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的一座帶庭院的小屋后院,一個年輕的女人正蹲伏在墻角,給一株文竹修剪枝葉。這遠渡重洋來到此處的外來植物,在這個地方扎根,看起來有些水土不服,還未能完全適應當地的氣候,一些老葉已經開始枯黃。</br> 守宮覺得這是因為日曬造成的,決定在修剪之后將它移到陰涼處。她彎著腰,一只手撥弄著叢生的細枝,另一只手握著剪刀。</br> 前天從卡羅爾·威斯克斯那里接收到的植物,已經安置妥當了。氣候炎熱的盛夏,這可不是一個適合大動干戈的季節。她已經將馬鈴薯的塊莖埋入土壤,為西紅柿株苗換了盆。這些植物在船上的閉塞環境中保存了將近半年,經過炎熱也經過嚴寒,初到她手上的時候已經病懨懨的了。她給自己放了點血,希望這樣能幫助植物們恢復,但是血也不是萬能的,更多時候還得依靠自己專業細致的照料。</br> 并且,放了血,手臂上包著紗布,也很影響工作。</br> 守宮覺得自己做的這活實在是垃圾到家了,幫老板料理這些外來植物。那女人完全不懂園藝還多事,真是外行領導內行。</br> 一邊工作,她一邊哼著歌。</br> 修剪完文竹的枝葉就沒什么事了。她想去給自己沖杯咖啡,悠閑地度過這個下午。</br> “喂!”</br> 背后傳來一聲喊叫,讓她轉身,站起,將手中剪下的文竹枯黃的細枝扔掉。什么人啊,進屋都不敲門。</br> 她轉身,看見,是那個和夏玉雪一起的少女。</br> “哦,曲小姐,歡迎?!?lt;/br> 守宮說著,勉強地笑了一下,“有事找我?你們要走了,找我搬那些蘇女士的植物?”</br> 對面的少女臉上可沒有笑容,走近她,伸手。</br> “葉子給我?!?lt;/br> “葉子?”守宮皺了皺眉,“我這可沒有?!?lt;/br> “有的,就是上次那片?!?lt;/br> 曲秋茗的手依然伸在她的面前,“給我?!?lt;/br> “呃,曲小姐,可別突然就跑過來找我要那種東西?!?lt;/br> 守宮握著剪刀,“以前果冥玲倒是在我這存過一些。但是蘇女士已經讓我把它們全扔了。我這可是真的沒有了,我可是守法良民?!?lt;/br> “……”</br> 曲秋茗沒聽懂她在講什么,對方好像也沒聽懂自己在講什么。她不想跟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廢話,“守宮,是吧?”</br> “是啊?!?lt;/br> “讓我和那女人說話?!?lt;/br> “哦……”</br> 女青年好像明白了什么,伸手碰了碰自己脖子上的傷口,那里還有一塊血痂,還有刺傷的痕跡,“……你又來找她?。勘福铱陕撓挡簧稀!?lt;/br> “上次可不是這樣的。”</br> 曲秋茗盯著她脖子上的傷口,還有手臂上包起的紗布。上次來時,有這一道傷嗎?</br> “上次你來的時候,她就在呢。她能聯系我,但我聯系不到她?!笔貙m聳聳肩,“血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才只是個實習的,管不了那么多事情?!?lt;/br> 麻煩。</br> 曲秋茗心想,看著眼前這個人。怎么所有的麻煩事都能被自己遇上?故意的吧。</br> “上次我來找你,那女人給了我一片葉子……煙草葉子,泡過血的?!?lt;/br> 她壓抑著內心的不滿,用最耐心的態度慢慢講,“我當時沒要?,F在我想要了。”</br> “哦,你說那片煙草葉,我還以為……嗯,對,幸好沒扔?!笔貙m說著,走向自己的小屋,“我夾書里做書簽了,我去拿給你?!?lt;/br> “我和你一起走?!?lt;/br> 曲秋茗說著,跟隨。和守宮一起走到屋里。</br> 她來到書房,書架上擺了許多書,桌子上也擺了許多書,守宮翻動其中一冊書,從中取出那片曲秋茗先前見過的葉片。</br> 看起來還是和原先一樣,帶著墨綠色,帶著暗紅色澤的葉片。</br> “給?!?lt;/br> 她接過葉片,握在手中,沒覺得有任何異常。</br> “這真有用嗎?”</br> 曲秋茗問,皺著眉頭,看著手里的東西,“它能讓我聽懂別人的語言?”</br> “我也不知道,也許有用吧?!?lt;/br> “它不會亂翻譯吧?”曲秋茗搖了搖葉片,“把黑的譯成白的,把壞的譯成好的?”</br> “我不知道?!?lt;/br> 守宮說,“我都沒用過這東西,哪里知道它有什么用途?曲小姐,你愛要不要?!?lt;/br> “嘖。”</br> 曲秋茗低頭,又看著手里的煙草葉,據說可以翻譯語言的煙草葉。自己竟然真的跑過來接受這種東西了。上次見女人的時候,自己可是明確表示過,不信任她的贈予。</br> 拿著葉片,她感覺自己就好像被什么盯住了一樣。手捏著葉莖的斷口,她仿佛能感覺到這葉片中儲存的些許鮮血,透過皮膚滲入指尖,這怪異讓她不自在。</br> 她當然還是不信任眼前的人,也不信任女人,也不信任這奇怪的贈物。</br> 然而,現在的情況,自己也沒別的可信任的了。考慮到她這個下午,以及未來幾天都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向人詢問打聽,有個便于溝通的物件,總比沒有好。</br> “你那天登上那艘船,是不是見到過一個小女孩?”</br> 她問。</br> “沒!”</br> 對方答得那么快,一聽就是說謊。</br> “一個頭發蓬松的女孩,眼睛很大?!鼻镘f,“長得很瘦?!?lt;/br> “哦,那黑皮膚的小孩。好像……是見到了,第一次見嚇了我一跳。那小孩好像也被我嚇到了?!?lt;/br> “你不是說沒見過嗎?”</br> “我以為——”</br> “以為什么?”她盯著眼前的女青年,對方的自作聰明讓她笑了一下,“你以為我問的是誰?殺手小孩?你的同事?披著件紅斗篷?身邊還有一只黑狗?”</br> “你都清楚嘛?!?lt;/br> 守宮回答,靠在書桌邊上,手里還握著剪刀,“是啦,我是去找她聊天的。沒聊幾句就走了,我也沒見到狗?!?lt;/br> “是這樣嗎?”</br> 曲秋茗想了想,盯著守宮,將葉片收入衣衫里,“你可別對我隱瞞什么。以后有事,我還來找你。那女人來的時候,轉告她一聲,我以后還得找她?!?lt;/br> “OK.”</br> 女青年滿不在乎地回答。曲秋茗聽懂了這句外語的意思,拿到了東西,已經沒有繼續逗留的必要,她轉身離開。</br> 拿到了葉片,那樣曲秋茗就可以聽懂這個國家的人說的話了。這樣或許自己就能搜集到一些信息,那對自己是有幫助的。不過,她依然在懷疑煙草葉的翻譯效果,這是畢竟是血的功效,是女人的血的作用。誰知道這里面會有什么樣的陷阱。</br> 但是現在,自己也只能選擇這樣做了。</br> 今天下午,她要在城里四處游走,去探聽,看是否能夠發現一些關于阿庫瑪的事情。那逃亡的,來自遙遠世界的姐姐,神智不清的姐姐。她必須要將其尋回。</br> 因為最一開始就是她將阿庫瑪放走的。</br> 她得負這個責任。</br> 曲秋茗離開。</br> “什么人啊?連句謝謝都沒有。”</br> 守宮看著她遠去,不滿地哼了一聲,拿起手中的剪刀,“管她呢,算了。我繼續我的工作,等會沖杯咖啡,可別再有別的麻煩找上門。”</br> 傍晚,夕陽西落之時。</br> 夏玉雪在自己的房間中,獨自一人。又一次的,她的雙手在空中撥弄,左手按弦,右手撥弦,彈奏自己聽不見的音樂。</br> 然而現在,她手的握法不是以往那樣的平放,而是像抱琵琶,彈月琴那樣斜握著。雙手來回,在想象中的五根弦上移動。</br> 她低著頭,彈奏著。</br> 感覺音樂聲很清晰,這是不同以往的。音樂聲清脆,節奏快速,這也是不同以往的。此時,她可以聽見自己的琴音了,可以看見一副想象中的畫景。</br> 她在試圖彈奏諾瑪的那首曲子。</br> 關于草原的曲子。</br> 這不是容易的嘗試。用對自己來說陌生的樂器,去彈奏一首對自己來說陌生的曲調。完全憑借想象,憑借自己的樂感。</br> 夏玉雪專心地,試圖,從自己的腦海中挖掘那熟悉的感受。</br> 一副圖景,慢慢浮現輪廓。一開始是透明的,是線條。漸漸地,開始變得豐富,開始充滿色彩。漸漸地,變得復雜,變得多樣……</br> 她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嘗試,學一首新的曲子,從未聽過的曲子。</br> 只要再專注一點。</br> 門閂撥動的聲音響起,夏玉雪知道是有人回來了。這房間的鑰匙,除了她自己之外只有同行的人才有。</br> 門打開,曲秋茗走入屋內。</br> 夏玉雪停止雙手的動作,手放下。</br> 眼前的少女,看起來很疲倦,看起來很勞累,額頭上布著汗珠,黏著額角的發絲。少女沒理她,走到放茶水壺的地方,倒了杯涼水飲下。</br> “你回來了,秋茗?”</br> 她說。</br> “嗯?!?lt;/br> 曲秋茗看了她一眼,聲音沙啞,繼續喝水。</br> “下午去哪了?”</br> “四處亂走?!彼f,“去找阿庫瑪了?!?lt;/br> “找到了嗎?”</br> 夏玉雪問,心里明知答案。</br> “沒?!?lt;/br> 她放下杯子,“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找?一點線索也沒有。”</br> “下午威斯克斯和岡田小姐來了?!?lt;/br> “是嗎?”曲秋茗看向她,“她們來做什么?”</br> “她們聽到一些阿庫瑪的消息。”</br> 夏玉雪說,“中午有人在當地官家的府邸前襲擊了下人,聽描述是阿庫瑪。威斯克斯來找你,想讓你和她們一起去官府說明情況,確認消息。你不在,我和她們走了。”</br> “你去了?”</br> “是的。我們去了當地的衙門。遭受襲擊的似乎是個大官,聽那個衙門的官員語氣,似乎這件事情很麻煩。那個下人傷得很重,兇手逃跑,現在在全城搜捕?!?lt;/br> “確定是阿庫瑪嗎?”</br> 曲秋茗問。</br> “確定,一個黑皮膚的女人。”夏玉雪一邊說,一邊伸手,從衣衫中取出一柄短劍,“并且,在現場發現了這個。我見過,這是你的武器。威斯克斯知道了之后設法要回來了。”</br> 曲秋茗走近,接過短劍,上面還沾著一點未擦干凈的血跡。這的確是她的短劍,那天晚上被阿庫瑪拿走了的那柄。</br> 事實可以確定。</br> 阿庫瑪今天中午出現在一個當地大官的家門口,傷了人,現在被追捕。</br> 她的責任。</br> 曲秋茗將短劍上的血擦干,收入鞘中。站在原地,低垂著頭。因為自己的勞累,也因為確認消息后的震撼。</br> 她覺得現在的情況很嚴重,覺得自己應當做些什么。但不知自己能做什么。</br> 感覺什么也不能做。</br> “秋茗?”</br> 夏玉雪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關心地詢問。</br> “嗯?”</br> 曲秋茗抬起頭,用疲勞的雙眼面對眼前的人,嘆了口氣。</br> “在想什么?”</br> “在想,昨天岡田小姐說過的話?!?lt;/br> 她輕輕笑了一下,“現在看來,我好像的確是錯了。我對那商人的看法是錯的,對諾瑪的處境判斷是錯的。現在,在阿庫瑪這件事上,我也是錯的?!?lt;/br> “別這樣自責?!?lt;/br> “這不是我的責任嗎?”曲秋茗繼續說,“如果不是我一開始多事,跑上那艘船,把阿庫瑪放跑了,現在會有這些事情嗎?她現在會受到追捕的危險嗎?”</br> “你是帶著善意去做事的。”</br> 夏玉雪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伸手,碰上她的肩膀,“即便現在的情況證明你一開始的判斷有誤。也不代表你當時是多管閑事。如果我是你,像你一樣發現了某些端倪,某些異常,我也會像你一樣去行動,我也會去質疑,去采證?!?lt;/br> “如果你是我,你可不會像我這樣行動?!?lt;/br> 曲秋茗將她的手輕輕推開,疲倦地笑著,“你一定會更加仔細,更加穩重,考慮更加周全地處理。把情況都了解清楚后再做判斷。而不是像我這樣冒失,結果惹出一堆麻煩。道理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lt;/br> “現實是,我什么也沒做?!毕挠裱┱驹谒膶γ?,回答。</br> “那樣或許更好?!?lt;/br> “不。”</br> 夏玉雪搖搖頭,輕輕地嘆息一聲,“對周遭的事物漠不關心絕不是更好的做法。”</br> “總比亂做一通要好吧?!?lt;/br> 曲秋茗望著她,看著她的眼睛,苦笑,“現在,對于眼前的問題。對于阿庫瑪,我,還有你,我們能做什么呢?”</br> “或許現在只能等待。”她想了想,回答,“我們兩個在這陌生的地方的確,現在是什么也做不了的。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要找一個人——即便是一個被通緝的人,也是不容易的。尤其,天就要黑了。”</br> “是啊?!鼻镘虼巴猓﹃栆崖湎?,東方的天空,已出現一輪明月,已出現星星,“可如果官府的人找到了阿庫瑪,我擔心……她會受傷?!?lt;/br> “威斯克斯也派了手下尋找,希望他們能先發現?!毕挠裱┫肓讼?,說,“我晚上也出門去尋找一下吧。”</br> “你?”</br> “嗯,也許碰巧能遇上。”</br> 曲秋茗看著眼前的人,心中感覺復雜。</br> “還是我自己去找吧?!?lt;/br> 她說,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只有我見過阿庫瑪,清楚她的體型長相。”</br> “……兩個人一起找,會更有效率的?!?lt;/br> “那行吧?!?lt;/br> 她不太想繼續爭論,她感覺很累。</br> “吃完飯再去?!睂γ娴娜苏f,“休息會,現在你更需要休息。我已經讓旅舍準備我們的晚飯了?!?lt;/br> “好吧?!彼泊_實需要休息。</br> “那我去拿飯?!?lt;/br> 夏玉雪說著,走到門口,推門離開,留下曲秋茗一個人在房間里。</br> “你為什么要去?”</br> 在她走后,曲秋茗看著關閉的房門,自言自語,“這關你什么事呢?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你何必忙活?我可不是很喜歡接受你的幫助?!?lt;/br> 雖然不喜歡,但曲秋茗還是接受了。</br> 因為確實,兩個人尋找,總是比一個人尋找要更加容易一些。眼下自己的確是需要幫助的。不僅是自己,諾瑪,阿庫瑪,也是需要幫助的。</br> 可夏玉雪為什么要去?</br> “是為那對姐妹?還是為我?又或者,為了你自己?”</br> 曲秋茗說著,從衣衫中取出那片葉子。經過一個下午烈日當頭的奔波,葉子也因為沾了汗水變得軟焉焉的,顏色變得更深,看起來讓人感覺很不舒服。</br> 一個下午,她嘗試著和遇上的人交流,問問題。結果證明這葉片的功效是真實的,她能夠讓別人了解自己的意思,也能夠聽懂別人的意思。但是,真實與否,無從考證。這物件本身就是很不尋常的,血的作用也是很不尋常的,她很難信任那個女人的饋贈,但她還是選擇信任了。</br> 真奇怪,她曾經不信任卡羅爾·威斯克斯,不信任岡田片折,同樣的也不信任守宮。此時,卻選擇信任那一切的罪魁禍首,那個女人給自己提供幫助。</br> 因為自己現在已沒有其他選擇了。</br> 身邊人呢?</br> 夏玉雪呢?她可以信任夏玉雪嗎?</br> 曲秋茗還沒有告訴夏玉雪,自己下午去要來了這物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當說明,想了想,還是別說了。她知道夏玉雪對那女人的態度,說出來肯定又有一堆事情要解釋。</br> 這種隱瞞讓曲秋茗感覺不太舒服。就像夏玉雪的關注和主動參與,讓自己感覺不舒服一樣。動機,她無從了解,是為了他人,還是為了自己,她不知道。這個人冷漠的一面,她曾經見過。溫暖的一面,她也曾經見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br> 她曾經愛過這個人,也曾經恨過這個人,那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許許多多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很復雜。冷漠與溫暖交織在一起也很復雜。她討厭這種復雜,這讓曲秋茗不知該如何應對。</br> “何必應當對呢?”</br> 曲秋茗心里想著,又重新將葉片收回衣衫里,“你想幫忙,我就接受。你不想幫,我也無所謂。對于你這個人,我是真的不想再去多想了。你愿意做什么事情就去做,我只需要在一旁看著就好,直到最后結束。對你,我只想做個見證人,就這樣吧。”</br> 不久,房門再次打開,是夏玉雪回來了,帶著她們兩人的晚飯。曲秋茗覺得自己的確是需要補充體力了。吃完飯,她會再出去,繼續尋找阿庫瑪,夏玉雪也一起去。</br> 兩個人參與總好過一個人單獨行動。</br> 這是為阿庫瑪著想。</br> 現在,曲秋茗只希望能夠快點找回那失蹤的女人。身處異鄉,面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受到官府的追捕,受到傷病的折磨。</br> 必須要去快些尋回阿庫瑪,在她傷害到其他人,以及她自己之前。</br> 這是曲秋茗的責任。</br> 傍晚,夕陽西落之時。</br> 城中的那座天主教堂的門口,一個老人,身著黑色的法衣,踱步而出。向身后的執事打了聲招呼。他要前往育孤院,為那里無家可歸的孩童授晚課,讓執事給他留著門。</br> 年輕的執事彎腰鞠躬,而后,年老的神甫便走出院門,離開。執事將教堂的大門關上,虛掩起來。日落之后,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便不再接待信徒。</br> 神甫弓著腰,一步步地,沿著街道走去,轉過一個街角便消失了。</br> 街道上空無一人。天邊,夕陽的余暉在一點點消逝。最后的一點光,斜照著這座建筑,在它的身邊投下長長的影子。鐘樓的頂端,尖尖的塔頂上,樹立的十字架,也在地上映射一個十字的陰影。</br> 一個黑色的,衣著襤褸的身影,從教堂邊的巷口竄出。警覺地張望著四周。</br> 脊背上遍布鞭笞的痕跡,蓬松的卷發亂糟糟的。她邁著蹣跚的,有氣無力的腳步,如同失神恍惚一般,拖著手中的長矛,向著教堂走去。</br> 經過十字的陰影。</br> 阿庫瑪抬頭,望向天空中,直指蒼穹的十字架。她迷亂的頭腦中,閃爍起一絲來自過去的回憶。為數不多的清晰回憶。</br> 在過去的某個時刻,醒來,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四周唯有黑暗。</br> 她躺在一張并不十分舒適的床上,側臥著,她感覺脊背火辣辣的疼痛,感覺到粘稠的血液在傷口四周淤積,感覺到血脈的跳動。空氣中也彌漫著血腥味,以及,古怪的草藥味。</br> 試圖移動雙腿,發現那已被結實的繩索綁縛。試圖伸手,發現那已被鐵質的鐐銬鎖起,她動彈不得。</br> 她感覺四周的一切都在搖晃,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在搖晃。她在海上,在一艘船上。</br> 她不記得自己為何會在此,然而也并不需要記憶。因為她知道,自己始終,果然最終還是未能逃離出白人的魔爪。</br> 背部的傷口傳來陣陣異樣的刺痛,她轉身,發現在床邊,站著一個女人。一個白皮膚的人……那是誰?她不知道,在她看來,這些人都長得一樣,這些人的身份也都一樣。白人主子,暴虐的陌生人,還有那些和自己膚色相同的,同樣暴虐的奴才。</br> 她終究未能逃脫。</br> 這白皮膚的女人又在對自己施加何種酷刑?又在以什么樣的借口懲罰自己?她已經被綁縛,已經被鞭笞,這女人又在做什么?</br> 床邊站著的,除了白人女人,還有誰?</br> 一個矮小的人,披著紅色的斗篷。帽子遮掩住面孔,那是誰?會是阿莫克耶,那迎接亡靈的老婦嗎?自己是否已經死去,然而即便下了黃泉,依然要做白人的奴隸?</br> 不,那只是另一個白人。她想起來了,她見過這個人,這個白人的幫兇,白人的監工。</br> 她還活著。</br> 諾瑪在哪里?</br> 她的妹妹,唯一的血親不在這里。</br> 她呼喚起自己的親人。</br> 白人女人發現自己醒來,暫停了手里的動作,對她說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從未理解過白人的話語,就像白人從未理解過她的話語一樣。</br> 監工開口了。</br> 她聽見來自家鄉的語言。</br> “別動,阿庫瑪?!贝骷t帽子的監工說,聲音沙啞,蒼老,一如既往,“醫生在給你上藥。亂動的話,你的傷可好不了?!?lt;/br> 醫生?</br> 白人醫生?不,這只是另一個誘騙的手段。他們只是不希望自己死去而已,他們只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接受更多的毆打,按他們的吩咐做更多苦工而已。當她第一次乘上一艘擁擠的船遠渡重洋之時,船上的白人,還有他們的幫兇就是這樣做的。將他們關押在黑暗中,用鐐銬綁縛,用鞭子毆打,給每個人灌下酸澀的汁水,給每個人喂腐敗的爛肉。</br> 她是一個奴隸。她曾經試圖逃跑,但是最終還是無法逃脫。她又回到了黑暗的運奴船上,又一次失去了自由。身邊又是白人和白人的幫兇。</br> 諾瑪在哪里?</br> 諾瑪不在自己身邊。</br> 諾瑪是否,也和自己一樣,被關押?被折磨,被虐待,被束縛?</br> 不。</br> 不!</br> 她奮力掙扎著,那未被鐐銬栓鎖的手在空中揮舞著,向眼前的白人發起進攻。她不要再做奴隸。</br> 那白人驚詫地向后退去,但是沒有躲開。她的手抓住白人的衣衫,一陣糾纏,她在黑暗中看到那白人的身前,懸掛的項鏈從衣衫下出現。</br> “嘿!”</br> 幫兇叫嚷一聲,轉身向旁側讓開,她能聽懂那紅衣人的話語,“岡田醫師,你就非得戴著這東西嗎?我討厭見到它!我的狗討厭它!”</br> 白人說了什么,又將項鏈重新收回。</br> 她認識那形狀。</br> 那十字的吊墜。</br> 那是白人信仰的神。</br> 十字架。</br> 十字架。</br> 阿庫瑪結束了這短暫的回憶,盯著眼前,那建筑物的頂端,懸掛大鐘的塔樓頂端,高聳于天空中的十字架。她記得自己第二次見到這東西的時候,在昨天夜里,在另一個白人的身上見過。她也還記得……那只狗。紅衣矮子的那只黑狗,一只嗜血的,比豺狼,比花豹,甚至比獅子更加兇狠的野獸。</br> 目光,逐漸變得迷茫。</br> 阿庫瑪向著四周不安的張望。這陌生的白人的城市,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她也不曾再聽見紅衣人的叫喊,也不曾再聽見犬吠。</br> 她的身形搖晃一下,阿庫瑪伸手,用長矛拄住自己,以免跌倒,她感覺自己很虛弱,從昨夜至今還未曾飲食,本已糟糕的身體如今很難在支持得住。</br> 她又一次,看向眼前的那巨大的十字架。意識混雜在清醒與迷亂之間,軀體依然脆弱,受著疾病、傷痛與饑餓的折磨。阿庫瑪邁著蹣跚的腳步,拖著長矛,向著教堂走去。</br> 入夜了。</br> 又一次出門尋找,結果仍然一無所獲。曲秋茗和夏玉雪返回了客棧,忙碌了一天,虛耗了一天,曲秋茗頭沾到枕頭便沉沉睡去,內心因為失望與擔憂而沉重。</br> 夏玉雪獨自一人,靠著窗戶站立。她將窗板打開,俯瞰著這黑夜空無一人的街道。此時,她什么也做不了,就如過去每件事情一樣,無能為力。唯有等待,等待明天,等待太陽再度升起的早晨,等待另一個新聞,另一起事件的發生。</br> 她的雙手,依然撥弄著那不存在的琴弦,她依然在想一首只存在于腦海的樂曲。</br> 入夜了。</br> 卡羅爾·威斯克斯結束算賬。</br> 吃過晚飯,算完賬,她發現最近有點財務困難。誠然,在售賣商品貨物,以及運送勞工上,她賺到了錢,但是最近的開銷也越來越大了,商品的原價,船上水手的伙食,以及勞工的伙食,繳稅,工資,這些必需的支出也在增長。兩者一相抵,她發現自己根本沒賺到多少。</br> 現在什么都在漲價,自己賣東西的時候漲價,自己買東西的時候也漲價。畢竟,往來的都是商人,自然都想賺錢。</br> 這是不是就產生一種矛盾?卡羅爾心想,如果所有人都在漲價?那樣豈不是所有人都賺不到什么錢?然而漲得太多,超出買方能力之后呢?又會怎樣?到時就不可避免的會被迫降價,被迫虧本了。然后再漲價,再降價,開始一輪新的循環。</br> 降價,虧本,這真是可怕。她心想,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嗎?</br> 卡羅爾想起曾經和蘇女士書信往來的時候,聽到的某種理論。描述某種社會關系,群體共同勞作,共同享受勞動成果,消除金錢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沒有買賣,沒有個人私利,自然也沒有中間商賺差價,也就不會存在物價變動的隱患了。</br> 沒有個人私利?這比虧本更加可怕。</br> 卡羅爾心想,那個理想的社會,自己是不會愿意加入其中的了。不過蘇女士的構想現在聽起來還挺不切實際的,或許自己現在不需要考慮到那么遠的未來的事情。</br> 現在還是想辦法賺錢吧。她的一位老客戶很快會前來了,另一位新的客戶也已和她聯系。卡羅爾決定在這兩位的身上彌補一下自己的虧損。抬抬價,敲筆竹杠。這不是什么難事,考慮到日本這個國家現在的戰事如火如荼,帕拉斯號上的存貨是很緊俏的。她有信心在其中賺一筆暴利。</br> 然而眼下的商業風險,還是令這個商人感到不安。</br>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br> 下午去往官府,不出所料的,她挨了一頓罵,如果阿庫瑪的問題她不能很好處理的話,這可能會影響到她未來和當地官家的關系,對方說不定要查她的賬,要她補稅,那可是很糟糕的事。</br> 這都得怪誰?卡羅爾心想,都是那個多事的曲小姐惹出的麻煩。</br> 善意的麻煩,嘖。</br> 然而這話也只是放心里想一想,岡田片折還在她的身邊,她可不打算在對方面前說別人的壞話。至于阿庫瑪,那下落不明的女人,她已經安排水手去尋找了。并且船僮也一定在行動,她相信船僮可以在更加嚴重的麻煩出現之前將阿庫瑪帶回。</br> 希望如此。</br> 不管怎么說,現在,她也做不了什么。無能為力的事情,卡羅爾·威斯克斯不愿意花費心思多想。等待著順其自然就好。</br> 于是她向身邊的岡田片折說了聲晚安,先去睡了,算了一晚上賬,她也感覺有點疲勞。</br> 岡田片折只是點點頭,依然站在窗邊,將窗板打開,望著不遠處黑夜里隔壁的一艘船,平靜的目光下,掩藏的是感同身受的悲憫。那艘船是拉謝號,仔細聽,能夠聽見在對面,船的甲板上,傳出音樂聲。是琴聲,還有歌聲。</br> 那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在彈琴唱歌。</br> 入夜了。</br> 明亮的白蠟燭點起,孩童們,圍坐著一張長方木桌,齊聲歌唱。</br> 他們穿著并不合身的舊衣裳,他們的頭發凌亂,他們的身材瘦小,營養不良。育嬰堂及其附屬的學塾。資金來源除了撥款,唯有依靠捐助。孩子們身著的,是教民捐贈的舊衣,吃的,住的,是教堂提供的食物和房屋。他們在這里的生活說不上非常富足,但是至少在此處,他們可以免遭流落街頭的困境,至少在此處,他們是活著的而不是街頭冰涼的棄嬰遺體。至少在此處,他們還受到成年人的照料,他們還可以讀書學習,他們還有同伴。至少在此處,他們并不孤獨。</br> 因而,他們歌唱,用稚嫩的嗓音,憑借一顆純真的內心,為他們的主歌唱贊美的詩篇。</br> 洛倫佐神甫,這位平時看來年邁體弱的老人,此時站立于方桌首端,身處于孩童之間,也直立起腰背,一只手抱著從不離身的經書,一只手在空中情緒激動地揮舞著,用他蒼老,低沉的洪亮嗓音,引領孩童唱歌。</br> 讓他們感受到主宰一切的仁慈,讓他們感受到這世間的幸福,讓他們感受到他人的善意。</br> 此時的老人,看起來是如此高大。</br> 那飽經歲月風霜的臉上,此時已沒有平時慣常的嚴肅神情。那雙四周遍布細紋的眼中,帶著溫情,帶著親切,帶著關懷。</br> “他難道不是一位偉大的人嗎?”</br> 在育孤院中負責照顧孩童的一位年輕少女,望著引領孩童的老人,微笑著。她受洗后擁有了一個教名,叫做格麗塔。她本是這育孤院棄嬰中的一員,成年之后依然留守此處,“想想一年前,里卡多神甫離開的時候,我們還都很難過。不過洛倫佐神甫真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善人,經常來這里為孩子們授課,還替我們籌集善款。有他做我們的引路人真是太好了,不是嗎,莉迪亞?”</br> “我想是的,格麗塔姊妹?!?lt;/br> 另一位更加年輕的少女,和她一樣是這育孤院中照料孩童的人。然而與格麗塔不同,她是前不久才來此處的,并不曾見過里卡多神甫。與格麗塔不同,她并沒有自己的同伴看起來那樣高興,她的回應有些冷淡,一向如此,或許是受過去長年乞討的生活影響,還未徹底擺脫那苦難歲月影響的緣故。</br> “莉迪亞,我記得就是洛倫佐神甫在街上找到了你,帶你來此的吧?”</br> “是的?!?lt;/br> 那少女再次回答,目光一直低垂,“也是神甫為我取了教名,讓我在這里幫忙,給我一個住處,教育我讀書寫字。我能過現在這樣的生活,遠離街道的危險,都是因為神甫的好心?!?lt;/br> “的確?!?lt;/br> 格麗塔點點頭,望著身處明亮燭光之中,孩童圍聚的老人,“這世界上有太多像你,像我,像這些孩子一樣在塵世中受苦受難的人們了,無能為力,只有等待救贖。我們應當感激,還有洛倫佐神甫這樣受主差遣的善人存在,為我們引路,給予我們希望?!?lt;/br> “是的?!崩虻蟻?,又一次輕輕點頭,贊同她同伴的話語。少女望向背后,窗外。此時已入夜,天邊的夕陽余暉已經完全消散,點點繁星綴滿夜空,那早早升起的滿月,也已過了中天,漸漸西落,“格麗塔姊妹,孩子們睡覺的時間是不是快到了。我們該去準備了吧?”</br> “嗯,也該去燒熱水了?!?lt;/br> 格麗塔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準備開始工作,“帶領孩子們唱完詩之后,神甫也該回去了。我去燒水,你等會送神甫出門,然后把門鎖好。”</br> “還是……好吧?!?lt;/br> 少女猶豫著,想說的話又沒說出來,“希望神甫早些回去。這么晚,走夜路很不安全。”</br> “善人總是會得到保佑的,莉迪亞。神不會允許一位引領眾生的使者受到人間任何罪惡傷害的。”</br> 入夜了。</br> 天色已暗了,星星也亮了。</br> 今晚又是一輪滿月。</br> 教堂的門扉關閉,只是掩起,并未鎖住,在等待一位外出的神職人員歸來。</br> 旁側,阿庫瑪曾經經過的道路。一個身影,出現在巷口。身材矮小,孩童的身高,披著破舊的麻布斗篷,像個乞丐。</br> 她的面容隱蔽在破布之下,她的身體隱藏于黑暗之中,不曾被月光照住。她望著對面的教堂,看著那窗口中映照而出的微微燭光。</br> 那矮小的黑影佇立在那里,并不曾前進一步,也不曾離開,也不曾抬頭去看塔頂的裝飾。</br> “她在那?!?lt;/br> “嗚嚕——”</br> 黑暗中響起陰森的低吼。</br> “耐心,同伴。”</br> “嗚——嗚——”</br> “不,這次我不需要你的幫助。你已經陪伴了我許久,為我做了許多?!?lt;/br> 衣衫襤褸的孩童乞丐,從斗篷下抽出一柄匕首,刀刃反射寒冷的月光,映照陰影中一雙野獸的眼眸,“我不想讓你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引起太多不必要的騷動,威斯克斯不會喜歡那樣的。那個女人就由我來應付。我會按命令,把她完完整整地帶回去,不會讓她受傷……得太嚴重,也不會允許她再傷到別人。但是現在,我們什么也做不了,無能為力,只有等待。我們現在只能暫時隱藏于黑暗之中,同伴,耐心等待?!?lt;/br> 入夜了。</br> 夜已深了。傍晚時分初升的滿月,此時已沉入西邊,今晚月亮升得早,也落得早。</br> 天空中唯有星光。</br> 心事重重的人,會在這樣的夜色中勉強地支撐著困乏的眼皮,愿意犧牲睡眠的時間來想一些自己的事情,想想未來,過往。想一些逝去的愛恨,想一些離散的至親,想一些斷絕的友誼,想一些需要被關心需要被念想的孤獨者。</br> 然而即便是他們,最終也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困意,從苦澀的清醒中暫時抽身而出,在夢鄉里放下心事。</br> 夏玉雪睡著了。</br> 岡田片折睡著了。</br> 諾瑪的琴聲也已消散于海浪之中,女孩已睡著了。</br> 育嬰堂的莉迪亞也睡著了。</br> 孩子們都睡著了。</br> 在這一座靜謐的城市中,從港口,到集市。從民居,到官邸,人們都已熟睡。即便是那報時的更夫,也在趁著兩個時辰之間的空檔,倚靠著墻壁閉目歇息。</br> 點點繁星之下,教堂高聳的鐘樓尖塔,塔頂的十字架,也蒙上了陰影。</br> 大廳之中,燃燒的蠟燭,此時火光輕輕地跳動,撲爍著,在融化的蠟淚中升起青煙。</br> 教堂內的光明又減弱了一分。</br> 寂靜。</br> 原本虛掩的大門,此時已是緊閉。</br> 空氣中似有低語,壓抑著的模糊字詞。是否是一篇禱文,發自一位潛藏的不速之客,在這對其來說是異教的場所之中,向其信仰的不同的神祈愿?</br> 還是,其他?</br> 在某個黑暗的角落,是否有一雙并未閉合的眼睛。正如這教堂供奉的全知全能的至高存在那樣,靜默地觀察著周遭的世界?</br> 還是,其他?</br> 昏暗之中,一切都難以分辨。</br> 那位年輕的執事,西爾維奧,此時早已安歇。平日穿著的法袍整齊地掛在衣架上,肩帶也仔細地疊好放在椅子上。他躺在后堂自己的房間之中安睡。</br> 寂靜。</br> “鐺——”</br> 響起一下清脆的聲音。某種金屬制品落地的聲音,會是什么?</br> “Huh——”</br> 某個蒼老的嗓音,從喉嚨中發出一聲疑惑的感嘆,卻戛然而止,會是什么?</br> “嘶拉——”</br> 一下輕微的聲音,布料或紙張撕裂的聲音。</br> “咚——咚——咚——”</br> 緊接著,沉悶的,連續不斷的巨響,似是許多沉重的東西摔落于地。</br> 西爾維奧執事于他自己的臥房之中,驚醒,身著白色的單衣,坐起,手伸向床頭的燭臺。燭臺上的蠟燭,如今燃燒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他坐在床鋪上,緊張地閉氣凝神。因為內心的疑惑,以及本能的恐懼,一動不動。</br> 發生了什么事情?</br> 他想。是自己的同事回來了?又或者,是某位擅闖的兇徒?</br> 西爾維奧的雙眼盯向房門,不住地轉動,不知該做什么。是該去查看,還是暫時,待在自己上鎖的臥室之中?</br> “Yaaaa——”</br> 一聲吼叫,沙啞,如同野獸。并非憤怒的咆哮,也并非警覺的呵斥,更像是,被追捕,被傷害,被圍獵至窮途末路的獵物反擊時的瘋狂吠鳴。</br> 西爾維奧聽見腳步跑動的聲音,輕快地踏在教堂內的青石地板上,時而緊促,時而停滯,似是落入陷阱的獵物不安地躲避危險。</br> 發生了什么事情?</br> 他一只手緊緊抓著被褥,另一只手握著燭臺。燈火,因為手臂的顫抖而跳動。</br> 他要怎么做?</br> 西爾維奧在內心做起一篇禱詞。</br> “Silvio……”</br>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前廳傳起,在門廊下回響,透過鎖閉的門扉,傳入他的耳朵。那是他的名字。</br> 年輕的執事更加緊張地祈禱。</br> 那聲音,聽起來很耳熟。</br> 他祈禱,希望自己侍奉的那位至高存在,能在此時庇護自己安全。</br> “Silvio——!”</br> 又是一下高聲叫喊,然后,漸漸微弱。</br> 那是神甫的聲音,老人的聲音,自己共事的同伴的聲音!</br> 西爾維奧從臥床間一躍而起,落地,連便鞋也顧不上穿就跑向臥室的門口。</br> 祈禱那位至高存在能給予自己勇氣。</br> 他伸手,又猶豫了一下,而后,拽開門閂,打開房門,沖入走廊。</br> “洛倫佐神甫?”</br> 年輕人手持燭臺,一邊快步小跑,一邊叫嚷,“發生了什么事情?洛倫佐神甫!”</br> 沒有回應。</br> 一切又重歸寂靜。</br> 他向著方才聲音的來源跑去,推開通向大堂的門。</br> 眼前出現,昏黃的光明。</br> 正堂,在神龕前,一柄黃銅燭臺倒在地上,蠟燭在石板地上燃燒,熏黑了鄰近的白布桌臺的邊角。</br> 對面,一列供教民就做的長凳向后傾倒,一個接著一個的,歪斜在那里。</br> 正堂的一側,是告解的小隔間。此時,告解室的門被推開了。</br> 西爾維奧看見,那位年邁的神甫,摔倒在地上,背朝著天花板,歪著頭,白發凌亂,面對著自己,那張開的口保持著發出最后一聲呼喚的狀態。那雙四周遍布細紋的眼睛,無神地望著自己。</br> 不曾眨動。</br> 在老人那穿著的黑色法衣下方,向著四周,蔓延開一灘紅紅的血跡。</br> 年輕人向后退去一步。</br> 地板上,有被撕落開來的,那老人從不離手的經書。一片片寫滿神圣話語的紙張落在地板上,浸泡在血液中,被染成了紅色。</br> 年輕人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燭臺摔落。他想要叫喊,但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br> 在老人身邊,他看見一個影子般的人。</br> 頭發蓬松,皮膚黝黑,周身披著破爛的布料。</br> 那人蹲伏在那里,抬起頭,一個女人。那兩只被一圈眼白包圍的黑色眼睛,望著自己。</br> 表情冷漠,一言不發。</br> 如同一只猛獸,來自古老異域的猛獸。</br> 那女人的背后,是敞開的大門,屋外,是一片黑夜,唯有星光點綴。</br> 誤入的猛獸,憑借本能殺戮的猛獸。</br> 那一只黑色的手,執著一柄長矛。閃爍寒光的鋒利矛尖上,沾滿了鮮血。</br> 另一只黑色的手,伸向老人的脖子,手中,握著地,懸在空中不住擺動的,是老人身佩的十字架吊墜。</br> 那上面,那雕像,也沾了血。</br> 年輕的西爾維奧執事,看著眼前這陌生的黑皮膚女人。他想要叫喊,內心祈禱著至高存在能點觸他的喉嚨,給予他叫喊的能力。</br> 女人,站立起來,邁步,毫不在意地跨過神甫的尸體,朝他走近。</br> 樹立的矛尖,血沿著木桿流下。她每走一步,桿尾就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圓形的血點。</br> 手中的十字架,那上面,那雕像,也沾了血,也滴著血。</br> 那雙眼,始終盯著他,像盯著另一個獵物。</br> 一步,一步,不急不慢,從容不迫。</br> 她靠近了。</br> 執事的雙腳麻木,釘在地板上。他雙手不住地顫抖,向后仰著身體。他張開口喘著粗氣,感覺呼吸不暢,想要叫喊,卻發不出聲。</br> 叫喊。</br> 他必須叫喊。</br> 請一定要讓他叫喊。</br> 全能的——</br> “??!啊——啊——!”</br> 他叫喊起來。</br> 黑皮膚的女人腳步加快,一躍,來到了他的面前。在西爾維奧執事有任何反應之前,揮動起手中的長矛,狠狠地,重重地,擊打。</br> “噔——”</br> 一下沉悶的聲響。</br> 年輕人倒落在地板上,連帶背后的神龕桌布滑落,其上的燭臺,銅杯等物件落下,凌亂地,在石磚地上摔落,或是傾覆了,或是打碎了。</br> 那叫喊聲也自然消失。</br> 一切又歸于寂靜。</br> 死亡的老人,尸體依然躺在告解室的門口。</br> 昏厥的年輕人,背靠著凌亂的神龕。</br> 唯有那黑皮膚的女人,一手持長矛,一手握著十字架吊墜,佇立在這教堂穹頂之下。</br> 阿庫瑪。</br> 她低頭,望向腳邊的執事。</br> 抬頭,看向眼前,那被釘于十字架上的一位她不熟悉的陌生神。</br> 阿庫瑪,她佇立在那里,和倒伏的白人同處于此。身在這白人的神堂之中,手握著白人的信物,面對著白人的神。</br> 她又一次低頭,看著眼前的白人。</br> 而后轉身,望向敞開的大門。</br> 望向大門邊的一道側門。</br> 她朝側門走去。</br> 推開門,看見,一道道盤旋的樓梯。</br> 抬頭,不見頂。</br> 她又站在原地,不知此時神志是清醒還是迷亂。她就這樣站了一會,而后,伸手,將白人的信物戴在自己的脖子上。</br> 十字吊墜,在她的身前,閃爍光芒。</br> 她一言不發,一聲不響,面無表情地,又一次回到死去白人的身邊,停留,拾起那被撕開的經書。那經本是很厚的,但是現在,被撕下了,只有薄薄的十幾頁紙。</br> 封皮上,十字架的印記。</br> 她將那經隨意地卷起,塞到腰帶上。而后,再次跨過尸體,走回年輕白人的身邊。</br> 伸出那空處的一只手,揪住白人的衣領。</br> 那白人還昏著。</br> 她扯著白人的衣領,像牽著一只山羊那樣。長矛扛在肩膀上,一只手臂有力地拽著白人,拖著白人走過石磚地面,走到側門前。</br> 而后,踏上階梯。</br> 身后拖動的白人,雙手垂落,被臺階碰撞。雙腿,也同樣,被臺階碰撞。拖著一個人上臺階有些費勁,阿庫瑪的腳步有些慢,但她依然在行走。</br> 戴著吊墜信物,腰帶上別著卷起的圣經殘頁,拖著一個被打昏的執事,她踏著臺階,向著高處,向著那尖塔頂端巨大的十字架靠近。</br> 深夜,寂靜的城市。</br> 寂靜的教堂。</br> 而后,響起一聲沉重的巨響。</br> 吵醒了熟睡的人。</br>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互相詢問著,警惕著。有幾個耳朵尖的聽到了先前的擾動,但是依然,對于發生何事,一無所知。</br> 家里有燈的,房戶的窗口亮起燈,人們探出窗外,四處張望,疑惑中帶著恐懼。</br> 終于,那空中的繁星不再是黑夜里唯一的光。</br> “咚咚咚——咚咚咚——”</br> “誰???”</br> 急促的敲門聲,讓守宮從熟睡中醒來,身處黑暗的室內也并未點燈,非常不滿地對著門口喊到,“三更半夜的,我不用睡覺的嗎?打烊了,明天再來!”</br> “我!”</br> 門對面的來人,用沙啞的聲音命令,“讓我進來,實習生!”</br> “怎么什么人都往我這跑?”她嘟囔著,穿上拖鞋沓沓地朝門口走去,打開門,“你怎么又來了?”</br> “我需要包扎傷口?!?lt;/br> 門口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孩,用那雙與其年齡不匹配的眼睛盯著她,一只手揉著一團破布按在肩膀上,“先讓我進屋,快點!”</br> “好吧?!?lt;/br> 她朝門口讓了讓,“請進?!?lt;/br> 那女孩從她身邊走過,徑直走到里屋,可見已對這屋子的布置很了解,動作嫻熟地走到書房,拉開抽屜,取出包扎的繃帶和膏藥。</br> 守宮在她身后將門重新鎖好。</br> “你們船上沒有醫生嗎?每次都來我這?”</br> “我不想應付威斯克斯的問話?!?lt;/br> 女孩揭開按住的肩膀,鮮血沿著她的手臂流下,滴落在地板上。從進屋開始,已經滴了一路血的蹤跡。</br> 房屋的主人站在那看她自己處理傷口,望著地上的血,嘆了口氣,等會又要拖地了。</br> “那你來我這,就得應付我的問話嘍?!?lt;/br> “我去找那女的了?!?lt;/br> 女孩回答,“和她打了一架,被她捅了?!?lt;/br> “又一次?”</br> “她上次捅了我的同伴,這次又捅了我。”女孩將繃帶纏緊,恨恨地咬著牙說,“兩次了。兩次被反擊,從沒見過這么難纏的獵物。”</br> “你和那只狗的戰斗力好像也沒傳說中的那樣神嘛?!?lt;/br> “威斯克斯的命令,不允許我傷到她。”</br> 傷口包扎完畢,女孩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余怒未消,眼睛瞥向一旁,“不然她早死了?!?lt;/br> “你怎么說都行。”</br> 女青年抱著手臂,揶揄地冷笑。</br> “別廢話,給點血?!?lt;/br> “沒門,小朋友。上次來這就要了我一杯,這次我可不會再給?!?lt;/br> “給我血,守宮?!?lt;/br> 女孩依然盯著她,命令,“不然我就喊我的同伴過來,你不想再見到她吧?”</br> “拿狗威脅我。”</br> 守宮搖搖頭,嘆口氣,拿起抽屜中的小刀,在茶幾上找了個杯子,“嘖,你可別把這當做靈丹妙藥了,血不是萬能的,蘇女士也不是萬能的。”</br> “有用就行?!?lt;/br> “給?!?lt;/br> 她遞過來半盞茶杯的紅色鮮血,手臂上原先紗布包裹的傷口,又添了一刀,又一次包扎,“那么你恢復后又去做什么?再去找那女的?”</br> “現在不行?!?lt;/br> 女孩接過茶杯,飲下杯中的血,嘴邊沾上紅紅的血跡,“我知道她在那,但我現在接近不了她,愚蠢的迷信……她在城里的教堂,今晚在教堂鬧出這么一場風波,明天那里肯定圍滿了人?!?lt;/br> “什么風波?那女的殺人了?”</br> “不關你的事?!?lt;/br> “所以……”</br> “我在你這里住幾天。這幾天,不要讓別人進屋,你也不要外出?!?lt;/br> “你們船上沒你住的地方?”</br> “我不想應付威斯克斯的問話?!?lt;/br> “小朋友。我可不像你,是個要工作的人,我的顧客要上門來這買花買草?!?lt;/br> “別讓人進后屋。我的同伴和我在一起,你不希望上門來這買花買草的顧客被嚇到吧?”</br> “又威脅我?!?lt;/br> 守宮翻了個白眼,“和夏玉雪一起的,姓曲的那小姐今天到我這,提到你了。”</br> “你告訴她我的事了?”</br> “用我提嗎?你以前的名氣,她見了你的狗,還不知道你是誰?”</br> “隨便?!?lt;/br> 女孩的手指點著椅子扶手,眼睛四處轉動,兇狠的目光盤算著,“愛怎么樣怎么樣。最一開始就是那小女生惹出的禍端。明天教堂的風波傳出去,夠她忙的呢?!?lt;/br> “你怎么說都行。”</br> 守宮轉身,去拿拖把來將地上的血跡拖干凈。一邊拖地,一邊心里暗想,你來這也夠我忙的,我這一晚上是別想睡好覺了。為什么所有人都往我這里跑?有事都來找我?放我的血?拿我當工具人使喚?</br> ?。苷叨鄤?,小宮。這對你的成長是不可多得的歷練,是寶貴的經驗積累。你要從中多留心學習,以后走上正式崗位才能順利開展工作嘛)</br> “畫餅吧你?!?lt;/br> “……姓蘇的在跟你通話?”</br> (沒)</br> “啊,對。”</br> “掛了,讓我跟她聯系。給我外派這么一個惡心的職務,早想跟她說道說道了?!?lt;/br> 這一夜并沒有更多的事情了。</br> 過了兩個時辰,黑暗的夜空,東方漸漸出現白光。星星漸漸變得黯淡,消失在藍色的背景之下。東方,又出現了朝霞,又升起了旭日。</br> 第二天的清晨。</br> 曲秋茗起床之后,簡單洗漱一番,準備再次出門,進行另一次無用的搜索。她又將那片煙草葉藏在衣服里,答應了夏玉雪另一次共同行動的要求。今天早上,旅舍外的街道一如既往,行人們走著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似乎昨夜并未發生任何情況。</br> 然后,敲門聲響起。她打開門,又一次見到了岡田片折。</br> “秋茗姊妹,早上好?!?lt;/br> “早上好。”</br> 她對來人如此回答。再見到這個人,和這個人對話,總是令曲秋茗感覺不適,“岡田小姐。有什么事情嗎?”</br> “發現阿庫瑪了?!?lt;/br> 岡田片折回答,一貫的禮貌腔調,但是神色看來已經有異,或許是因為對方和自己說話也感到不適,或許,是因為別的。</br> “在哪里?”</br> 她急切地詢問。</br> “教堂。您和我一同去過的,那家天主教堂?!?lt;/br> “教堂,她去那里做什么?”曲秋茗疑惑,感到不安,“阿庫瑪……現在安全嗎?有沒有別人知道她在那里?”</br> “很多人都知道了。”岡田片折說,“昨天夜里教堂四周的居民察覺到了響動。今天早上,我們的水手聽說了消息,一個黑皮膚的女人占據了教堂的鐘樓,手里有武器,以及可能有人質。教堂里的執事去向不明,或許被一同擄上鐘樓。”</br> “那,那位神甫呢?”</br> “在大堂發現了尸體。”對面的人目光低垂,“背后有一處致命的捅傷?!?lt;/br> “什么?”</br> 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也不愿相信,“阿庫瑪……她殺人了?”</br> “現在還不能斷定?!?lt;/br> 岡田片折抬頭,看著她,“那里已經圍聚了很多群眾,官府也派了人到那里??_爾也在過去的路上了,讓我來通知你們?!?lt;/br> “……不該這樣的?!?lt;/br> 曲秋茗低著頭,自言自語,這消息令她震撼,令她無所應對。前日見過的那位老人,那位嚴厲但卻正直的老人,現在已經死了。一個年邁體弱的人,被殺死。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因為她曾經的執著和沖動,造成了無辜者的死亡,造成了阿庫瑪的困境。</br> “阿庫瑪現在還安全嗎?”</br> 夏玉雪一直關注著兩人的對話,此時已經走到門口,詢問。</br> “暫時是的。她把塔頂的鐘推下去,砸壞了臺階。現在官府的差人登不上樓頂。但……那只是暫時的。”對面的人,眼神中帶著擔憂,帶著焦慮,“秋茗姊妹,您還是快和我一起去現場吧?!?lt;/br> 岡田片折催促著,讓她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br> “走吧,岡田小姐?!?lt;/br> 曲秋茗抬起頭,深吸一口氣,準備面對自己造成的現狀。她覺得自己必須為此負責,“這件事因我而起,我必須為阿庫瑪的安全負責。”</br> “夏女士?”</br> “我當然一起過去?!?lt;/br> 夏玉雪站在曲秋茗身邊,回答。曲秋茗看著她眼中的目光,從中察覺到和自己一樣的堅定決心。</br> 又要一起,總是要一起?</br> 這一次,曲秋茗沒有再出言阻止。知道,阻止的話語是沒有用的。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她和自己一樣,對于眼前的現狀,對于受困者的處境,不會以與己無關的態度對待。</br> 為什么?</br> 這樣做是為了誰?旁人,自己,本身?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以及行動的決心。</br> 曲秋茗覺得,自己此時,對身邊的這個人,產生了曾經有過又曾經消失的一種感覺。一種信任。</br> 她應當信任夏玉雪嗎?應當不應當還是另說。眼下,她需要信任夏玉雪,信任夏玉雪給予自己的幫助。</br> “那我們快走吧?!彼f,“一起去吧?!?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