 這里沒有人,紅衣女孩和狗不在這里。</br> 至于其他水手,諾瑪從沒在這船上見過任何其他水手。很奇怪的事情,對不對?她對航海并不了解,但這樣一艘船,怎么可能不依靠水手就在海上航行呢?</br> 這里沒有人。</br> 她已經來到了走廊盡頭,自己熟悉的那個房間門口。她和阿庫瑪曾經在這條船上的住所。</br> 背后,鐵索鐐銬和木枷晃動。</br> 空氣中是濃濃的腥味。</br> 面前的房門,從木板縫隙中透出跳動的光,燈火的光。</br> 諾瑪伸出手,將門推開。</br> 這里有人。</br> 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木架床上,那是她的姐姐曾經躺過的地方,她也曾在旁陪伴。屋內的血腥味還未散去。男人面前點著一盞燭火,光芒昏暗。</br> 男人手中握著一支筆,另一只手握著一沓信紙,似乎正在對著燈光書寫什么。他注意到門口的動靜,抬起頭,看見了她。諾瑪愣在原地,抱著琴,背著琴。</br> 陌生的面孔,微笑。</br> “你好啊,小朋友。”開口,用貌似和善的語氣向她打招呼,伸手示意她過去。她站定在原地,沒靠近也沒逃離,“怎么,不必害怕。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嗎?抱歉,我要暫時借用一下。我在這等人。”</br> 諾瑪沒動。借著昏暗的光,她看見男人身邊有武器,有一長一短的兩柄刀掛在腰間。男人的身后,床上還放著另一柄更長的刀。</br> “過來,過來。不必這么緊張,我們……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br> “將軍現在可以見您了,岡田小姐。”</br> 在門廳等候許久之后,終于回來的副官對她語氣恭敬地回答,同時看了一眼她身邊和她一同等候的人,“以及您的同伴。”</br> “謝謝。”</br> 岡田片折向副官鞠了一躬,后者帶著軍人的穩(wěn)健步伐離開。她在這里不需要指引,這里是難波城的城樓,是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許久未來,但這里的樣子一點變化也沒有。</br> “那么,秋茗姊妹。你和我一起嗎?”</br> 她也看向身邊的人,詢問,“你沒必要這樣做。”</br> “我知道這是你的家事,岡田小姐。”</br> 曲秋茗回答,長久跪坐讓她膝蓋發(fā)酸,她站起來活動活動雙腿,“若你愿意的話,我還是很希望能和你一起。或許我能幫你說點什么。但若你更希望……”</br> “一起吧。”</br> 岡田片折站起身,向著同往正廳的門走去。</br> 曲秋茗跟隨在后。</br> 行過了不長的走廊,爬上兩層樓,來到正廳。岡田片折再次在門前跪下,輕輕叩擊房門。曲秋茗聽見屋內傳來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回應。</br> 岡田片折推開門,她看見那個男人背對著他們,身材高大,站在屋中,手里擦拭著一柄長長的刀。男人面前的刀架上還擺放著三柄刀,同樣是很長的。其中一柄和男人手上的樣式相同,為一對。另外兩柄則為另一對。</br> “父親。”</br> 岡田片折對著背影欠身行禮。</br> 男人微微轉身,曲秋茗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神很熟悉,就像面前自己認識的翻譯工作狀態(tài)時的眼神,刻板且嚴肅。</br> “你來了。”</br> 難波城的城代,岡田將軍開口,說話語氣平直,“很久沒見,片折。聽說你所在的那支南蠻船隊是上個月到此的,對嗎?”</br> “是的。”</br> 岡田片折也用同樣的語氣回答。</br> “但你直到今天才想起探望家人。”男人手中撫摸著長刀,“并且還帶了一位外人,你來此不是為了與我閑話家常的吧?”</br> 曲秋茗覺得自己不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這對父女之間關系緊張了。</br> “父親,我來這里是因為一位受您監(jiān)管的囚犯。”</br> 岡田片折回答,“您應當還記得,她昨日從奉行所被轉移來此,身患重病。她是我們船上的乘客,我一直負責為她治療。今日我來見您,是希望能獲得您的許可,繼續(xù)為她療傷。”</br> “我知道這個女人的情況。”</br> 岡田將軍看著她,“又是你的一位朋友?”</br> “是我的病人。”</br> “當然了,你現在真的成了一名醫(yī)生。”對面的笑容中有許多失意,“這些年來去了很多地方,學會了很多語言,認識了很多人吧?片折,這世界如你想象的那樣精彩嗎?你覺得自己發(fā)現了更值得信仰的神嗎?”</br> “父親,我選擇了我希望踏上的道路。”岡田片折望著對方,目光堅定,回答,“它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好,也沒有我擔心的那樣差。它只是和您選定的不同而已,我從未認為過您是錯誤的,我是正確的。”</br> “我的確給你鋪就了一道路。”</br> 男人將手中的長刀歸鞘,手握刀柄向著對面的女兒指點,“你本可以我的武術。我一直毫無保留地訓練你,一直力排眾議在上級面前稱贊你的能力,在下屬面前肯定你的表現,我在先祖的靈位前立誓,即便違背古訓,也要讓你成為雙太刀術的傳人,甚至,成為下一任城代將軍。因為我能夠看到你的才華,你的武術比我教過的任何一名弟子都要出色。我為你的未來做了如此之多的貢獻,但你卻最終選擇了外來的信仰,選擇跟隨外人去往外面的世界,將職責、家人以及武器拋棄在腦后。”</br> 真是老生常談的話題。曲秋茗內心腹誹,不由得默默嘆了口氣。</br> “父親,這是我的選擇。”</br> 岡田片折頂住對面目光的壓力,回答,“我不想做殺人的軍官,我想做救人的醫(yī)生。”</br> “的確如此。孩子長大了,總是會有自己的想法,總是會做出叛逆的舉動。”岡田將軍另一只手伸向刀架上的另一柄刀,和手中刀成對的那一柄,“既然這樣,今日你又為何出現在我的面前?”</br> “我已經對您告知了,我希望您能夠給予我探視的權利。讓我能夠為這位病人治病。”</br> “你知道軍營的規(guī)矩,片折。監(jiān)牢不允許探視。”</br> “父親,沒必要這樣。”</br> 岡田片折看著對面的人,目光堅定沉重,說話的語氣并無任何哀求的意味,只有冷靜刻板的腔調。她現在好像又進入工作狀態(tài)了,“這女人不是窮兇極惡的罪犯。您應當比我更加清楚她為何會從奉行所被轉移至此。她沒有犯過與這懲罰相符的罪行,也不應當為她的行為承擔責任。她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而我現在向您請求的只是保全她的性命,沒有更多。難道您能夠接受她在您的管理范圍內含冤而死,不得平反嗎?”</br> “我有必須履行的職責。”</br> “這職責存在不合理之處。”</br> “那也是職責。”</br> “父親,人生活在這世上,除了對世俗權力的職責之外,還應當對另一個更高的存在擁有另一個更高的職責。”</br> “不要向我宣講這些切支丹的邪說,片折。”</br> “我是指我們的本心,我們的道德。”</br> 岡田片折邁進一步,手伸向對面的男人,用她工作狀態(tài)下一貫的平直語氣說著,“我已經問過您這個問題了。希望您能夠正面回答:您真的能夠接受這女人因您的固執(zhí)而死嗎?在她死后,您真的能夠輕描淡寫地用世俗職責的說辭來令自己內心寬慰嗎?”</br> 岡田小姐,這可不是勸人該有的態(tài)度。</br> 曲秋茗看著身邊的同伴,內心感覺不太好。這種話對眼前這位家長,看起來說了并不會有任何用處吧。</br> 不過,對面的岡田將軍,聽了這番話卻還真沉默了。</br> 也許還真有用?</br> “……你就這樣向父親做出請求嗎?”</br> 男人沉默了一會,望著她,開口,語氣冰冷,透露不滿情緒,“浪子回頭的人,依然在用這種態(tài)度祈禱寬恕?”</br> “我不祈禱您的寬恕。我祈禱您能夠憑自身義理而不是因強權施壓,做出您認為正當的選擇。”岡田片折說,“我也就這樣向父親做出請求,您難道還指望我卑躬屈膝嗎?我可是受您訓練成長的女兒,我過去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我從沒變過。”</br> “的確如此。”</br> 對面人將雙手的太刀收入腰間,“的確還和過去一樣,天真,執(zhí)拗。和我期望的一樣,是我期望中的岡田家的繼承人。”</br> “我不會繼承家業(yè)的,父親。”</br> 岡田小姐,您非得強調一遍干什么?</br> 曲秋茗內心又開始擔憂。</br> “我想你也不會。”</br> 對面,男人身佩兩柄太刀,行步向一旁,伸手朝向那刀架,“你從沒變過。過去不會的,現在也不會。”</br> 刀架上還有兩柄成對的太刀,收于鞘中。</br> “把它們拿起來。”</br> 岡田將軍看著自己的女兒,指著雙太刀對她示意,“它們本是你的佩刀,但你把它們和家庭和責任一起拋棄在了這里。現在,把它們拿起來,讓我看一看在劍術方面,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懈怠和荒廢,你是不是也從沒變過?”</br> 女兒看著她的父親,嘆息了一聲。</br> 語氣變得軟弱。</br> “父親,沒必要——”</br> “拿起你的武器!”</br> 曲秋茗看著身邊的人,遲疑著聽命走向前去,向著那刀架走去,留下她一個人在原地。看著那沉重的背影,內心為之感覺酸楚。</br> 到底,剛才的堅持和執(zhí)著,又輕易消散了,又不是工作狀態(tài)了。</br> 岡田片折行步到刀架前,站定,伸出手,停頓。</br> “您不會希望以一次試合來決定一個女人的生死吧?”</br> 岡田片折最后一次鼓起勁,向身邊的男人詢問,“并非出于本心的行為,有什么用呢?我輸了也不會改變我的想法,您呢,您會嗎?”</br> “我會將結果納入考慮因素之中。”</br> “那么,好吧。”</br> 她嘆息了一聲,從刀架上拿起一柄刀抽出鞘。這太刀的刀身上有獨特的斜向平行線紋理,利刃閃爍寒光。但岡田片折只是看了刀一眼,便將刀放回原處,只留鞘握在手中。</br> 另一柄也同樣如此。</br> 她握著兩柄空鞘,轉身面向男人。腳步移動周旋,站在正廳中央。</br> “你已輕視父親到這種程度了嗎,片折?”</br> 岡田將軍威嚴的話語聲中帶著惱怒,雙手交叉向腰間一伸,將兩柄刀抽出,同樣地移動到廳堂中,站在她的對面,“無論對手何人,勢必全力以赴。這是岡田家的武訓。”</br> “您的選擇,父親。”</br> 岡田片折語氣平靜地說,目光平靜地看著對面的人,揚起手中的刀鞘,“我的選擇。”</br> “愚蠢。”</br> “這本來就是很愚蠢的游戲。”她將一只手的刀鞘伸向曲秋茗,搖了搖,對她示意,“秋茗姊妹,退后。”</br> 曲秋茗看著他們,一言不發(fā)。現在覺得自己也說不了什么。岡田片折示意她退后,她也只能退后。</br> 然后,看著兩人中的一方發(fā)起進攻,另一方招架格擋,開始一場親子之間的游戲。</br> “現在我們將兩邊打開,翻折下來。這樣就形成了兩只翅膀。下一步,將這一邊折上去,這是脖子,再折一下,這是頭。另一邊也同樣折上去,這是腳。好了,完成了。”</br> 諾瑪坐在男人身邊,掌心中捧著一只紙折的青蛙。看著男人手上的動作。男人雙手運動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隨著講解。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完了又一件折紙的完成。</br> 她身邊,還沾著血的床褥上,已經放置了大大小小的折紙。烏龜,桌子,金魚,貓……許許多多,樣式各異,有的結構復雜,有的造型簡單。男人已經用手中的那些紙張為她折了許多作品。</br> 最先折的是一只狗,她并不是很喜歡,放得遠遠的。那狗確實很可愛,四肢短腿支撐身體,揚起的方方正正的大頭,像是張著嘴在吠叫,惟妙惟肖的樣子。她不喜歡也不是因為折紙本身,只是因為一些過去的不好回憶罷了。</br> 但不管怎樣,隨著男人的一件件折紙作品,她內心也從最初的戒備,轉移為孩童本身獨有的好奇心。這種藝術是在她家鄉(xiāng)不常見到的,在家鄉(xiāng)連紙長什么樣她都不曾見過,草葉編的玩偶倒是有。諾瑪看著一張張原本四四方方,毫不出奇的白紙,在男人的手中變化出不同花樣,形成不同造型,終究為此所吸引。因而一點點靠近,一點點淡忘了恐懼。</br>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個道理,她不是不知曉,但知曉了也很難做到。陌生人如果有意接近,總是能夠找到吸引小孩子,騙得小孩子信任的途徑。食物,戲法,謊言,欺騙。而在這男人手上,便是折紙。</br> 男人每折好一個東西,都會遞給她,讓她把玩。她手中的那只青蛙就很有意思,如果按一下后背,還能夠跳起來。她玩了那只青蛙一段時間,在這個過程中,原本身背的班卓琴,抱著的七弦琴也被放到了一邊,和應有的謹慎與小心一起被忘到了九霄云外。</br> 現在,男人又折了什么?她只想知道這個。</br> “紙鶴。”</br> 男人將最新完成的東西遞給她,微笑。那微笑看起來很親切,很真實。</br> 她從男人手中接過,在昏黃燭火下細細地端詳,注意力都放到了手中的小玩意上。沒在意對方說什么,想什么。</br> 她手中握著的,是一只白白的,張著兩只翅膀,有長脖子和長腿的一只鳥。</br> “Nnomaa.”</br> 她開口,自言自語地說話。</br> “哦,諾瑪。”</br> 男人看著她,點點頭,“這是你的名字,我記得?我曾經聽別人提起過。很好聽的名字,我很好奇這名字有什么寓意呢?”</br> 諾瑪沒理他。</br> “說到這,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出云介,你也可以叫我俊秀,瀧川俊秀。”</br> 諾瑪依然沒回答。</br> “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br> 出云介環(huán)顧四周,搖了搖頭,“這里可不適合小孩居住。”</br> 如果他是一位心存不軌的陌生人,接下來談話的方向就該往邀請諾瑪去一個豪華的大房子參觀進行了。</br> 但,他并不是。諾瑪也并沒理他。</br> 一雙大眼睛,只是定定地看著手中的紙鶴。諾瑪一只手捏著紙鶴的身體,在面前移動,模擬出它飛行的樣子。自顧自地忘情玩著,小孩子的世界很小,小孩子能看見的東西也很小。一個普通的如折紙那樣的游戲,就可以輕易吸引她們的注意,讓她們放松警惕,親近一位陌生人。</br> “你知道嗎?在我們的傳說中,如果你折了一千只紙鶴,你就能夠實現一個愿望。”出云介看著小孩,自言自語,“如果是你的話,你有什么想要實現的愿望嗎,諾瑪?”</br> 依然沒有回應。</br> “我倒是有一個想要實現的愿望。”出云介輕輕微笑著,朝向敞開的門口望去,對面的走廊上黑洞洞的,“但,或許不需要千紙鶴就可以實現了,很快就可以。”</br> “飛。”</br> 諾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br> “你的監(jiān)護人來了。”男人面對眼前的黑暗,平靜但神色沉重地說到,“我想我們的游戲時間該結束了。”</br> 對面,門口,出現白色的身影,靜悄悄的。</br> 站立在那里,看著他,看著孩子。</br> 一言不發(fā)。</br> 出云介伸手輕輕點了點什么都沒注意到的諾瑪。她反應過來,轉身,看見熟悉的人。</br> “夏玉雪!”</br> 乍見之下,竟然會感覺害怕。諾瑪叫喊了一聲,下意識地從床邊站起來,緊張地將手上的青蛙和紙鶴藏到身后。好像她剛才做了什么錯事。</br> 然而身邊那一堆貓,桌子,金魚,烏龜什么的可藏不住,被放得遠遠的那只狗更別提了。</br> “諾瑪……我正四處找你呢。”</br> 夏玉雪倚靠著門框,一只手垂吊在身前,眼皮半睜地注視孩子,表現地很疲倦,很頹喪,“你怎么一個人跑到這來了,讓我找了好久。”</br> 她聽不懂對方的話,但這肯定是數落。</br> 諾瑪低下頭,不敢看對面的眼神。但這又怎么能躲得過呢。對面?zhèn)鱽砟_步聲,對面的人走到她的面前,彎下腰看著她,面帶失神的微笑,讓她感覺不寒而栗。</br> “你不該一個人亂跑。”</br> 夏玉雪繼續(xù)批評,還能活動的手搭上她的肩膀,“也不該和陌生人說話,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和陌生人一起玩游戲。你不知道這些嗎,諾瑪?你還只是一個孩子,對你來說這個世界中有很多危險。”</br> 諾瑪不安地別過頭去,沒說話。</br> 對面的人眼見此景,也只能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br> “算了,你一個字都聽不懂,我說了又能有什么用。”</br> 夏玉雪拍了拍孩子的胳膊,維持著微笑的表情,“我和這位陌生的先生有話要談。你先離開,回船上等我吧。你能明白嗎?”</br> 諾瑪站在原地,不懂。</br> “聽夏玉雪的話,回船上等她吧,孩子。”</br> 陌生的出云介坐在一邊,始終微笑表情不變,說,“夏玉雪和我現在有話要談。”</br> “走吧。”</br> 她又拍了拍孩子的胳膊,用手指向門口,試圖用肢體動作示意。</br> 諾瑪這次好像懂了,乖乖地放下雙手的折紙,從床邊站起來,神情沮喪地從地上拾起班卓琴和七弦琴,準備離開。</br> “這個就先給我保管。”</br> 夏玉雪從她手中奪過七弦琴,諾瑪依然試圖阻攔,但這次被搶過去了,讓孩子有點不甘。然而不甘歸不甘,今天,此時,在夏玉雪身邊,她感到一種以前沒感覺到過的冰冰冷冷的氣息,讓她不敢抗拒這熟悉的人。</br> 諾瑪背著自己的琴,一步步朝著門外走去。現在再走這道路,她又開始感覺害怕了,比剛才還要害怕。害怕又難過,方才游戲時的高興又消失了。</br> “把折紙帶上呀。”</br> 背后,夏玉雪的又一聲言語。諾瑪回頭看她將床上的那些折紙一個個拾起,捧著遞給她,讓她捧起手接過。最后還是對她笑了一下,有氣無力的笑,“等我。”</br> 諾瑪看著手心里的這些堆疊在一起的小玩意,看著那放在最上方的紙鶴,感覺它們此時已沒有剛才那樣有吸引力了。游戲已經結束,玩具也就不好玩了。</br> 她用另一只手輕輕蓋在折紙上面,害怕走動時會掉落或被海風吹走一二。末了,看著夏玉雪,靜靜點了點頭,離開。</br> 沿著黑洞洞的走廊,背著班卓琴,帶著折紙,默默走出去。</br> 甚至沒和那男人再有更多交流。</br> 只聽見背后傳來一如既往的嘆息聲。</br> “您可以先送她離開,然后再回來。”</br> 孩子的身影消失后,坐在床邊的出云介開口,對面前的女人說到,“我可以等,夏女士。我已等了很久了,再多等一會也沒什么。”</br> “她認識路。”</br> 夏玉雪看著空蕩蕩的敞開的門,口中回答,然而眼神中卻有擔憂。</br> “是啊,這里以前就是那孩子住的地方。”出云介再次環(huán)顧室內,“和她的姐姐一起住的地方,這里看起來真不適合孩子居住。”</br> “瀧川先生,您認識諾瑪?”</br> “我聽說過。”</br> 他看著轉身面對的女人,回答,“上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不久前,您還記得?當時我也看到這位小朋友了。諾瑪?很好聽,我很好奇這名字有什么寓意?”</br> “那是她們家鄉(xiāng)語言中的詞,意思是‘飛鳥’。”</br> “哦,原來如此。”</br> 出云介點了點頭。</br> “所以……您還記得我呢。”</br> “像您這樣一位女士,總是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微笑,“昨日我收到了岡田小姐的信,說您希望見我?所以我立刻就趕來了。”</br> “岡田小姐有沒有對您說過原因?”</br> “那她倒沒有提。”</br> “可我想您心中大概有一個猜測吧?”</br> “的確。”</br> 夏玉雪面對男人,將手中的七弦琴背到肩膀上,用還能活動的手拎著系帶。她看著出云介,出云介也看著她。眼神的互相交匯,讓她明白對方心中的想法。她知道他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她知道的事情。彼此都知曉,但都選擇不予明說,選擇等待。她注意到,對面人的手伸向了腰間的佩刀。</br> “我可以問一下,您的消息來源嗎?”</br> “不好意思,這個不方便告知。”</br> “守宮?”</br> “那是誰?”</br> “不……沒什么。”</br> 夏玉雪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矛盾之處,不管是不是對方都會這樣回答的。</br> 問了也白問。</br> “我并不認識您提到的這個……人?這是人嗎,守宮是四腳蛇呀。”</br> 男人笑了笑,轉移話題,“我確實不能告知您消息來源。但,如果您是希望借此機會詢問您的一位朋友的情況,那我倒是可以對您說。您那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現在很好。先前……身體略有不適,但現在已經無恙。”</br> “她在這里嗎?”</br> 夏玉雪看向男人身后,合在鞘中的太刀。刀鞘的樣式她還記得,印象很深。即便那鞘現在看起來破舊不堪,傷痕累累,她也還能認出來。</br> 守宮的事她便沒管了。</br> “不在。”</br> 出云介搖了搖頭,“我想您最好還是別見她了。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和她無關,不必為此打擾她吧?”</br> “當然了。”</br> 笑。</br> 出云介轉身,將那柄太刀拿到身前。向夏玉雪展示。</br> 這的確正是那一柄刀。</br> 他握住刀柄,將刀緩緩抽出鞘。</br> “這把太刀曾為我兄長所有。”</br> 出云介低頭端詳著刀身,用手撫摸這其上一處丑陋的接駁痕跡,“在他離世之前,他將此傳授給我們共同的朋友,如今則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您也看到了,這柄刀之前斷過,現在已經不能再用。我留著它,將它帶在身邊,今日帶到此處,只是作為紀念。”</br> 夏玉雪默默看著刀上的一處處闕口和卷刃。猜想,如此嚴重的損傷,是多少場攸關性命的惡戰(zhàn)留下的痕跡?</br> 刀的主人,朋友,她都經歷過什么,自分別至今?自己又經歷過什么?</br> 故人遺物,如今再睹,又是另一番模樣。人怕也是另一番模樣。自己也是。</br> “故人遺物,應當好好保管。”</br> 她喃喃自語。</br> “保管得不是挺好的嗎,夏女士?”</br> 出云介微笑著反駁她的話,低頭繼續(xù)看著太刀,“武者的兵器就該如此,這每一道傷痕和破損都大有來歷,都是勇氣和技藝的證明。它現在的樣子,正是它該有的,最好的樣子。”</br> “您說的很有道理,瀧川先生。”</br> 夏玉雪嘴上附和,心里卻不這樣想。看著這柄熟悉的武器陌生的形象,她只感覺心疼,感覺難過。若刀有感知,現在一定很痛苦。若有靈魂,則已距神滅不遠。現在留下的,能被看見的只有干枯的骸骨。</br> 就像人一樣,像自己一樣。</br> “好了,閑聊就到此為止。”</br> 出云介將太刀收入鞘中,返回身后的床板上。坐在那里又一次望向夏玉雪,“我得說,今天這次會面比我預想的要早一些。我本打算等您傷勢痊愈再來找您的,或者到時候您會來找我?無論如何了,既然今天我們在此相見,就讓這一切結束吧。畢竟,您今日不正是為此而來的嗎?”</br> 夏玉雪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br> 看見他的手伸向腰間的佩刀。</br> “但是,瀧川先生。我想您誤會了,今天來找您,并不是為我們之間的事。”夏玉雪依然平靜地無力微笑,“至少不完全為我們之間的事吧。”</br> “哦?”</br> 出云介用懷疑的眼神打量她,手依然按在刀柄上,“那么,愿聞其詳。”</br> “您剛才已經見過了那位女孩,諾瑪。關于她,您似乎也已經了解了一些情況。”夏玉雪低頭俯視,敘述,“那么,對于她的姐姐,您知道多少呢?”</br> “我聽說那女人半個月前在這里鬧出過不小的風波。襲擊了三好大人的府宅,打傷了奉行所的同心,還殺了一個外國的神甫。”</br> “實際上那神甫不是她殺的。”</br> “真的?或許吧。近況我不是很清楚。”</br> “您知道諾瑪的姐姐——名叫‘阿庫瑪’——因為傷人被逮捕下獄嗎?”</br> “略有耳聞。”</br> “洗清了謀殺的嫌疑之后,她本可以被釋放的。她不需要為那些傷人罪行負責,她本身患有疾病,神智不清。”夏玉雪說,“但是她沒有被釋放,反而如今被轉移到了監(jiān)管更加嚴格的城代軍營監(jiān)牢。因為有某位權貴不希望如此,向當地官府施加了壓力。”</br> “您指誰?”</br> “我想我們都知道答案。”</br> “但不能明說,對不對?也沒有證據,對不對?”出云介會意一笑。</br> “的確。”</br> 夏玉雪也附和著笑了一下,“您應該也看到了,我和諾瑪這孩子關系很好,阿庫瑪的事情我也一直有所關注。我很不希望她有如此結局,我希望能盡我所能幫助她做一些事。”</br> “崇高的想法。”</br> “只是一些個人意愿罷了。”她看著對面的人,“那么,您現在已經知曉了經過。我想從以上敘述中,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推論:如果可以令這位權貴松口,放棄繼續(xù)施壓。阿庫瑪便能重獲自由,得到公平的判決結果。”</br> “我認同這種推理。”</br> “那么,瀧川先生,我今日前來找您,正是為了此事。”夏玉雪望著出云介,語氣平靜地說著,“我想請您幫我一個忙,尋求到某種途徑向那位三好大人進言,勸說他寬宏大量,不要再計較那無謂的得失。請您幫助我釋放阿庫瑪。”</br> 她說完了,對面的人沒有回答。</br> 只是用戒備的目光看著她,手仍然在原位。</br> 兩人之間一時沉默。</br> “我?”</br> 出云介開口,問。</br> “是的,您。”</br> 夏玉雪回答。</br> “夏女士,這個要求……我該怎么說呢。”</br> 男人輕輕微笑,低下頭搖了搖,“如果能幫到那位小朋友的姐姐,那我當然義不容辭。但是這似乎超出我能力范圍之外了吧?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武士,我可沒有能力左右貴人們的決斷。”</br> “哦您可不能妄自菲薄。”</br> 她并不放松,又開口,“瀧川先生,您知道我和您的親人之間有一段過往交際,所以我對您的家庭背景如何,也自然略知一二。您是一位武士,您侍奉的主人是貴國國主,征夷大將軍足利大人,對嗎?”</br> “……不錯,我們一家世代如此。”</br> “我聽說足利義輝將軍,和那位三好大人的叔伯,過往雖然有矛盾,但近來彼此趨向和好,對嗎?”</br> “這我可不能評價。”</br> “但確有其事。”微笑,“那么,您看,您能否通過一些上層的關系,來解決阿庫瑪的問題呢?”</br> “夏女士,您不會希望我去找我的上司,讓他出面干預吧?”</br> 出云介繼續(xù)推脫,擺擺手,“這絕無可能。足利將軍總管全國,他怎么會因為某個地方上的矛盾,輕率發(fā)表意見呢?那樣不符合他的身份,也會顯得很尷尬。您不希望陷入一個比現在更加尷尬的局面,我想?”</br> “我當然不想了。”夏玉雪沒有放棄,“我完全理解您說的意思。可,也不必一定要是足利將軍。也可以是其他人,比如某些在本地有所聯系的權貴,他們出言一定同樣有效,并且也顯得更加自然。”</br> “您指誰?”</br> 對面的目光忽然變得凌厲,微笑也立時收斂。不過轉瞬又恢復如初。</br> “這個……我倒不是很清楚。”</br> 她沒注意到那短暫的變化,搖了搖頭,只專注于自己的敘述,“我在這個地方人生地不熟,確實不太了解這里的情況。但,您一定能夠給我一些指引,對吧?”</br> “不,很抱歉我不能。”</br> 出云介略帶生硬地再次拒絕,“夏女士,我并不知曉有任何人符合您剛才所說的條件。”</br> “瀧川先生,請不要——”</br> “——我無能為力。”</br> 打斷,“看來您今天找我,確實另有其事,和我預想不一樣的事。我確實幫不上您任何忙,很慚愧。”</br> “瀧川先生,這不是為了我。是為了阿庫瑪,為了諾瑪。”</br> 夏玉雪再次嘗試,接著被打斷的話繼續(xù)說,語氣開始變得少有的激動,變得急促,也變得慌張,一直以來偽裝的平靜和處變不驚終于破碎,“為了那個剛才和您愉快相處的孩子。您難道沒有注意到她的悲傷和不安嗎?她一直在為她的姐姐擔心,我們一直都在欺騙她,安慰她,向她隱瞞,但她總有一日會知道真相。您可以想象,到了那個時候,她會有多難過嗎?瀧川先生,我在為諾瑪向您請求,希望您能夠伸出援手,為蒙受苦難的人求得公正的寬恕。您希望令一個孩子傷心難過嗎?”</br> 她說了許多話。</br> “……”</br> 對面一直沉默。</br> 瀧川出云介目光別轉,看起來像是被她的話語觸動到了某些心弦,看來最初的堅持決心有所動搖。</br> 這讓她看到一絲希望的光明。但很昏暗,如同室內的燭火一般。</br> 昏暗的,充斥血腥味的房間中,兩人沉默地對立。</br> 彼此內心也有兩種情緒在對立。</br> 夏玉雪等待著回答。</br> 期望著自己期望的回答。</br> “……我不希望。”</br> 沉默許久,對面的男人再次抬頭,看向她,給她展現出一張熟悉的面孔,“失去手足至親的痛苦,我自己也曾深有體會,當我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br> 聽到答案。</br> 夏玉雪終于支撐不住站立的身軀,歪向一邊,靠上門框。背上背的琴發(fā)出一聲悶響。</br> “可是我不能給予諾瑪任何幫助。”</br> 男人繼續(xù)說,看著頹喪的她,目光中也有暗藏的極力壓抑的糾結,話語聲中也顯露共情的同感,然而也只是如此,“我確實也幫不上她,以及她的姐姐任何忙。您找我是一點用也沒有的,夏玉雪女士。”</br> “……”</br> 輪到夏玉雪沉默了。</br> “如果您今天找我,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想閑聊不妨就到此為止吧。”</br> 對面人嘆了口氣,繼續(xù)說,“改天我再來找您,或者您再來找我。我可以等,夏女士。再多等一會也沒什么。”</br> “……可我等不了,諾瑪和阿庫瑪也等不了。”</br> 她再次抬起頭,看向出云介。目光又恢復了平靜,比原先更加平靜,可謂說是冰冷。語氣也恢復平直,比原先更加平直,可謂說是刻薄。夏玉雪再次開口,聲音令人不寒而栗,如同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瀧川先生。您別誤會,我今天向您提出請求,絕對不是指望您白白為此出力,為此承擔風險。今天,您若答應幫助我,無論結果如何,作為回報,我自然也會幫助您一件事。”</br> “夏女士,我已說過,我確實不能——”</br> “先聽聽我的回報。”</br> 打斷。</br> “……您說。”</br> “您對我的過去非常了解。”冷冷的微笑,“您知道,我過去在一個暗殺組織工作,過去是一個殺手,對吧?”</br> “略有耳聞。”</br> “我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殺手。我很出色,曾經。我很早就開始工作了。”她說,“瀧川先生,您的家人,您的那位兄長,齋院司先生遇害的時候,我也在場。那起事件是我們組織安排布置的。”</br> “我已經知道這些了,夏女士。”出云介維持平靜面色。</br> “當然了,那么,您一定也知道那位殺死您兄長的兇手身份。”</br> “我不知道嗎?”</br> 出云介反問,盯著她,試圖弄明白她話語中的意圖。</br> “瀧川先生,我也認識那個人。如果您今天愿意幫助我的話,我可以為您找到她,將她帶來您的面前,讓您完成復仇。”</br> 夏玉雪微笑著,“您認為這個回報如何?”</br> “……”</br> 男人一時沒回答,伸手點了點下巴,斜眼看她,“……夏女士,我不是很明白您說的意思。您提供的這個回報在我看來,似乎并不能稱為回報吧?您現在正站在我面前呢。”</br> “的確。”</br> 她倚靠著門框,悠悠地說,“但那個殺手現在可不在這里,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兩年了吧。兩年前我就已經決意退出,過自己的安穩(wěn)日子了。在這兩年里,嗯……倒不能說和過去一刀兩斷,畢竟過去總是還沒過去嘛,但我現在確實已經有所改變。您對我并不了解吧,我現在在做一位琴藝先生,我在我們國家的一個小村子里做老師,教孩子們彈琴。”</br> “那是非常適合您的工作。”</br> “謬贊。”</br> 笑,“我確實改變了,瀧川先生。并且我也一直在變,過去的一段時間里,在我的家鄉(xiāng)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我現在在此,也是因為那些事情的緣故——不是什么好事,對我打擊很大。總之我現在來這里了。和我的同伴不同,我來這不是為了旅游的。”</br> “那是為什么呢?”</br> “我來這里尋找我的結局。”</br> 她說,聲音細細的,冷冷的,“我過去做過很多工作,認識很多人。現在,過去的那些人又一個個回來找我了。有的來得早,有的來得晚,有的我印象深刻,有的我確實有些淡忘。總之他們都回來了,我也再次和他們見面了。但是,還有一個人,我現在還沒遇見。那是我最早認識的一位。我想,以和他相遇作為我自己的結局,是很不錯的。”</br> “也許。”</br> 出云介評價,冷眼相對,“也許您的確能得償所愿,夏女士。但您為何告知我這些呢?您的現狀,您的意圖,似乎和我沒有關系吧?”</br> “這就是問題所在呀,瀧川先生。”</br> 夏玉雪冷冷地微笑,“這和您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不是您要找的那位殺手,我尋求的結局也不是她的結局。然而,只有我才能和她取得聯系,帶她回來。如果我在那之前就已結束我自己的生命,那您就沒有機會再見她了。”</br> “……”</br> 對面的人沉默。</br> 她靜靜等待。</br>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夏女士。”良久,出云介開口回答,“但我想那并無大礙。您和那位殺手,究竟有什么不同之處呢?我想對我來說沒有,我反正也不認識您也不認識她,你們兩人對我來說都一樣。”</br> “最明顯的不同之處,那位殺手在組織中有一個代號,叫做‘琴師’。因為她總是背著一架琴,總是喜歡彈琴。”</br> 夏玉雪說著,笑一笑,動了動胳膊。不是還能活動的,提著背在背上七弦琴的手,而是另一只垂吊在身前,受傷的手,“可我不能彈琴了,瀧川先生。上次見到您的時候我這只手就有傷,現在還沒好。就算好了,我也沒琴可彈,您現在看到的這架不是我的,是我的那位同伴買來給諾瑪使用的。”</br> “如此嚴重嗎?”</br> 出云介看著她負傷的左臂,問。</br> “對我來說很嚴重。”她說,“但對琴師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很快就能痊愈的小傷,一點也不礙事。她有那個能力,我現在所沒有的能力。”</br> 男人沒說話。</br> “另一個不同點,她是一位很出色的殺手,我……現在已經不是了。”</br> 夏玉雪目光偏轉,那一瞬間眼神中的冰冷隱藏,“我上次倒是殺過一個人,但那是自衛(wèi),對,當時我被打得很慘,差點就被拳頭活活打死。我不像琴師,琴師殺人的時候很利落,很快,很干凈,沒什么顧忌或者不舍。只要是任務她就會去完成,從來也不會在戰(zhàn)斗的時候猶豫不決。因為她知道,如果不將對方殺死的話,她自己就會死。她不想死,她總是想活著,即便不知道為什么而活也要活,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只想著自己的那些事。”</br> “那您呢?”</br> “我?”</br> 她又笑,又是冷冷的,凄凄慘慘的笑,“我倒不敢說自己不自私,瀧川先生。但我確實是已經無所謂自己生死了,否則今天也不會來與您見面。我不僅等待結局,我更盼望結局。畢竟活著也沒什么用,那么為何不選擇離開呢?”</br> “……”</br> 男人又沒說話。</br> “但您不希望我就此離開吧,瀧川先生?”她繼續(xù)問,用一貫的話術伎倆誘導,“如果在您見到琴師之前,在您手刃殺死您兄長的殺手,您的仇人之前?”</br> “……那如果我?guī)椭脑挘矔臀遥屛乙姷剿俊?lt;/br> 瀧川出云介抬頭,詢問。這是個很錯誤的問題,這個問題說明他的思想已經動搖,“是這個意思嗎,夏女士?”</br> “正是這個意思。”</br> 微笑。</br> “我想想……”他想了想,遲疑著,又搖了搖頭,“不,這未免太麻煩了。我不需要為自己找更多麻煩。”</br> 這種心里的打算不該說出來。</br> “您這樣想也無可厚非,瀧川先生,我尊重您的決定。”</br> 夏玉雪站在那,擺出一副虛弱無力的頹喪模樣,笑得有氣無力,“那么,現在就結束好了。我就站在這,不會躲閃,也不會抵抗,不會像琴師那樣掙扎求生,不會拼盡全力去戰(zhàn)斗。我既不想戰(zhàn)斗,也無法戰(zhàn)斗。您就按您的想法行事,給我一個我想要的結局吧。”</br> 出云介抬起頭,看著她,手握住腰間的刀柄。</br> 她一動不動。</br> 微笑。</br> 輕微的一聲金屬摩擦,打刀略略出鞘。</br> 但又定住了。</br> 沒有繼續(xù)。</br> 也沒有收回。</br> 握刀的人心中猶豫不決。</br> 夏玉雪等待。</br> 又是一聲金屬摩擦。</br> 刀收回去了。</br> 伴隨著握刀人的一聲嘆息。</br> 夏玉雪微笑。</br> “話術。”</br> 一方評價。</br> “琴師的那些小伎倆,還是挺管用的,不是嗎?”</br> 一方附和。</br> “真的能如此從容嗎?不會去想那些和您有關的人嗎?您的同伴,曲秋茗小姐?”</br> “呵。”</br> 笑,“您有所不知呀,瀧川先生。她可巴不得我去死呢。”</br> “……”出云介對此不予評價,“諾瑪?阿庫瑪?”</br> “反正我活著也不能為她們做任何事情,對她們一點用也沒有,不是嗎?反正她們也不會記得我的,阿庫瑪和我根本不認識,諾瑪……她還是個小孩呢,她能記得多久?”</br> “您的家鄉(xiāng),您的那些學生?”</br> “他們現在已經有一位新老師了。”</br> 夏玉雪控制自己的表情,做出淡然姿態(tài),“并且我也不覺得我能在那待一輩子,早晚都要分別。過去總是擺脫不掉。”</br> “的確。”</br> 出云介喃喃說到,然后又搖了搖頭,“不……我還是不這么認為。我不相信您已經下定了決心。就算現在如此,真正面對的時候,本能也會有不同的想法。”</br> “不妨一試。”</br> 她靜靜地站在那,等待。</br> 出云介看著她。</br> 打量著,思考著,猶豫,矛盾。</br> 沉默。</br> 安靜。</br> “……說起來,阿庫瑪這個名字又有什么寓意?”</br> “刀兵。”</br> “一位戰(zhàn)士啊。”</br> 瀧川出云介嘆了口氣,低下頭,“好吧。夏女士,我就如您所愿,為她向我在這認識的人說一說關系吧。”</br> “您答應了?”她眼中閃過一絲光,連語氣也變得激動了,“真的嗎,瀧川先生?您愿意幫助阿庫瑪?”</br> “您似乎很高興聽到這個答案。”</br> 出云介再次抬頭,看著她。</br> “我……是的。”</br> “能令您感到喜悅,我也很滿足。”男人笑了笑,笑容有些疲倦,“但我覺得我有義務提醒您一下,我可能會是一個很卑劣的人,也許現在口頭答應,只為以后能欣賞您希望破滅的樣子。”</br> “您會嗎?”</br> “誰知道呢?”出云介目光別轉,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眼睛,“也許我的確會嘗試吧,就算是為了那個小朋友。但我的嘗試,恐怕也未必成功。這本來就是希望渺茫的事情。”</br> “您愿意嘗試對我來說就很好了。”</br> “我也只能嘗試。”</br> 他說,“但是無論結果如何,夏女士,我都答應了您的要求。相應的,您也會兌現給我的回報吧?”</br> “當然。”女人笑著,“我不會令您失望的。那位殺手,您的仇人,我會讓您見到她的,讓您看見她最原本的形象。”</br> “您的手臂傷勢如何?”</br> “現在不太好,但……我可以找到方法,盡快恢復。”夏玉雪想了想,回答,“您得給我至少……一天的時間。”</br> “那么就一天吧,我可以等。您若有其他什么需要安排的事情,您自行安排。”</br> 出云介也想了想,回答,“我得找一個合適的見面地點,或許會離這里很遠。那樣我們就不必受任何閑人的打擾了。我安排妥當后,會通過威斯克斯船長送信給您。”</br> “好的。”</br> “請注意保密,今天的談話不要有第三個人知道。僅限你我之間,本來也就應該如此。”</br> “說到這……瀧川先生,等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我能帶一位同伴來嗎?”</br> “當然不行。”</br> “她不會干涉我們,只是見證而已,我答應過她的。”</br> “不,依然不行。”</br> 男人考慮了一下,回答,“我不想將更多的人牽扯其中,您也不想吧?”</br> “……好。”</br> “那么,我們說定了?”</br> “嗯。”</br> “您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吧?”</br> “我不是。”</br> 她說。</br> “問了也白問。不管是不是,您都會這樣回答的。”</br> 出云介反應過來自己的問題矛盾之處,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笑了一會,注意到床腳的某個小小的東西。那小物件在昏黃燭火的映照下,帶上一層陰影。</br> 他的手松開一直握著的刀柄,伸過去將其拿來。原來是一只紙折的狗,是他方才為那小朋友,諾瑪,做的折紙之一。夏玉雪當時揀取地太過忙亂,將其遺忘了。</br> 出云介看著這只折紙狗,沒說什么。狗的四肢張開,立在地上,張著嘴,望著他。這不是非常精巧的藝術品,只是玩具。</br> “孩童的游戲。”</br> 他自言自語,對面的人沒有回應,“偶爾重拾童趣,說一些孩童會說的不必負責的話,做一些孩童會做的不必負責的事,拋棄顧慮和考量,任性地執(zhí)著本心,對于成年人來說,倒也挺有意思。”</br> 四把武器互相擊打攻防。其中兩柄為利刃,兩柄為木鞘。</br> 揮動時輕盈,劈砍時沉重,戳刺時沉穩(wěn)。撩撥靈巧,格擋準確。配合上忽快忽慢的腳步,不斷變化的身位。兩人都各自拼盡全力戰(zhàn)斗。</br> 即便戰(zhàn)斗毫無意義。</br> 男人左手一揮,一柄刀劈向對面。</br> 岡田片折抬起右手,用手中刀鞘擋下這一擊。m.</br> 男人的右手執(zhí)另一柄刀向前刺去。</br> 岡田片折用右手的刀鞘撥開,撥轉的同一時刻,左手另一柄刀鞘也趁勢反攻。</br> 男人用左手刀將其打開,趁著對方雙手分向兩側,中門大開的瞬間,手腕轉動,自下而上一撩。</br> 岡田片折向后跳躍,將將躲開危險的刀尖,然后立時再次前進,預備在對方回防之前發(fā)起反擊。</br> 但男人料到了她的意圖,及時回防擋住。</br> 曲秋茗看著兩人一來一去,攻防不斷變換,內心感覺緊張,緊張當然更多的是為了岡田片折,對面的人握的可是真劍,她卻只用刀鞘。</br> 不過就算也用真劍,對面還是在用真劍,不是嗎?并且對面是經驗更為豐富的劍客,還是岡田片折的父親,傳授其武藝的師父,所以……這戰(zhàn)斗實在對岡田小姐不容樂觀。</br> 他們到底在干嘛啊?</br> 曲秋茗內心不解,怎么說著說著就開始打了?并且都是一家人,就算要打起來也沒必要用真劍打,那男人就不擔心傷到女兒嗎?</br> 她想上前阻止。</br> 但眼前刀光劍影繚亂,她自己又根本沒帶武器,根本無從阻止。</br> 她又只能當個看客了。</br> 不敢出言,怕干擾戰(zhàn)斗中的人的思緒。不敢亂動,怕弄巧成拙。她恨自己只能在一旁見證,但卻無能為力。</br> 只能擔憂,怎么總是這樣?</br> 曲秋茗伸手,默默地攥緊身前的衣衫,攥緊衣衫下的那個物件。她開始懷疑眼前這場景也是某某人早就安排好的。安排好特地給自己看,不為別的,就為一點樂趣。</br> 無聊的樂趣。</br> 無聊的,毫無意義的游戲。</br> 如果真想看打架,等我回來,給你好好打一架,看你自己打架還好不好看!曲秋茗心里想著,咬著牙,忿忿不平。現在,讓這場鬧劇結束!</br> 沒人回答她。</br> 空虛中無人回應,場上人也無回應。</br> 場上,廳堂之中,只有交戰(zhàn)的兩人。</br> 男人,城代官,岡田將軍,陰沉的眉眼中蘊含怒意,雙手揮動,沉重有力,手中的雙太刀迅捷剛猛。面前人是他的女兒,但他看起來出手絲毫未留情面,每一擊都是可致人于死地的殺招。</br> 岡田片折依然平靜,面無表情。冷靜地回應、反擊,動作分毫不亂。</br> 曲秋茗看著男人的刀勢越來越快,雙刀飛舞,錯綜復雜,兩柄刀時快時慢,彼此的速度節(jié)奏也不一樣,有時一刀尚未結束,又一刀便從另一個方向接踵而至。有時一刀格擋,另一刀已開始反擊。令人防不勝防,稍有疏忽,便會受傷,會死。</br> 岡田片折的招架已經開始出現頹勢,開始呈現凌亂的跡象。</br> 不好。</br> 停!曲秋茗緊張地看著場上后退數步,試圖拉開距離喘息的女子,內心著急。差不多該停了,再打下去就有血光之災,這做父親的,怎么能真對自己的女兒下手?何必如此?</br> 停呀!</br> 這根本毫無意義!</br> 但場上的男人并無停手之意。</br> “喝啊!”</br> 岡田將軍怒目圓睜,大吼一聲,追擊上前,雙手的刀高高舉起。</br> 對面人預備舉刀格擋。</br> 兩柄利刃在空中停頓片刻,其中意圖再明顯不過。喊叫卻不出招,這是打亂對方節(jié)奏的假動作。</br> 岡田片折的雙手刀鞘交叉,已經舉在眼前。</br> 刀刃落下。</br> 也不是向同一方向而落,不是同時而落。</br> 右手垂直而落。</br> 左手卻稍有偏斜。</br> 又一個假動作。</br> 當岡田片折用舉起的刀刃擋住迎頭而來的一擊時,另一擊已從她身邊掠過,調轉方向變?yōu)闄M掃劈向她的腰間。</br> 曲秋茗意識到不好,岡田片折無法在擋住頭頂一擊的同時躲開另一擊。</br> “當心!”</br> 她立刻向前邁步,伸手,出言提醒,慌亂之下也沒意識到自己的提醒反而可能造成場上人分心。</br> 岡田片折注意到向腰間揮來的另一柄刀,左手架著頭頂的利刃,右手握鞘落下,但是卻快了一些,沒擋住,錯過了。</br> 曲秋茗無助地看著她。</br> 看見她的眼中依然不變的平靜,工作狀態(tài)。</br> 岡田片折的右手揮到了身后,左手手腕一甩,將頭頂的刀振開。右腳后退一步令身體斜側過來,左手在擺脫壓力后握著刀鞘向下落,用腰抵住鞘身支撐,擋下橫掃一擊。</br> 曲秋茗注意到刀鞘抵擋住的是刀的側面。</br> 似乎岡田片折也注意到了。</br> 注意到,但手上動作并未因此有所遲疑。先前落下的右手已經到了身后,此時順勢再甩動胳膊,自后向前,掄起右手的刀鞘砸向對面。</br> 這反擊很快,和格擋是同時進行的。</br> 對面立刻用左手回防。</br> 噔——</br> 金屬和木料撞擊的沉悶一聲。</br> 男人的回防,終究未能來得及,單手握刀力氣不足,雖碰上了對面的刀鞘,卻難以抵下迎頭而落的攻擊,被壓了下去。</br> 岡田片折的鞘打在他肩膀上。</br> 沉重的攻擊,令他的右臂震顫,右手中的刀也松脫了。</br> 長長的太刀掉落在地,發(fā)出又一聲悶悶的響。</br> “愚蠢的游戲結束,父親。”</br> 她開口,聲音依然如往常那樣平靜。維持著姿勢,目光堅定,看著對面男人,又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太刀,方才自己擋住的是刀的側面,不是刀刃。雖然換成刀刃結果也不會有什么不同,但這變化中的寓意還是令她感到不快,“我以為您說過會全力以赴,您難道不是一直堅信家傳武訓嗎?”</br> “……我沒料到,你識破了。”</br> 對面人低聲回答。</br> “我當然識破了。雙太刀術是您教給我的,我對您的戰(zhàn)斗風格了若指掌。”</br> “是啊。”</br> 男人低下頭,放下無用的擋在身前的太刀,“看來你對過去的教導分毫未忘。并且,你還學會了一些新的技術。”</br>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br> 她輕輕地微笑。</br> “你的劍法在我之上。我很高興,岡田家雙太刀后繼有人。”</br> “不要太高興,我依然對繼承家業(yè)沒有興趣。”</br> 岡田片折也恢復站姿,雙手握著兩柄刀鞘,經過方才的戰(zhàn)斗,鞘上已有幾處刀痕,“我今日來此也不是意圖回歸家庭。繼續(xù)談話吧,父親,岡田將軍,請您批準我的請求,讓我和我的朋友探監(jiān),為我們的病人治病。”</br> “我不可違背自己的職責。”</br> “您可以靈活變通。”</br> 她說話的語氣讓曲秋茗想起那商人,她現在就像再給那商人翻譯似的,“再怎么說,我都是您的女兒,不是嗎?我奉您指令,去巡查牢房,這聽起來合情合理也合規(guī),不是嗎?”</br> “那囚犯——”</br> “——是性命堪憂之人。”</br> 她打斷對面人的話,毫不放松地繼續(xù)逼迫,“我又不是要求您將其釋放,只是想保證她的健康而已。您無法滿足嗎,因為什么?命令,責任?還是因為您私人的家庭事務?”</br> “……”</br> 曲秋茗看著面對面的兩人。一方低垂頭顱,僅剩的一柄刀握在手中,毫無威脅,另一柄掉落在地。沉默著,矛盾,猶豫,不作回答。</br> 另一方,仰著頭,面色平靜,沉默著,等待。</br> “好吧,我會下令給監(jiān)牢守衛(wèi),允許你們去看那個囚犯。”</br> 良久,岡田將軍開口說到。</br> “謝謝您。”</br> “但是今天不行,明日。監(jiān)牢探視的申請,除我之外還需要其他官員的批示。”</br> “父親,我可以等,但我恐怕那被囚禁之人不行。”</br> “必須如此,片折。”</br> 男人低著頭,無奈地擺了擺手,“那女人,今天我會讓軍醫(yī)先去檢查情況。這已是我能做的最大讓步。”</br> “……好吧,那么就明日。”</br> 岡田片折也知道再無可爭取的余地,便同意。她朝著曲秋茗的方向看了一眼,輕輕地對她笑了一下。</br> 曲秋茗回應一個無聲的微笑,依然攥著身前的衣衫,緊緊攥著。但她此時已感覺心安,因為明日便可探監(jiān)。</br> 明日。</br> 她想著,想著這兩天來和兩個人的怪異對話,想著內心的計劃。能否實現,就在明日了。</br> 能否為阿庫瑪奉獻自己的力量,發(fā)揮自己的作用,能否幫助不幸之人擺脫病痛折磨,也就在明日了。</br> 一切就等明日,一切的希望也就在明日。</br> 有點信心。</br> 曲秋茗內心想著,對自己,對岡田小姐有點信心。嗯,對那不可信任的人也有點信心吧。</br> 等待。</br> “片折,現在于公務,我已應允了你的請求。”</br> “是的,謝謝您,岡田將軍。”</br> 女人看著自己的父親,說話的語氣又帶了一點動搖,“我知道這會給您帶來一些不便,我也知道您是迫于壓力才——”</br> “不必多言。這是我作為城代官需要解決的問題,和你沒有關系。”男人擺手,回答,“但是于私,我也要提出一個條件,你必須答應。”</br> “說吧,父親。”</br> “離開這里的時候,帶上你的雙太刀。”</br> “……我已說過,我不喜歡殺人的工具。我不會使用它們的。”</br> “你愿不愿意用隨便你。但是把它們帶著,如果不用,那就妥善收藏。你有武士的技藝,也有武士的……心,家傳的武器若不能陪伴在你左右,我會感到難過。”</br> “……”</br> “并且,出門在外總還是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br> “……好吧。”</br> 岡田片折嘆息了一聲,“我答應您,父親。”</br> “拿上刀,你們若沒有別的事,可以離開了。”</br> “再見了。”</br> 岡田片折轉身,走向刀架,沒有再回頭看身后的人,“我們或許以后會再見,或許不會。無論如何,祝您身體健康,仕途順利。您是我的親人,這一點我永遠記得。”</br> 曲秋茗沒聽到男人的回答,只看見男人低著頭站在原地。</br> 岡田片折將刀架上的兩柄太刀取下,收入鞘中,安在腰間,在背后交叉系好。</br> 向低頭的男人行禮,而后,招呼曲秋茗離開。</br> 她們走出了城代所。</br> 在大街上,曲秋茗聽到身邊人長長的,壓抑至此刻的嘆息。</br> 而后被身邊人抱住,感受到身邊人頭顱的重量壓在她的肩膀上,低聲訴說發(fā)泄著內心的難過與矛盾。</br> 一如昨日,只是身份對調。</br> 她也就一如昨日對面人那般,默默承受著那些傾訴,用自己的身軀給予必要的支持。</br> 右手來不及松開衣襟,被牢牢抵住。</br> 手背感受著對面的心跳聲。</br> 手心感受著自己的。</br> 同時也感受那身前物事,其中涌動的力量。</br> 想著自己的計劃,感受自己涌動的期待。</br> 明日。</br> 曲秋茗心里想著,就等明日了。</br> “看,貓。”</br> “看,桌子。”</br> “看,魚。”</br> “看,蟲。”</br> “看,花。”</br> “看,鳥。”</br> “神啊,諾瑪。你能不能別再來煩我了?”</br> 友弟德號上,卡羅爾·威斯克斯終于忍受不了,出言。但這話并沒什么用,這小孩還是站在她的身邊,手舉著那些小孩才會感興趣的小玩意,一個個舉到她的面前,傻兮兮地笑著騷擾她。看來今天始終還是難得清閑,“你這都是從哪來的?”</br> “男人給的。”</br> “男人?”她坐起來,手指向無名船。方才夏玉雪去往的地方,“那艘船上的男人?”</br> “是。”</br> “你看到他了?”</br> “是。”</br> “也看到夏女士了?夏玉雪?”</br> “是。”</br> “不是跟你說了別亂跑嗎?”</br> 諾瑪沒回答她,手握著紙鶴站在那。這個問題她不好回答,所以就不回答了,小孩子就這么耍無賴。</br> “算了,你愛怎樣怎樣吧。”</br> 卡羅爾在墨鏡下翻了個白眼,懶得管,“但我得提醒你,你以后見到曲小姐,可別對她講你見過那人,別講那人給你這些東西,也別講夏女士見過那人,就當什么都沒看見。”</br> “為什么?”</br> 諾瑪不理解。</br> “因為這不關你的事。”</br> 她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和這小孩說清楚,“那個男人是我的客人。諾瑪,你知道對于客人我是怎么要求你的,對吧?”</br> “不要讓客人看見。”</br> “對,所以你不該讓客人看見。”卡羅爾·威斯克斯指著她恐嚇,“現在你被看見了,如果還對別人講,那你就有麻煩了。所以別對別人講,知道?”</br> “知道。”</br> “你是聽話的小孩?”</br> “是。”</br> “就這么著吧。”</br> 商人重新躺下,“反正你也只能和曲小姐講話。曲小姐又是和夏女士一起的,不從你這知道也會從她那知道情況。”</br> “什么?”</br> 諾瑪沒聽懂她的意思。</br> “沒什么。”</br> “威斯克斯,鳥。”孩子沒再問,依然手舉著紙鶴給她看,“我。”</br> “對,對。”</br> “男人說,一千只鳥,愿望實現。”</br> “哦。”</br> 她看著小孩興高采烈的模樣,內心也感覺自己總是愛搭不理的有些過意不去,便側著頭接話詢問,“那你有什么愿望?”</br> “很多。”諾瑪被問到了,想了想,回答,“天天快樂。”</br> 小孩的答案。</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內心評價。如果是自己的話,就希望賺很多的錢——不用工作就能賺很多錢,那樣才能天天快樂。</br> 不過這愿望恐怕不是做一千個手工就能實現的。做一千個手工恐怕什么愿望都沒法實現。就像求雨、祭祀、跳舞、偶像崇拜,也像祈禱、懺悔、禮拜,做再多恐怕也沒什么用。神助自助者呀,孩子。</br> “阿庫瑪回來,平安。”</br> “……”</br> 這個愿望她不好評價,所以就不評價了。</br> “威斯克斯,阿庫瑪為什么不回來?”</br> “不知道。”她繼續(xù)撒謊。</br> “她好嗎?”</br> “……在治病。”她沒法繼續(xù)撒謊,便避重就輕回答,“治好了就回來。”</br> “那么,許愿阿庫瑪治好病。”</br> 小孩子看著手中的紙鶴,沒留意海風將她另一只手捧著的那些其他折紙吹得要亂飛,卡羅爾·威斯克斯注意到了,伸出一只手蓋在她的手掌上,護住那些沒意思的東西。</br> 她另一只手在懷里摸索,找到了一個布袋,里面裝了些錢幣,她把錢幣倒出來,然后把那些折紙抓起來倒進去。不知為何,這個動作讓她聯想起童話里巨人吃小孩時把小孩倒口袋的情節(jié)。</br> 挺奇怪的想法。</br> 威斯克斯將裝了折紙的袋子塞到諾瑪手里。自己則另找一只袋子裝錢。順便點一點,點錢總是很有意思的,雖然不能令財富增加,但點一點很有成就感。</br> “威斯克斯。”</br> “嗯。”</br> 她一邊點錢,一邊隨口應答。</br> “我想做一千只鳥。那樣阿庫瑪就能治好病,就能回來。”孩子滿懷期許地微笑著。</br> “你做九百九十九只就行了,你已經有一只了。”</br> 卡羅爾回答著,她希望自己賺一千個像現在這樣的金幣,那樣什么愿望都能實現,“哦,九百九十八只,你自己也是一只飛鳥。”</br> “威斯克斯?”</br> “嗯?”</br> “教我。”</br> “這我哪會呀?”</br> 她不點了,將錢倒入袋子中,躺著朝諾瑪伸手,對紙鶴點了點,“給我。”</br> 諾瑪看著她,遲疑了一下,將紙鶴遞過去。</br> 她摘下墨鏡,用那雙紅眼睛更清楚地看這小小的物件。雙手翻了翻翅膀,翻了翻紙鶴的頭和腳。然后把頭腳翻下去,把折起的地方重新打開。</br> “威斯克斯!”</br> “又怎么啦?”</br> “弄壞了。”諾瑪伸手,想將紙鶴奪回來。</br> “沒壞。”</br> 她手往旁邊讓,沒讓小孩碰到。搶小孩東西,自己——算了,自己本來就罪孽深重,“我研究怎么做呢,那樣才能教你。”</br> “給我。”</br> 諾瑪似乎不相信她。</br> “等下等下。”</br> 她不理會,繼續(xù)拆紙鶴。把它拆成了原本四四方方的白紙,只是表面帶有折痕,“……糟糕,我不記得了。”</br> “給我!”</br> “哈哈,騙你的。”</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得意地笑起來,看著小孩生氣的模樣,感覺開心地不行,這可是罪孽深重到要下地獄的程度,“我記得,諾瑪,現在我會折了。”</br> 她照著那些折痕,依自己的記憶,重新將方紙折成紙鶴,還給諾瑪。</br> 諾瑪接過,心有余悸地揣在手里,不相信地看了看,看到紙鶴還是紙鶴,才恨恨地瞪了威斯克斯一眼。</br> “我……找時間給你畫個圖啊。”她躺在那,重新戴上墨鏡,“你要是看不懂,找夏女士或者曲小姐,讓她們教你折吧。”</br> 諾瑪沒對她說謝謝。</br> 無所謂。</br> 和這小孩玩游戲也還是挺有意思的。</br> 打發(fā)時光。</br> 至少沒讓她繼續(xù)問阿庫瑪之類的不好回答的問題。</br> 卡羅爾·威斯克斯這樣想著,就看見一個人從甲板上走來。隔著墨鏡,看見是個留胡子的男人,西方人,身穿黑衣,衣領有一塊白片,神職人員的裝束。</br> 她來不及把墨鏡換成紗布,干脆就繼續(xù)戴著了,半躺著,假裝在睡覺。</br> 等那人走到面前。</br> 男人先看了看身邊的孩子。諾瑪對陌生人沒怎么在意,望了一眼就繼續(xù)看紙鶴。然后男人看向她。</br> “卡羅爾·威斯克斯船長?”</br> 用的是她熟悉的西方語言。</br> “……”</br> 她裝沒聽見。</br> “威斯克斯船長?”</br> “哦——”</br> 她裝醒過來,抬起頭,看著面前人,也用同樣的語言回答,“呃,抱歉,我剛才睡著了。”</br> “不,是我抱歉打擾您了。”</br> 男人禮貌地說,雙手手指交叉抱在身前。</br> “呃,沒關系,您是……”</br> “阿瓦羅。”</br> 那留胡子的,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自我介紹,“我是受教會——羅馬天主教會指派,新近來此主持的神甫。”</br> “哦,日安。”</br> 她微笑著客套應付,從躺椅上坐起來,沒站,也沒讓對方坐,“我正是卡羅爾·威斯克斯船長。您似乎認識我,阿瓦羅神甫。”</br> “我聽西爾維奧執(zhí)事說起過您。”</br> “哦,對。我確實曾請岡田小姐代我向你們教會捐款。”她說,別有意味地笑一笑,“不過我本人沒去過,您知道的,神甫,一些理念問題。我是加爾文教士一派的。”</br> “是的,我知道。”</br> 神甫也微笑著回答,“但無論如何,我們歡迎您的拜訪。”</br> “我也歡迎您的拜訪,神甫。”這可不是句實話,“您今日來所為何事,我有何可為您效勞的?”</br> “我來此是為了了解一些和這孩子有關的情況。”神甫說著,低頭看著身邊自顧自玩樂的女孩,“諾瑪,是嗎?前幾日,岡田小姐和曲小姐來教堂找我和執(zhí)事,對我們略微說起過。今天我正好無事,便順便前來看一看。”</br> “哦對,對。我知道。”</br> 她點點頭,表現出自己回想起什么的模樣,夸張了一點,“岡田小姐也和我說過,她希望能把這孩子托付給你們,對此我是很同意的。畢竟,您也知道,神甫,我們過的海上生活不太適合小孩。”</br> “我理解。”</br> 阿瓦羅神甫又一次看了諾瑪一眼,“那么,我可以和這孩子說幾句話嗎?”</br> “我想不行,她聽不懂您的語言。”</br> “她是……”</br> “西非人,她是阿肯人,她只會說家鄉(xiāng)語。我們從海上救起了她和她的姐姐,帶她們來了這里。她們以前在新大陸做過一段時間的奴隸工,我猜想。過得不是很好,可憐的人。”</br> 卡羅爾·威斯克斯裝模作樣地表現同情,“這孩子命途多舛呀,神甫。小小年紀就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無家可歸。她現在的親人也不在身邊,您知道的,因為上次那場風波。”</br> “是的,我知道。”</br> 神甫看著諾瑪手舉著紙鶴,自顧自玩耍,臉上帶著純真的笑容,對他們的聽不懂的話不加理會,“不過,我得說她現在看起來很快樂,看來你們一直都悉心照料她。”</br> “當然了。”</br> 她虛偽地微笑,“我們的確一直在為她著想,為她的未來福祉謀劃。那也是為什么我和岡田小姐一致同意,希望貴方能夠收留她,讓她接受正派的教育和照顧,健康地成長。”</br> “但,您一定也知道,我們是基督徒,我們只能以基督徒的方式教育孩童。威斯克斯船長,您有沒有擔心過她的信仰問題?”</br> “神甫啊,一個人得吃飽了飯再談信仰……呃,請原諒我的不敬。”</br> “沒關系。”</br> “我的意思是說,呃,我覺得她也不會太抵觸你們的——我們的信仰體系。這孩子很聰明,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新的東西,如果足夠吸引她的話,她會很樂意去嘗試。她很喜歡唱歌,有音樂天賦。有時候……呃……岡田小姐會給她唱一些頌曲,她聽了會很開心,她還會彈琴伴奏呢。這是個很伶俐的孩子。”</br> 卡羅爾感覺自己像在推銷,內心有點負罪感,但還是繼續(xù)笑著叫賣,“她會很喜歡和你們在一起的,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或許一起玩游戲。等她漸漸學會說外國話,學會讀書了之后,她也一定會很樂意接受你們——我們的信仰。我覺得她會成長為一個模范的基督徒——天主教徒。”</br> “那正是我擔心的。”</br> 阿瓦羅神甫哪里聽不明白她話語中明顯的甩責任意味,會意地望了她一眼。</br> “哦,好吧。我懂我懂,敬奉應當真心實意,否則便是迷信。”卡羅爾·威斯克斯說著,伸手五指朝天,做了個表達敬意的動作,掩飾內心的尷尬,“您更愿意她做出自主選擇?那也很好,我太贊同這一點了,我很高興您知道尊重孩子的想法。”</br> “當然了。”</br> “她也可以在接受教會撫養(yǎng)的前提下自主選擇嘛,等她長大成人。畢竟她是個自由人,她有自己的信仰自由,您按您的方法做事,她怎么選由她自己決定,道理就是這樣,對吧?”</br> “威斯克斯船長,看來您真的很關心這孩子的未來。”</br> 神甫又低頭看向自顧自沉浸于自己世界的諾瑪,微笑著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請不必擔心。幫助需要幫助的世人是我們的義務,這一點我不能也不會推托。我今日來此,只是希望認識這位小朋友,了解更多關于她的經歷和性格而已。那樣也好為日后的安排做準備。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更希望和岡田小姐聊這個話題。”</br> “那樣的話,您得稍等一會了。”</br> 卡羅爾直到這時候才從旁邊搬了張凳子,給對方設座,“她現在有事外出,不在這里,不過很快就會回來。”</br> “曲小姐呢?和她一起嗎?”</br> “……對。”</br> 她回答得有點別扭。</br> “那么,我就在此等候,叨擾了。”</br> 阿瓦羅神甫說著,在凳子上坐下來,雙手依然手指交叉抱在身前,支撐在翹起的腿上,靜靜地看著諾瑪。</br> 那在那還舞著折紙鳥,跟傻子似的。卡羅爾·威斯克斯腹誹,趁這個機會表現一下呀?唱首歌,彈個琴,給神甫先生來段才藝展示呀?你背上背的是燒火棍嗎?小孩子就是不懂人情世故。</br> “那你又何必總在別人面前跟個混賬似的?”</br> 她低聲地自言自語,沒意識到自己在罵自己,也沒意識到這句話是諾瑪能聽懂的。</br> 孩子看向她。</br> “威斯克斯,什么?”</br> 問了。</br> “沒什么。”她低聲回答,發(fā)覺一邊的神甫注意到兩人的異常交流了,坐這么近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卡羅爾·威斯克斯變換語言,對神甫轉移話題,“呃,神甫先生。您要不要喝點飲料?你喝酒嗎?”</br> “不了,謝謝。”</br> “那來點茶?”</br> “好的。”</br> 卡羅爾伸手從邊上的矮桌取過茶壺,給神甫倒了杯加了檸檬和蜂蜜的紅茶,清涼解渴。趁著喝茶的機會隨便又找了點話題聊聊,內容不外乎是過往經歷什么的。聊到后來則轉變成對英格蘭圣公會的看法,和路德博士主張的理解,一大堆宗教方面的話題。阿瓦羅神甫問了她很多關于預定揀選的問題,看起來很感興趣的模樣。問得她自己開始厭煩這類無聊話題,但又只能陪著回答。</br> 諾瑪則依然沒心沒肺地在小孩子自己的世界里暢游。</br> 幸好,岡田片折終于回來了。</br> 不太幸好,和曲秋茗一起回來。</br> 更不好的,她注意到岡田片折腰后別著兩把日本刀。</br> 阿庫瑪見到少女,另一個可以交流的人,便手舉著紙鶴,拿著裝滿了其他折紙的布袋,背著班卓琴朝她跑去。看那興高采烈地手舞足蹈的樣子,似乎又在說折一千只鳥可以實現一個愿望這種話。</br> 岡田片折則和神甫交流起來。兩人說的話她能聽懂。</br> 但一時之間沒她什么事,所以卡羅爾悠閑自得地躺回到她的躺椅上,一邊繼續(xù)曬太陽,一邊看著身旁說話的兩人。</br> 她注意到岡田片折的臉上,帶著一絲絲憂郁,臉頰上還有淚痕。</br> 不知道怎么了。</br> “……哦在飲食上,諾瑪沒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她在船上生活的時候,和我們吃的是一樣的飯菜。但,嗯,我覺得她應該要多吃點新鮮蔬菜,還有水果。”</br> “這些育孤院都有配置。”</br> “生活習慣的話,她習慣午睡,她能睡一個下午。哦,神甫,但她晚上睡得比較晚,有時候過了午夜才肯睡覺,這是她家鄉(xiāng)的作息時間。她晚上還經常唱歌,彈琴,我比較擔心這會不會影響到其他孩子。”</br> “這……確實是個問題,岡田小姐。我們有統(tǒng)一的作息時間,不過我想她如果剛到的話,總還是要一些適應的過程,我會和看管的嬤嬤特別說明的。”</br> “那可太好了。”</br> “我比較擔心的是,以她現在的年齡,學習語言是不是有些晚了。我們有老師教她日語,如果她要長期在這個國家生活的話。”</br> “晚一點就晚一點吧,又能怎么辦呢。”</br> “那倒是,但她恐怕以后也不會再有機會接觸家鄉(xiāng)的語言了。”</br> “唉,總要做一些取舍的,神甫。”</br> 岡田片折轉身,看向和少女一起開心地不知在聊什么的孩子,嘆了口氣,“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更希望她能和她的家人,她的姐姐在一起。回到阿非利加,或者留在日本,或者去別的什么地方,無論在哪,有家人陪伴總是好的。”</br> 卡羅爾覺得這話指的不只是諾瑪。</br> 她雙手枕在腦后,躺在一旁,戴著墨鏡觀察岡田片折。</br> “今天的事情結果怎樣?”</br> 開口,用兩人說話的語言問。</br> “……很好。”</br> 岡田片折注意到她,扭頭回答,語氣無力,“目的達成了,卡羅爾。”</br> “你怎樣?”</br> 她又問,盯著伴侶。</br> “我?我也很好。”對面人的笑也很無力,“為阿庫瑪和諾瑪,爭取到了想要的結果,我當然覺得很好。”</br> “什么事?”</br> 阿瓦羅神甫在一旁開口,聽著她們的對話,“我方便詢問嗎?”</br> “哦,沒什么不方便的。”</br> 岡田片折對他說,“我和秋茗姊妹剛才是去阿庫瑪所在的地方了。神甫先生,她現在被轉移到了另一個戒備更為森嚴的監(jiān)獄。但……我已和那里的主管官員溝通過了,我還是可以去牢房為她治病。只不過要等明日才能去。”</br> “那很好,岡田小姐。”</br> “是呀,很好。”</br> 岡田片折又嘆了口氣,“費了些周折。”</br> 卡羅爾·威斯克斯默默看著她別在腰后的刀。兩柄長刀,長度和她曾經教自己劍術時用的木刀相近,刀鞘上帶著看起來是新留下不久的痕印。</br> 決定等會再細問具體經過。</br> “岡田小姐,您看明日我可方便與您一同去往監(jiān)牢?”神甫詢問,“我也想了解一下這位不幸的人的情況,看是否有機會能為她提供幫助。”</br> “這……神甫,他們恐怕不會讓您陪同。能讓秋茗姊妹和我一起去,已經很不容易了。”</br> “也許他們會網開一面?”</br> “我想不會……他們已經足夠寬容了。”</br> “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做出嘗試。不如這樣吧,明日我與你們一同去往那處監(jiān)牢,如果確實不能進入的話,我便在外等候,不會給當地官府和你們造成任何麻煩。”</br> “那——”</br> “——請不要拒絕。”</br> “好吧,那就這樣吧。”</br> 岡田片折說著,看向不遠處,和少女在一起不知道說些什么的女孩,諾瑪,再一次地,發(fā)出壓抑的一聲嘆息。</br> 她聽不懂,但卡羅爾·威斯克斯能很清楚的明白那兩人在說什么。和面前兩人說的是同一個話題,有關明天的話題,這話能對小孩講嗎?</br> “曲秋茗,曲秋茗。明天,我要去!”</br> “不了吧,諾瑪。我和岡田小姐是去給阿庫瑪治病的……病沒好之前她不能離開,也不能見你。你去那做什么呢?”</br> “我要去,去找阿庫瑪。”</br> “可你看不到呀,那里的人不會讓你進的。”</br> “我要!”</br> 諾瑪一邊說,一邊揮動著手中的紙鶴。</br> “諾瑪,諾瑪。你再有點耐心,好嗎?”</br> 曲秋茗看著孩子固執(zhí)的模樣,內心強忍著難過,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跪在她的面前,哀聲勸解,“明天你還是別去了。阿庫瑪生病的樣子,你最好不要看。我……我向你保證,等她的病好了,她可以見你了,我和岡田小姐一定會把她平平安安地帶回來這里,讓你們重聚團圓,好嗎?”</br> 說那么多話,小孩子聽得懂嗎?</br> “不!”</br> “諾瑪,諾瑪。聽話……就,聽話吧。”少女哀求著,緊緊抱著孩童,“聽我的話,相信我吧。我向你保證,向你承諾,我一定要保證阿庫瑪的安全,讓阿庫瑪回到你的身邊,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孩子像是被她說服了一般,不那么鬧了。</br> 點點頭。</br> “好。”</br> 輕聲說。</br> 少女擠出一個笑容。</br> “那么,明日就留在這里吧。和夏玉雪一起,玩玩游戲,嗯?玩些你愛玩的游戲……嘿,你剛才說,折一千只這樣的鳥,就可以實現愿望?那么,明天就開始折,怎么樣?等一千只折完了,愿望就實現了,阿庫瑪就能回來了。”</br> 折九百九十八只就夠了。卡羅爾心想,騙小孩呢。</br> 小孩點了點頭,接受了謊言。</br> 卡羅爾·威斯克斯躺在椅子上,看向身邊,并不高興的岡田片折,并不高興的阿瓦羅神甫。不遠處,并不高興的曲秋茗和諾瑪。每個人都有他們的心事,每個人都有煩惱。</br> 但同樣,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掩飾得較為拙劣的微笑。</br> 微笑,預示著心中尚存一份希望,虛無縹緲,但又不肯消散。</br> 每個人都在期許明天,期許未來能好一點。</br> 偽裝游戲呀。</br> 她在心里默默評價,換了個姿勢繼續(xù)躺著,戴著墨鏡看著天空中的太陽,陽光經鏡片過濾已是柔和的綠光,不傷她的眼,初秋的陽光難得的舒適。</br> 等待明天吧,等待游戲結果。</br> 不遠處,陽光下,黑色的巨船上。</br> 中午。</br> 無名之船。</br> 白色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旁觀友弟德號上的人。</br> 看他們交流說話,看他們動作,看他們各自宣泄或者壓抑情緒。</br> 一言不發(fā)。</br> 冷眼旁觀。</br> 夏玉雪沒有嘆息,也沒有任何感觸。雙眼只是注視一切,內心只是感受一切,左臂懸吊在身前,輕輕地搖晃。</br> 將所有的情緒潛藏起來,偽裝冷漠的外表。</br> 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海浪聲掩蓋了話語。但說什么已無必要,因為等到明天,這一切便與她無關。</br> 明日……</br> “這難道不值得留戀嗎?”</br> 在她的背后,桅桿的陰影下,一個人躲藏在暗處,語中略帶譏諷的笑意,對她輕聲說到,“在這世上活著的人,有著自己的打算和目標,心存希望,憑自己的意志去嘗試改變、創(chuàng)造屬于他們自己的未來。這樣的景象難道不會令你感動?”</br> 她沒有回答。</br> “這個世界,這世界上的人,你眼前的人,他們是否值得你為之奮斗呢?是否能讓你感受到活下去的動力,期盼活著和他們一起見證更美好的明天呢?”</br> 她依然沒有回答。</br> “要活下去呀,夏玉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