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四年,七月,下旬</br> 難波港口碼頭</br> 早晨,友弟德號。</br> 岡田片折把艙房的天窗打開,讓明媚的陽光照入船艙中。這里是她的候診室,隔壁則是醫房,屋中彌漫這濃濃的藥味,一如曲秋茗上次來吃午飯時那樣。</br> 曲秋茗坐在房中央,日光之下。她的身前圍著白色的圍布,脖子后面也塞了毛巾。她的頭發濕漉漉的已經有將近一刻鐘了,散發著濃濃的藥味。身前是一面高高的橢圓形鏡子。據岡田片折所說,這是背面鍍了銀的玻璃鏡,她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現在的相貌,如此清晰地看見,還是頭一回。</br> 她也同樣能看見背后的景象,背后有一個小臺子,臺子上有一盆炭火,一個圓筒形的金屬器材被放置在炭火上方用架子架起烘烤。岡田片折也出現在鏡中,拿起那器具,試探溫度,當然啦,拿的是沒被火烤的用布層層包起的另一端。</br> “行啦,我想現在藥水已經浸得差不多了,我們可以開始啦。”</br> 岡田片折面帶微笑,揚著手中的金屬筒,望著鏡子中的她,撫摸她的濕發,“不過,秋茗姊妹,你可要想好了哦。現在反悔還來得及。”</br> “我想好了,岡田小姐。”</br> 其實曲秋茗心里也非常忐忑不安,但還是保持微笑回答。</br> “好。”</br> 岡田片折說著,伸手挽起她腦后的一綹頭發,動手往金屬筒上纏繞。頭發在圓筒上纏了數圈,濕潤的藥水碰上高溫金屬,發出滋滋的聲音,那怪異的藥味更加濃郁。</br> 她緊張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岡田片折從腦后動手,所以她暫時還看不見效果,只感覺到被烤干的頭發松脫下來,然后又是另一綹被挽起,同樣地進行烘烤造型。從上往下,一層層逐次來,不時還要將圓筒返回火盆上重新加熱。</br> “你經常這樣做嗎,岡田小姐?”</br> 曲秋茗看著鏡中在自己身后忙碌的人,詢問。</br> “嗯,經常啊。”</br> 身后人一邊繼續動手,一邊回答,“卡羅爾的頭發就是我來打理的。不過她的和你的處理起來不一樣,我現在給你做的是打卷,她的則是要拉直。”</br> “拉直?”</br> “嗯,步驟類似。先敷藥,讓藥發揮作用,然后處理。不過拉直用的是像一個扁夾子的工具,順著頭發往下捋,原本的卷發就變成直發了。”</br> “可她那頭發也不直嘛。”</br> “她原本的頭發更彎。”</br> 岡田片折處理完了腦后,開始處理兩側。曲秋茗能看見變化了,自己原本順直的長發,現在打起了卷,彎曲如同波浪,亂亂地堆在頭上。原本漆黑,現在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出棕褐色的光澤。沒想象中那么好看,興許是還沒處理完吧,“我隔幾個月就要幫她做一次,燙發只能維持一段時間。大概半年后,你的發型就又和以前一樣了。”</br> “那半年后你還能給我重新做嗎?”</br> 她看著鏡子里,背后的人,問。</br> “我很樂意呀。”</br> 鏡中是微笑的表情,真誠開朗的微笑。岡田片折一絲不茍地工作著,輕柔地挽著曲秋茗的頭發進行處理,“如果那時候我們還在一起的話。往后仰,秋茗姊妹。”</br> “嗯……對哦,說到這,我還真沒想過,什么時候要啟程返回呢?”</br> 曲秋茗躺在靠椅上,望著頭頂的陽光遐想,“來這都待了……二十多天了吧。運貨裝貨,訂船,怎么也該完成了。”</br> “著急走嗎?”</br> 詢問。</br> “那倒不是,就隨便想想。”她輕輕嘆了口氣,“畢竟在這的事還沒個完呢。岡田小姐,你們呢,你們什么時候走?”</br> “快了。”</br> 岡田片折回答,處理完一邊,接著處理另一邊,“我們還要去其他地方送貨,日本西邊。”</br> “然后要去哪呀?”</br> “然后應該是要去南邊,繞過印度,從紅海北上,途徑歐羅巴洲,回英格蘭。”她說,“這樣就繞了一圈了。”</br> “那要挺久的吧?”</br> “對,挺久的。”岡田片折靜靜俯視身前的少女,“秋茗姊妹,你呢,和夏女士回明國之后,有什么打算?”</br> “真沒想過。”</br> 曲秋茗思考了很久,回答,看著天,“嗯,岡田小姐。有個事我可不希望你誤會,我和夏玉雪之間的關系……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br> “哦。”</br> 理發師輕輕點頭,微笑回答。</br> “我是說,我跟她來這……是有其他原因的。我本想,如果這次來日本,沒什么事發生的話,就繼續跟她回明國,從哪來回哪去。如果有事的話……嗯,那就到此為止了。”</br> 她想著,理清自己內心思路,說,“……不過我現在覺得,這樣總跟著好像也沒什么意思,我確實是有點懶得繼續再圍著她轉了。”</br> “不予評價。”</br> 岡田片折看著她,“然而,秋茗姊妹。如果你哪天有興趣和我,還有卡羅爾一起旅行,環游世界的話。提前告訴我吧,我找個地方來接你上船。我想帶你去看麒麟鹿。”</br> “好啊。”</br> 曲秋茗看著天花板,微笑,“環游世界,聽起來也挺不錯的……但能不能只跟你啊,別讓我看到威斯克斯那個奸商?”</br> “哈哈,也行呀。”</br> 岡田片折開心地笑了起來,“到時候就我們兩個住拉謝號,讓卡羅爾一邊涼快去。”</br> “也許……再帶上諾瑪,還有阿庫瑪。”</br> 遐想。</br> “這個嘛,再說吧。”</br> 岡田片折回答,收斂笑容,“說到諾瑪,等下去教堂的時候,得找執事商量一下這件事。船隊行程不能耽誤,如果到時候阿庫瑪還沒被釋放的話,我們不能把諾瑪帶走。就算被釋放了,船上也不再適合她們居住。這對姐妹,真需要好好考慮該怎么安置。”</br> “嗯,那倒是。”</br> 曲秋茗也心思沉重起來,這事確實要好好考慮。</br> “行啦,完成啦,看看。”</br> 岡田片折將卷發棒放回火盆邊,工作完成。她雙手輕輕按著曲秋茗的頭,讓她看向眼前鏡中,“怎樣?”</br> “哇!”</br> 曲秋茗又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樣子,瞬間瞪大雙眼,震驚。現在已和剛才大不相同,原本潮濕順直的黑發,現在被烤干了,被打卷了。在腦袋上雜亂地堆積著,如同波浪一般披在肩上。自己的臉還是自己的臉,但在新發型的襯托下,相貌都變得陌生了,“這……”</br> “好看嗎?”</br> 岡田片折按著她腦袋的雙手順勢環繞著圍住她的脖子,親昵地彎下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臉貼著她的臉,和她一起看著鏡子,歪著頭開心地笑著。</br> “這……和我想象的挺不一樣的。”</br> 曲秋茗想了很久,才如此給出評價,其實想象怎樣自己也不知道,“呃……是不是太亂了點?”</br> “啊,沒事,抓一抓就順了。”</br> 理發師放開她,轉身又從臺子上拿起另一碗藥水。微笑,“不過我得先給你上另一方藥水定型。”</br> “好嘛。”</br> 曲秋茗任由她繼續搗騰,翻了個白眼,反正覆水難收。腦后重新傳來藥水的怪味,這次味道好聞一點,也可能是自己聞習慣了,“嗯……說到教堂啊,岡田小姐。我還從沒問過你呢,只從其他地方聽過一點介紹。你們……你們信的叫什么來著?”</br> “基督教。具體說的話,清教。”</br> “那和天主教之間有哪些不同呢?”</br> “不同的話,比較主要的就是他們受羅馬教廷管理,而我們不接受。”</br> 岡田片折繼續邊動手邊聊天,說到這個話題,語氣沒剛才那樣輕松,“信仰方面,他們相信人可憑自身意志獲得救贖,義行為獲救之必須。我們不相信,我們覺得救贖與否是事先被決定的,義行為獲救之證明。另外,他們有很多儀式,我們沒那么多。他們也有很多必修經文,我們也沒那么多。”</br> “那,好像也沒太多不同嘛。你說的這些,我以前都聽別人說過。”</br> “是沒有啊。畢竟歸根結底,大家都信同一位神,都信父子靈的三位一體。”</br> 岡田片折修剪著頭發,“我原先也是天主教徒,后來遇到卡羅爾才隨她改宗。所以我和這里的西爾維奧執事,還有以前那位里卡多神甫比較熟悉,大家認識挺久了。”</br> “那威斯克斯呢?”</br> “卡羅爾?我不怎么聽她提起她的過去。”</br> “我覺得她根本就不信這些神不神的,她就信錢。”</br> 曲秋茗如此評價。</br> “有時候我也這樣想。馬太福音:你們不能又侍奉上帝,又侍奉瑪門。”岡田片折笑著引經據典附和,看著她,“但是秋茗姊妹,你總是問我這些問題干嘛呢?”</br> “隨便問問吧。”</br> 曲秋茗一邊說著,一邊在白色圍布下,伸手摸著自己掛在身前的信物,回想著與之相關的過去,“因為我以前……有位關系很密切的人,他就是信天主教的……我想應該是,因為他從沒對我說起過清教什么的。并且他還經常念誦經文,做禱告什么的。”</br> “哦,這樣啊。”</br> “他也曾經希望我加入其中……但我拒絕了。我猜我還是沒法接受……嗯,你知道的,關于那些神呀之類的信仰。因為我們自己也有我們的神仙,我們的神話,我們的祖先。”</br> “你做出你自己的選擇,怎樣都好。”</br> 岡田片折微笑著對她說,“藥水上好了。再等一刻鐘然后我幫你洗頭。”</br> “哦。”</br> 曲秋茗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原本雜亂的卷發現在又是濕漉漉的,怎么看都別扭,臉還是一張陌生的臉,帶著遲疑不定的表情,“可是我現在又開始重新想這事了——我是說信仰。尤其來這之后,見到教堂的那些人,以及見到你之后,了解到更多,體會到更多之后,我又開始重新考慮了。見了許多事,現在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現在我不知該怎么辦。或許,在你們兩方之間,我是不是該加入其中一方呢?如果我決定要加入的話,是該加入你呢?還是該加入他們呢?”</br> “這件事需要你自己考慮,秋茗姊妹。”</br> 岡田片折認真地對她說,“我可不能亂拿主意,信仰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br> “我知道,岡田小姐。”</br> 曲秋茗撫摸著十字架,等待著,“只是我現在對這很好奇,我想了解更多這方面的知識。也想多了解我自己。”</br> “慢慢來,秋茗姊妹。如果你有什么想問的,盡可以問我,或者問執事,或者問任何你認為可以信任的專業人員。但不必要著急選擇。”</br> “嗯,也對。”</br> 她點點頭,然而手依然放在自己身前的十字架上,又問,“另外,我接觸到的人,不論歸屬哪一方,都是很好的人。但,哪一方又都好像有不好的人。說實話一開始,我對你們是不太信任的,但是后來也漸漸信任了。一開始我是信任他們的,但是后來又出了那檔子事。不久前發生的事情,令我感覺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該如何選擇了。今天,聽了你說的你們之間的不同,我就是想知道,你們兩方,哪一方才是正確的呢?”</br> “信仰方面的差異,孰對孰錯,這我沒有資格評說,答案如何我也無從得知。我也只是在選擇自己的道路,探索這個世界。”</br> 岡田片折伸手摸了摸她潮濕的頭發,“至于人的話。唉,秋茗姊妹,你要知道這世上無論什么群體,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存在。無關國家、民族或者信仰。天主教徒你已經認識了許多。我們這一邊,你才只見過我和卡羅爾。可是就我認識的清教徒之中,也存在道德敗壞的罪犯,濫竽充數的市儈,狂熱迷信的愚民。好壞是很復雜的概念,這個世界很復雜。”</br> “嗯,是這個道理吧。”</br> 曲秋茗望著鏡中人,眼神真切,“我懂得,但我心中還是有很多疑惑,想要得到解答。我該選擇什么道路呢?這個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呢?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呢?我又是什么樣子的呢?”</br> 鏡中的自己,看起來很奇怪的卷發,就是這個樣子。曲秋茗有點后悔嘗試了。</br> “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每個人思考。”</br> “無論如何,我反正就覺得你挺好的,岡田小姐。你絕對是個好人。”</br> “謝謝……”</br> 鏡中,身后人手上的動作停頓了,說話的語氣也變得遲疑,變得沉重,仿佛想到了什么心事,為之困擾,“然而在某些方面,我和卡羅爾,我們也有不合教義……甚至不合世俗道德規矩的行為。”</br> “啊……哦,那個呀,沒什么啊。”</br> 曲秋茗只是看了一眼鏡中人的表情,依然微笑回答,沒多想對方的不安其實和自己有關,“在這一點上我和你一樣嘛,岡田小姐,這一點上我們絕對是并肩作戰。你別為此困擾,我覺得那根本不算什么事。有些人就是管得寬,這也要管那也要管的,遇上什么話題都喜歡指點兩句。我才不會讓那些閑話攪了我自己的心情,干擾我自己的生活。”</br> “謝謝你的支持……但我說的不是那方面的。”</br> 岡田片折看著鏡中的她,輕輕微笑。又將方才的不安困擾掩藏,“要是說那方面的話,我和卡羅爾可有非常多的極度不合規矩的行為。”</br> “相關細節就沒必要對我敘述了吧,岡田小姐。”</br> 曲秋茗翻了翻眼睛。這人原來也會開黃腔,講得還挺好。她這樣想著,就忽略了對方的前半句話,就沒繼續追問。</br> “哈哈。”</br> 身后人再次開心地笑起來,將眼神中最后一絲陰霾抹去,轉移話題成功。她伸手挽起曲秋茗的一綹頭發,“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可以清洗了。”</br> “可以了?”</br> “可以了,來這。”</br> 岡田片折指引著曲秋茗到水盆前,用溫水替她洗頭發,手指在她的頭發間輕輕揉動,滌去殘余的藥水。曲秋茗只能低著頭閉著眼睛避免藥水泡沫把自己燒成瞎子,完全沒覺得這場景有什么浪漫的。</br> 洗完后,用毛巾擦干。</br> 然后又把她拽回到鏡子前重新坐下,對發型修剪了一番。</br> “好了。大功告成!”</br> 岡田片折一邊說,一邊將她脖子周圍和圍布上的碎發撣去。</br> “好……了?”</br> 曲秋茗再次望向鏡中。現在看見的依然是陌生的臉,彎卷的波浪長發還是潮濕的,殘留著輕輕的藥味反而挺好聞,經過修剪和梳理后,柔順地披在肩上,看起來也很和諧。她得意地搖搖頭,甩甩頭發,微笑,“看著……嗯,不得不說,挺好看的嘛,岡田小姐。扎起來之后也會這么好看嗎?”</br> “當然,你這么位美少女,怎么都好看。來,我給你扎。”</br> 岡田片折一邊說著,一邊就開始動手。此時,她的心中依然在回想不久前的某次交易,某次參與的活動,心中依然,對眼前鏡中的人有負罪之感。但她還是決定,至少現在決定,暫時什么也不說。暫時和眼前人相處,一起快樂,“梳妝打扮完畢,我們就去教堂。我要把藥箱帶上,去完教堂后再去奉行所給阿庫瑪做檢查。”</br> “嗯,那么就出發吧。”</br> 曲秋茗摘下圍布和毛巾,站起身,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彎彎的長發在腦后扎成一個寬松的發髻,襯顯出白皙脖頸。額前鬢角,幾綹棕褐色的散發點綴,另添了幾分生趣。</br> 別樣的發型,配合鏡中微笑的面孔,配合掛在身前的十字信物,配合白色的漢服衣衫,配合領口處隱約可見的鎖子甲,一切的一切混合在一起,造就了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形象。對自己這副新的樣子,她很喜歡。她很樂意去嘗試新的事物,了解新的知識。關于世界,關于信仰,關于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更多。</br> 然而她只關注自己,沒注意到身后的岡田片折,更沒有注意到快樂的微笑之中依然存在的歉疚陰影。</br> “如果你還是有什么信仰方面的疑惑,不如順便問問教堂中的專業人士。也許能從那里得到和我不同的答案。”</br> 岡田片折從桌子上拿起藥箱斜挎在肩,勉強微笑著,看著鏡中生動的人,“別著急,秋茗姊妹,慢慢來,即便愿意學習,愿意了解,也要慢慢來,要有耐心。就像燙頭發一樣,耐心等待才能有所回報。”</br> 上午,教堂。</br> 曲秋茗和岡田片折來的時候,正逢講經圣事。教堂中有很多人,當地人,外國人,都有。男男女女,也都有。她還看到幾個船隊里的水手。他們和岡田片折互相問候,坐在一起,自己則坐在岡田片折身邊。</br> 站在講壇邊掛肩帶的是熟悉的西爾維奧執事,拄著拐杖勉強站立。講壇上的那位穿罩袍的外國人卻很陌生。她聽到那位外國人先做了自我介紹,原來是新來的神甫,叫阿瓦羅,看起來歲數和西爾維奧執事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棕色頭發,蓄著濃密的絡腮胡,似乎是一個文縐縐的學者。</br> 曲秋茗環顧教堂四周。這不是她第一次來這了,但是上一次因為著急去鐘樓營救阿庫瑪,所以根本無暇細看屋內布置。教堂中很明亮,陽光透過窗外照入。在神壇頂上的天窗也打開了,光照耀著那巨大的十字架,以及十字架上的那位神明。屋中有畫像和雕像,那是列位經書里記載的圣人。其中一位女士的雕塑,那是他們信仰的圣母。教堂一旁是兩個連在一起的小房間,據岡田片折介紹是告解室。壇前分列著一排排座椅,座椅上坐的就是各位前來聽講的教眾。</br> 當那新來的神甫站在高高的講壇上開始講經的時候,每個人都安靜地看著他,沒人說話,很嚴肅的場合。曲秋茗也當然跟著聽了聽。這位神甫講經挺吸引她的,用的是日語。開頭先念了一段頌詞,然后說了一段那本經書中的故事,大致說的是那位肉身降世的神在世間行神跡,傳義理的經歷,她以前還沒聽過。神甫說話很有意思,該嚴肅的地方會認真講解,告示聽眾用心聆聽學習。該輕松的地方也會開幾個風趣幽默的小玩笑,讓大家哄笑起來。</br> 曲秋茗也漸漸地被這些故事吸引。她摸了摸懷中攜帶的那片被給予的葉子,所謂的禮物,這幾天外出始終帶在身邊。靠著這才能和外國人交流。聽的時候,她不時偷眼看看坐在身邊的岡田片折,這位虔誠的教徒當然是非常專注地在聽講,沒回應她的目光。</br> 講經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很久,但也沒很久。總之,結束之時神甫號召大家站起來,領著眾人開始唱贊歌。曲秋茗也當然跟著站起來了。身邊人都在動嘴,她也就跟著動嘴,不過還是沒發出太大的聲音,蒙混過關。</br> 講經很快結束了。教眾們三三兩兩地散去,也有人留下來向神甫咨詢一些問題。曲秋茗還看到其中有個人被那位阿瓦羅神甫領去了告解室。她和岡田片折耐心等待的時候,便就此詢問對方。</br> “那是在做告解,秋茗姊妹。”</br> “告解?就像上次那小孩……那樣?”</br> “不,完全不是那樣。告解是天主教徒向神甫訴說自己的過錯和犯罪,進行懺悔,神甫加以規勸,引導其向善。在確認教徒有心悔過并且確定會做出彌補罪行的舉措之后,會進行罪責赦免。”</br> “什么罪都可以啊?”</br> “如果是輕罪的話,當然要有悔過之心,要做誦經等彌補措施堅定信念。重罪比如觸犯世俗法律的罪,當然也要接受世俗制裁。神甫會對此勸說。”</br> “這樣……不知道那位在告解什么?”</br> “這是很私密的圣事,秋茗姊妹。只有告解人和神甫才可知曉。神甫也必須對其中內容……進行保密。”岡田片折回答,說到某些詞的時候停頓了。</br> “哦。”</br> 曲秋茗沒在意,“岡田小姐,你告解過嗎?”</br> “以前還是天主教徒時經常做,不過現在改宗了就不做了。我們不向神職人員告解,認為自己有罪會直接在禱告的時候對神懺悔。”</br> “哦。”</br> 她還是那個回答,看著告解亭子緊閉的兩扇門,“岡田小姐,你認為罪行經過……告解之后就沒事了嗎?”</br> “還要進行彌補措施呢。”</br> “對,對。”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想到某人,“我的意思是,犯罪者,其罪行真的值得被原諒嗎?若誠心悔過,真的值得被赦免嗎?不僅被神,也可被人?甚至被受害者?”</br> “至少我本人認為可以吧,我想。”</br> 岡田片折回答。</br> “我不行。”</br> 曲秋茗目光放空,回憶,“有人對我犯很嚴重的罪,讓我受很嚴重的傷,我就沒法那樣做。沒法忘記也沒法原諒,無論其人做出何種彌補的嘗試都沒法接受。過去的事情,我不會輕易就這樣讓其過去。犯罪者再怎么洗心革面,再怎么改變,也還是犯過罪,傷過人。”</br> “……”</br> 岡田片折沒有回答她,也在想自己的心事。</br> “哦,結束了。”</br> 曲秋茗看見告解亭的門再次打開,神甫和那個信徒走出來,互相致意。信徒便離開了,看起來好像輕松了很多。這場告解沒持續多久,這位犯得最好是沒什么緊要的錯誤,她心想,不過反正也與己無關,“那位神甫現在看起來好像有空了。岡田小姐,我們去找他和執事談談吧。”</br> “……嗯。”</br> 教堂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曲秋茗便跟隨著岡田片折來到神甫和執事面前。他們坐在長凳上交談。</br> “日安,岡田小姐,曲小姐。”</br> 西爾維奧執事向她們示意。</br> “日安,執事。”</br> 曲秋茗對他禮貌回答,“您現在身體怎樣?”</br> “還可以。”</br> 執事點點頭,朝身旁的新神甫伸手介紹,“這位是新任到此主事的阿瓦羅弟兄。阿瓦羅弟兄以前和我是學院的同學,有他在此,我們的日常圣禮終于可以恢復正常運作。我已向他說明了您二位的情況。”</br> “您好,阿瓦羅神甫。”</br> 曲秋茗也向那位神甫打招呼,她忘記等岡田片折翻譯了。</br> 岡田片折也因此沒有翻譯。</br> “您好,二位。”</br> 神甫回禮,說話的語氣和善,坐在長椅上腰背挺直,姿態端正,“我受地方教會指派赴職來此,管理教堂運作,昨日才到達。很高興今天能夠見到你們。”</br> “神甫,教堂的情況現在怎樣?”</br> 岡田片折詢問。</br> “基本穩定,這都要多虧西爾維奧弟兄這幾日的代管處置。”</br> 阿瓦羅神甫回答,“我已經對育孤院進行了視察,昨日召集了當地的幾位教友,了解到了和前任神甫有關的情況。關于已故的前任神甫被指控的非法罪行,地方教會已經做出決定,同意由世俗機關主持調查。”</br> “目前有發現其他受害者嗎?除……我們已知的莉迪亞姊妹之外?”</br> “是的,確實有。”</br> 年輕的神職人員嘆了口氣,搖搖頭,“地方教會聯系了前任神甫之前的所在教區,得到了一些反饋。我在這里也收到了幾位當地信眾家庭的報告,說前任神甫曾經在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拜訪過他們的子女,對此世俗機關正在進行核查。育孤院還有幾名護理供述,前任神甫曾經以訓誡和規勸的理由,試圖和幾位孩子單獨相處。”</br> “試圖?”</br> “當時護理以為只是單純的小孩子調皮犯錯要受批評,所以請前任神甫寬宏大量一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萬幸沒有任何事情發生。”</br> “那么,有確定受到過傷害的人嗎?”</br> “已經確定的有一名,是本地的成年女性教民,獨居,具體信息我不方便透露。”</br> 神甫回答,“前任神甫曾經在半年前給她送過書信,信中要求于夜間私下會面,并且存在一些非常不當的用詞內容。信件雖然未署名,但通過筆跡可以確認是前任神甫所寫。”</br> “那位姊妹應約會面了嗎?”</br> “是的。”</br> 阿瓦羅神甫再次嘆了口氣,“她當時未能察覺到信中的不妥之處。事后也出于羞愧沒有向任何人報告過,若不是這次事件,她或許也不會有勇氣向我們匯報。”</br> “我很遺憾發生這些事情。”</br> 岡田片折語氣平靜。</br> “是啊,我們也很遺憾沒能及時發現。”</br> 阿瓦羅神甫看了一眼身旁低著頭的執事,“洛倫佐利用了他在這里的教職地位行惡,他過去的優良名聲也為其行動提供了掩護。他的惡行對我們所有神職人員都是一種警示。告誡我們這些肩負引領他人往救贖道路重任的牧者,必要潔身自好,否則一朝行惡即令千人受害,為禍遠勝平常萬倍。絕不可辜負天上的主以及世間的眾給予我們的信任與托付。”</br> 曲秋茗一直在旁邊靜靜聆聽,未加評論。</br> “我相信您和執事一定會盡職盡責。”岡田片折說,“并且我也會為那些所有曾經受過傷害的人祈禱,希望他們今后能夠獲得補償,擺脫過往沉痛陰影的困擾。”</br> “謝謝您,岡田小姐。”</br> 神甫點頭回禮,“您二位今天前來,是為了別的事情吧?是為了那位孩子,名叫……諾瑪,我記得?”</br> “是的。”</br> “嗯,我也已經聽西爾維奧說過。”</br> 年輕的男人想了想,詢問,“她的姐姐現在怎樣了?”</br> “還在被關押中。”</br> 岡田片折伸手指了指自己帶的藥箱,“腳踝骨折,并且持續低燒。我昨天去探監的時候情況還好。今天即將再去一次。”</br> “不知我們能幫上什么忙,除了祈禱之外?需要我們為此向這里的世俗機關……奉行所說進言嗎?”</br> “……暫時不必吧,神甫。”</br> 女人想了想,回答,“據我猜想,她被關押至今,即便已洗脫殺人罪名還未被釋放,和當地的一個望族也有關系。您想必也知道,日本的大多數貴族和官府,不會太喜歡接見外國人,尤其是你我這樣的外來宗教信仰者。”</br> “的確。”</br> 神甫表示同意,“我知道。你們今天來還是為了諾瑪,是不是?”</br> “是的。因為我所在的船隊,不久要啟航去別的地方了。這位秋茗姊妹,她是外來做客在此,要照顧別人也屬實不方便。”岡田片折朝曲秋茗伸手,“我們離開之后,希望能夠將諾瑪托付在你們的育孤院,拜托你們照顧。”</br> “沒有問題,岡田小姐。”</br> 阿瓦羅神甫對她回答,“幫助一位孤苦的孩童,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也是我們很樂意去做的事情。”</br> “那太好了。”</br> 岡田片折微笑。</br> 曲秋茗聽到這個答案心里也很高興。今天和身邊人決定來此的時候,其實就已預計到會得到這樣的肯定答復了。今天來此,就是為了給諾瑪找一個今后可以長留的處所。</br> 跟隨著船隊四處漂泊,肯定不合適,并且諾瑪必定不會希望和唯一剩下的親人分開。自己呢,雖說短期照料一兩天沒有問題。但終究不能長久。</br> 留在教堂的育孤院,或許是最合適的,也是唯一的選擇了。她認為。</br> 然而對面的神甫卻好像還有話要講。</br> “然而,我想此事還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地方。”</br> 神甫伸手揉了揉鼻梁,開口又說,“首先,那位阿庫瑪,你們走后,她該如何安排?”</br> “我在城中認識幾位醫師朋友,我想拜托他們照顧阿庫瑪。我也……在官府里有一些關系,可以讓醫生進牢探監。”</br> 岡田片折回答,“我們會專門留一艘船,和一個可靠的負責人在這等候。如果在我們走之后,阿庫瑪能夠得到釋放,并且已經痊愈的話。那個人懂她的語言,會和她交流對話,帶她和諾瑪離開。官府肯定不會允許她在這長留。”</br> 曲秋茗知道,她指的那個人就是現在也被關在牢里的船僮。怎么還信這小孩呢?不過說實話,也沒別人可信了。就是不知道那小孩能怎么被釋放?雖說死的是洛倫佐神甫,但怎么也算是殺人吧。</br> 也許威斯克斯有辦法,不關自己的事。</br> 但這樣一來,諾瑪不就沒法在此長住了?又要顛沛流離,滿世界飄零嗎?</br> 有無其他解決方式?</br> “那么,為何不讓她二人一起留在育孤院?”</br> 神甫說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您不必介意給我們造成任何麻煩,岡田小姐。我們有能力也愿意多照顧一個需要被照顧的人。”</br> “我明白,神甫。”岡田片折看著男人,目光嚴肅,“但是您必須要知道。阿庫瑪不是一般的病患,她很危險,我探監治病時都不能掉以輕心,她神志不清的時候會做出傷人的舉動。這一點,請原諒我直白地說,西爾維奧執事已經深有體會了。”</br> 被提到的執事沒有回答,只是依舊低著頭在旁邊坐著。但手還是伸向負傷跛足的那條腿,輕輕觸碰著,神色凝重。</br> “我不希望將她留在這里,給您身邊的任何人造成傷害。”</br> 岡田片折繼續語氣嚴肅地說,“她在她的家鄉就是個獵人和戰士,身體健壯,懂得用武。她曾經在亞美利加做過奴隸,遭受虐待,仇視白人——并且對她來說,你我這樣淺膚色的都是白人。我敢肯定,別說她神志不清,就算清醒,發現自己身處陌生人的包圍之中,語言不通,無法交流,想到的絕對還是反擊和逃脫。我不敢把她留在這。”</br> “即便諾瑪在她身邊?”</br> 神甫冷靜地詢問。</br> “或許尤其是諾瑪在她身邊。”</br> 曲秋茗聽著,感覺問題開始變復雜,比一開始想象的要復雜很多。她不由自主地開始觸摸自己垂在耳邊的一綹卷發,開始思索問題的解決方式。</br> “這樣……您說的確實有道理。”神甫思考許久,表示同意,“但即便帶她在船上,您不是也要面對這個問題?”</br> “在船上至少我還可以管控。”</br> 岡田片折嘆了口氣,瞥了曲秋茗一眼,“……并且或許還可以有個可靠的人管控。”</br> 曲秋茗知道她指的是還是那個船僮。</br>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br> 神甫點點頭,“在這種情況下,就這樣安排吧。您所說的那幾位醫師朋友,其中可有我們的教友?”</br> “有幾位。”</br> “那么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拜訪他們。相信我在場,他們會更加樂意接受這個任務。”</br> “那就太好了,神甫。”</br> “即便做很糟糕的打算,這幾位醫生都無暇援助,到時候我也會請我們育孤院的醫生,早利大夫幫忙。”</br> “多謝,不過我還是不想太勞煩你們。”</br> 岡田片折回答,“若真要麻煩早利大夫的話,我一定要說明這事的危險性,就像我會對所有幫忙的醫師都要說的那樣,阿庫瑪是很危險的病人。”</br> “早利大夫會顧及到這一點的。”阿瓦羅神甫點點頭,認真地說,“可是,我還是要考慮到另外一種情況,岡田小姐,最糟糕的情況。假設阿庫瑪一直不得釋放呢?或者說……沒有機會得到釋放呢?”</br> 曲秋茗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情況。</br> “那只能拜托你們長期照顧諾瑪了。”</br> 岡田片折語氣平靜,似乎平靜地回答。但是雙眼之中還是難免顯露擔憂神色,“直到她獲得更好的歸宿,被合適的家庭收養……或者直到她成年,可以自力更生。”</br> “我明白了。”</br> 阿瓦羅神甫回答,目光中帶著感同身受的低沉,“教堂當然樂意承擔這份責任。可是,您要理解,即便我們全力投入,育孤院的條件……也始終有限。如果諾瑪還有其他去處的話,我相信那是更好的選擇。”</br> “她還能去哪里呢,神甫?”</br> 岡田片折反問,“和我們一起留在船隊中,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我不認為那有利于她的成長。她需要接受教育,需要過一個孩子應當有的安定生活。”</br> “的確。”</br> 神甫說,“然而說到教育這一點,我有件事不得不提,岡田小姐。您要知道,這是一間天主教的教堂,育孤院歸教會所有,我們的教育不可避免地會涉及教義內容的傳播。”</br> “……”</br> 岡田片折沉默。</br> “什么意思,神甫?”</br> 曲秋茗剛才一直沒說話,自己內心也在盤算。到這時,雙方沉默的時候,才終于開口詢問。</br> “意思是說,秋茗姊妹。”</br> 岡田片折為她解釋,用的竟然還是和神甫交流時一樣的語言,似乎明白她能夠聽懂,“如果諾瑪在這里接受教育的話,她以后會皈依天主教。”</br> “請允許我指正,岡田小姐,我的意思是育孤院會以我們的教義對她進行教育和要求,就像對其他孤兒一樣。但一個人的信仰如何,要由個人自身決定。”</br> “雖然如此,神甫,影響總還是存在的吧?”</br> “我必須承認。”</br> “這有什么問題嗎?”曲秋茗聽著二人的對話,不太理解,“我覺得無論如何,至少諾瑪能在這里過得很好,那就沒有什么不妥之處嘛。不管她到時候信什么神。并且,神甫,我覺得你們這個信仰也挺好的。您講經時說的那些故事我很喜歡聽,我一直都很喜歡聽你們經書里的那些故事。”</br> “謝謝您的夸贊,曲小姐。不過我們的信仰,可不只是講故事那么簡單的事情。信仰本身也不是很簡單的事情。”</br> 神甫看起來很認真的樣子,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看著她,“一個人的信仰是很重要的,人的信仰必須來源其健全自由意志,必須以實際行動為證,那樣才可牢固真實,不可輕率,也不可沖動。我們相信的至高無上之主提供的唯一救贖之路,我們會將其展現給世人,但選擇走還是不走,要看他們自己。”</br> “我明白,神甫,但這和諾瑪有什么關系?”</br> “這孩子是信仰其家鄉地方宗教的吧?”</br> “……對。”</br> “那么她如若皈依我教,就必須拋棄其原有的信仰。因為我們信唯一的主。”阿瓦羅神甫進行解釋,“當然在她確定意愿之前,我們不會強迫,但在長久相處的過程之中,難免會有滲透。我不希望看到她因為思想矛盾產生負面情緒。”</br> “神甫,我以為勸人踏上正道是你們的職責呢。”曲秋茗覺得自己話說得像嘲諷一樣,這可不禮貌。</br> “我也必須關心到孩童的精神健康。”</br> 神甫沒在意的樣子,依然沉穩地回答,“做個類比,曲小姐,您也是信您家鄉神明的吧?雖然您佩戴了我教信物,可您并非基督徒?”</br> “……對。但神甫,其實我也不是非常確信我們那的……”</br> “您總會參與一些祭祀的節日吧?總會尊重一些傳統的習俗吧?”</br> “……是的。”</br> “那么如果我貿然要求您皈依,要求您選擇主為唯一存在。禁止您再參與偶像崇拜活動——其中包括部分您地方民俗,傳統理念和節日,難道您不會對此產生本能的抵觸嗎?”</br> “……我想,會吧,神甫。”</br> 曲秋茗回憶起來這之前,自己和岡田片折的那段對話。現在再想想,當初的想法好像確實有些沖動。很多問題,多想想,仔細考慮,慢慢來,就開始變得復雜,也開始變得周全了。很多問題是需要耐心細想的。</br> 她也回想起曾經,許久以前了吧,和那一位已逝之人,自己身佩信物的原有之人的對話。當時也談到了這個話題,當時自己的想法,就和現在一樣,猶豫。那么為何在與岡田片折的相處中又萌生他念了呢?是想補償過去,還是僅僅因為好奇?</br> 人的信仰必須來源其健全自由意志,必須以實際行動為證,那樣才可牢固真實,不可輕率,也不可沖動。</br> 新的路該怎么走,自己要再想,自己也要替別人再想。</br> “類似的,如果我貿然要求諾瑪停止唱那些關于她的神明的歌曲,停止跳那些關于她的祖先的舞蹈,停止涂畫那些關于她的精靈的圖像符號。貿然告訴她,她過往認識的都是虛假迷信的人造物,她會不會對此更加抵觸呢?作為孩童,她對自己神明的崇拜絕對比您更深,她的思緒絕對比您要更加敏感,更加脆弱。”</br> “……或許也會吧。”</br> 曲秋茗慢慢地點點頭,神色低沉,“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神甫。看來這件事我們還需要多加考慮。”</br> “曲小姐,我身為神職人員,的確始終以引領世人踏上唯一救贖道路為最重要的職責。但具體該如何去踐行這個責任,我也必須多加考慮,尋找最適合的時機和途徑。”</br> 對面的年輕神甫,用和藹又堅定的目光望著她,“如果諾瑪當真要長期留在此處,我們的確會根據教義向她進行勸導和教誨。她最終的選擇由她自己決定,我現在只能說,我們會對她格外留心,關注她的健康,身體上的以及精神上的。無論如何,現在我們以確保她的平安和幸福為首先要務。”</br> “……嗯。”</br> “無論如何,神甫。我們現在所說的都是最糟糕——對阿庫瑪來說最糟糕——的那種假設前提,是不是?”岡田片折看了一眼思考中的身邊人,開口說,“在考慮那之前,我和威斯克斯,我們會盡全部努力確保不讓那樣的情況發生。我想諾瑪短期待在這里,對她來說總是好的,對吧?”</br> “那是當然的,岡田小姐。我還是同樣的答復,幫助孤苦孩童是我們的本職工作。”</br> “這樣的話……我這里有一些錢,神甫,請收下。這是用來彌補日后諾瑪在育孤院開支的,相信只會有富余。”</br> “岡田小姐,我……”</br> “您收下吧,也當做是我的善款。上次我試圖捐贈時已經被拒絕一次了,我不想被拒絕第二次。”</br> “好的,多謝您的善意,岡田小姐。”</br> “多謝您。”</br> 岡田片折站起身,看向身旁沉思的同伴,“關于諾瑪的事情,今天就談到這里吧,不再耽誤你們更多時間,阿瓦羅神甫,還有西爾維奧執事。”</br> “慢走,岡田小姐。”</br> 神甫作出禮貌的送客手勢,和執事一起站起來。可是曲秋茗在一旁還坐著,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注意到周遭變化。</br> “……秋茗姊妹,你是不是還有什么疑惑要向神甫咨詢呢?”</br> “啊,不,沒事。”</br> 曲秋茗反應過來,站立而起,抬起頭輕輕微笑著回答,搖頭的時候鬢角的卷發飄拂,她的微笑中依然飽含心事,“我沒有什么其他問題了……今天確實已經多有叨擾。并且,岡田小姐,我們還要去探望阿庫瑪。”</br> “是的,我們得走了,兩位。”</br> “那么下次再會了,岡田小姐,曲小姐。我會為你們,還有阿庫瑪和諾瑪進行祈禱,祝你們的未來前途光明。”</br> “謝謝,神甫。”</br> 兩人在執事的陪伴下走出教堂,阿瓦羅神甫站在長凳邊,目送她們離開。</br> 中午,奉行所囚牢。</br> 正值囚犯用午餐的時候,看守拎著粥桶,抱著一沓碗碟進來。</br> “哎。”</br> 岡田片折蹲在阿庫瑪的面前,一邊檢查著患病的女人,一邊對看守招呼。</br> “有何吩咐,岡田小姐?”</br> 看守貌似恭敬地問。</br> “這間牢房是不是沒打掃干凈呀?地上全是臟污。”她詢問,“這位囚犯腿上有傷,我說過必須保持地面清潔的,不然會造成傷口感染。”</br> “啊……啊,是……昨天晚上還沒事的……大概是夜里吧?昨天不是小人值班……”</br> “那今天早上也該發現了呀,唉。”</br> 岡田片折嘆了口氣,吩咐對面的曲秋茗,“秋茗姊妹,你按住阿庫瑪,別讓她亂動。”</br> “嗯。”</br> 曲秋茗雙手費勁地按著女人的腿,看著阿庫瑪。她眼前的是躺倒在地,半昏迷著,還在不斷囈語的病人,周身散發著血污的難聞腥氣,躺在厚厚的床墊上,攔腰的一捆粗繩,綁縛著骯臟的軀體,這模樣實在令她心酸。</br> 阿庫瑪口中念叨著,她就算靠懷中的煙草葉也沒法聽懂,似乎是一些名字,一些神明的名字,更多的還只是毫無意義的雜聲。</br> 牢房陰暗,周遭喧鬧。這地方除了阿庫瑪之外,還關押了許多囚犯,許多惡人。</br> 這里的環境實在是太糟糕了。即便岡田片折有心常來檢查,還吩咐看守關注也無濟于事。曲秋茗心想,在這樣的環境下,真不知阿庫瑪怎么能好?</br> 她回想起方才在教堂和神甫的討論。</br> 最糟糕的情況……</br> 她絕不能讓那樣的情況發生。</br> 岡田片折囑咐完她之后,去找看守了,講了蠻多話,回來的時候,帶回了盛粥的碗碟。</br> 看守繼續給其他囚犯施粥。</br> “怎樣?”</br> 她問。</br> “腿傷還好,就是恢復得太慢了。”</br> 岡田片折清理完傷口的血瘀,重新裹紗布,用支架固定,“可能是環境關系,也可能是因為持續低燒。秋茗姊妹,你可以放手了。”</br> “嗯。”</br> 曲秋茗放手,醫生利索地將傷患的腿綁好在床墊上。</br> “到頭那邊去把她扶起來一點,我來喂她喝粥。”</br> “嗯。”</br> 曲秋茗移動到阿庫瑪邊上,依照醫生囑咐,將病人的頭捧起來。雙手觸碰那彎彎曲曲,雜亂的頭發,聽著渾濁的呼吸聲,看著微睜的雙眼翻白,聽著囈語,心中感覺愈加難受。</br> “把嘴掰開。”</br> 岡田片折捧著粥碗,小心地湊到阿庫瑪嘴邊。輕輕地倒入一點,她趁著那囈語的間歇時,斷斷續續地倒,慢慢地倒,生怕嗆到對方。</br> 曲秋茗皺著眉頭忍受著。病患被惡疾折磨虛弱無助的樣子,讓她感覺很難過。</br> 漫長的時間。終于,粥喂完了。</br> “好了,讓她躺下吧。”</br> 曲秋茗輕輕地放下女人,讓那沉重的,滾燙的頭顱落在床墊上。</br> “你幫我調整身體,側躺過來,我要按摩后背。”</br> 醫生吩咐,“否則一直這樣會生褥瘡的……她的后背也需要清潔,所幸以前那些鞭創都結痂了,不然更麻煩。”</br> “嗯。”</br> 曲秋茗依言行動,“她是不是該經常翻呀?”</br> “是的,我吩咐過看守兩個時辰翻一下,不過好像他們又忘了。”岡田片折一邊小心地翻動病患,一邊說,“怪不得他們,看來我確實該找個同行幫忙。”</br> “我也可以幫呀。”</br> “不麻煩你了,秋茗姊妹。”她手上按摩著,“這樣的護理還是得找專業人來。沒事,找起來也容易,我在城里朋友挺多的。”</br> “哦。”</br> 曲秋茗聽著,心想。自己是真想幫點什么忙。幫阿庫瑪,也幫岡田片折。</br> 岡田片折用沾了清水的紗布開始清潔工作。</br> “還是不如在船上……那時候船僮還可以幫手。”她嘀咕著自言自語。</br> “我現在也可以幫手啊。把她帶我這來,我好好照顧她!”</br> 一個聲音從牢門口斜對面響起,熟悉的,沙啞的,尖銳的,蓋過囚牢中其他的喧鬧聲。</br> “你閉嘴!”</br> 曲秋茗不滿地朝聲音來源喊去,“要不是你,阿庫瑪現在怎么會這樣?”</br> “冤枉啊大姐,人家是因為你才會在這的吧?”</br> “……”</br> “別理她,秋茗姊妹。”岡田片折安慰。</br> “她說得還真沒錯。”曲秋茗嘆氣,低落的看著眼前的脊背,其上布滿了結痂的瘡疤,“的確是因為我,阿庫瑪才會被關起來。”</br> “不是你的錯。”</br> 對面人說著,結束手中工作,“可以了,該做的都做了。再讓她躺平。”</br> “嗯。”</br> 曲秋茗小心翼翼地放下阿庫瑪。這一番護理下來,自己手上也滿是血,自己身上也沾了許多污,充盈著血腥氣。</br> “回去換件衣服。”</br> “嗯。”</br> “可以了,哎,來鎖門吧!”岡田片折對著牢房門口的看守喊到。</br> 兩人彎著腰走出牢房,方才施粥的看守又來鎖門。</br> “以后要注意衛生啊。喂水也是,她要多喝水的,你們喂水的時候一定不能讓她嗆到,要喂慢一點。”她站在過道上,吩咐著。</br> “是,是。”</br> “辛苦你們了。拿著,給你和同事們的一點心意。”</br> “不不不,岡田小姐,我哪能要您的錢——”</br> “——拿著吧,別客氣。好好照顧她啊。”</br> “多謝多謝。”看守把鼓鼓囊囊的荷包收下,滿臉堆笑。</br> “今天這地方怎么多了這么多人啊?”岡田片折看了看周遭,詢問。</br> “哦,與力大人昨晚抓了一些鬧事的流氓,暫時關在這的。”</br> “那孩子,不是說不能在她邊上關人的嗎?”</br> “沒辦法呀,岡田小姐。牢房就這么多,塞不下了。”</br> “……好吧,不過要注意。那小孩很危險,可千萬不能讓別人跟她待在一塊。最好讓她隔壁那人也小心點,別招惹她,更別碰她牢房里那些銀錢。”</br> “是是是。”</br> “你們沒人拿吧?”</br> “這……”</br> “唉,算了,拿了就拿了吧。她沒傷到你們?”</br> “那倒沒有。”</br> “我再多給你點,以后別拿了。那小孩真的很危險,你們一定要注意。”</br> “是。”</br> “那小孩現在正聽著呢,岡田片折!”</br> 又是那個聲音響起,聽了讓人寒毛直豎,“你們什么時候放我出去?我是未成年人!我不用蹲監獄,你們這些法盲!”</br> 曲秋茗實在忍不下去了,忍了重傷的病患,忍了刺鼻的腥味,忍了污穢的牢房,忍了周遭的喧囂,忍了內心的自責,現在實在忍無可忍,快步朝聲音來源走去。來到不遠處,那身披破敗紅衣的小孩面前,隔著低矮的柵欄看著她。</br> 小孩模樣的殺手,坐在一堆銀錢之中,眼神傲慢地回望,口中磨著牙,發出咯咯聲。</br> “有何指教?”</br> 小孩邪惡地笑著。</br> “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這吧,殺人犯。”曲秋茗冷眼回話,“把牢底坐穿。”</br> “我殺的可是惡人呀。”</br> “管你殺什么人?殺人就是殺人!”</br> “對對對。”小孩點點頭,笑著,“你沒殺過人?你那位前相好呢,她沒殺過人?”</br> “我早晚也要看著她蹲大牢。”</br> 她回答,也不知是心中真實愿望,還是氣頭上的話。</br> “去問問岡田片折,她沒有殺過人啊?人就在眼前呢,去問問?”</br> “去你的!”</br> 曲秋茗徹底怒了,伸手猛地一拍面前的欄桿。想到什么,從脖子上摘下十字架握在手里伸出去,“想再挨一次罪啊?”</br> “急了?”</br> 不變的微笑,讓人討厭,“我好怕哦。”</br> “秋茗姊妹,好了。”</br> 岡田片折趕過來,按住她的肩膀,“別理她,你先和看守先生一起出去。我和船僮……還有事要談。”</br> 曲秋茗回身看了她一眼,內心依然不平,目光依然低沉。也不知是因為受了小孩話語的挑釁,還是因為方才目睹病人痛苦的自責。</br> “好吧。”</br> 她深深吸一口氣,平復內心,“小心點,岡田小姐,我在外面等你。”</br> 說著,將十字架重新戴好,就要邁步。</br> “你的新發型太難看啦,和臉型不配!”</br> 面前又來一句諷刺。</br> 她瞪了小孩一眼,什么也沒說,離開。</br> 牢房的看守也離開了。囚牢中依然喧鬧,周遭的囚犯們叫嚷著抱怨著,其中還夾雜一個受傷女人的囈語。</br> 岡田片折站在囚室欄桿前,肩掛藥箱,滿身血污沾染黃衫,望著曲秋茗離去的方向重重嘆了口氣。</br> “你和她,兩個人開房去吧。”</br> 小孩依然在碎嘴評論,沒好氣地看著這位曾經的上級,“帶上威斯克斯一起,三個人開房去吧。”</br> “閉嘴。”</br> 岡田片折回身面對,語氣嚴肅,不同于和曲秋茗對話時,也不同于和阿瓦羅神甫對話時。工作狀態的嚴肅,刻板冷淡,“我來這有任務給你。”</br> “說。”</br> 曾經的船僮坐在銀幣堆中,手朝四周劃了一圈,隨意地回答,“說什么都沒用,我還給困在這呢。”</br> “威斯克斯正在想辦法,看能不能定你正當防衛。日后堂審,你就說當時是那個老人,洛倫佐意圖侵犯你的,你不得已才找機會自保。”</br> “事實確實如此嘛。”</br> “過程走完,你應該就可被釋放。”她繼續交代,“到時候如果我們還沒離開的話,你就回船上,你原來那條船。要是離開的話——”</br> “你們要走啊?去哪?”</br> “時間大概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樣子,地點是平戶。”回答,“要是到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了,會把你的那條船和水手留在這給你。”</br> “我追你們唄。”</br> “對。但是如果到時候阿庫瑪還在牢里的話,諾瑪也會留在這,留在教堂的育孤院。你等阿庫瑪被放了之后,帶上諾瑪一起來找我們。她們在船上由你負責照顧,畢竟只有你能對她們說話。”</br> “……又當保姆啊?行吧。”</br> 小孩不滿地點點頭應付,“可是如果她死在這了那又怎么辦?她惹了三好家,搞不好最后判個斬首呢?到時候你們又不在可沒人幫她說話了。”</br> “那你就劫獄把她帶走。”</br> 岡田片折看著小孩,語氣冰冷地命令,“你能做到的,對吧?你和你的狗?”</br> “能。”</br> 對方用同樣冰冷的笑回應,“但過程中可能會造成一些執法人員傷亡,嗯哼?”</br> “必須避免,別找借口。我知道你也能做到。”</br> “真沒意思。這不是威斯克斯下的令吧?這么一鬧,以后她別想再來這做生意了。”</br> “你不要管,聽我的命令。”</br> 目光決絕。</br> “好吧。”小孩聳聳肩,“幫你這個忙,大善人。但如果阿庫瑪病死了呢?這我可沒法避免了。”</br> “那你就自己來吧,也不必再擔心諾瑪了。”岡田片折嘆了口氣,語氣稍有松軟。</br> “收到。”</br> “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對面的翻譯,從懷中取出一封折起的紙,“——威斯克斯又簽了一筆武器訂單。這是買家的保證書,給你。”</br> “她這方面的生意是越做越大。”</br> 牢房里的小孩終于站起來,踏著地上的銀幣堆走到牢房前,手伸出欄桿揚了揚,示意對方把文件遞過來。</br> “沒效果了?”</br> 岡田片折望著她腳下的銀幣,問。</br> “迷信不可取呀。”對面的人又揚了揚手,微笑,“現在我朋友不在這。所以我不怕銀,也不怕十字架也不怕什么圣地,那些對我沒效果。”</br> “那你不要在這惹事。”</br> 岡田片折說著,將紙遞到她手上,“如果惹出什么麻煩,我們就真沒法保你了。”</br> “呵呵。”</br> 意味不明的笑,小孩展開文件,看了看,“五天前的事啦,你天天探監怎么到現在才給我?”</br> “會有影響嗎?”</br> “沒事。可是名字抹掉了嘛,那買家也沒簽字。”</br> “會有影響嗎?”</br> 又問一遍。</br> “也沒事,有血就行。”</br> 她將紙上留了指印的位置湊到臉前。對著那一灘濃濃的,顏色已經變深,已經干涸了的血跡嗅聞。似乎光是用鼻子聞還不夠,又微微翻起上唇用人類已經退化的犁鼻器獲取信息,“……瀧川出云介俊秀?”</br> “別說出來,這里人多眼雜。”</br> “沒事,我在說漢語。”</br> “我有時候真的很好奇,你的這些超自然能力是怎么回事?”岡田片折冷淡地評價,“你如何能夠通過血跡來確定人的信息,追蹤到人的去向?”</br> “基本演繹法,親愛的岡田大夫。”小孩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手中的紙,“所以,真的是他嗎?出云介先生?”</br> “是的。”</br> 岡田片折說,“和往常一樣,確保在過程中沒有平民受傷。否則——”</br> “懂。”</br> 小孩邪惡地微笑,顯出森森白牙,“瀧川出云介俊秀?購買火銃和火炮資助倭寇隊伍?朝明國發起掠奪戰?”</br> “怎么了?”對面人語氣刻板地生硬,“我們不關心交戰雙方。”</br> “我沒說我關心啊,只是……覺得挺有意思的。”小孩笑著,轉了轉眼睛,“這下可非常有意思了。”</br> “什么意思?”</br> “沒什么意思。”</br> 她望著對方,看著那張冷漠的臉,覺得那種冷漠以前從沒見過,像裝出來的工作狀態。小孩又朝牢房門口,曲秋茗離開的地方望了望,明白了什么,“……嗯,那傻大姐還不知道這事吧?難怪你要讓她回避。”</br> “這與你沒關系,把紙給我,你不需要了吧。”岡田片折生硬地回答,朝牢房里伸出手,這是不妥當的舉動。</br> “對,我不需要了。”小孩將紙重新折好,遞還給她,“我已經得到了信息,可以開始監控了。但是……”</br> “但是什么?”</br> 她將紙重新收回懷中。</br> “但是你最好讓威斯克斯妥善保管這份文件,或者徹底銷毀。”微笑,邪惡的微笑,“我很好奇,如果你的秋茗姊妹哪天一不小心看到了呢?知道你們在向她祖國的敵人賣武器,她會對你怎么想呢?”</br> “……”</br> 岡田片折沒回答。</br> “估計她會再把頭發重新拉直,或者剪個短發。”小孩自顧自地回答,“反正肯定不會想留著這難看的發型了,不想對著鏡子一看到就要想到您這位背后給境外勢力遞刀子的好朋友。”</br> 周遭依然是其他囚犯的喧鬧聲。</br> 但岡田片折依然沉默,低著頭,站在欄桿門口,面對邪惡的人,一言不發。耳中聽到的,只有自己內心聲音的矛盾話語。</br> “別擔心,我會對她保密。”對面人微笑,“你也會對她保密,是不是?商業機密不容泄露,這是咱們的工作原則。和告解一個道理,前天主教徒。”</br> “你還有其他事要說嗎?”</br> 對面,冰冷到了極點的問題。</br> “沒了。”</br> 小孩轉身,走回原來的位置重新坐下,“就是希望你們快點把我弄出去,我很無聊,還有很多工作等著我去做呢。”</br> “老老實實待在這吧。”</br> 岡田片折無力地甩下最后一句話,然后邁步離開。</br> “拜拜。”</br> 小孩心滿意足地笑著,看著她遠去,消失在陰暗的轉角。</br> 牢房中還是雜音遍布。</br> 她坐在原地,從地上撿起兩片銀幣打著玩。臉上的笑容,漸漸平淡下去。</br> “……唉,我在這是真的很無聊。”</br> 小孩重新開口,自言自語,摸著手中的銀幣,“我真的很需要工作,需要殺點敗類。現在獨自一個人被關在籠子里,看著這一群獵物,這實在是太折磨了。”</br> 突然,耳邊響起粗重的聲音。</br> 她抬起頭,朝旁邊望去,原來是隔壁的囚牢中關押的犯人。如看守先前所言,今天以前,她兩邊的牢房都是空的,但昨天晚上送了一批鬧事流氓來這,牢房關不下,終于在她邊上塞了人進去,這當然更刺激她的心神。鐵窗淚啊,就隔著一排欄桿,近在咫尺卻難以觸碰,看得見卻吃不著,這實在是太折磨了。</br> 她想立刻把同伴從美洲那喊回來,然后把這木頭房子吹倒,然后吃肉。但那樣威斯克斯肯定會很不爽,自己最好暫且不要得罪老板。</br> 那女人肯定會更不爽,自己最好暫且不要得罪大老板。</br> “……我要吃肉。”</br> 小孩看著隔壁那個對她喊叫的罪犯,怨念地喃喃自語。那個看起來就像流氓一樣的人好像聽到了她在說什么,把胳膊伸了過來,似乎是想抓她,還不知道抓到了要干什么呢。</br> 她看著欄桿對面那張低劣的人渣臉,心中突然有了點靈光。</br> 想到就去做。</br> “不要惹事,嗯?岡田大夫?”</br> 她自言自語,站起身,再次踏著地上的銀幣堆,朝欄桿對面的下流胚靠近,臉上帶著得意的充滿童稚的純潔笑容,“嗯,行吧,我別惹太大的事就行……應該不會太大。”</br> 對面的人以為她在和他講話。看著這身披紅衣的弱小女孩靠近,兩眼放光,激動地渾身發抖,叫嚷起來。</br> “啊……抱歉,我不是說您……嗯……您說什么?”她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弱小姿態,“我不認識您哦,我不該和陌生人說話的。”</br> 對面人有所動作,同時口中污言穢語地回答。</br> “不過……能認識一些新面孔,我很高興。”她依然笑著回應,“您見到我也很高興吧?你的眼睛怎么那么大呀?”</br> 她聽到對面粗重急促的喘息聲,看著對方的動作。</br> “啊……看來您還有更——</br> (OK后面內容太惡心,我寫不下去。你想做什么直接做吧,自己慢慢玩,相關細節沒必要對讀者們敘述。我要轉場了,轉場轉場)</br> “——真掃興啊姐們。”</br> 岡田片折心神不寧,快步地走出奉行所,在門外的大街上看到了等候的曲秋茗。</br> 看著少女的背影,望著那不久前自己親手觸碰過,打理過的卷發,標致地扎起,一綹綹松散的隨風飄拂。她腳步停下,沒有再繼續靠近。</br> 曲秋茗卻回頭了。</br> “講完了?”</br> “嗯,講完了。”</br> “那我們走吧,回船上。”少女輕輕微笑,笑得很勉強,同她自己的鎮定一樣勉強,“我中午可以在你那蹭飯嗎?我不想回旅舍了。”</br> “……好。”</br> 對方沒問她剛才在里面和船僮說了什么,給自己避免了欺騙的重擔。然而這當然無法減輕她內心的矛盾。</br> “岡田小姐,怎么了呀?”曲秋茗看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走上前關心,“是不是還是在想阿庫瑪的事情?”</br> “是的,秋茗姊妹。”</br> 她還是得說謊,半真半假的謊言。</br> “唉。”</br> 曲秋茗相信了,對此也只能嘆息一聲,“我也是在想呢。岡田小姐,實話實說,你認為她能康復嗎?我不是說腿上的外傷,是說她的精神。她能恢復清醒嗎?”</br> “實話實說……我不知道。”</br> 岡田片折低著頭,回答,“從醫生的角度,我只能說在很多情況下,長期發燒會對患者的腦部造成永久傷害……無法治愈的傷害。精神疾病是很難治愈的。”</br> “我想也是。”</br> 少女也低著頭,情緒低落,“并且我也想,就算她可以痊愈,她以后又能怎么辦呢?在這語言不通的地方,她該怎么生活呢?你們可以帶她回家嗎?”</br> “她已經沒有家了,秋茗姊妹。”對面人說,“諾瑪告訴過我們,她們兩人的部落已經被戰爭毀滅了。所以才會被變賣為奴,才會漂泊至遠方的大陸做苦工。”</br> “……”</br> 曲秋茗停頓了很久,似乎想了很久,最終定下決心開口,“岡田小姐,嗯……從我們在教堂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關于諾瑪的歸宿。我不知道,如果……最糟糕的情況真的發生在了阿庫瑪的身上,我帶諾瑪回明國,那會不會比在這里更好?”</br> “你?”</br> 岡田片折抬頭,看著她。</br> “我……好吧,確切的說,是我和夏玉雪。”</br> 曲秋茗說,“夏玉雪在來這里之前,在一個小村子里做琴藝先生,村里,包括鄰近的城鎮里的很多孩子,都和她相處很好。我覺得她挺會照顧孩子的,如果諾瑪能跟著她一起回去,在她身邊生活,那樣我想對諾瑪也一定很好。她在夏玉雪身邊,會健康成長的,她……也挺喜歡夏玉雪的嘛,對不對?”</br> “是啊,的確。”</br> 岡田片折輕輕笑了笑,“但……我不想麻煩你還有夏女士。撫養小孩子,這是很長遠很艱巨的任務。”</br> “我不會覺得麻煩,夏玉雪一定也不會。”她用肯定的語氣說,“我想,只要我向她提,她一定會樂意去做,為諾瑪。”</br> “我想她會的,夏女士是一個善良的人。”</br> 對面人看著她,微笑,“就像你說的,絕對是個好人。”</br> “呃……”</br> 曲秋茗有點尷尬。</br> “但還是,我不想把情況想得那么糟糕。”</br> 岡田片折的目光重新堅定起來,抬頭望著身后奉行所的大門,手伸向身前的十字架,握住,“我們都樂觀一點吧。我發誓,我一定會盡全力治愈阿庫瑪,治愈她的疾病和精神。身為醫師給予她保護,讓她免受痛苦和迷亂的折磨。”</br> “嗯。”</br> 曲秋茗點點頭,下意識地也將手伸向身前,但卻沒碰十字架,而是隔著衣服去碰貼身的那片被贈予的煙草葉。她心中有了點想法,“……那么,我也一定要想辦法幫忙。或許我確實有一些辦法,可以幫忙吧。”</br> “嗯?”</br> “……沒事,再說吧。”她放下手,搖搖頭,卷發松松地飄蕩。心中已經有了打算,但她還需要再想想再去付諸實踐。畢竟她要尋求的那個幫助,怎么都不太可靠,“我們回去吧。一上午折騰到現在快餓死了,請我吃點好吃的唄,岡田小姐。來一碗……那什么,意大利面?”</br> “好啊。”</br> 岡田片折笑了起來。笑很沉重,因為許多事情,但畢竟還是笑。她靠近曲秋茗,挽起少女的手臂親切地貼在她的身邊,“那就回去吧,暫且,先別想那些會讓人難過的事了。總是很難過,也不會有什么用。”</br> “嗯,嗯。”</br> 曲秋茗跟隨著她邁步,沿著街道走回去,臉上也帶著沉重的微笑,未被挽住的那只手開始觸碰自己耳邊的一綹卷發,“誒,岡田小姐啊。你給我做的這個發型真的和臉型不配嗎?”</br> “不會啊,很好看。”</br> “……好吧。”</br> “對了,我們回去不是還要換衣服嗎?我那里還有幾件水手服,你穿著試試看。我覺得和卷發搭在一起會有更不一樣的效果。”</br> “水手服美少女?”</br> “嗯?”</br> “……不,沒事。好吧……那就試試看吧,聽你的吧……唉,認識你之后,我感覺我真是越變越不一樣了。”</br> “你怎么變都好看,秋茗姊妹。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會喜歡。”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