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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9 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蓮花燈

    第一百八十六章,蓮花燈</br>  采取青瓜綠,四枝扦插為良駒,供歸魂駕馭。</br>  記得年少之時,兄弟兩人很喜歡過節。節日很熱鬧,大街上總是能看到許多人,相識的或不相識的,都聚在一起,因為同一個特殊的日子彼此聯系。節日也很有趣,節日之前,之中,之后,總是有許多事情可以做,許多的工作,許多的安排,許多的活動。那些習俗或者活動,對于大人來說或許司空見慣,或許只是出于義務的勞動,但小孩子可不這樣想。在小孩子的眼中,一切都很奇妙很陌生,一切都是未知。</br>  節日是一年才會有一次的,當舊時記憶已經差不多消磨殆盡的時候,它又如期而至,又攪動起孩童心中的好奇,又讓他們興奮讓他們快樂,讓他們度過別開生面的一天。所以每一年都豐富多彩,讓人趣味無窮,每一年都值得盼望。</br>  泉谷倉靠在北大門旁的城墻邊,用自己的脅差削著一根不知從哪撿的樹枝。他把褐色的外皮削去,將樹枝削成纖細筆直的白色木棍,在手中掂量了兩下,似乎是要審視其韌性,削得太細或者粗細不均,歪歪扭扭,就無法支撐重量了,并且看起來也不好看。</br>  在他的身邊,欲進城的人已排成了長隊,一個個地慢慢挪動,背著包袱,拉著車架或者牽著牛馬向前進,在城門下挨個接受士兵盤問。只是一些例行的如名牌,住址,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做什么之類的問題,但士兵們問得很細致,有的時候還要翻包裹搜行李,這就很耗費時間,讓那些排在后面的人開始不耐煩。</br>  泉谷倉暫且沒理會周遭的嘈雜,只是專心做自己的事情,眼下的一切由士兵料理便足夠。他用脅差在削好的細棍上等距離刻了三道痕,然后將其掰折為等長的四段,銼平切口。成果不錯,他很滿意。</br>  他收好脅差,又取出別在腰間的黃瓜,這是早上出門時帶的,帶了兩根,一根吃了,另一根留到現在。泉谷倉將黃瓜拿在手中打量著,然后把四根削好的木棍插在黃瓜上,兩只在前,兩只在后,就像四只細細長長的腳。這黃瓜看起來也就像了一匹有著長長身軀的,通體發綠的小馬。</br>  精靈馬,此物于過節初時制作,加以供奉。以盼其能快步奔跑,將故去的魂靈速速迎回人間,迎回家中。</br>  垂髫之年的兄弟兩人,并不多懂得所謂習俗背后的寓意。只是為這祭品的別致模樣吸引,于是自行模仿著做好之后,便一人拿著一個,舉在手中模擬馬兒奔跑時的姿態,把自己想象成騎手又想象成坐騎,一邊發號施令一邊咴咴嘶鳴,扮做浪跡的游俠,扮做威武的將軍,扮做大神與惡鬼,在院中馳騁,追逐。大人,家族中的親戚長輩們同聚一堂,見此情景也不予計較,任由不懂事的他們任性胡鬧,自由玩樂,不管不顧地抒發獨屬于孩童的天真快樂。回歸的祖先英靈若見此景,也一定只會感到欣慰。</br>  但現在,泉谷倉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已經不再是曾經對一切好奇的孩童。世界于他也不再陌生,節日于他也不再輕松快樂。見得多了,便平淡了,一切也都可有可無了。過往如此,今年更是如此。曾經過節是熱鬧團聚,如今卻成了禮尚外來。曾經過節是一種享受,如今卻成了義務,而就連義務也不是非盡不可。</br>  譬如今日在外值勤,他就并不因無法回家過節而有所遺憾。此時若他真在家中,想來也只是虛度一個白天的時光。相比之下,還是工作更加有意義。回歸的兄弟魂魄若知他的選擇,也一定只會加以理解。</br>  畢竟今日于此值守,老弟,也是為你而做呀。</br>  泉谷倉看著手中的黃瓜制的精靈馬,心中默想。若我有幸能捕獲那致你于死地的元兇,對你來說,難道不是比祭禮香火更大的告慰嗎?</br>  他抬頭,面前大道上一路延伸的長隊,嘈雜聲不絕于耳。今日進城的人很多,出城的人也很多。正是過節之時,人人都想著快點回家和親屬團聚,進行節日的儀式。焚香燒火,做法誦經,禱愿布齋,祭奠先祖,為回歸現世的魂魄們施行供奉。</br>  今日七月十五,盂蘭盆節。</br>  來往客商如此眾多,實在令人擔憂。泉谷倉望著人群,一雙眼睛在隊伍中仔細搜索。獨臂跛足的直接目標很容易找,但誰知道會不會有同黨聯絡?若是能抓住線索,便可追問出其人下落。因此,雖然城門盤問工作繁瑣,泉谷倉依然保持警惕,不肯放松。這也給了隨行士兵很大壓力。</br>  他手中握著精靈馬,走到城門口,士兵們正在清查一輛送貨馬車,每一個人都要報上名號,每一個箱子都要打開搜索,以防藏匿。</br>  “他們從哪里來?”泉谷倉指著領頭的,問那個在看名牌的士兵。</br>  “草津。”</br>  士兵一邊看一邊回答。</br>  “做什么的?”</br>  “大人,小的是藥商,給城里的寺廟送制香材料。”領隊搶先說話,伸手指著貨車上的木箱,“都是過節要用的東西,不能耽擱呀。隨從的都是商鋪的伙計,大人行行方便,放我們過去吧。”</br>  “職責在身,無法通融。”泉谷倉冷漠地回答。</br>  “……是。”</br>  那商人還想說。但他站在那表情嚴肅,紋絲不動,渾身氣場和手中的精靈馬很不相稱,武士的威嚴讓對方再難開口做什么爭辯。</br>  “泉大人,名牌和文牒沒問題。”士兵查完,匯報,“車上的貨也都看過了。”</br>  “你,還有你的隨從,把右手舉起來。”</br>  泉谷倉命令。</br>  商人猶豫著舉起手,也叫伙計們如此。他看了看,沒發現任何問題。</br>  “過去吧。”</br>  馬車過去了,下一群人挪動著上前來,和剛才一樣接受盤問和檢查。</br>  “這樣查下去,恐怕到天黑隊伍也散不掉呀,泉大人。”</br>  站在他身邊的副官小心詢問,指著人群,“基本上都是要進城過節的,我怕在這耽擱太久了會出現問題。要不要放松一些?”</br>  “不成,必須嚴加查訪。”泉谷倉回答,“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殺人重犯,他手上已經有三條人命了,這事很嚴重。如果讓對方或其同伙混入城中,你我都難逃干系。”</br>  “那……要不我另找一隊兵過來再開一路通道?”</br>  “行。”他點點頭,“再找人到后面去維持秩序,讓他們耐心等一等,不要哄亂。”</br>  “是。”</br>  副官領命而去。泉谷倉沿著隊伍向外漫步走去,目光審視著經過的每一個人。情況的確如方才所說,這些,基本上都是從外地回京過節的民眾,或者為節日需要進城的行隊,等久了,的確很容易造成不良影響。但他依然沒有打算改變主意,這值守任務于公于私,都不容他敷衍了事。</br>  經過的人見到他這樣一位高階武士,大都老實地低下頭去,但也有幾個指指點點,口中閑言碎語的,想來已是按捺不住耐心。泉谷倉對此不予理會,依舊面無表情。但是手中握著精靈馬,感受著黃瓜表面那一個個帶刺的小突起,他內心還是泛起了波瀾。</br>  這般嚴格盤問,這般耽擱,或許完全是浪費自己的,以及面前這些人的時間。要在如此眾多之中,發現一點蛛絲馬跡,一點異樣,一點可供利用的線索,簡直如同大海撈針。自己要找的,其人或許選擇了別的路徑入城,或許根本沒打算入城,又或許早已在城中了。希望何其渺茫,自己雖已注定要在此駐守又一個日夜,注定要錯過這個重要的節日,但有必要讓如此眾多的無關人士也陪同一起徒耗時光,消磨耐心,耽誤事務嗎?要在他們的這一天中留下一道不快的陰影,讓他們也和自己一樣,對這節日喪失興致嗎?</br>  泉谷倉停下腳步,看見隊伍中有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在排隊,從外表上看像是城外的農民,大小包袱都背在身上,拄著拐杖,衣衫簡樸,面孔被一個夏天的太陽曬得黢黑,皺紋飽經風霜,頭巾束扎亂發。那兩個孩子,年紀大的站在母親一邊,年紀小的則被父親抱在懷中,他們,想來也是進城過節的吧。</br>  兩個成年男女見到他時也像多數人一樣低下頭去不敢直視。可孩子們卻天真地依舊互相自顧自地玩鬧,喧嘩,旁若無人。年紀大的逗弄年紀小的孩子,年紀小的被抱住,掙掙著亂動,讓家長很是費心。泉谷倉看著那大約四五歲的孩童,看見孩童的手中捏著一個大頭蘿卜,蘿卜上插著四根短短的草莖。同樣是精靈馬,看來是做成了豬的形狀,當做解悶的玩具。</br>  年幼的小孩子,將手中的小豬高高舉起,對著大孩子揮著,口中還煞有其事地發出吭吭聲。那模樣那動作,讓泉谷倉感覺真熟悉,讓他嚴肅的面龐上輕輕浮現一絲微笑。</br>  農民夫妻似乎注意到身邊武士的目光,父親扯了扯懷中的孩子。那孩子怔了怔,抬起頭看向他,看向他手中的黃瓜,而后,又笑了起來,又毫無顧忌地對他揮動起蘿卜小豬。</br>  泉谷倉舉起手中的黃瓜小馬,輕輕搖了搖。就像過去一樣,也和過去不一樣。</br>  “大人,泉大人。”</br>  身后,副官小步快跑而來。</br>  “何事?”</br>  泉谷倉臉上的微笑消失,又變回了不茍言笑的成年人,迎著來人走去。</br>  “有士兵匯報情況。”副官回答,指著擁擠的城門,“我們發現一個人的身份可疑。”</br>  “哦,是緝犯嗎?”</br>  他雙眼閃過光,“只有一只手的跛足男人?”</br>  “不,但是……是一個外地人,想要進城。他說他從丹波來,但是我們聽他的口音像關東一帶的。”</br>  “關東?”</br>  “并且他的名牌也有問題。”</br>  “過去看看。”泉谷倉一邊說著,一邊和副官朝向城門快步走去,不由自主地咬起牙關,也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黃瓜制的精靈馬。身后,依然是排隊的群眾嘈雜聲音,夾雜著孩童的哭鬧,但他已不予理會。</br>  快步。</br>  “不好。”</br>  泉谷倉注意到,城門那里,似乎也發生了什么變故。</br>  前方,等候進城的群眾,方才還有序地排成隊列,此時不知為何開始紛亂。其中似乎有人大喊,似乎是在向守門士兵高聲抱怨,宣泄對于漫長等候的不滿。于是連帶著情緒開始感染傳播,于是人們開始雜亂地往一個方向擁擠成一團,場面開始變得混亂。</br>  “警戒!”</br>  他命令,同時腳步邁開,奔跑起來。</br>  “是!”</br>  副官跟隨回應。</br>  “拿著。”</br>  他手向后一伸,也不管身后人是否反應,便將手中物件丟了過去。所幸副官眼疾手快,接下了他拋過來的精靈馬。然而始終未能接穩,那細枝削成的四肢有條腿受到碰撞松脫,掉落在地面。事后,泉谷倉雖然重新削了一根木棍接上,但卻沒注意到短了一截,以致其擺放在盆棚中站立不穩。跛足的馬駒,也不知還能否勝任迎接故往魂靈回家的任務。</br>  不過那是事后的事了。</br>  而在當時,在向著城門奔跑,向著那混亂擁擠場面而去之時,他手中緊握出鞘的佩刀。</br>  炊制熟米飯,荷葉承托付佛壇,解餓鬼苦難。</br>  雖是將近正午,正堂依然不見光明,太陽只能照得窄窄的一塊,余光入不得室,敞開的門扉似乎連接了陰陽兩個世界。油燈點起,燭火搖曳,散發昏黃的微明,徐徐的香火煙霧縈繞,更令此間顯得陰沉肅穆。</br>  堂中搭設起兩層的佛壇。第一層的正中央擺放了一塊靈牌,上書“三界萬靈位”。靈牌兩側斜插著方旗,前方則整整齊齊地樹立著一眾書寫經文的木板塔婆。蔬果,鮮花,時令點心則擺放于第二層,圍繞著靈牌,端端正正,以上好的漆器盆盤盛置。另有一碗清水,一碗米飯置于前。水是今早新取的,一塵不染。米也是今早新煮的,顆顆飽滿,粒粒白皙,松松軟軟,以荷葉為底,在暗褐色的漆碗中高高堆成一座小山。</br>  金色的香爐中冒起了裊裊青煙,縈繞于室內,散發著溫和的香氣,招引群魂。佛壇前,則有法師和尚穿著袈裟,主事盤坐于首位,手握數珠,低聲念唱,其余分兩列于后隨聲齊誦。以梵語進行禱告,伴隨著不時響起的鈴聲和銅罄,超度三界之中零丁無依,飽受饑渴折磨的萬靈。</br>  據傳,昔時佛陀弟子,目犍連尊者,以神通力得知其亡母墮入餓鬼道,飽受饑苦,狀若倒懸。尊者無能為力,便求問佛陀,佛陀傳其《盂蘭盆經》,囑其于七月十五日集結眾者辦齋會,供養高僧,以大功德施行救助。目犍連依言從事,其母及諸多孤魂便終于得以解脫。而此會于民間興盛,流傳演變,便有了今日的盂蘭盆節,也就有了此時的施餓鬼會。</br>  榮覺院夫人作為一家之長,此時端坐于旁側,低頭微閉雙眼,手握數珠,跟隨著眾多僧侶一同誦經。她年屆四十,儀態端莊,舉手投足帶著貴人宗室的優雅和武官家庭的風度。她是位虔誠的信徒,居家禮佛修行,內心常懷善念,常做善行。今日盛節的齋會,她未敢有絲毫怠慢,自清晨起便悉心準備,料理事務。只愿一切圓滿,愿那諸多無家可歸,飽受苦難的靈魂能夠脫離無盡苦海,到達極樂彼岸。</br>  雖然專心誦念,但她的目光還是注意到了立于堂門外的管家,必定是有要務向自己匯報。可佛事重大,儀式不容打擾,其他事務暫時也只能擱置。并且想來,既然管家只是立門等候,那么這要務也尚未嚴重到需要中斷佛事的地步。</br>  榮覺院夫人便繼續閉目誦經。</br>  待諸事已畢,送走僧眾之后,她才走出堂外聽管家訴說,了解了情況,點點頭,便向前廳走去,寬大的絲綢衣衫,下擺隨腳步移動摩擦,發出細細的挲挲聲。此時已是正午,原來是有客人拜訪,管家已領其至客廳,飲茶靜候。</br>  她在前廳見到了王紅葉。</br>  “很抱歉讓你久等。”</br>  榮覺院夫人面對來者坐下,身姿筆挺,輕輕地彎腰,向來人致以問候。她動作不急不慢,說話聲也不高不低,以主人的姿態表達禮節,“方才家中正行施餓鬼會,要事纏身我無法離開,請諒解。”</br>  “哪里。是我突然前來,事先未曾書信知會,勞煩到夫人了。”</br>  王紅葉也同樣回禮,低著頭,話語恭敬。她今日又穿上了那一身素色小袖。紅色太鮮艷,不適宜這個節日。</br>  “今日我的確有許多事情要做。”</br>  榮覺院回答,像是閑聊似的談家常,但語氣依舊平直,坐姿依舊端正,目光平視對面謙卑低頭的人,“夫君身居要務不得脫身,故而每年的齋會我都需在場代為主事。往時犬子在家,也還勉強可讓他幫忙。今年我獨自料理,確實感覺比往常更加操勞。”</br>  “您辛苦了。”</br>  “若你早些到場的話,或許可以陪著些準備工作,助我一臂之力。”女主人看著她,輕輕微笑,“那樣我也可以輕松片刻。早知如此,昨天我就該寫信請你前來了。”</br>  王紅葉能聽出來這句話的其中含義,點頭。</br>  “不過,想來以后,住在同一屋檐下會方便很多吧。”</br>  “的確。”</br>  王紅葉回答,聞聽此言,一貫面無表情的臉上也有了些變化。可是對于對方的話語,其中的暗示,她到底還是沒有給出一個具體答復,只是認同,未有表明自己的想法,反而轉移了話題,“其實我今天很早便動身前來。只是,在進城的門口耽誤了許多時間,守城軍士盤查很嚴格,若非長門大人相識,行事方便幾分,只怕現在我還被堵在城外。”</br>  實際情況其實不完全如此。就藏在腰封里的那一對事物來說,若被搜出來,只怕現在她已經蹲大牢了。幸虧遇上和那人關系不錯的長門才蒙混過關。真正讓王紅葉體會到家里有人好辦事的道理。</br>  “似乎,是在抓捕一個緝犯?”</br>  “嗯。”</br>  “在這樣的節日里,出了這樣的狀況,可真令人心情攪擾。”</br>  榮覺院夫人嘆了口氣,隨即恢復微笑的表情,“先不再說這些了。你此時前來,是有什么事情吧?是和犬子有關的嗎?”</br>  “不。”</br>  王紅葉想了想,回答。雖說和令郎有關的事情,的確有,但她不打算在此時相告,“其實今天,我是來找唐青鸞的。”</br>  “哦?”</br>  對面的女人反應過來,“啊,吉明的那位相識故友。但是,我想管家已經告訴過你了,她現在并不在家。”</br>  “的確,我本以為她會在的。今天道場也放假,很多人都要回家過節。”王紅葉說,“所以進城后,我想先來貴處尋找。”</br>  “很遺憾,唐小姐現在于道場長期寄宿。”</br>  榮覺院夫人目光低垂,“她是在三日前告訴我們這一決定的,希望以此能夠將更多的時間用于練習技藝,專心修煉。雖然我和夫君都希望她能夠在家中多陪伴我們一段時光,但這樣的理由無法令人拒絕。”</br>  “是。”</br>  “犬子回來之后,一定要埋怨我們怠慢了遠道而來的貴客吧。”一聲輕輕的嘆息,“或許是并不習慣居于此處,才會選擇離開。畢竟除了犬子,她在此處實在無可以說話解悶的人,我還未有機會這孩子多多親近呢。”</br>  “怎么會,夫人?”王紅葉出言寬慰,“俊秀能夠理解的。并且,我相信唐青鸞不會有那樣的想法。”</br>  “希望如此。”</br>  榮覺院夫人端起面前的茶水,啜飲一口,“那么,你是有什么事情要找她呢?”</br>  “沒什么重要的,只是邀請她在城中四處游玩一番。”</br>  王紅葉也端起茶杯,掩飾住微微上揚的嘴角。聯想到特別的人,回想起特別的對話,“她說過,希望能在這里過一個特別的節日。”</br>  “原來是這樣。”</br>  中年的女主人點點頭,微笑,“年齡相近,你們一定有很多可以說到一起的話。那么,請在此稍候,我這就派人去接她回來。”</br>  “不必勞煩,夫人,我還是自己到道場找她吧。”</br>  “那么,就依你們自己安排了。”</br>  嘆息著,她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少女,“對年輕人來說,這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適宜游玩的節日。我未出嫁的時候,也很愛在這一天同女伴一起到外面散步,觀舞,放燈。年輕時,無拘無束,可不像現在這樣需要操持許多事務,盡許多責任。如今回想,過去,真令人感到懷念。”</br>  王紅葉并未說什么,只是點頭回應。被對方話語中的一些詞句挑動起內心。</br>  “青春的時光很短暫,你要好好享受啊。”</br>  “是。”</br>  她回答。</br>  “令堂近況如何?我聽說上個月在平戶……”</br>  “哦,那時的確受了些許驚嚇。”她說,“不過家母近來無恙,一切安好,承蒙夫人記掛。”</br>  “今日逢節,諸多雜務。也不知令堂一人在家,能否照應過來?”</br>  “她……不過這一節日。”</br>  “哦,是了,我忘了。”榮覺院夫人低頭致意,“那么,你也從未親歷過今日盛節了?”</br>  “倒也不是,一些過節的應做的事我也同樣會做。家母不會對此說什么。”</br>  “這樣。但終究,令堂獨自一人遠在彼處,以后恐怕生活還是會有不便。何不預先打算,接應至親遷居來此?我也好時常探望。”</br>  “……恐怕她不會太習慣。”</br>  王紅葉猶豫著回答,還是沒有給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具體答復。</br>  “那還是從長計議。”</br>  對面的女人也暫時擱下這個話題,沒有繼續深入,“但至少大吉之時,我們會有幸接待吧?”</br>  “當然。”</br>  她說。</br>  “唔。”榮覺院夫人說著,抬起頭望向她,“那么,就先這樣說吧。你還有事在身,我就不多留了。不過,臨行之際,可否應允幫我一個忙?”</br>  “夫人請說。”</br>  “五條大街此時正有大僧行布施會,廣濟十方,我怕是無暇前去瞻禮了。你若順路經過,請代我供奉這些香錢。”虔誠的女主人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個錦袋交過來。</br>  “是。”</br>  她接過,抱在手中。站起身的同時保持著彎腰的姿勢,“那么,夫人,我就先走了。”</br>  榮覺院夫人輕輕點頭,目送她退出門外,離開。</br>  走出大門。</br>  出門后,王紅葉做的第一件事是長舒一口氣,直一直腰板,向著頭頂高高懸掛的太陽張望了兩眼。室內煙氣太熏,燭光太暗,讓她始終感覺不適,感覺發悶,感覺暈眩。如今恢復過來后,她鎮定心神,便邁開雙腳,小步沿著街道,朝著既定目標走去。</br>  身著小袖禮服,步子邁不開,走不快。她想,或許這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穿了許久的舊衣終究該換了。她打算等節過完了裁縫店重新開張就去訂新的,或許這次要選個鮮一點,濃一點的顏色。</br>  她的雙手一直托著那充實的錦袋。這錦袋的分量確實不輕。沉甸甸的,是被托付的責任分量,不由得她不小心對待。回味著方才的對話,或許今后這樣的托付和責任只會更加沉重。想到這,王紅葉輕輕上揚的嘴角便重新恢復平平,又如同過往一樣。</br>  一路上,見到許多人家,許多儀式,聽到許多誦經念佛的聲音,聞到許多香火氣息。這城中過節的氣氛實在濃郁,她有些置身于外的陌生感。畢竟,這里并不是她的家,她的家也并不過這一節日。</br>  在五條大街的街口,她看到了布施的齋會,高僧云集,觀者眾多。她便走上前去,以原施主的名義,將錦袋供奉給僧眾,同時自己也添了些油錢,例行禮貌。</br>  又行過了一段路,終于來到了寅伏道場。</br>  然而這里的人不認識她。明白來意后,門口的道場弟子也讓她等候,這次是在門外等,站著等,自然也沒茶水。</br>  她等了不知道多久,等得無聊了,便自顧自的開始想起其他事情。臉色也越來越差,比平時更差。</br>  終于,那特別的人走了出來。</br>  “怎么這么久啊?”</br>  “呃……我在請教上泉老師一些問題,嗯……上泉老師在下棋,我就在一邊等……就,不是我的錯啊,剛才那人看老師在那杵著不敢講話,后來老師喊他他才講,耽誤了好長時間。我是聽說你來了馬上就過來了。”</br>  “哦,放假了還在練劍,真勤奮啊。”</br>  “嗯……嗯。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br>  “你幾天前是不是告我狀了?”</br>  “啊?”</br>  “你是不是對俊秀告我狀了?”</br>  “沒有。”</br>  “沒有?我們倆——你,我,我們倆認識也算久了。給你起外號,叫著玩又沒有惡意,也沒經常叫啊,干嘛要跟別人講呢?你不喜歡可以告訴我嘛,我尊重你哦。”</br>  “……哦,你說那個呀……不是啊,我當時不小心說漏嘴了,我不是有意的……等下,你怎么知道這事?”</br>  “俊秀臨走那天,早上來找我跟我說的呀。我被他講了一頓誒,都是你害的。”</br>  “抱歉哈。”</br>  “道什么歉嘛……白癡。”</br>  “你找我,呃,就為這個?”</br>  “不,我來找你晚上陪我出去玩的。”</br>  “啊?”</br>  “今天節日嘛,你也知道了。你之前說想看看日本的節日,滿足你的愿望。”</br>  “有說過嗎?”</br>  “當時喝多了吧?”</br>  “哦,對,好像是說過。不過,鬼節——盂蘭盆節出去玩,好像有點怪怪的。”</br>  “沒什么怪怪的,你們那不也過這節嗎?不也有人游玩賞景的。這兒和那兒都一樣。”</br>  “都一樣我還看?”</br>  “也有不一樣的啊。”</br>  “什么呀?”</br>  “現在說沒意思,你先答應,到時候看了就知道。”</br>  “晚上誒。”</br>  “傍晚,怎么你還怕鬼嗎?”</br>  “敬鬼神而遠之……”</br>  “就說來還是不來吧。”</br>  “我……晚上要練劍,最近新學的……恐怕……”</br>  “不來?那算了,當我白跑一趟。”</br>  “不,來。行吧。”</br>  “行?”</br>  “嗯,行吧。”</br>  “好,那大概下午酉時初,我還來這里找你。”</br>  “我要準備什么嗎?”</br>  “不用。”</br>  “那,好。”</br>  “那就這樣說了啊,到時候不見不散。”</br>  “嗯。”</br>  “行,我沒事了,你回去繼續學習吧。我得去找家面館吃午飯,一上午折騰到現在快餓死了。”</br>  添加松香木,撥弄盆火明如故,示歸鄉路途。</br>  吃完面后,王紅葉找了家客棧定了間房,畢竟再出城再回來路很遠,安檢也會很麻煩。她睡了一會,下午醒來已是申時。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時辰,于是她離開客棧,打算在城中散一會步,打發時間。順便買一些晚上過節時會用到的東西。</br>  路過裁縫鋪的時候想起訂做小袖的事,她便停下腳步,可惜如預期所想,店門關了。于是她繼續走著,想到晚上要放河燈,便去紙藝作坊。作坊確實開著,但沒想到在店里竟然遇到了裁縫先生。原來兩家的老板相識,那一位找朋友過節去了,便委托他朋友在此看店。</br>  王紅葉買了一些燈籠,那些四方形的白紙河燈很別致,其上書寫了經文,每一面還畫了一朵蓮花。就是字的筆觸歪歪扭扭,往一側偏斜,像并非左撇子的人拿左手寫的東西,估計是趕工而出的所以質量不咋地。為此她和代看店的裁縫老板還了價,啰嗦了蠻長時間。雖然如此,臨走前她還是好心的提醒對方,店門前的火盆該添炭了。</br>  對于盂蘭盆節這個節日來說,火是必不可少的。清晨之時,便要在門前燃起火盆。整個白天,直到夜晚,火要一直保持長明不滅。那樣,故去的靈魂才可得到指引,才可順利返回人間接受供奉。</br>  此時,作坊門前的火盆,其中火勢的確微弱,在灰燼之上點點燃燒,不時就要熄滅。王紅葉走后,裁縫老板便新添幾塊火炭,用鐵鉗撥動,讓火焰重新旺起。他在此看店,當代主人履行這一職責。</br>  在他的背后,作坊門面里的那道連通倉庫的門打開,一個人影出現。</br>  “生意怎么樣,嗯?”平冢左馬助以手中的刀拄地,倚靠著門框支撐身體,詢問,“客人們喜歡我做的燈籠嗎?”</br>  “回去。”三宮首本走回來,瞥了他一眼,“你想被別人看見嗎?”</br>  他臉上掛著陰沉的笑容,遵照對方所言退回倉庫中。</br>  裁縫老板跟隨著走入倉庫,將門關上。</br>  “我聽到那個挑剔的女人講話,她好像書法不太滿意。希望她能夠諒解,畢竟做燈籠的工匠是個殘疾人。”</br>  他坐回一直待著的原位,放下刀,看著自己唯一的一只手,喉嚨里發出沙啞的咯咯笑聲,“很奇怪,嗯?我早已熟練用這只手拿刀殺人,但還是沒習慣寫字。”</br>  “你的傷勢恢復如何?”</br>  三宮首本冷眼看著對方,“如果你已經可以走路,那么也該是時候離開了吧?”</br>  “何必著急呢?”</br>  “你在這對我們很麻煩。”</br>  “是嗎?”</br>  他反唇相譏,“但我不也可以幫上忙嗎,譬如說幫著做燈籠,扎紙馬之類的?這家店生意興隆,可也有我的一份功勞在里面。”</br>  “想幫忙的話,就把上泉秀綱殺了。”</br>  “沒問題,我現在就去。”平冢左馬助裝模作樣地拾起佩刀,“單手單腳的傷殘對戰當代劍術大師,這會是一場非常精彩的戰斗。我有必勝的把握,可以在一招之內取其性命。”</br>  “哼。”</br>  三宮首本懷抱雙臂,靠著門,“你究竟打算在這里待到什么時候?不會是想一直等到那個出云介回來?”</br>  “當然不了。”</br>  他又將佩刀放下,“但我現在的身體狀況還不足以從這城中逃離,還需要更多時間靜養。操之過急可不行,你們也不希望我被士兵抓住,把你們的事全抖出來吧?”</br>  “你會嗎?”</br>  對面的人反問。</br>  “看情況。”</br>  “你是一個不忠誠的武士。”三宮首本眼色鄙夷,語調冷漠,“我曾經聽說過你在主家手下致仕的經歷。或許當你的主上自裁之時,你也該跟隨的,那樣還能夠保全名節。我會敬佩一個死去的武士,而不是一個活著的浪人。”</br>  “你的想法關我什么事?”</br>  他無所謂地回答,“你聽說過我主的事?那么,你知道他是為何自裁的嗎?”</br>  “當時武田家與長野交戰,足利義輝居中調停,兩方暫時休戰。信玄公下令撤軍,你主不滿此決定,勸阻無果,便以死直諫。”</br>  “那是個愚蠢的決定,停戰并沒有維持多久。”</br>  “你不應當這樣詆毀自己的主人。”</br>  三宮面色嚴肅,“他做了一個崇高的選擇。在那種情況下,沒有違背上級的命令,也沒有玷污自己的氣節,更沒有辜負下屬的犧牲。于忠于義,于人于己都毫無虧欠。你的茍活卻令他蒙羞,讓他的全部努力付諸東流。”</br>  “但我還活著。”</br>  平冢左馬助漠視對方,語氣冰冷,“在下倒是很好奇,如果有朝一日,你面對這種處境時會作何選擇?”</br>  “我會做每一名武士都會做的事情。”</br>  “等著瞧吧。”</br>  他回答。</br>  就在這時,從房門的另一側,作坊的門面前廳那里,傳來一陣腳步聲,踏足屋內。而后,有人喊叫,聲音不大,但是語氣很焦急。</br>  “山……山崎老板,山崎老板!”</br>  低聲的喊叫,斷斷續續,間雜喘息。</br>  “啊,又有客人來了。”</br>  平冢左馬助看著對面的人警惕神色,笑起來,“真是個好節日呀,財源滾滾。死的人越多,我們賺的就越多。”</br>  “閉嘴。”</br>  三宮首本略做思考,轉身打開門走出去,而后將門合上,閂上。</br>  裁縫老板甫一離開,平冢左馬助便迅速起身,爬動到對面的門前,動作敏捷,和方才病懨懨的樣子完全不同。他倚靠緊閉的門扉,耳朵貼上木板竊聽。</br>  “毛良,你怎么來了?”</br>  “三……三宮老板……”</br>  “你受傷了。”</br>  “……對,出事了。山崎……山崎老板呢?”</br>  “慢著。”</br>  對面,響起木板移動的聲音,是三宮首本在將作坊大門關上。他迅速關好,然后走回來。</br>  “怎么了?你傷得很重,快,我帶你去后院處理。”</br>  “不了……山崎老板呢?”</br>  “他在哨點開會。這就我,還有浪人。怎么了毛良,出什么事了?”</br>  “我……我們暴露了。”</br>  “怎么回事?”</br>  “今天早上,有……有上封派來的人,是要找你們來……傳遞新的指令……咳,他在城門口被發現了,已經被帶到近侍那了。他們給他動了刑,他……”</br>  “怎么?”</br>  “他招了……把他知道的關于我們的情況全招了。”</br>  “叛徒!”</br>  “他的包袱里有寫了指令的書信……我不知道是什么指令……他們發現了我,我跑出來,受了傷……不過沒事,我,咳,我把追兵甩掉了。我……我沒留下血跡。”</br>  “谷村也被發現了嗎?”</br>  “我不知道,他不在城里,一直……在城外南邊那里養傷,我顧不得他了,必須……”</br>  “毛良,快——我得給你治傷,等下再說吧,來,進來!”</br>  平冢左馬助聽到腳步聲靠近,便停止竊聽,立刻爬回原位坐好。隨即門便被重重撞開,三宮首本攙扶著一個受了重傷的人走進來。那人身上流了很多血,兩人的衣服都沾上了血跡。</br>  三宮將那人放到門邊,平冢左馬助的對面。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站起身。</br>  “——藥包,藥包!”</br>  他雙手全是血,在倉房的紙堆木箱間翻找起來,說話的聲音也不住顫抖。這人或許早已是個經驗十足的暗探了。但此刻,任誰遇上這種突發情況恐怕都難以處變不驚。</br>  平冢左馬助漠然旁觀。</br>  三宮找到了醫藥包,走回到那個叫毛良的人身邊。</br>  “不……沒時間了,三宮老板……沒時間了。”</br>  毛良抓住他的衣袖,喘著氣,癱在墻邊,“你得……得去找山崎老板,還有其他的人,叫他們警戒,叫他們……咳,咳……叫他們快點逃跑。近侍發現哨點,也是早晚的事。”</br>  “你的傷——”</br>  “別管了,宮本久作!”那人咬牙切齒地打斷他的話,口中全是血,“快去通知山上,這是……這是我托付給你的職責!”</br>  哦,原來本名叫宮本久作。</br>  平冢左馬助心想。</br>  “……是,明白。”</br>  三宮首本猶豫著,鄭重地點了點頭,站起身,“我這就去,西良。”</br>  “你最好換件衣服再走,這件全是血。”平冢左馬助開口,用冰冷的語氣插話。</br>  假扮裁縫的暗探看了他一眼。</br>  而后,把血衣脫下,精瘦的軀干上出現幾道舊年傷疤。</br>  “你,給他治傷。”</br>  赤著上身的三宮首本——宮本久作伸手,指向他,又指向毛良——西良。</br>  “我可就一只手啊。”</br>  平冢左馬助伸出左手,搖了搖,冷笑。</br>  “他死了你也得死。”</br>  宮本說著,正要轉身離開,隨即想起什么,又折回到他身邊,把他那柄刀拿走。</br>  “我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沒法抽刀。”</br>  宮本不理會,將刀放到重傷的西良面前。</br>  “小心他,等我回來。”</br>  最后一句囑托。</br>  而后,宮本久作離開,走的時候又把房門閂死。平冢左馬助聽到他的腳步聲,聽到他換衣服,也聽到他挪動木板。臨了,還聽到一聲金屬撞擊的清脆聲響,猜測是他急急忙忙跑出去,沒注意踢翻了門口的火盆。</br>  只怕等你回來,追兵已經包圍這里了。</br>  平冢左馬助心想。</br>  屋內,一片寂靜,只有外界隱約傳來歌舞之聲,那是節日的游街慶典。</br>  昏暗的倉庫中,只剩下一個半身殘疾的人,和一個半死不活的人。</br>  平冢左馬助伸手,點了點下巴,看著對面癱倒在地的暗探。心中盤算了許久,而后走過去。</br>  那人還有呼吸,還沒死,懷中緊緊抱著屬于他的佩刀,看到他,睜開眼睛。</br>  平冢左馬助扯開對方上衣,發現對方身中兩刀,傷口血流不止。</br>  他翻開醫療包,動手止血。雖然獨臂,但動作流暢,畢竟這樣的工作,他在自己身上已經進行了不知多少次了,早已熟能生巧。</br>  “我不也可以幫上忙嗎?”</br>  他自言自語,語氣依然冷漠平直。</br>  “平……平冢左馬助?”</br>  對面的人開口,虛弱地說。</br>  “對。”</br>  “你……你跟我畫的肖像一模一樣,跟納谷描述的一模一樣。”</br>  西良有氣無力地笑笑,口中帶血的樣子很滲人。</br>  哦,原來是那個畫匠。</br>  “最好別再說話。”平冢左馬助檢視對面人身上的傷口,“傷到臟器,你又跑了一路。我不知是否還有辦法。”</br>  “納谷……說……咳,咳……”咳嗽著,西良斷斷續續地說,“……說你救過他的命。”</br>  “我當時是替他擋下對面的攻擊,不是治好他的傷。我不是醫官。”</br>  “他說,你是個英勇的武士……是一個好人。”</br>  西良好像并不在乎他的回答,依然自顧自地說話,聲音越來越虛弱,“……平冢先生,我的傷……我很清楚已經沒救了。在下將死之人,還有一事相求,請……務必答應。”</br>  “何事?”</br>  他知道何事。</br>  “助我們……完成任務。”</br>  “好。”</br>  “多……多謝。”</br>  西良昏厥過去,頭低垂下來,口中還淌著血,抱在懷里的佩刀,也掉落在一旁。微弱地呼吸著,還未死去,但也活不長了。</br>  平冢左馬助停下救治的動作。看著自己沾滿血的左手,伸出,握住屬于自己的刀,拿回到自己身邊。</br>  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但勉強可以站住,也不需要刀來支撐。他邁步走到門前,伸手推門,發現門確實被閂死,便放棄離開的打算,坐回原位。</br>  看著對面即將死去的人。</br>  完成任務,好,沒問題。</br>  騙你的。</br>  他心想,不過沒把這話說出口。畢竟,如對方所說,他是一個好人。講點善意的謊言,讓離世的靈魂能夠安心上路,也算是行善積德了。</br>  手書妙法文,彼岸漂流放河燈,引逝者往生。</br>  傍晚,是盂蘭盆節最為盛大,最為熱鬧的時候。入夜,家家戶戶的人們,在經歷白天莊嚴肅穆的祭祖儀式后,于此時,快活地走上街頭,參加廟會,觀看花燈。道路兩旁牽起了彩繩,點亮夜燈,照得城中如同白晝一般明朗。休息了一個白天的小商小販們,也搭起鋪子,叫賣著一些諸如扇子,蠟燭,糖串,面具之類的商品。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這應當是一個喜慶的節日。魂魄們得到了供養,會快樂,人們聚集在一起賞夜觀火,也會很快樂。</br>  在城中的大路上,居民們擁擠著站在路兩旁,焦急地等待著,為即將到來的游街隊伍讓出地方,鼓掌造勢。</br>  等待著,然后聽見,從遠處傳來笛子的清明,太鼓的厚重,尺八的悠揚,三弦的巧妙,糅合在一起,伴隨著激昂人聲禱祝,盆舞的儀仗來了。</br>  為首的,是一群垂髫之年的孩童。身著短打小袖,雙腳穿著草鞋,頭發綁起,戴著粗布擰成的發巾。紅光滿面,粗畫眉毛的狀容充滿童趣。孩子們手打著節拍,踏著方步,用稚嫩的嗓音呼喊歌唱,開路在前。</br>  跟隨著的,是排成方陣的女子。姿態窈窕,足踏木屐,身披浴衣,手執紙扇,優雅地行步而至,精致的容貌隱藏在折笠之下。她們雙手運動,應和著奏曲,翻手,舒臂,手腕轉動,紙扇開合翻轉,雙腳不急不慢地進退,向兩旁的看客們展示舞態。</br>  另有兩名女子在后方,吹奏竹笛。另有兩名女子在旁側,彈奏三弦。</br>  其后的,是男人的隊伍。敲擊著手中的響木梆子,高聲呼喝著前進。雙目圓睜,動作穩健,蘊含力道。他們簇擁著一座高臺,十六名健壯的轎夫將其托舉而起,隨隊前行。高臺之上,燈火通明,兩名鼓手相對而站,雙臂掄圓,奮勁擊打著太鼓。沉重的鼓聲傳遍四方,響徹云霄。</br>  接著,是吹奏尺八的樂師。接著,是扮演神明的舞者。接著,是手持法杖的禮隊。接著,是歌女,是力士,是滑稽的丑角,是健壯的武者……一隊一隊,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圍觀的看客居民們,情緒逐漸沸騰起來,人群中充斥著歡聲笑語,喝彩叫好。這是一個喜慶的節日,每一個人都很快樂。</br>  待到儀仗終于行過了這條街,向著前方繼續歌舞時。人們才戀戀不舍地散開,亦有興致正濃者,跟隨著向前奔去,希望在這熱鬧氣氛中在多沉浸時光。</br>  王紅葉離開大街,來到河邊。</br>  唐青鸞一直跟隨在她的身后,依然穿著那件青衣小袖,腰間墜著不知道在哪買的香囊,那柄新的太刀沒帶來,放在道場,舊的脅差也沒帶來,也放在道場。這樣的節日可不允許她一介平民佩刀上街。</br>  今天天氣不錯,前兩天還有些涼,今天又熱了起來,畢竟才是初秋。晚上,她逛了夜市,買了許多有的沒的小玩意,玩了許多有的沒的小游戲,游街的盆舞也看過了。今天晚上,她可以說過得很快樂,哪怕過去幾天內煩惱無數,在此也暫時將那些煩心事拋到了一邊,只要盡情享受節日。</br>  此時,她的手中,舉著也是不知從哪個小攤上買來的折扇,開合著在身前比劃,口中哼哼著聽不清楚瞎唱的歌詞,極力模仿著方才所見的舞蹈動作,看來意猶未盡。</br>  遠處,歌舞聲,鼓聲,依然隱約可聞。</br>  “你可真是沉浸其中。”</br>  王紅葉此時已經選好了一個地方,周遭并無旁人。她放下手中的竹籃,將夾在胳膊下的鋪蓋展開,跪坐其上。聽到身后止不住的噪音,便回頭看那人,“別跳了。”</br>  “為什么?”</br>  唐青鸞不理會,繼續亂唱亂跳。</br>  “……太難聽。”王紅葉猶豫了一下,如此評價,“跳得也太難看。”</br>  “是嗎?”</br>  她一邊回答,一邊繼續跳扇子舞,“那樣的話,我得以后學一學該怎么跳了。”</br>  “想學?”</br>  “對啊,那些人跳起來不是挺好看?我也想學,也想跳。”</br>  “你怎么什么都要學呀?”</br>  “我愛學習,學習使我快樂。”</br>  唐青鸞說著,扇子打開往頭頂一舉,花哨地轉了一圈。</br>  “那你就先自己跳著吧,我把事情做完了再陪你。”</br>  王紅葉卻沒再理她,自顧自地蹲在河邊,從竹籃中取出一盞盞四方紙燈籠,將它們一個個點起。青鸞看著她獨自做事的背影,猜想,此時那張臉上一定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笑容。</br>  感覺在一旁看著沒什么意思,跳舞也沒什么意思了。于是她走近她。</br>  “你又在做什么呢?”</br>  她問,看向遠處的河面。水面上隱約可見點點光芒,她想她大概知道對方在做什么。</br>  “我在放河燈。”</br>  王紅葉回答,“這也是過節的一個習俗。”</br>  “這我知道。”唐青鸞說,“在我們那里,過這個節的時候也要做這件事情。我記得……很早很早以前的了吧,小時候的事了。我娘當時還在,領著我去看河燈的,很漂亮。”</br>  “你自己放過嗎?”</br>  王紅葉問著,挽起衣袖,舉起了第一盞點好的河燈,手托著四方形的木板底座,輕輕將其置于河水之中,看那小小的燈火漸漸遠去,融匯到那一片光芒之中。在兩人的附近,也有其他的一些人,同樣在水邊放燈。在河面上,還隱約可見小船,船上也燈火通明,也有人往水里放燈。若看得再仔細些,還可見水中漂浮著鮮花,漂浮著木盤盛放的果品。所有的供奉順水而逝,在漆黑的河面之上明亮著,如同星光匯聚成銀河。</br>  遠處的天邊,晚霞的余暉已經完全消散。</br>  王紅葉雙手合十,低聲禱告,不知在說些什么。</br>  “嗯……放過。”</br>  唐青鸞回答,“不過那時候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是到了濟南……嗯,后來的事情了。”</br>  “看來你也親身經歷過這個節日。”</br>  背影說著,又舉起第二盞燈,同樣將其放入水中。</br>  “對。”</br>  內心之中有某些記憶觸動起來,唐青鸞將手中的扇子合起,插在腰間。臉上的笑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消散,如河燈一般逝向遠方。</br>  耳邊不再能夠聽見舞樂的聲響,也不再能夠聽見人群的喧囂。</br>  “很遺憾呀。這樣一來,今天帶你來過節,沒辦法給你全新的體驗呢,無法如你所愿。”</br>  背影結束第二次禱祝,開口。</br>  “倒也沒有,這的節日,和在故鄉也是挺不一樣的。”</br>  她漸漸走近背影,感覺眼前的場景很熟悉,但是眼前的人很陌生,因為衣著不同平常,“就比如說舞蹈吧。雖然在那里也有舞蹈,但是和這里不盡相同。雖然同是唱歌跳舞,但還是有區別的。河燈也是……嗯,反正就是不一樣,感覺也不一樣。”</br>  “你的心情也不一樣吧?”</br>  “或許。”</br>  她走到王紅葉的身邊,蹲下,看著身邊人的那張臉。的確,沒笑,一點笑容都沒有。</br>  唐青鸞從地上拿起一盞點著的河燈,細細端詳。要說這河燈和曾經看過的有什么不同,似乎也沒什么不同。四四方方的簡單外形,簡單的白紙衣,簡單的白蠟燭。這是最常見的形象了,其上書寫的經文,還有繪畫的蓮花,也是尋常可見的。只不過那字有點歪,蓮花畫得也扭扭曲曲的。節日的促銷商品,不走心呢。</br>  “別過來,站遠一點。”</br>  王紅葉對她說話,將燈從她的手中接過,放入河中,依然進行低聲的禱告。似乎在念一串名字,她聽不清楚。</br>  “為什么?”</br>  “……你不適合在一旁看。”</br>  什么避諱嘛。</br>  她心里默默吐槽,但還是依言向后退去,遠離了身邊的人。</br>  無論是在故鄉,還是在這里,放河燈作為節日習俗,意義都相同。盂蘭盆節的這一天,靈魂會返回塵世,接受供奉。而到了晚上,一天將盡之時,它們就要離開,重新歸去往生,放河燈,讓燈火順水而去,便是在為故魂指引離去之路。</br>  這是送別的儀式。在乘駕精靈馬,受火盆指引歸來之后,在享用過米飯香火的祭祀,觀賞過盛大的盆舞之后,終于該到了返回的時間了。</br>  節日也就要結束了。</br>  這是一個喜慶的節日,現在,喜慶也就要結束了。</br>  “我今天去找你的時候,一開始先去了俊秀家。”</br>  王紅葉放完了三盞燈,結束了三次禱告,暫時停下手中的事。望著河面,對背后的她說起話來,“我以為你會在那的,放假了,你該在家閑著。結果你不在。榮覺院夫人告訴我,你現在就寄宿在道場了。”</br>  “嗯,對。”</br>  她站得遠遠地,回答。</br>  “為什么呀?”</br>  “我覺得來回太麻煩了,就住那了。”</br>  唐青鸞說,“也沒什么不方便的。我……對永見掌門講過了。他給我安排了一間客房,一個人住沒什么。”</br>  “是嗎?”</br>  面前人語氣平靜地說,看著遠處燈火點點,不時,有幾盞河燈從上游漂流而下,從她身邊經過,“那挺好的。只是,夫人擔心你是在她家里住不慣才搬出去。畢竟俊秀離開了,你也跟著離開了,她會有些多想。”</br>  “好吧。”</br>  唐青鸞回答,目光望向漂過的燈,“不過我可沒那種想法,叔叔阿姨很熱情的。”</br>  “……我記得你前幾天不是這樣說的。”</br>  “啊?哪有?”</br>  立刻否認。</br>  “你說住他們家不太習慣的呀,說講話總是要端著挺累的。”</br>  “……那是你說的吧?”</br>  唐青鸞搜索起酒醉的記憶,反問。</br>  “不對,是你先說的。”</br>  背影固執地糾正,“不過,的確,我也這樣想,我當時也這樣說了。今天我見了夫人,和她講話,感覺還是那樣,總是要小心應付,確實挺累的。”</br>  “你以后可不是得每天都要遭罪?”</br>  這對話怎么這么耳熟呢?</br>  唐青鸞心想,怎么和當時的對話幾乎一模一樣?第三次自殺了。</br>  “啊,是呀。結婚以后……那恐怕的確得每天遭罪了。你知道,我和俊秀,我們之前都已經說好了,結婚后我雖然住在他們家,但我的生意可不會放掉。平時恐怕還得經常四處走動,買賣呀,出海呀,開會呀,商談呀之類的。我都計劃好了,心里都打算得面面俱到了。”</br>  “可是……?”</br>  “可是今天見了夫人,這些話沒有一句能說出口的。”</br>  背影低下頭,嘆氣,“夫人還是希望我能像她一樣做個賢妻良母,居家主內。她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的行業,對我從沒有像貴族對平民那樣看輕鄙視。所以她的想法也自然不會明說,不會像命令一樣強迫。可是勸導的意圖,在話語中還是可以體現出來,可以被察覺到的。不明說,也叫人無法反駁,我又無法認同,只能打馬虎眼糊弄過去。面對她,我真感覺有點力不從心,感覺時刻被壓制住,我真不喜歡身處這樣的被動境地。”</br>  “嗯,可以想象。”</br>  唐青鸞眼珠子翻一翻。聽眼前人講吃癟經歷,聯想到自己印象中俊秀他媽的形象,內心不免幸災樂禍,幾乎忘了自己的事了,“你確實不是個習慣被壓制,被束縛的人。”</br>  “你挺懂我的嘛。”</br>  王紅葉背對著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這番話我也只能今天在這對你說。不能告訴夫人,也不能告訴俊秀,除你之外沒別人可發牢騷的了。往后的日子,還得我自己打算。”</br>  唐青鸞看著她,又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打量指甲。</br>  沉默片刻。</br>  “俊秀什么時候回來呀?”</br>  “……不知道,誰知道呢?”王紅葉開口時,猶豫了,“他……跟你說了,其實這次不是去奈良吧?”</br>  “對。”</br>  唐青鸞注意到語氣停頓,“你也知道?那他一定跟你說了要去哪做什么吧?”</br>  “沒。”過于果斷的回答,“保密。”</br>  他保密還是你保密?青鸞心想。</br>  無所謂了。</br>  “保密就保密吧。”青鸞聳聳肩,“我其實想問的是,等他回來后,事辦完了。你們是不是就結婚了?”</br>  “是的。”</br>  “哦。”</br>  兩人無言,沉默了一會,彼此間隔甚遠,一個站立,一個跪坐。又有更多的河燈,從她們面前悠悠漂過,匯入到遠處的那片光海之中。兩個人彼此心中各有想法,并且,所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情。不言不語,內心諸多打算,不曾互相告知。</br>  王紅葉伸手,拿起第四盞河燈,放入水中。夜晚涼涼的河水,浸沒她的手臂,讓她感覺清醒幾分。她又像剛才一樣開始念誦。雙手合十,涼意在互相貼緊的掌心間傳遞。</br>  在她的背后,一個身影慢慢走近了。</br>  再次走到她的身邊,坐下來。</br>  “說了讓你離遠一點。”</br>  “有什么關系,我也放一盞吧。”</br>  唐青鸞說著,拿起一盞河燈,要學著對方的樣子放入水中。很久沒有親身放過了,上一次還是很久以前,在——過去的事情還是暫時別想了。眼下,自己只想放一盞河燈。不想再離得遠遠地看著了,想親身放一盞,就像過去一樣。</br>  “不行。”</br>  身邊的王紅葉奪過了她手中的燈,又一次。放入河中,禱告,又一次。</br>  “啊,為什么?”</br>  憑什么?</br>  “你知不知道放河燈的用意?”</br>  對面人問,語氣平平直直,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如過去一樣。</br>  “知道,引逝者往生。”</br>  回答。</br>  “對呀,可是你在這里沒有逝者需要引渡往生。這里對你來說是異國之處,這里的水也是他鄉之水,流往的也是他鄉的異世。所以你的故人,和你同一國度的離世者,他們的魂靈不會回歸此地,更不應當在此引渡。你若有心進行祭奠的儀式,最好等回去再進行。”</br>  “那倒是——也不是,還有俊秀的哥哥呢。我今天在道場給他過燒了香,現在也可以給他放一盞燈?”</br>  “……對,不過你得自己掏錢去買自己的河燈,不能放我的。現在,離我遠一點。”</br>  “小氣。”</br>  青鸞瞥了對方一眼,心想等會就去買,卻沒想到等會她自己就忘了。畢竟記憶久遠,已是很久以前的人和事,“那我在這看你放,又沒什么吧?我不會打擾你的。”</br>  “勸你不要。”</br>  王紅葉沒看她,望著河面,對她用平平冷冷的語氣說,“但若你堅持,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那就隨便你的意思。”</br>  怎么講話又和以前一樣了?</br>  唐青鸞心中不滿,這人此時給自己的感覺,怎么又和過往相似?如此疏遠自己?這種態度讓自己很討厭,這樣的人讓自己很討厭。今天晚上的好心情就這樣沒了,這人實在擅長掃自己的興。</br>  她不想總是站得遠遠的,總是置身事外。平時便不想,今天晚上就更不想了。今天晚上,她和身邊的人一起逛了夜市,一起看跳舞,此刻,也想一起放河燈,一起度過這個節日。過去幾日的愁眉苦臉,未來幾日的愁云慘淡,終于能夠在今天暫時放下,可是身邊的人,為何卻在這個時候,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br>  唐青鸞此時不愿回想過去,也不愿想象未來。只想愉快的度過今日。今天應該是個喜慶的節日,自己應該很快樂。</br>  “算了,就讓我放一盞吧。”</br>  于是她說著,伸手又拿起一盞河燈,“就一盞。我不知道你的燈是為什么人放的,但是,畢竟是逝者嘛。我也代你放一盞,做一下禱愿以表敬意應該沒問題吧?讓我也參與其中。”</br>  “絕對不行!”</br>  王紅葉又一次奪過,這次動作更加急切。</br>  “為什么?”</br>  又被截胡了,她問,“憑什么?”</br>  “我應當事先對你聲明,的確,你不知道我的燈是為誰而放。”王紅葉用那種和過去一樣嚴肅的語調,對身邊人說話,“你知道嗎?”</br>  “……”</br>  她反應過來,能夠猜到答案,“……你爹?”</br>  “那倒不是。”</br>  王紅葉搖頭,但燭火映照的依然是嚴肅的臉,“是為酒井,加藤,二八,孫三……中島,柴火通,劉膽,徐銅板,曹丙,鈴木同康,以及許多許多的人。”</br>  這都誰啊?</br>  唐青鸞知道這些人都是誰。</br>  “我的下屬,同僚,部下……所有在這過去一年中死去的那些人,因為我的命令,或者我的行動而付出生命代價的人。他們中,很多沒有親屬,沒有后代,沒有人替他們祭祀供奉。所以,作為他們的領導者,他們為之而死的對象,我會在今天這個日子為他們流放河燈,讓他們的靈魂往渡來生。”</br>  唐青鸞看著她,看著她身邊的,點起的河燈,以及竹籃中的,未點起的河燈。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和她一樣了。一樣嚴肅,一樣毫無生氣,然而兩人內心的此刻想法,絕對是截然不同的。</br>  “所以,你絕對不可參與其中,甚至也不該在一旁觀看。”</br>  王紅葉說著,將手中的河燈漂入水中,“雖然逝者萬事皆空,但作為生者的你我都還有自己的義務要履行。”</br>  逝者都誰啊?</br>  酒井次郎,二副。</br>  加藤,火銃隊長。</br>  二八,孫三,關押拷打自己的獄卒。</br>  中島三郎……</br>  柴火通,帶頭誣陷的叛亂者。</br>  劉總管,徐幫辦,曹船長,鈴木船長……</br>  這些人都是誰啊?</br>  你知道這些人都是誰,不是嗎?這些名字都有印象,不是嗎?</br>  都是海賊,強盜,殺人犯,都是該死的敵人。</br>  都是倭寇,所有人都是。</br>  你也知道身邊的人是誰,不是嗎?</br>  他們已經死了,逝者萬事皆空,或許吧。然而……</br>  “的確,你說的對。我不可參與。”不知許久的沉默之后,唐青鸞開口,語調冰冷地回答,“并且,我也的確有我的義務要履行,就在今夜,此時此刻。”</br>  “你打算做什么?”</br>  問。</br>  “哪盞燈是給那個中島放的?”</br>  反問,她看著河面上漸漸漂遠的河燈。</br>  “那一盞。”</br>  王紅葉也伸手,指向那群河燈中的一盞,離得還不算遠,也虧還能認出來,“不過不止他一人,放那一盞時,我念了好些人的姓名。”</br>  “算他們倒霉。”</br>  唐青鸞從水中撈起一顆石子打過去。</br>  石子甩著水珠,打中河燈,打破了白紙外殼,打中了蠟燭。只見得河面上一道火苗竄起,隨即滅去,一陣若有若無的煙飄起來,消逝在黑夜中,一道道漣漪擴散開來,揉碎了燈火的倒影。</br>  原本的河燈,只留下破爛的紙衣和歪歪斜斜的竹架立在木板上,順水而去。</br>  “挺準的吧?”</br>  青鸞問,面帶刻板的微笑。</br>  “挺準的。”</br>  王紅葉回答,平靜的面容,瞥了她一眼,“你從哪撿的石子?”</br>  “水里。”</br>  青鸞看著面前漆黑的水面,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忘了她們現在身處的是修筑起的堤岸,面前的深水中怎么可能摸得到東西,身邊的地面也干干凈凈的,“……反正隨手摸到就扔出去了。”</br>  “哦。”</br>  王紅葉再無更多言語,留下唐青鸞一人思忖。</br>  這樣做什么意思呢?</br>  是不是就算是履行義務了?</br>  是不是就足夠了?</br>  唐青鸞望著那其余的燈,漸漸更遠了,超出射程了,漂向遠方和數不盡的燈火融為一體,她抬起手又丟了一顆石子,心知打不中,也確實沒打中,不知打到哪去了,落到空空的水中甚至連一點水花都不曾濺起。</br>  她的心中千頭萬緒,雜亂無章。</br>  真的不太想去想這些問題了,至少現在不太想,此時不太想。</br>  可是必須要想。</br>  即便不是今天,也是以后。延遲解決不了問題。躲了許久,游移了許久,假裝了許久,終究也還是要面對兩人之間始終存在的矛盾。</br>  她心中復雜。</br>  終究,也只是長長的難以壓抑住的一聲嘆息。</br>  王紅葉依然在放燈,在禱告。在不動聲色地履行自己的義務。</br>  唐青鸞看著又一盞從面前經過,離得很近,甚至一伸手就能把它掀翻,但她沒那樣做。做了又有何用,如果不能改變現狀的話?</br>  她只是在一旁坐下,沉默著,看著自己的手,其中一只已經被水沾濕。</br>  最近指甲又長了,該剪了,不然握劍的時候影響手感。她望著自己的手掌,雙手互相摸搓著,小指本應在的位置。雖然早已習慣這件事,但握劍之時總還是受到影響,很難把穩。順著手掌,手腕,她繼續向下望去,纏繞在手臂上的一串佛珠。</br>  她輕輕將佛珠解下,握在手中,一顆顆點著。</br>  “其實今天約你出來,還有一件事情是打算告訴你的。”</br>  王紅葉自顧自地說著,用手中的引火香,點起燈燭,將又一盞河燈放出。她已經放了許多,剩下的不多了,籃子里只剩兩盞,“是件好事,我當時這樣想。但現在不這樣想了。當時覺得,若說出來你可能不會高興,現在覺得,是肯定不會高興。”</br>  “說唄。”</br>  青鸞語氣幽幽的回答。</br>  “記得上次對你承諾過,以后要發布新的命令,和明國打仗的時候不允許再殺俘虜。不知你是否還有印象?”</br>  她又放了一盞,看向遠處的河面,用平直的語氣敘述,“這幾天我都在具體想這件事。因為你知道,命令不能只是一句話,實際操作,要考慮很多問題。比如該如何認定?如何管理?要提供什么樣的待遇?最終該怎么處置?諸如此類,很多很多問題,包括違背命令的處罰,通報,監管,記錄,職責所屬。這都是需要考慮的。”</br>  她頓了一頓,身邊人沒說話。</br>  于是她繼續往下說。</br>  “不過我已經把這些都想好,寫成了一個可靠的方案。當然方案確定以后,還得開會討論,進行調整,通知宣發……過程會很復雜,時間也要很久,也一定會遇上阻力。但我決定了要做這件事情,就一定會把它做成做好。”</br>  微風此時吹拂,王紅葉伸手捋了捋額角的散發,臉上呈現勉強的微笑,“畢竟答應過你,得說話算話,得向你反饋。但我想你聽到這消息確實不會高興吧?”</br>  沉默。</br>  “能不能再答應我一件事?”</br>  她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但是也不必正面回答,語氣已經很清楚了。</br>  “什么事?”</br>  “你知道什么事。”</br>  唐青鸞摩挲著手中的佛珠,低著頭,看那晶瑩的一顆顆珠子,“同樣的話重復多了,我自己也會覺得煩。”</br>  王紅葉當然知道。</br>  “請再多給我一些時間考慮。”</br>  她坐在河岸邊,望著遠處寬闊的河面上,密密的燭光連成一片。今夜有多少人和她一樣,在這河邊放燈呢?有多少逝者亡魂,需要歸去往生?</br>  王紅葉期待著身邊的人會開口,繼續重復著不變的說辭,繼續勸她,繼續表明自己的觀點,動搖她的內心,告訴她拖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繼續,用話語,用實例,用過往的教訓和經歷讓她知道這選擇的道路沒有前途也沒有光明,使她重新思考,讓她獲得一個重新做出選擇的機會。</br>  但是身邊只有沉默的寂靜。畢竟同樣的話,重復多了誰都會覺得煩。</br>  手指尖傳來熾熱觸感。不知不覺,在沉默中,手握的引火香已經快燒完了,長長的一截香灰隨手腕抖動掉落,化在河水中。王紅葉看向身邊,竹籃中只剩最后一盞河燈了,還未點起。</br>  要放嗎?</br>  放吧,放完今晚就結束了。就這樣,何必繼續呢?身邊的人,也不會想繼續的吧?</br>  她未有所動作。</br>  “很遺憾,又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面了,今天晚上沒能讓你愉快地過一個節日。”</br>  “我還是挺想學跳舞的。逛街也很有意思,很久沒逛過街市了。今天晚上,直到方才之前,我過得都還是挺愉快的。這是一個多么令人難忘的節日呀。”唐青鸞說著,伸出手,拿起了最后的河燈,托在手中,“讓我來放這一盞燈吧,王紅葉。我想要在今天晚上放一盞河燈,我堅持。”</br>  “你?”</br>  “我啊,怎么了?”</br>  “沒怎么。”</br>  身邊人沒再阻攔,只是望著她,“可是,你要為誰而放呢?如果不能為你的逝者,也不能為我的逝者?”</br>  “那就為我們唯一可以共同祭奠的那一個靈魂,你我二人共同的朋友。”</br>  她說,“我的老師,康答女士。”</br>  唐青鸞小心地捧著手中的河燈,好像生怕摔了碰壞了似的,畢竟紙糊的外殼太脆弱了。她雙手托著底座,端詳著燈上的經文段落,和那朵白蓮花。她的手腕上纏繞著一串佛珠,故人遺物,要好好保管。</br>  “的確如此。”</br>  王紅葉將手中的香伸過來,將她手中燈里的蠟燭點起。昏黃的光芒映照白紙,燭火閃爍,照亮其上書寫的經文,還有那一朵蓮花。</br>  唐青鸞伸手,手指按住木臺底座,輕輕地,將這一盞燈平平放入河中,水浸沒了她的手腕,也浸沒了纏繞在腕上的佛珠。小小的燈籠,在河水中漂浮著,泛起的漣漪破碎了水中火苗的倒影。順著水波,這一盞燈,漸漸向遠處漂流,向著那河面上的群燈而去。</br>  “禱愿吧。”</br>  唐青鸞雙手合十,將佛珠在雙掌繞了兩圈,心中默想著。想了什么呢,應該想什么呢?該許愿讓亡魂歸于往生嗎?該許愿讓逝者登達極樂彼岸嗎?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只是感覺內心沉重,為過去,為記憶,為故人。</br>  王紅葉也同樣默念著經文。默默看著那盞燈遠去。</br>  “康答女士一定會喜歡過這個節,她是信佛的。”唐青鸞看著河面上的燭光,像是自言自語般說著,“如果她現在我們身邊就好了。”</br>  “嗯。”</br>  王紅葉回答,同樣望著河面,“不過,我相信在今天,她的亡魂一定也會返回人間,她一定也在看著我們,和我們一起過節,也一定能夠接收到我們的祝愿和禱告。”</br>  “你真這樣想?”</br>  “我愿意這樣想,你呢?”</br>  身邊人如此回答,也如此反問。</br>  “那么,我也……愿意吧。”唐青鸞附和著說。</br>  愿意在這個時候,和身邊的人一起,想著同一件事,同一個人,懷念一位共同的朋友,為逝去的亡魂,共同明亮起一盞河燈引渡,共同度過這個特別的夜晚。或許也只有在此刻,暫時此刻,兩人的想法思緒才可共鳴。</br>  一時無話,相對無言,兩雙眼睛,共同注視著遠處水面上的那一盞燈,那一點明亮的微火漂向遠方。一時也不必再說更多的話語。</br>  過去沉重,前景黯淡,這是現實。責任不可丟棄,義務必須履行,這也是現實。截然不同的身份,往事,思想和理念,這同樣是現實。</br>  現實不可忽視。</br>  唐青鸞靜靜望著身邊的人,看著那陌生的相貌和衣著,陌生的姿態和動作,陌生的表情。心中又回想起數日前,許久之前的過往。</br>  回想起,她說,她是一個特別的人。</br>  難道她不也是嗎?她對她來說,不也同樣是一個特別的人嗎?</br>  特別的?</br>  的確如此。</br>  特別,也就意味著不同。兩個特別的人,也就意味著彼此之間存在巨大的不同。想要跨越其中距離,想要忽視其中差異,難以做到。</br>  但至少在此刻,暫時此刻,如河面上的燭火般短暫明亮隨時熄滅的此刻,互相可以有共同的念想。</br>  只是這一點時光,又能維持多久呢?寄托心愿的蓮花燈籠,真的能徹夜長明,一直隨水漂流到彼岸,完成被托付的,讓魂靈往生極樂的任務嗎?</br>  不知道,這是唐青鸞對自己的回答。</br>  暫且珍惜吧,這是她對自己的寬慰。</br>  珍惜這個共同度過的節日。</br>  可是河燈已經放完了。</br>  節日也快過完了。</br>  和諧的沉默,也不能維持長久。</br>  終于。</br>  “對了,現在什么時辰?”</br>  王紅葉開口,結束了沉默。</br>  “……大約戌時……過半,我覺得。”唐青鸞抬頭看了看夜色,漆黑的空中掛著明月。夜色正濃。</br>  “嗯。”</br>  王紅葉轉身,看向背后街道上,發現人們又開始漸漸圍聚起來了。她又望向遠處,遠處黑夜之中,依稀可見東方如意山的陰影。</br>  “來。”</br>  她站起身,提上空空的竹籃,“起來,我要收鋪蓋。”</br>  “哦。”</br>  青鸞站到一旁,最后望了一眼河水,河面上依然滿是燈火,遠去著,引導靈魂歸返,“走啦?”</br>  “嗯,走了。”</br>  “結束了?”</br>  “你希望結束嗎?”</br>  “……不。”</br>  雖然心中許多糾結,許多矛盾。但至少眼下,青鸞不希望今天就這樣結束。</br>  “那么,就還沒結束。”</br>  王紅葉將鋪蓋疊起來,放入竹籃中。看著她,臉上,似乎又有了輕輕淡淡的微笑,“所以跟我走吧。還有最后的儀式我要帶你去看。這是在這個國度的這個節日中,很特別的,最特別的儀式了。我相信你一定不曾見過。”</br>  此夜于京洛,觀得華光映天灼,五山起送火。</br>  圍繞京都城有五座名山。</br>  七月初,當地的人們,就會預先在每座山上,面向城中的山坡位置,架起數十座火臺,堆積鋪放松木,按計劃的方位間距進行布置。待到了十五日盂蘭盆節,入夜以后,時辰到,火工們便會隨著號令聲響,將火依次點起。</br>  星星點點的火,會在黑夜中明亮地燃燒著,在不同的山上,組成出不同的形狀和文字。</br>  東方的如意岳,火點組成一個“大”字。</br>  東北方的松崎東西二山,分別組成“妙”“法”二字。雖是兩座山,卻視為一座,雖是兩字,卻視為一體。</br>  西北方的船山,勾畫一艘揚帆的船只。</br>  同是西北方,偏西的大北山,則是另一個“大”字。</br>  西方的曼荼羅山,燃燒松明,繪成鳥居形象。</br>  到了火起的時候,城中的人們會紛紛涌上街道,駐足觀看,聚集著,擁擠著,摩肩接踵,歡聲笑語。有人歡呼鼓掌,有人手執涼扇,有人品酒飲茶,有人高聲作歌。若登上高樓,便可將五山的火文盡數一覽。若在河邊,便可見山岳上的文字繪畫倒映水波之中,與那漂流的河燈相照。若在近郊,更可近距離體會其宏大壯觀。</br>  這是熱鬧的時刻,是今天最為熱鬧的時刻。</br>  這是最特別的儀式。</br>  名為五山送火。</br>  對于盂蘭盆節這個節日來說,火是必不可少的。火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有重要的地位。在一日之初,火迎接靈魂歸來。在一日之末,火則同樣的送別靈魂歸去。</br>  此時,五山之上燃起熊熊大火。</br>  靈魂終將往去。</br>  節日也終將結束。</br>  平冢左馬助獨自一人,倚靠著倉房的墻壁,通過窗欄,看著外面,東方,遠處如意岳上燃燒的大文字。明亮的火光映得天空通紅一片,也映紅了他的臉,也映紅了他腳邊的尸體。鮮紅的血淌滿地面,他踩在血中。</br>  他唯一的一只手,緊握屬于自己的打刀,刀鞘上,掌心間,也是血跡。</br>  順風從窗外傳來刺鼻的煙味,和倉房中的血腥味融為一體。</br>  他站立著,沉默著,看著遠方的火。</br>  背后傳來門閂撥動的聲音,傳來門重重推開的聲音。</br>  背后響起人聲。</br>  “……西良死了?”</br>  “嗯。”</br>  他轉過身來,看見宮本久作,眼前的人站在門口,身上遍布血跡,脊背佝僂,瘦削的臉上是陰沉的面色,兩眼空洞地盯著倒伏地上的尸體。在火光映照下,這姿態神情顯得可怖,像鬼一樣。</br>  也許歸來的還真是亡魂。現在才回來有點晚了,不是嗎?節快過完了。</br>  “你殺的嗎?”</br>  宮本開口,用沙啞的,冰冷的語調問。</br>  “不是,他自己沒挺過去。”</br>  平冢左馬助用同樣沙啞的,冰冷的語調回答,“信不信由你。”</br>  “無所謂。”</br>  站在門口的人走進屋內,沒再關門,“反正也結束了,你也可以走了,幕府的士兵想必很快就要來這里。”</br>  “你遇見官兵了嗎?在你們的哨點?”</br>  平冢問。</br>  “沒。”</br>  宮本回答。</br>  “那么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br>  “沒必要……算了,告訴你吧。”對面的人嘆了口氣,低垂著頭顱,回答,“是山上,還有其他同伴的血。他們也都死了。”</br>  “官兵已經去過那里?去了又走?甚至沒留下人值守?”</br>  “沒有,那些人還沒到。同伴們是自裁的,輪流自裁,每個人給前一個人做見證。山上是最后的,所以我到的時候還活著,我……我是他的見證人,他死在我面前。”</br>  “哦。”</br>  平冢左馬助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那么,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br>  “今天早上來此的信使,除了被抓的那個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同行。他發現同伴露餡后便在城門制造混亂,找到機會進城。他知道哨點在哪,去那里見到了山上,送到了書信。”</br>  “哦。”</br>  又是同樣的話語,“那么,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就算知道事情敗露,覺得逃脫希望渺茫,也不必集體輕生吧?”</br>  “……是書信的緣故。”</br>  宮本久作的臉上,出現反常的笑容,面帶血跡的笑,病態的笑,失魂落魄的笑,“信中說了最新指示,行動取消了,武田大名本人的命令。原來這事從一開始就是上封自作主張,信玄公知曉情況后非常生氣,覺得像上泉秀綱這樣的宗師人物,不可死在卑劣的暗殺手段上,即便他是敵國大將。更何況兩方正處休戰之時,若東窗事發,會陷己方于不義。”</br>  “哦,是這樣。”</br>  平冢左馬助略作思考,回答,“我想,你們的那位上封,現在也已因此事自裁贖罪了吧?”</br>  “對。”</br>  “我想,山上重光還有你的其他同伴之所以同樣選擇自盡,除了受沉重打擊緣故之外,也是為了借此行為表明忠義之心,減輕武田信玄受幕府詰責的壓力吧?”</br>  “對。”</br>  宮本久作笑著,喉嚨中發出含混的聲音,“真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兵,洞察人心的本領實在令人敬佩。你分析的,和山上告訴我的一模一樣。”</br>  “他們甚至還寫了封手書之類的,簽名畫押,把緣由經過還有心念打算都寫了上去,讓幕府能夠看到,是不是?”</br>  問,“我想,或許還是用血寫的,是不是?”</br>  “哈,一點不錯!”</br>  “切支丹的經書中有句話是這樣講的:日光之下,并無新事。”</br>  平冢左馬助舉起手中的刀,用刀柄末端點了點自己的下巴,望著眼前人,平靜地開口,“那么,你現在有什么打算?”</br>  “我沒什么打算。”</br>  宮本久作低著頭,微笑,“回來,只是給你和西良開個門,放你們走而已。雖說現在西良已經死了,可是,畢竟還是沒必要把你關在這陪葬。你還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有你的目標要實現,對吧?”</br>  “或許。”</br>  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答案。</br>  “悉聽尊便。”</br>  他擺擺手,說,“接下來,我想,我也該跟隨同伴們而去了。你要是不著急走,麻煩也幫我做個見證吧。”</br>  平冢左馬助手握佩刀,看著眼前人,回來時,確實已經和離開時不一樣了。干凈衣服已重新被血染污,活人也已變成了孤魂野鬼。宮本久作,面龐瘦削,渾身顫抖地站立著,雙腳無力地支撐搖晃的軀體,雙手滿是殷紅的屬于死者的鮮血,四周遍布皺紋的雙眼黯淡無光。</br>  黯淡無光嗎?好像也不一定。</br>  好像,在枯朽的皮囊下,在空洞的眼眶中,還有一點光,有一點火。</br>  隨時可以復燃。</br>  燃起來就能把整座城市都燒為灰燼。</br>  這場景,這人實在似曾相識,讓他也聯想起一些過往。</br>  我和你很像呢。</br>  他打量著眼前人的面容,如此評價。某些打算也在心中萌生起來。</br>  “我的確不著急走。”</br>  平冢左馬助開口,對眼前歸來的鬼魂說話,“可我想,你也不必著急走。雖然送火的儀式已經結束,但今天的夜還長著呢,何不再多留一會?”</br>  “……什么?”</br>  “記得離開之前,這位西良來之前,我們那場愉快的對話嗎?”</br>  他詢問,背后,窗外,如意岳上的火勢漸漸微弱,夜空漸漸變暗,那大文字也漸漸失卻了形狀,筆畫變得斷斷續續起來。可是平冢左馬助的雙眼,開始閃爍微光,“記得我問你的問題嗎?”</br>  “什么問題?”</br>  “你知道什么問題。同樣的話重復多了,我自己也會覺得煩。”</br>  “我不知道。”</br>  宮本久作知道。</br>  “如果有朝一日,你面對這種處境時會作何選擇?”</br>  “我說——”</br>  “——你當時的回答,我不滿意。”</br>  平冢左馬助用銳利的目光盯住對方。他咧開嘴,臉上掛著陰森的笑容,像一只觀賞獵物垂死掙扎的老鷹,“如果現在給你一次重新做出選擇的機會,怎么說?你是否依然還堅持自己之前的答案?”</br>  “……當然。”</br>  “確定嗎?不改了嗎?”</br>  “……”</br>  “我們可沒時間再等著瞧了。倒計時開始,三二一,請回答。”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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