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這個夜晚。滿月的夜晚，城中的更夫敲響醒木，此時是丑時。圓圓的月亮，在黑暗的空中孤獨(dú)地懸掛，蒼白的光芒，冰冰冷冷。</br> 黑色的大海，反射波光粼粼。海浪的聲音，單調(diào)地，毫無變化地起伏著，是這黑夜中唯一持續(xù)不絕的聲響。</br> 在某一處海邊，某一個沙灘上。一個黑色的人影，從海水中爬出。渾身顫抖著。她的頭發(fā)被水沾濕，她身上的傷口，被海水浸泡地腫脹。她的蜷曲黑發(fā)，濕漉漉地緊緊貼著脖頸，她穿著的僅有幾塊殘破的布料，濕漉漉地滴答著水珠，落在潮濕的沙灘上，她的手中握著一柄短劍。</br> 她在沙灘上站立著，用一雙驚恐的眼睛環(huán)顧四周。</br> 四周什么都沒有。</br> 遠(yuǎn)處唯一幾盞守夜的燈火，以及天空中的明月。</br> 她佇立著，而后，行走，邁著蹣跚地步伐，一步步，遠(yuǎn)離大海，走向岸邊。</br> 浪濤依舊如故，洗刷著，消除了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br> 她消失在黑夜之中。</br> 夏玉雪行走在房間中。穿過一張又一張空蕩蕩的木架床。這個房間，當(dāng)曲秋茗初次探訪的時候，唯有一盞燭臺照明，顯得十分昏暗，但是此時已經(jīng)多添置了燈火，令房間內(nèi)變得明亮了許多。</br> 然而房間看起來還是陰慘慘的，也還是，總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氣味，混合了海水和汗水的咸味，一點(diǎn)點(diǎn)血腥味，以及木料潮濕朽敗的怪味。借著明亮的燈光，可見墻壁上有許多劃痕，或許是指甲抓撓留下的痕跡，還有一些不知所謂的涂鴉。</br> 夏玉雪伸手，觸碰懸吊在矮矮的天花板上，隨著船只和海浪律動輕微搖晃著的鐐銬。許多都是鐵鏈打造的，也有簡陋的繩索，也有造型古樸的木枷。</br> 懸吊著，有規(guī)律地晃動著。</br> 這里，就是所謂奴隸居住的臥室。</br> 并不非常適宜居住。</br> 她在心中如此評價，而后，走到房間最里，那唯一被占據(jù)的一張床位。</br> 被割斷的繩索還散亂在地板上，床頭欄桿，還有一只鐵鏈鐐銬栓鎖，另一端空空蕩蕩。床單也還帶著破損，帶著血跡。這里曾經(jīng)躺過一個被束縛的女人，如曲秋茗所言。</br> 現(xiàn)在躺著的，則是一個女孩。</br> 睡著了，在睡夢中，蜷縮著小小的身軀，似乎還在不住顫抖。夏玉雪能夠看見她肩膀上的舊傷疤，判斷出那是鞭子和藤條留下的痕跡，看起來有些年月了，已經(jīng)開始變淡，變得模糊，但是永遠(yuǎn)也不會徹底消失。</br> 這個女孩的名字叫做諾瑪，一個來自遙遠(yuǎn)西方土地的異族兒童，她的皮膚是黝黑的，她的黑發(fā)是蜷曲的，她的一雙大大的，黑色的眼睛，此時緊閉著，黑色的濃密睫毛，隨著呼吸輕微地顫動著。她睡在曾經(jīng)屬于她的姐姐的鋪位上，那位血親叫做阿庫瑪。</br> 她們是這無名船的秘密，是這客船的乘客，是失去自由的奴隸，如曲秋茗所言。</br> 夏玉雪看著熟睡的女孩，看見女孩一只瘦小的手臂，向外伸出，手中緊緊握著一柄琴。那琴，有長長的琴頸，有圓形的蒙著獸皮的音箱，有五根琴弦，對應(yīng)著琴頭上的五根琴柱。</br> 這是諾瑪隨身攜帶的，來自她那遙遠(yuǎn)故鄉(xiāng)的樂器，如曲秋茗所言。</br> 曲秋茗，此時就坐在女孩身邊，看著女孩，一言不發(fā)。雙眼中，可見的疲勞與困昧，然而依舊強(qiáng)打著精神，撐著眼皮，力圖保持清醒。</br> 夏玉雪彎下腰，伸手，將那柄琴從女孩手中接過，小心地靠在床邊。</br> 而后，她對曲秋茗開口。</br> “她睡著了？”</br> 夏玉雪問。</br> “嗯，睡著了。”</br> 曲秋茗回答，目光轉(zhuǎn)向面前的人，機(jī)械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不容易，總算睡著了。”</br> “你為什么還不睡？。”</br> 夏玉雪說，“你也需要睡眠，秋茗。”</br> “我不能睡。”</br> 曲秋茗機(jī)械地?fù)u了搖頭，“我必須為諾瑪守夜。我擔(dān)心，我害怕，如果睡著了，不知道又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又會有什么危險。這艘船上的情況讓我無法安睡，我必須保護(hù)這個女孩。”</br> 保護(hù)。</br> 多么熟悉的話語。</br> 夏玉雪心想，看著眼前的少女。少女身上穿著的還是夜行的黑衣，衣服上許多撕裂和破損之處，手臂上的傷口，經(jīng)過了簡單的包扎。領(lǐng)口敞開著，內(nèi)里是一件金屬編織的鎖子甲，還有，那懸吊在身前的銀制十字架。</br> 多么熟悉的人影。</br> “可你必須要休息。”</br> 夏玉雪說著，伸手，輕輕觸碰那搖晃的肩膀，不敢用力，似乎生怕輕輕一點(diǎn)，少女就會倒下，就會散架，就像一具失去操控的木偶，“在這一晚上的風(fēng)波過后，你已經(jīng)很累了，你必須要休息回復(fù)體力。”</br> 風(fēng)波。</br> 她回憶起當(dāng)時的場景。當(dāng)時，在碼頭邊，第二次返回，見到曲秋茗出現(xiàn)在無名船只的甲板上的時候的場景。夏玉雪的身旁，是那艘被稱為友弟德的船只，在友弟德的船樓上，有一個窗口依然燈光明亮。在那窗口，有兩人佇立著，岡田片折和卡羅爾·威斯克斯。</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在叫喊著什么，她聽不懂，或許是某種謾罵，向著對面的曲秋茗。</br> 對面的曲秋茗也在謾罵，那些話語她是能聽懂的。</br> 在此最好還是不要復(fù)述。</br> 岡田片折自然沒有為她們翻譯，和她一樣，看著這兩個人，不知該如何勸阻。</br> 兩個語言彼此互不相通的人就這樣互相各說各的，彼此也根本不關(guān)心對方到底在講什么，只是一昧地毫無作用地口吐芬芳。吵鬧的喧囂，打破了夜晚的寧靜，甚至引起了周圍幾艘船的注意，夏玉雪注意到有毫不相關(guān)的人在朝著邊張望疑惑。</br> 最終還是岡田片折對身旁的人說了什么，連哄帶勸地才平息了雙方的語言攻擊。而后，船上的兩人走下船，來到夏玉雪面前，而后，她們?nèi)艘煌瑏淼綗o名船前。</br> 岡田片折對船上，用勸慰的語氣讓曲秋茗把船首的繩梯放下來。</br> 曲秋茗拒絕。</br> 夏玉雪只好也做出同樣的請求。</br> 過了好一會，曲秋茗才終于同意她們登船。</br> 登船后那兩位見了面，同在一處，又互相開罵，甚至一度鬧到了快要動手的地步。曲秋茗先挑起的，沖到對方面前似乎是想搶奪卡羅爾臉上的墨鏡，卡羅爾躲過了她的進(jìn)攻，從隨身攜帶的手杖里抽出一柄長劍，而后曲秋茗也把身帶的十字劍拿了出來……</br> 所幸這時，她和翻譯一邊一個上去將她們分開。</br> 通過曲秋茗并不十分清晰的敘述，夏玉雪了解了大致的情況，也知道了那位一直蹲在邊上哭泣的女孩的身份。另一邊，岡田片折也終于讓卡羅爾平靜下來。而后，至少彼此之間可以正常交流了。</br> 曲秋茗指責(zé)對方販賣并且虐待奴隸，要求將女孩帶走。</br> 卡羅爾則指責(zé)對方擅闖私人場所，造成船客的走失——并且否認(rèn)販奴的指控，要求她立刻離開船只，同時不允許將女孩帶走。</br> 在漫長的，不時夾雜著叫罵爭吵的交流過后。最終還是她和岡田片折居中調(diào)停，勉強(qiáng)達(dá)成了一點(diǎn)共識。那位女孩，諾瑪，會暫時留在船上，曲秋茗和自己也會留下。她們?nèi)丝梢栽诜块g里休息，其余的事情等明日早晨再說。</br> 岡田片折說她們可以在友弟德上再開一間客房，但是曲秋茗拒絕了。</br> 曲秋茗還要求先去找那位無名船上的監(jiān)工，商人口中的船僮過來。于是她們還去了一趟船樓上船僮的房間，但是那里并沒有人，實際上，整艘無名船上，除了在場的五人之外。再沒有其他人了，也沒有水手，也沒有工人。</br> 卡羅爾對此的解釋是，那位船僮受指派去岸上協(xié)助尋找失蹤的曲秋茗了。</br> 這件事，自己可以作證屬實。</br> 曲秋茗的評價是多管閑事。</br> 先前還有女孩的姐姐，阿庫瑪在，先前還有一只巡邏的警衛(wèi)犬只。但是阿庫瑪和那只狗都墜落到海中，在黑夜里，她們在海面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br> 于是，暫且如此。</br> 于是，現(xiàn)在她們兩人，以及女孩，同處在這一個房間中，共同在這無名的船只上度過這一個風(fēng)波的夜晚。</br> 這是夏玉雪的回憶。</br> 她回想著，在去船僮的房間里查看的時候，她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東西，讓她有一種熟悉的，來自過去的感覺。但是此時，她已記不得究竟是什么勾起她的回想，或許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至少，不比眼下的事情更加重要。</br> 眼下，她看著面前的曲秋茗，強(qiáng)打著精神，支撐著保持清醒。還有，那熟睡的女孩，眼角帶著淚痕，睡夢中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否做到了什么噩夢。夏玉雪覺得，還是將那些關(guān)于自己，關(guān)于過去的事情先放在一邊吧。最應(yīng)當(dāng)關(guān)心的，還是面前的兩個人。</br> “去睡覺吧，秋茗。”</br> 她對眼前人說，又一次伸手，這次按住對方的手臂，“我會來守夜的。”</br> “你？”</br> 曲秋茗伸手，將她的手移開，看著她，目光中，似是有懷疑，似是不信任，“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就守唄，我無所謂。但是我不能睡。”</br> “何必呢？”</br> 她的眼神，和確實無所謂的話語令夏玉雪感覺受傷，但是對此，自己沒有爭辯的余地。夏玉雪想說些別的什么，想勸說，想寬解，但是，所有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口。最終表達(dá)的全部，就只是一種受傷的眼神。</br> “怎么？”</br> 曲秋茗注意到了，抬起頭，疲憊的目光對著她，輕輕地，有氣無力地笑一笑，“那樣看著我是什么意思？”</br> 夏玉雪無言。</br> 知道再說更多也是無用，她重新站起，默默地，走回自己原處的位置，房間門口在那放置燭臺的小桌邊上，遠(yuǎn)離曲秋茗，還有諾瑪。</br> 些許明亮的室內(nèi)，天花板上懸吊的那些鐐銬和枷鎖，搖晃著。燈火，將夏玉雪的影子長長地投映在木板墻壁上，搖晃著。</br> 從遠(yuǎn)離門口的那端，又響起一個聲音。輕輕的，似是不愿打擾到身旁女孩的安睡，又或者，是因為疲勞無力。</br> “今天晚上，你為什么來找我？”</br> 那聲音，冷漠地說，“我給你寫了字條，勿擾。你為什么要來？”</br> “我擔(dān)心你。”</br> 夏玉雪坐在原先的位置，對著那聲音所在的方向回答，“那么晚沒回去，我不知你在做什么。于是來找你了。”</br> “我看見你了，你去找了她們。那兩人當(dāng)時不知道我在這吧？”</br> “不知道。”</br> “然后你去了教堂，找了那個神甫？”</br> “是的，我聽她們說，你可能會去那里。”</br> “那位神甫也對你說了同樣對我說過的話，然后你又來了？”</br> “是的。”</br> “那么既然你知道了這船上的事，知道了諾瑪?shù)纳矸荨槭裁茨氵€要同意留在這里？為什么當(dāng)我要求帶諾瑪離開的時候，你沒有和我站在同一邊？”</br> 聲音問。</br> “因為……我想卡羅爾·威斯克斯不會輕易放我們，以及那位女孩離開的。”她回答，“并且，威斯克斯否認(rèn)在船上囚禁奴隸，我想……我想或許最好還是等到明天，聽她做出解釋再說。”</br> “哦，你相信她的話？不相信我的話？”</br> “我只是……只是想先等一等，我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是怎樣的。”</br> 夏玉雪想了想，最終如此說。、</br> “還能怎樣？這孩子的情況，這房間的布置你也親眼所見了，還有什么解釋的必要？”</br> 曲秋茗的聲音，疲倦的有氣無力中，帶著憤怒的情緒，“我不是一時頭腦發(fā)熱突然沒來由跑到這的。從傍晚到現(xiàn)在，我了解了很多。我聽到了岡田片折的描述，我還去拜訪了我們那位中間人，守宮，并且在那，嗯，得知了更多的事。然后我又去找了那位神甫，最后，才決定自己來船上的。我知道許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相信我的判斷和我的做法。”</br> “……”</br> 她沒有回答，對方既然如此這樣說，她還有什么可說的。決意的事情，她可以否認(rèn)嗎？當(dāng)然不可以，但是可以確認(rèn)嗎？</br> 夏玉雪不知道該怎樣想。或許她是應(yīng)該相信的，但是……她不知道。畢竟，她不像曲秋茗那樣，經(jīng)歷過任何調(diào)查與探索。</br> 總是如此。</br> “今天晚上，你為什么來找我？”</br> 重復(fù)的問題。</br> “我擔(dān)心你。”</br> 重復(fù)的回答。</br> “少擔(dān)心一些吧。”那聲音說，“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還是不要涉入其中為好。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們之間，并不一定要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br> 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回響，聽起來很冷漠。</br> 夏玉雪不再說更多的話了。</br> 寂靜。</br> 她相信，曲秋茗并未入睡。她自己也依然清醒。醒著的兩個人，分處房間的兩端，就這樣沉默著，彼此，互相，一言不發(fā)。</br> 海浪的聲音，在四周回響著，即便有厚實的木板墻壁阻擋，也還是，在此時，這個寂靜的滿月的夜晚，聽起來是那么的清晰。</br> 那么孤獨(dú)。</br> “咚咚咚——”</br> 敲門聲響起。</br> 夏玉雪走到門前，撥動門閂將門推開。她在陰暗的走廊上，看見一個熟悉的人。</br> 岡田片折。</br> “什么事？”</br> 她問。</br> “打擾了，夏女士。”</br> 岡田片折朝她微微欠身，用一貫的刻板禮貌回應(yīng)，“曲小姐是否已經(jīng)休息？”</br> “什么事？”</br> 她又問一遍，阻攔在門口，沒有允許對方進(jìn)房間。</br> “我在，岡田小姐。”</br> 身后，響起腳步聲，聲音回答，“你要找我？”</br> 夏玉雪轉(zhuǎn)身，看見曲秋茗站立在背后，強(qiáng)撐著疲倦的，傷痕累累的身軀。</br> 她退讓到一旁。</br> “曲小姐，打擾了。”</br> 岡田片折又一次欠身，雙手背在身后，用同樣刻板冷漠的話語說，“我謹(jǐn)代表卡羅爾·威斯克斯船長來此，向您表達(dá)歉意。方才見面的時候，她說了許多不應(yīng)說的話。”</br> “沒關(guān)系。”</br> 曲秋茗聳聳肩，“反正我也沒聽懂，并且我也對她罵了挺多臟話的。我想，今天我們都有一些不冷靜。”</br> “那么既然現(xiàn)在，我們雙方都是在冷靜的前提下，或許您愿意聽一聽我的解釋？”岡田片折說，看著她，盯著她的臉，“秋茗姊妹？”</br> 稱呼的轉(zhuǎn)變，語氣的轉(zhuǎn)變。</br> 曲秋茗看著眼前的這張臉，自從昨日，至今日，相見熟識的人。此時此刻，她已經(jīng)很疲倦了，強(qiáng)撐著精神打量著對方的面孔，對方的表情。現(xiàn)在，在自己面前的岡田片折是什么樣的，工作中的狀態(tài)？</br> 岡田片折的眼神飄忽不定，目光躲閃。為什么會這樣？</br> 看起來是不是有點(diǎn)傷心，有點(diǎn)難過？</br> 自己該怎么做，面對眼前的人？</br> “不，岡田小姐。我此時并不想聽你的解釋。”曲秋茗回答，用冷漠的，掩蓋感情的平直語調(diào)說，“我今天來此不是聽解釋的。”</br> “您不想聽嗎？”</br> 岡田片折望著她，似是不愿相信她的拒絕。</br> “我不想。”</br> 她搖頭，“我想聽到的只有你的承認(rèn)。至于其他的話，辯解，否認(rèn)，解釋，我不想聽。”</br> “承認(rèn)……什么？”</br> “承認(rèn)這艘船曾經(jīng)運(yùn)載過奴隸。”</br> 曲秋茗伸手，指向背后，懸吊在天花板上的枷鎖，“承認(rèn)你們曾用這些鐐銬，束縛他人的自由。你們曾經(jīng)從那片被稱為阿非利加的土地上，買入當(dāng)?shù)厝耍`他們，違背他們的意志，將他們運(yùn)往一片新大陸，作為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在當(dāng)?shù)厥圪u。承認(rèn)，此時身處這房間中的女童，諾瑪，是一個奴隸。”</br> “……誰對您說這些話的？”</br> “我不會告訴您的，岡田小姐。”</br> 曲秋茗用堅定的，強(qiáng)撐著的目光回應(yīng)，“你還沒做出回答。你承認(rèn)我說的情況屬實嗎？”</br> “……不。”</br> 岡田片折的眼神偏移了。</br> “不？”曲秋茗微笑，“您不認(rèn)為您的否認(rèn)，有些蒼白無力？”</br> “秋茗姊妹，我相信您今晚所見之事，令您對我們產(chǎn)生了一個看法。”岡田片折說，“但是請您聽一聽我的解釋。或許，您會發(fā)現(xiàn)事情真相并非您想像的那樣。”</br> “岡田小姐，我不想聽解釋。”</br> 曲秋茗重復(fù)一遍，盯著對方，又一次拒絕，“你一定要說，那便說吧。但是我不會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br> “您覺得我會對您說謊嗎？”對面的人，說話時，聲音帶著顫抖，目光，帶著受到傷害的觸動，“我以為……您是信任我的，秋茗姊妹。”</br> “你信任我嗎，岡田小姐？”</br> 她問，“當(dāng)我第一次，主動向你問起這艘船上情況的時候。你有對我如實相告嗎？”</br> “……我說了我該說的話。”</br> “你總是很懂得組織語言，懂得用你認(rèn)為合適的詞匯描述事情。岡田片折小姐，你的翻譯水平令我贊嘆。”</br> 微笑，冷笑，“客船，乘客……事實上，你并不曾對我說起過全部實情。”</br> “我覺得，或許某些信息。您不是必須知道的。”</br> “為什么？”</br> 曲秋茗看著她，直視她雙眼中的猶豫與躲閃，“或許你也認(rèn)為，這是不道德的勾當(dāng)，是不可告人的罪惡？或許你也不認(rèn)同那位商人，威斯克斯的做法？”</br> “……我遵照我船長的指令行事。”</br> 岡田片折看著她，說，“我對卡羅爾忠誠。”</br> 沒有正面回答。</br> 也是一種答案。</br> “既然如此，岡田小姐，我就更不可能信任你了。”</br> 曲秋茗輕輕地嘆氣，偏轉(zhuǎn)目光，不能再看對面的人了，“我不能信任一個與我對立的人的話語，輕易相信利益相關(guān)者的解釋。此時我只能信任我自己，信任我親眼所見的，今天晚上，在這艘船上，我見到的是一個被恐嚇，被壓迫的女孩。一個被傷害，被束縛的女人。今晚我看到了兩個失去自由的奴隸。”</br> “可是……”</br> “我也看見了那些懸吊的鐐銬，我也聽見了威脅命令的監(jiān)工說話，我也曾經(jīng)受到了巡邏警戒的犬只襲擊。”她打斷對方，繼續(xù)說，“我相信那只能意味著一件事情。就是這艘船上曾經(jīng)存在過更多的奴隸，或許以后也還會有更多的奴隸。”</br> “如果……您錯了呢？”</br> 一聲嘆息，接著，猶豫著，問題。</br> “我不會錯的。”</br> 她回應(yīng)，“如果你認(rèn)為我錯了，那么請?zhí)峁┙o我更加翔實的證據(jù)。沒有證據(jù)，我對你們的看法不會轉(zhuǎn)變。空洞的解釋話語，是不能被采信的。”</br> 對面，沉默。</br> 但是對面的人還站在那里，還沒有走開。</br> 曲秋茗覺得自己已昏昏欲睡，已支持不住了，但她也強(qiáng)撐著身體，站在原地。她不知道對方是還想說些什么。</br> “既然如此，秋茗姊妹。”</br> 岡田片折說著，一直背在身后的雙手，遞出一冊書卷，“我很抱歉，其實我本不該試圖對您說任何無關(guān)緊要的話，浪費(fèi)您的時間。而是履行我本身的職責(zé)。您提到了證據(jù)。那正是我今晚來此的目的，我受我的上級，卡羅爾·威斯克斯的委派，來此，提供一項物證，供您明日參考。”</br> 方才的動搖，方才的音調(diào)起伏此時已消失了，轉(zhuǎn)變?yōu)橐恢币詠淼目贪搴屠淠?lt;/br> 工作狀態(tài)。</br> “這是什么？”</br> 曲秋茗接過那書冊。看起來很有年頭了，紙張邊角已經(jīng)破損，書頁已經(jīng)褶皺，封面也帶上了許許斑駁。</br> “這是卡羅爾書寫的船長日志。”</br> 對面的人說，“在此上，記錄了自船隊初次啟航，直到現(xiàn)今為止的所有記錄。您可以從中獲得和您在意的話題有關(guān)的內(nèi)容。”</br> “我一個字都看不懂。”</br> 曲秋茗翻閱，這本書中有許多文字，還有一些插圖。那些圖畫似乎是地圖，還有些生物，還有些人的肖像。但是那些文字，都是讀不懂的。那或許，如岡田片折所言，是來自英格蘭的商人，用母語所書寫的。</br> “那么，您可以找一位翻譯來協(xié)助。”</br> 對面的人回答，“考慮到我在此事中的身份，顯然我不能勝任此職。在這個碼頭周邊，有一些為商船提供翻譯服務(wù)的機(jī)構(gòu)，您一定能夠從中找尋到懂得漢語與英格蘭語的翻譯為您服務(wù)。”</br> “在哪？”</br> “我不能告訴您具體的地點(diǎn)位置，我也不能向您提供任何具體的人名作為建議。或許您可以去咨詢你們的接頭人，守宮小姐，如果您信任她的話。”</br> 對面的人用刻板的嚴(yán)肅語氣說，“并且，在我們雙方達(dá)成共識之前，翻譯的聘用支出必須由您承擔(dān)。以免我方在此事中，與貴方的行為存在任何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干擾協(xié)商事宜。請您理解，秋茗姊妹。”</br> 工作的語氣。</br> “好的。”</br> 曲秋茗合上看不懂的書，握在手中，禮貌地微笑，“我會處理好這件事情的。”</br> “在您做好一切準(zhǔn)備工作之后，您可以隨時來友弟德船上。卡羅爾和我樂意為您服務(wù)，準(zhǔn)備接受您任何合理的質(zhì)詢。”</br> 岡田片折朝她鞠躬，動作也很刻板，“最后，雖然您會不信。但我還是要向您做出保證，您關(guān)心的這對姐妹，諾瑪，和阿庫瑪。她們在我們的船上，從未受到過任何不應(yīng)有的限制與傷害。”</br> “不應(yīng)有的，什么意思？”</br> 她看著對方，對方的眼神中，只有刻板的，毫無感情的目光，掩藏所有真實的情緒，“反過來說，應(yīng)有的，又是什么意思？”</br> “您明日會知曉的。”</br> 冷冰冰的話，冷冰冰的鞠躬，“我今晚的打擾就到此為止了，希望您在這里好好休息。如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告知值夜班的水手。”</br> “我知道了。”</br> 曲秋茗點(diǎn)頭，用同樣冷冰冰的，但是強(qiáng)裝起的態(tài)度回應(yīng)，“明日見，岡田小姐。”</br> 所有，對面前此人的情緒，她都壓抑在內(nèi)心中。所有，困倦與疲憊，她也壓抑在內(nèi)心中。現(xiàn)在，絕對不是情緒化的合適時間。</br> 她伸手，準(zhǔn)備關(guān)門。</br> “請原諒我再多說一句。”</br> 岡田片折也已經(jīng)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但是又回頭，“我不知您此時，以及今后對我會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但是，無論這件事的結(jié)果如何，我始終都會以對待朋友的態(tài)度對待您。我對您的友誼和從前一樣，秋茗姊妹。”</br> 曲秋茗能聽到，這話語聲中，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雖然用詞還是刻板的生硬，但是語氣又像平時那樣了，又是……不工作時的狀態(tài)。</br> 真摯與親切的語氣，或許。</br> “我知道了。”對此，她僅僅用同樣敷衍的微笑回應(yīng)，“明日見。”</br> “早點(diǎn)休息。”</br> 面前的人這一次，確實走了。</br> 曲秋茗將門關(guān)上。</br> 感覺，有些支撐不住身體。</br> 在經(jīng)歷過一晚上的奔走，一晚上的經(jīng)歷，一晚上的戰(zhàn)斗，一晚上的風(fēng)波后。此時又經(jīng)歷了一番語言的交鋒，以及內(nèi)心情感的沖突，她終于再也支撐不住自己已經(jīng)完全疲憊的身軀。</br> 她靠著墻，一手握著收到的日志，一手扶著額頭，感覺大腦無比沉重。</br> 她想轉(zhuǎn)身，但是，只是后退了兩步，便再也保持不住平衡。</br> 倒去。</br> “小心！”</br> 她的身體被扶住。</br> 身旁，熟悉的臉，夏玉雪的臉。帶著關(guān)切，帶著復(fù)雜的情感，雖然不想表露，但眼神卻說明了一切。</br> 就像岡田片折一樣。</br> “多么奇怪的想法。”</br> 她念叨著，有氣無力地倚靠在夏玉雪的懷中，仰頭看著眼前的人，喃喃自語，“即便經(jīng)歷過那么多，見到過那么多。如今，再對話的時候，我竟然也還希望……希望能繼續(xù)維持和她的友誼，岡田小姐。雖然我知道，那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事情了。”</br> “我能夠理解你的感受。”</br> 夏玉雪如此評價，抱著曲秋茗，對曲秋茗說，“現(xiàn)在，你必須休息了，秋茗。”</br> “不，我必須保持清醒，為諾瑪……”</br> 她反抗，掙扎著，但是身體已經(jīng)不聽使喚，手中還握著書卷，那是所剩無幾的余力。</br> “休息吧，秋茗。”</br> 夏玉雪不顧她的抗議，帶她走向房間深處，將她扶到女孩安睡的床鋪對面，另一張空置的鋪位上，“我會為你們守夜的。”</br> “你做什么是你的事，我——”</br> “請讓我為你做些什么。”</br> 她打斷少女的話，看著身旁，熟睡著，未曾受到驚擾的女孩，“也為諾瑪做些什么。秋茗，請讓我參與其中。”</br> “為什么？這不關(guān)你的事。”</br> 少女的說話聲，輕輕地，斷斷續(xù)續(xù)。</br> “這是與我有關(guān)的事。”</br> 夏玉雪回答，伸手，從她的手中接過書本，像方才放置女孩的琴一樣小心對待，收入自己的衣衫中，“我雖然不曾經(jīng)歷過你經(jīng)歷過的調(diào)查，你經(jīng)歷過的危險。我雖然不曾像你這樣關(guān)注周邊，關(guān)注需要被給予關(guān)注的人。但是此時我已轉(zhuǎn)變了心意，我不想再置身事外了，秋茗。對于眼前的這件事，我不會再以與己無關(guān)的態(tài)度對待。”</br> “好吧，隨便你吧。”</br> 曲秋茗看著對方的雙眼，看著對方真誠的目光，決定讓步。并且，說實話，自己確實是無力再支持了，無力再保持清醒，“守夜吧，保護(hù)那位女孩，保護(hù)我。”</br> “我會的。”</br> 夏玉雪點(diǎn)點(diǎn)頭。</br> “……發(fā)誓。”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在做什么了，舉起身前的十字架，“對著它發(fā)誓，說，你必踐行你的承諾。”</br> 多么熟悉的誓言。</br> “我會發(fā)誓的。”</br> 夏玉雪將她的手按回去，看著她，看那雙眼的眼皮掙扎著跳動，始終不肯合上。誓言，自己雖不想說，不想再勾起對方的回憶，但還是順從了，“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多么熟悉的承諾。</br> “我歇了。”</br> 曲秋茗說著，終于閉上眼睛，安睡。</br> 夏玉雪從她的身邊站起，看著她，內(nèi)心百感交集。看著少女，回想起往事，記憶，過去。</br> 現(xiàn)在，還是不要沉湎于過去了。</br> 她再次轉(zhuǎn)身，看向少女對面的女孩，同樣睡著的。</br> 然后，離開。</br> 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坐下。</br> 其實她，說實話，在經(jīng)過了這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膽后，此時也已經(jīng)困乏了。</br> 但她不會睡。</br> 因為她已做出了承諾。</br> 夏玉雪想著，順手翻開手中的船長日志，當(dāng)然，字是看不懂的，她只能看一些插圖。插圖有地圖，有航線，也有一些從未見過的生物的繪畫，也有一些從未見過的人的繪畫。雖然讀不懂，不明所以，但至少，在這漫長的夜晚中，勉強(qiáng)能提神。</br> 插圖中有一副讓她比較注意，勾起她的回憶。那是在最前的幾頁里出現(xiàn)的一只狗，表面就是一只很普通的，街市里常見的那種狗。</br> 全身用墨水涂黑，一雙眼睛留白，看起來有些邪惡。</br>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br> 她想，她看不懂在每一章的題頭書寫的文字，但是根據(jù)紙張厚度判斷，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只狗，是否就是曲秋茗所說的，今晚那只兇惡的巡邏犬呢？</br> 狗的身邊還有一個人。用紅墨水涂畫的一個小人。</br> 那個人是否就是今晚，這船上，曲秋茗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監(jiān)工，船僮呢？</br> 夏玉雪想著，覺得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一種被勾起回憶的感覺。她并未對此細(xì)究，一副插圖而已，說明不了什么，并且，說實話，關(guān)于那些過去的記憶，此時她也不記得許多了。她繼續(xù)翻閱，看著之后的，其他內(nèi)容，雖然完全不理解其中意思。</br> 她在守夜。</br> 黑夜，滿月的月光籠罩下的無名船只。</br> 夜班水手，放下一道繩梯，一個身影攀爬下船。</br> 繩梯再次收回。</br> 那身影獨(dú)自一人，行走在碼頭上，來到了隔壁的，鄰近的另一艘船前，友弟德號。登船的舷板已經(jīng)放下，她卻停下了腳步。</br> 回頭，再對背后黑色的龐然巨船，望了一眼。在那上面，還有一個房間燈火通明。</br> 一聲嘆息。</br> 岡田片折搖了搖頭，整理自己的思緒。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經(jīng)過這一天一夜的風(fēng)波，經(jīng)過方才的交談對話，她也很累了。</br> 但是還有工作要做，許多工作。</br> 她必須讓自己恢復(fù)到工作的狀態(tài)，恢復(fù)，冷漠的，平靜的，無神的自己。</br> 她繼續(xù)，看著眼前的友弟德號，目光再次變得冰涼，工作時的目光。</br> 她踏上舷板，走上船只。沿著樓梯登上船樓，推開艙房的門。</br> “我回來了。”</br> 她對著在陰暗的房間中，獨(dú)自坐著的人說。</br> “怎樣？她聽了你的話嗎？”</br> 卡羅爾·威斯克斯，此時沒戴墨鏡，用一雙血紅的雙眼看著她，用獨(dú)特的語言問她。手中持著煙斗，說話時，口中吐著裊裊青煙。</br> “沒有。”</br> 岡田片折搖頭，“她完全沒有允許我解釋。”</br> “Itoldeththeeso.”</br> 卡羅爾嘆了口氣，又吸了一口煙，“意料之中，岡田醫(yī)師。第一印象很重要，人們往往會選擇根據(jù)他們的第一印象行動。既然曲小姐已經(jīng)認(rèn)定了我們是一個販奴集團(tuán)，那么單純依靠語言的解釋，確實是不足以令她轉(zhuǎn)變思想的。你把我的日志給她了吧？”</br> “是的。”</br> 回答。</br> “她答應(yīng)明天會來我的船上，和我進(jìn)行協(xié)商？在雙方都做足充分準(zhǔn)備的前提條件下友好地交流？”</br> “她會的。”</br> “好。”</br> 卡羅爾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在身旁的桌臺邊磕了磕煙斗，點(diǎn)點(diǎn)火星閃爍著飄落，“我想你現(xiàn)在很累了。但，還是，麻煩再幫我傳個話吧。”</br> “我聽你的吩咐，卡羅爾。”</br> “去找加德納船長。”</br> 她說，“他應(yīng)當(dāng)還在拉謝號上。讓他去聯(lián)系他手下的船員，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還有，呃……維諾先生，讓這三位先生明日早晨來我的船上報道。如果還有其他人愿意的話，讓他們也一起來。”</br> “他們需要知道來此的目的嗎？”</br> “就說是為那對姐妹的事情吧，沒必要隱瞞。”</br> “好的。”</br> “你有船僮的消息了嗎？”</br> 卡羅爾問。</br> “不，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岡田片折搖頭，“她本該已經(jīng)回來了的。”</br> “那位姐姐呢？”</br> “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阿庫瑪。卡羅爾，我想，或許船僮也正在這城里四處找她。”</br> “當(dāng)然了，嘖嘖。”</br> 卡羅爾煩悶地抽著煙，紅眼睛瞥向一旁，“或許當(dāng)時我就不該允許那對姐妹上船。到現(xiàn)在為止，她們給我?guī)Я耸裁矗恳粋€銅板的利潤都沒有，只有麻煩。這種虧本的事情以后我再也不做了。”</br> “卡羅爾。”</br> 岡田片折用她冷靜的語氣回應(yīng)，用她冷漠的目光看著對方，“請不要說這種話。”</br> “牢騷而已。”她擺了擺手，“讓水手們繼續(xù)打聽船僮，還有那姐姐的消息。有情況向我匯報吧。”</br> “好的。”</br> “做完這一切之后，你也休息吧，岡田醫(yī)師。”卡羅爾·威斯克斯又一次嘆了口氣，伴隨著一陣濃濃的青煙吐息，“唉，明天，我預(yù)感我們明天還要面對很多麻煩的事情。”</br> 1560年12月10日，禮拜四</br> 今天，我們抵達(dá)了亞美利加這片大陸，漫長的航行結(jié)束了。四艘船駛?cè)敫劭冢@里是西班牙的土地，雖然如此，當(dāng)岸上的移民，在碼頭邊見到我們這艘異國船出現(xiàn)在天際線邊，慢慢靠近的時候，還是紛紛歡呼雀躍，揮舞手帕，熱情地迎接我們的到來。</br> 這感覺很好，終于靠岸的感覺。</br> 我只想放松一下，什么也不想做。到了岸上，終于可以洗個舒服的熱水澡了。雖然現(xiàn)在是12月，在英格蘭是冬季，但我們的船隊始終在赤道一帶航行，炎熱天氣，船上早就異味難聞。我聽說這里有一個意大利人開設(shè)的很不錯的浴場，太好了。寫完這篇日志，我就要去找岡田醫(yī)師，請她和我一起去。我們可以共享一個隔間，并且可以在那里進(jìn)行一些——</br> “Irequestethyondthisparagraphbeestskipp\'d!”</br> 一個聲音打斷了朗讀。</br> 是岡田片折，站在卡羅爾的身邊，站在友弟德號船艙內(nèi)的一張長桌的一端。身邊的商人還未說話，她便已經(jīng)開口，還是刻板的語氣，但依然顯示出強(qiáng)烈的情緒。</br> “曲秋茗小姐。對方要求略去這一段敘述。”</br> 在曲秋茗的身邊，坐著兩位翻譯。</br> 其中一位對另一位說了什么，另一位則如此向她轉(zhuǎn)述。</br> “……略去吧。”</br> 曲秋茗點(diǎn)頭，伸手扶了扶額角，有些無語。她不需要翻譯也能夠猜想到下文，她寧愿自己想不到。</br> 此時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曲秋茗早晨出發(fā)，費(fèi)了許多周折，終于在碼頭周圍，尋覓到了一家提供翻譯業(yè)務(wù)的場所。她從那里請了兩位翻譯，其中一位是西方人，懂得英語與日語，另一位是漢人，懂得日語和漢語。曲秋茗覺得他們的水平不如岡田片折，有些不太習(xí)慣，但是眼下也沒得選。</br> 當(dāng)然，她還要付兩個人的定金。</br> 有了翻譯之后，她便帶著日志，回到了友弟德船上，來找卡羅爾和岡田片折。于是，那兩位開始對日志內(nèi)容進(jìn)行翻譯，向她，以及對方，以及在場的眾人朗讀。</br> 這房間里還有別人。</br> 曲秋茗看著，站在卡羅爾和岡田片折背后的三個水手模樣的男人。他們的膚色引起她的關(guān)注，其中兩人的皮膚黝黑，短發(fā)蜷曲，和諾瑪一樣。另一個則是白皮膚的西方人，不如卡羅爾那樣的蒼白。</br> 諾瑪。她將女孩托給夏玉雪照看，在無名的船上。曲秋茗不打算讓諾瑪出現(xiàn)在這里，她會獨(dú)自一人解決她自己的麻煩。</br> 她不知那三個人，和諾瑪同一種族的三個人在此做什么。</br> 證人？</br> 或許。曲秋茗想，暫且繼續(xù)聽日志內(nèi)容，再做決斷。</br> ——不過遐想終歸是遐想，眼下，我還是得先按部就班地完成記錄。</br> 拉謝號，帕拉斯號上的貨物，并沒有什么可說的，已經(jīng)按照流程完成了裝卸。拉謝號裝載的黃金，鉆石，以及帕拉斯號的武器，都放入了我在當(dāng)?shù)亻L期租賃的保險倉庫。明日我會通知買家前來取貨，在亞美利加這片新開發(fā)的土地，生意總是很好做。</br> 對于那最后一艘船，和其上的乘客，在此我要做詳細(xì)記錄，一貫如此。</br> 三個月前，在阿非利加的港口，我從當(dāng)?shù)氐呐`販子，邦素手中，購買了數(shù)量為七十八人的奴隸。不出我所料，其中多數(shù)人都是因為當(dāng)?shù)夭柯鋺?zhàn)亂，被俘虜?shù)膽?zhàn)士，以及喪失家園的流民，和往常一樣。另有一些，則是被拐賣來的居民。對于這種事情，我總是感覺頭疼。</br> 但我還是依照流程去處理了。在取得了邦素簽字的契約，向他付清全款之后。我向這些奴隸宣布，他們已歸我所有。但是我會取下他們的枷鎖和鐐銬，返還原本屬于他們的人身自由的權(quán)利，即，他們可以憑自己的想法決定自己的去向。</br> 他們可以選擇留在此處，返回自己的家——如果還有家的話。</br> 他們也可以成為我的船員，但這一選擇名額有限。我的船隊離港的時候，人手并不匱乏，我不需要超出預(yù)算的，未經(jīng)培訓(xùn)的水手。</br> 或者，他們也可以選擇搭乘我的船只，前往亞美利加，那片對他們來說陌生的土地，就像大多數(shù)被作為奴隸變賣的同胞一樣。但不同的是，他們是契約工。我會將他們介紹給我認(rèn)識的雇主們。他們會受雇工作，主要是農(nóng)活，也有其他一些如手藝匠之類的活計。他們也會得到報酬，得到居住的房屋。</br> 并且，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選擇是否要接受工作，可以選擇自己的雇主，這是雙向的，平等的雇傭關(guān)系。沒有強(qiáng)迫，也沒有不公，并且，他們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只要他們不傷害別人，遵守當(dāng)?shù)氐姆伞?lt;/br> 我向他們保證，我的客戶是可以信任的，會以公正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會用文明的方式，對他們進(jìn)行教育。只要工作，他們就可以獲得報酬——當(dāng)然，同樣的，不工作就沒有報酬，天經(jīng)地義。</br> 在我說完了這一切之后，他們都理解了我的意思。在此多謝蘇女士，她給我提供了一位有力的助手。在船僮加入我們之前，向這些來自各個部落，語言互不相通的人們做這樣的講述至少要耗去我兩天的時間，結(jié)果總還是會有人不明白我的意思，稀里糊涂地上了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很快的，這些人們便做出了各自的選擇。統(tǒng)計如下：</br> 留在當(dāng)?shù)兀迦?lt;/br> 受我本人雇傭，七人（這是我的名額上限）</br> 前往亞美利加，五十六人</br> 五十六人，這個數(shù)字令我很滿意。</br> 如今，這五十六人，搭乘我的客船，經(jīng)歷三個月的航行，以契約工的身份，來到了這里。其中，許多都是青年男女，也有幾個跟隨父母的嬰兒，也有幾個沒有父母的孤兒，也有幾個什么親人都沒有的老人。我想我可以為他們找尋到合適的，愿意雇傭他們的雇主。若這五十七人都可以被雇傭的話，我獲得的中介費(fèi)足以彌補(bǔ)那二十二人的損失。這一趟我相信自己是可以盈利的。</br> 但是眼下，那五十六人還必須待在客船上，船僮會管理他們的。這一路上她很好地照看著他們，她，和那只狗。我不好說，有時候見到那巨犬我也會害怕，但至少目前還沒有人被犬只襲擊受傷，我想我可以信任船僮。這五十六人現(xiàn)在還不能離開船，這是為他們自己的安全著想。</br> 面對現(xiàn)實吧，這個世界，對他們那樣膚色的人，并不抱有許多善意。人們總是會害怕自己不了解的人與事，由此產(chǎn)生無端的暴力與不公的歧視，這真是可悲。</br> 這篇日志就寫到這里了。我不想再多說什么了，關(guān)于這些特殊船客的事情，總是令我情緒低落。我該去找岡田醫(yī)師，邀請她一起沐浴。那會讓我的心情好些。</br> 日志記錄到此結(jié)束。</br> 1560年12月10日，禮拜四。于西班牙所屬巴拿馬灣</br> C·威斯克斯</br> “然后，如果您愿意的話，曲小姐。向后翻兩頁，閱讀二月二十五日的日志。當(dāng)然，如果您想按順序一篇篇閱讀，我沒有什么意見，只是那有些浪費(fèi)時間。”</br> 1561年2月25日，禮拜四</br> 今天的天氣很好，是二月末的一個晴天，正適合出海航行。</br> 在經(jīng)過漫長的休整之后，我們終于離開了巴拿馬灣，向著此次環(huán)球航行的下一站進(jìn)發(fā)。接下來，船只會向南，繞過火地島再向西方，去往日本。沿途如果遇到港口，我會稍作停留，看看能不能順便做點(diǎn)小買賣。</br> 說實話，我對這種航行感到不滿。要知道，我們的航線是從北向南再向北，沿著南亞美利加的海岸繞了一圈。這實在是太耗費(fèi)時間了。從地圖上看，巴拿馬灣所處的位置，陸地明明就只有窄窄的一道，然而就是這窄窄一道，便將大西洋和太平洋分隔開來，令我損失了許多不必要的時間。</br> 時間是最昂貴的開支，安提豐如此說。</br> 我聽說西班牙已經(jīng)計劃在巴拿馬這里開鑿運(yùn)河，連通東西兩邊，我對這個計劃表示絕對的支持。雖然我覺得，或許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運(yùn)河通航，也體會不到這便捷了。</br> 現(xiàn)在還是來記錄一下生意的事情。</br> 黃金，香料，鉆石，武器……這些貨物的售賣交易非常順利，沒有出現(xiàn)任何偏差。該支付的錢也都支付了，我需要買入的貨物，酒水，煙草，咖啡，辣椒等特產(chǎn)也都順利購進(jìn)。至于客船上的那些契約工們，我也將所有人推銷了出去，甚至包括老人和孤兒，有幾位雇主家里需要傭人看孩子，正好能幫上忙，嗯。一切如我料想的那樣，我從中獲得的中介費(fèi)果然數(shù)字可觀。</br> 和往常一樣，我留下了每一個人曾經(jīng)戴過的枷鎖，將它們懸掛在他們曾經(jīng)待過的臥室中，我讓每個人刺破指尖，把血滴在各自的鐐銬上。每次這樣做的時候，我都感覺很怪異，這像是某種異端崇拜。</br> 船僮本身也曾明確說過，她不信仰我們的宗教。說實話，我其實也不是個模范的虔誠基督徒，不像岡田醫(yī)師。但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種做法的確有很奇妙的效果。這是船僮要求我做的事情，那小孩說，只要這樣做了，她便可隨時監(jiān)控那些枷鎖曾經(jīng)的佩戴者的動向，他們每個人的安全，每個人的位置。</br>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吧？但那確實是真的。她初到船上的時候，曾經(jīng)準(zhǔn)確地向我匯報過，某些我輕易信任的雇主，違背我們的約定，對經(jīng)由我中介推薦，雇傭的勞工，我曾經(jīng)的乘客施加了暴行，侵犯，甚至奪取了一些人的性命。</br> 經(jīng)由我的查證和詢問，不幸的，情況屬實。那些雇主，如今我自然已與他們不再有生意上的往來，因為他們現(xiàn)在均已身亡。當(dāng)然，與我無關(guān)，那些人或者是因為打獵，遭到野獸襲擊，或者走夜路被悍匪殺害。那些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本人正乘船在外經(jīng)商，我可不在場，我是清白的。</br> 某種冥冥之中的懲罰，我想。</br> 現(xiàn)在，我做生意的，面對的客戶，都是我可信任的善良正直的人。現(xiàn)在，我不曾再聽過船僮有任何匯報。</br> 然而類似這樣的慘劇，我相信在亞美利加那片大陸上，在世界各地，總還是會存在的。違背道德的犯罪總是不會消亡。即便有懲罰，即便有東方人信奉的所謂報應(yīng)，無辜的受害者，懲罰和報應(yīng)無法彌補(bǔ)他們，他們的傷疤是不會消去的。</br> 我可以保證，經(jīng)由我手的那些曾經(jīng)的奴隸，那些自由人，不受不應(yīng)有的傷害。但是這保證僅能出自我的個人意愿，而非確實的，普遍的可作為法律去推廣落實。然而即便有法律，有教條，就可以約束到人們了嗎？</br> 這世界上有多少地方，人們還過著原始的生活。即便是受宗教熏陶，自詡文明開化的我們，到了海上，獨(dú)處在船上，隔絕于世，即便有任何違法行徑，誰又能知曉，又能作證，又能懲罰？我曾經(jīng)聽說過許多淪落為奴者的悲慘處境，在運(yùn)輸?shù)穆吠旧希谥魅说牡乇P中。被束縛，被強(qiáng)迫，被毆打，被區(qū)別對待。</br> 更遺憾的是，我能夠明白他們?yōu)楹螘艽舜觥Ｊ`可以確保持續(xù)穩(wěn)定的勞動，強(qiáng)迫能夠提高工作效率，毆打是一種有效的培訓(xùn)，而區(qū)別對待則令這一切聽起來正當(dāng)，便于施行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做一些違背良心的事情又如何？道德觀念和金錢比起來，自然是后者要更加實在。</br> 為什么這世界上總是會有罪惡的事情發(fā)生？因為我們總想追求利益最大化。</br> 我怎么總是在日志里寫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表達(dá)我無關(guān)緊要的看法？這是航海日志，不是論文，更不是傳道宣講，我該學(xué)著控制自己的思緒了。</br> 今日出海，無事發(fā)生。</br> 1561年2月25日，禮拜四。于巴拿馬灣</br> C·威斯克斯</br> 1561年3月28日，安息日</br> 今天有事情發(fā)生了。</br> 在向南行駛的途中，拉謝號船長加德納先生，向我們示意，他在海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一艘小船。一開始我并未把這當(dāng)一回事，考慮到他的精神狀態(tài)。</br> 在加入船隊之前，加德納船長的拉謝號是一艘捕鯨船，直到一次出航，他的兒子在日本海某處被一只******抹香鯨吞噬，他便放棄了捕鯨。拉謝號也就成了我名下的商船之一，加德納船長為我工作。</br> 即便如今，加德納先生也未能從喪子之痛中解脫。總是會出現(xiàn)幻覺，認(rèn)為自己能在海上看到某艘小艇，找回自己的親人，多么不幸的悲劇。</br> 所以他這次聲言，我起初也未當(dāng)一回事。但是他信誓旦旦堅持自己的觀點(diǎn)。于是最終，我允許轉(zhuǎn)變航向。結(jié)果證明加德納先生時正確的，隨著船只行進(jìn)，我們的確看見了一艘漂浮在海上，很不顯眼的一只小船。它就像救生艇那么大，隨波逐流。它怎會漂流至此的？</br> 拉謝號率先靠近，加德納先生親自放下小艇，帶領(lǐng)水手急切地向那里劃去。我站在友弟德上，看著他接近小船。</br> 很遺憾，也是必然的，現(xiàn)實又一次讓加德納先生失望了。那漂流小船中的，自然不會是他早已身亡，沉眠海底的兒子，而是一個女人和女童。發(fā)現(xiàn)時，她們都已昏迷了，可能是因為海上的日曬以及缺水。</br> 加德納先生，即便悲傷，依然盡職地率領(lǐng)水手，將這兩人搬上拉謝號，他是一位正直的有良心的好人。聽說了那兩人的情況后，岡田醫(yī)師和我自然也乘著小艇到了拉謝號上。在那里我第一次和她們見面。</br> 看著她們的黑皮膚，瘦削身形，以及手臂，脊背上還未愈合的鞭笞傷痕。我便已能猜想到，這兩人一定是不堪折磨，偷船逃亡至海上的奴隸。</br> 岡田醫(yī)師對她們做了檢查。那位女童的情況要好一些，但是女人的情況不容樂觀，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燒。岡田醫(yī)師開始救治工作，這兩人一直昏迷著，女孩的口中喃喃自語，但是我們始終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br> 終于，直到晚上，深夜，女孩醒了。</br> 恩杰巴先生試圖詢問她情況，結(jié)果兩人的語言并不相通。</br> 最終我選擇讓船僮來交流。</br> 今天晚上，月色晦暗。船僮來到了拉謝號上，她果然從女孩的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但也不全，也很片面，畢竟，這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孩。若是那女人能蘇醒過來就好了，或許她會告訴我們更加詳細(xì)的經(jīng)過。</br> 但總之，孩子的描述和我原先的猜想大致相符，她們因為不能完成工作，被主人毒打，那女人便帶著她逃跑，上了船，漫無目的漂流至今，直到遇到我們。</br> 我讓她們兩人暫時就在拉謝號上的一個房間里安歇。</br> 那女童名叫諾瑪，意為飛鳥。那女人是她的姐姐，叫做阿庫瑪，意為利斧。她們都是阿肯族人，說的是阿肯語。</br> 岡田醫(yī)師對我說起一件事，她說，阿庫瑪在日語中，是“惡魔”這一詞的發(fā)音。我覺得這個巧合有些不太吉利。</br> 迷信是不可取的。</br> 當(dāng)拉謝號最初發(fā)現(xiàn)她們的時候，女孩的手中一直緊握著一柄琴。醒來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柄琴。這樂器有點(diǎn)像意大利人的曼陀林，或者西班牙人的吉他。看樣式，似乎是從她故鄉(xiāng)，一直隨身攜帶而來的民族樂器。它叫做班卓。</br> 1561年3月28日，安息日。于法蘭西屬巴西海域</br> C·威斯克斯</br> “這里有個詞被涂掉了。”</br> 待翻譯讀完這一段后，曲秋茗中斷閱讀，指出，“什么樣的抹香鯨？”</br> “那無關(guān)緊要，曲小姐。不過是個形容詞。”卡羅爾回答，岡田片折翻譯，“一只‘兇惡的’抹香鯨。”</br> “無關(guān)緊要？”</br> 曲秋茗內(nèi)心懷疑地看著對方，“那你為什么要涂掉這個詞？”</br> “因為我認(rèn)為這個詞帶有人類的感情色彩。一只僅憑本能行動的動物，不能稱其為兇惡。”</br> “是嗎？”</br> 她并不相信這個答案。但這確實，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不值得深究的細(xì)節(jié)。</br> 讀到這里，曲秋茗已經(jīng)從自己面前的這本日志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以前未曾發(fā)現(xiàn)過的信息。并且，這些信息反映出的，和她原先預(yù)想的，有一些區(qū)別。</br> 關(guān)于無名的客船。</br> 關(guān)于奴隸的鐐銬。</br> 以及，關(guān)于阿庫瑪，和諾瑪。</br> 和她的預(yù)想，她親眼所見的并不相符。</br> 該相信哪一個？是自己看到的，還是此時自己聽到的？</br> 曲秋茗抬頭，望向?qū)γ妗？_爾·威斯克斯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墨鏡，將目光掩藏住，對方面無表情，她無法猜測，這個白皮膚的商人在想什么。</br> 商人背后的那三個水手，看起來百無聊賴。想必是對這種冗長的聽證一點(diǎn)興趣也沒有。他們在這里做什么？充當(dāng)了什么樣的角色？在日志中，他們又充當(dāng)了什么樣的角色？</br> 曲秋茗不知道。</br> 她又望向?qū)锲邸?lt;/br> 岡田片折也回望她，她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些關(guān)切，一些低落。是否是因為昨夜并不愉快的見面？是否是因為自己拒絕了對方的解釋？昨夜，岡田片折是想解釋什么呢？想說的話，是不是就是這日志中的話？</br> 曲秋茗不知道。</br> 她低頭，看向日志。</br> Nnomaa.</br> 諾瑪。</br> 曾經(jīng)遭受毒打，逃跑的諾瑪。漂流在海上，昏迷的諾瑪。被發(fā)現(xiàn)，被營救上船的諾瑪。受到救護(hù)，蘇醒過來的諾瑪。她的名字是“飛鳥”的意思。</br> 而且她一直帶著那柄琴。樂器的名字是班卓琴。</br> 曲秋茗回憶起，聽到過的，女孩的琴聲，女孩的歌聲，一首故鄉(xiāng)的曲子。用自己，用沒有人能夠聽懂的語言，歌唱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音樂。</br> 諾瑪還好嗎？</br> 她想。</br> 女童現(xiàn)在和夏玉雪在一起，一起留在無名船上。夏玉雪會照看好，保護(hù)好這孤獨(dú)無依的孩子嗎？就像她對自己承諾過的那樣？</br> 她們此時在做什么？</br> “曲小姐？”</br> 對面，卡羅爾詢問，岡田片折翻譯的聲音令她中斷遐思，“我們可以繼續(xù)閱讀了嗎？還有很多日志記錄，我需要請您聽一聽。還有很多情況需要讓您了解。”</br> 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br> 夏玉雪站立在甲板上，看著遠(yuǎn)處的海洋，遠(yuǎn)處的藍(lán)天，遠(yuǎn)處的白云。陽光讓她感覺有些刺眼，有些暈眩。這是正常的，她熬過了一整個夜晚。只在上午的時候淺睡了一會。不敢睡得太深，不敢放松警惕。</br> 因為她向曲秋茗發(fā)過誓言，要保護(hù)一位孩童。</br> 她看著身邊，在船舷邊靠著的，一柄琴。屬于那女孩的琴。</br> 女孩就在不遠(yuǎn)處，趴在欄桿邊上。</br> 諾瑪。</br> 諾瑪踮著腳，肩膀探出船舷外，低頭，望著船邊的海面，一動不動。女孩此時能夠看見的，應(yīng)當(dāng)只有浪花，只有空蕩蕩的海水，再無其他。</br> 夏玉雪相信，昨夜，女孩的姐姐，正是從此處墜船。</br> 她看著諾瑪?shù)膭幼鳎此⌒。菹鞯谋秤埃此贡成媳摅椎暮圹E。看她急切地，不安地向下張望，尋找，搜索自己唯一的血親的蹤跡。女孩什么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海水不停歇地流動著，早已將曾經(jīng)的一切蹤跡洗刷干凈。</br> 女孩更努力地踮著腳，徒勞地，卻又固執(zhí)地尋找著。夏玉雪看她幾乎整個上半身都要探出舷外，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害怕她會不小心落入水中，就像……她的血親一樣。</br> 于是夏玉雪走過去，輕輕地，伸手。碰上女孩的肩膀。</br> 指尖甫一觸碰，女孩便警覺地轉(zhuǎn)身，向后退去。面朝著她，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她。</br> “小心點(diǎn)……諾瑪。”</br> 她輕輕嘆氣，說，明知道對方完全聽不懂她的話，“別掉下去了。”</br> 女孩什么話也沒說。依然懷疑地看了看她，而后，走開。</br> 回到夏玉雪剛才站立的位置，拾起了琴。</br> 夏玉雪望著她，不知該說什么，實際上，說什么都沒有用處，語言是不相通的。</br> 感受著女孩的警覺，女孩的緊張，女孩的不信任。看著女孩對自己的疏遠(yuǎn)，夏玉雪不由得感到心酸。知道自己，對眼前的人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br> 這孩子經(jīng)歷過什么？</br> 她想。</br> 望著遠(yuǎn)處的藍(lán)天，遠(yuǎn)處的大海，遠(yuǎn)處的天際線。</br> 離開了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在未知的情況下，登上一艘未知的船。前往一片未知的土地，在不見天日的船艙中度過無數(shù)個日夜，在陌生的田地荒野中勞動過無數(shù)個日夜。風(fēng)吹，雨打，日曬，以及人為的責(zé)罵與鞭笞。她相信是這樣的。</br> 在她面前的女孩，諾瑪，是一個奴隸。</br> 曾經(jīng)，至少還有家人陪伴，還有血親分擔(dān)苦痛。曾經(jīng)，她至少還可以與她的姐姐說話，用只有她們可以懂得的語言對彼此交流，成為彼此唯一的依靠。</br> 然而如今，連姐姐也不在身邊了。</br> 孤獨(dú)的奴隸。</br> 夏玉雪不禁想，如果曲秋茗在此，諾瑪是不是會對少女，至少比對自己要稍微親近一些。曲秋茗至少還曾經(jīng)和女孩見過面，和女孩共同經(jīng)歷過事情。而她，卻只是一個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的陌生人。</br> 然而曲秋茗現(xiàn)在也不在，在友弟德號上，聽著商人，那個將諾瑪帶到此處的船商的解釋。</br> 夏玉雪不知道那解釋會是什么。昨夜，岡田片折到來的時候，說過，保證過諾瑪不曾在這船上受到過不應(yīng)有的傷害。當(dāng)然應(yīng)有不應(yīng)有，本身也是個因人而異的詞匯。</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岡田片折。夏玉雪想，她們曾經(jīng)究竟是如何對待這個女孩的呢？</br> 女人又是否知道女孩和阿庫瑪?shù)拇嬖冢?lt;/br> 她想，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如果現(xiàn)實正如曲秋茗所預(yù)料的那樣，充滿了低劣的罪惡。那么女人對著一切又是否知情？</br> 她又想起岡田片折的那句話，如果秋茗是錯誤的呢？</br> 那么現(xiàn)實又是什么樣子的？</br> 夏玉雪此時希望那女人現(xiàn)在能出現(xiàn)在這里，給自己一個答案，正確不正確與否，至少能讓自己知道更多的信息。</br> 自己現(xiàn)在真的是對身邊的事情一無所知。</br> 夏玉雪輕笑，怪誰呢？難道不是自己對周遭一切漠不關(guān)心嗎？</br> 此時想關(guān)心了，也無從可關(guān)心的起。她對著女孩來說，是一個語言不通的陌生人。諾瑪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圖，她也完全不明白諾瑪?shù)囊鈭D。沒有交流也沒有溝通。她什么也做不了，保護(hù)，或許是唯一能做的。</br> 但她還想做得更多。</br> 怎么做？</br> 身后，傳來琴弦的顫動聲。</br> 夏玉雪看著女孩，抱著那架琴，調(diào)整著琴柱，撥弦試音。這琴，圓圓的琴身蒙著皮，長長的琴頸連接琴頭，五根琴柱牽著五根弦。它有什么名字？</br> 不知道。</br> 曾經(jīng)，她自己也有一架琴，一架陪伴了許久的琴。七弦古琴。</br> 回憶起自己的過去，夏玉雪的手指，又開始，在空中，毫無作用地?fù)軇印Ｓ洃浿械那僖舨辉懫穑洃浿械木跋笠膊辉俣雀‖F(xiàn)……算了吧，琴已經(jīng)沒有了，過去也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她最好還是不要總關(guān)心自己的過去，關(guān)心現(xiàn)在吧，身邊人的現(xiàn)在。</br> 現(xiàn)在，女孩抱著琴，調(diào)音。</br> 琴弦顫動，聽起來很清脆。女孩撥一撥琴弦，調(diào)一調(diào)音。那五根弦，對應(yīng)的自然不是自己熟悉的五音。這不是自己的琴，是女孩的，從女孩的故鄉(xiāng)而來。</br> 女孩的故鄉(xiāng)，在遙遠(yuǎn)的一片大陸上。向著東邊，很遠(yuǎn)，西邊，也很遠(yuǎn)。如果商人所言屬實，這世界是一個球體，陸地與海洋相連并無邊界的話。</br> 女孩的故鄉(xiāng)，是什么樣子的？</br> 夏玉雪想，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自己永遠(yuǎn)也去不到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br> 女孩呢？她又可以回去嗎？</br> 夏玉雪看著諾瑪抱著琴，蹲坐在地上，低垂著頭專注地調(diào)弦的樣子。她不僅感到有一些悲傷，為面前離鄉(xiāng)的孩童。</br> 諾瑪已將所有的音調(diào)好了。</br> 短短的，不成曲的琴音消失了，四周，寂靜，唯有海浪的聲音依舊。</br> 接下來，就要開始彈奏。</br> 夏玉雪想，站在女孩對面，靜靜等待著。</br> 開始。</br> 女孩的左手，按著琴頸上的弦，右手，撥弦。清脆，干凈，短促連續(xù)的琴音響起了。</br> 一開始，只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起手，重復(fù)的小節(jié)，作為引入。</br> 這不是夏玉雪熟悉的曲調(diào)風(fēng)格。當(dāng)然，這不是自己熟悉的琴音。</br> 這曲調(diào)，來自女孩的故鄉(xiāng)。</br> 多么，不曾聽過的陌生曲子。</br> 是關(guān)于什么的？</br> 自己是第一次聽到女孩彈琴。夏玉雪想，昨天晚上，曲秋茗曾經(jīng)聽過一次，但是，曲秋茗不會對她說聽到了什么，也說不出來，音樂是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的。</br> 夏玉雪能做的，就只有聽。</br> 聽。</br> 重復(fù)的小節(jié)引入之后。諾瑪，這個女孩，稍稍停頓了一下，而后左手稍稍變換了按弦的位置，右手也對應(yīng)換位。</br> 曲調(diào)變換，還是音節(jié)在重復(fù)，當(dāng)然了，總是這樣的。現(xiàn)在，重復(fù)的音節(jié)彼此聯(lián)系更加緊密，諾瑪按弦撥弦的手不停地變換著位置，一首曲子就這樣彈奏出來了。</br> 是關(guān)于什么的？</br> 這充滿異域風(fēng)情的曲子，關(guān)于女孩，故鄉(xiāng)的曲子。</br> 聽起來，很陌生，又有一點(diǎn)熟悉的感覺。</br> 夏玉雪的手指，此時已不再像剛才那樣毫無規(guī)律，雜亂地?fù)軇幼约合胂笾刑摕o的琴弦了。她的指尖一點(diǎn)一點(diǎn)，跟隨著女孩琴聲的節(jié)奏，打著節(jié)拍。</br> 好熟悉的聲音。</br> 多么奇怪的想法，這是完全陌生的一首曲子。</br> 她輕輕地點(diǎn)頭，一言不發(fā)。對面，諾瑪也隨著雙手彈琴的動作，輕輕地前后搖晃起身體，低著頭，沒有看夏玉雪，沒有看四周的海，四周的天與云，只是低頭，看自己的手，聽自己的琴音，彈自己的琴。</br> 夏玉雪從音樂聲中感觸到了什么。她的指尖，漸漸地，不再只是簡單地打著節(jié)拍，開始跟隨著女孩的手的動作，跟隨著，做著相同的變換。</br> 左手，按弦，右手，撥弦，就像過去一樣。</br> 她自己，曾經(jīng)為自己譜過一首曲子，但那始終未完成。總是，缺少了什么，總是，還有要改動，要精細(xì)的地方。</br> 自己曾缺少什么呢？</br> 夏玉雪想。</br> 自己曾經(jīng)譜寫的，屬于自己的琴曲，又是什么呢？</br> 她聽著。</br> 不再去想僅僅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漸漸，投入到對面，諾瑪?shù)那俾曋小?lt;/br> 那是怎樣的景象？</br> 是陽光，熾熱著地，鋪灑一片大地。</br> 是藍(lán)天，一望無際的蒼穹。</br> 是白云，淡淡地，邊緣緩緩融入天空背景。</br> 是樹木。</br> 高高的樹木，樹干漆黑，從中生出的枝丫，向著四周擴(kuò)散，分叉，漸漸變得細(xì)小，扭曲著，錯綜復(fù)雜地指向空中。因為陽光的烘烤，看起來如同焦枯一般。然而，仔細(xì)看，可以發(fā)現(xiàn)，在那細(xì)小的枝條上，同樣細(xì)小的，翠綠的葉片。m.</br> 這里并不是荒涼的焦土。</br> 看，遠(yuǎn)處有山，小丘，是綠色的青山。</br> 遠(yuǎn)處，有密林，是綠色的密林。</br> 這里是有生命的。</br> 偶爾，可以聽見云雀的聲音，在陽光下，小小的鳥兒，飛向空中，在藍(lán)天下?lián)渖戎岚颍宦暩甙旱模谏n穹之下回響的鳴啼。</br> 飛鳥。</br> 諾瑪。</br> 夏玉雪靜默地，聽著，感覺自己腦海中，一副立體的景象，漸漸展現(xiàn)。她能看到藍(lán)色的天，她能感覺到熾熱的陽光，她能嗅聞到，干燥的空氣，能聽到，風(fēng)的聲音。</br> 風(fēng)，輕輕刮拂。</br> 并不令人覺得涼爽，在這片炎熱的土地上，風(fēng)迎面吹來，是帶著熱度的，熱浪。</br> 風(fēng)，吹拂著，吹拂，遠(yuǎn)處的樹林。</br> 吹拂枯木的細(xì)葉。</br> 吹拂，帶著沙與塵，那是這片土地的氣息。</br> 吹拂……</br> 夏玉雪聽見了歌聲，是諾瑪開口，用孩童稚嫩的，響亮的嗓音，用獨(dú)屬于那遙遠(yuǎn)地方的語言編詞，應(yīng)隨著琴聲而起的一首歌。</br> 她不懂得其中內(nèi)容。</br> 但是，她可以感受，可以想象。</br> 風(fēng)，在吹拂著。</br> 在藍(lán)天之下，在群山與密林的包圍之中，在炎熱的土地上，涌起陣陣波濤。</br> 金色的波濤。</br> 那是，枯黃的野草。</br> 生長，及至腰間的位置。</br> 細(xì)細(xì)的草葉，連綿地，密布著，交織著，尖稍，在風(fēng)的吹拂下，搖曳著。</br> 四面八方，無邊無際，生長著，存活著。經(jīng)受陽光炙烤，經(jīng)受熱浪洗禮，干枯的，金色的野草。</br> 夏玉雪看見了一片草原。</br> 一片廣袤無垠的，向著遠(yuǎn)處融入群山密林懷抱的草原。</br> 枯黃，或許。</br> 然而是有生命的。</br> 有蟲兒，在草尖上爬動。</br> 有田鼠，在草下穿梭。</br> 那高舞于空，啼鳴的云雀，也收斂起翅膀，俯沖，俯沖，落入草叢之中。</br> 天空中的云，還很淡。這是一個干旱的季節(jié)。</br> 然而，會有雨的。或許要過很久，又或許不過很久，但是會有雨從空中落下。</br> 那時干枯的野草，會再度變得翠綠，草叢中，會有五顏六色的花朵。那漆黑的樹木，也會再此枝繁葉茂。遷徙的鳥群也會再次返回，遷徙的野獸也會再次返回。這片草地將會再次，向這世界展現(xiàn)生命的堅韌與頑強(qiáng)。</br> 此時此刻，是金色的。</br> 夏玉雪想象著，聽著琴音，聽著女孩的歌聲，她自己，也置身草叢之中。</br> 伸手，便可碰觸草尖。</br> 多么熟悉的感覺。</br> 多么陌生的感覺。</br> 這是什么？</br> 她想，這是女孩的故鄉(xiāng)嗎？是那片遙遠(yuǎn)大陸的自然風(fēng)光嗎？</br> 很遙遠(yuǎn)，無論，是向東而行，還是往西而去，都很遙遠(yuǎn)。</br> 但此時是那么近。</br> 她就在這里。</br> 陌生，聽不懂的語言，不曾見過的樂器。</br> 熟悉，在音樂聲中，構(gòu)造出一個同屬于彼此的天地。</br> 這世上的所有人，都身處其中。</br> 忽略表面的差異，忽略彼此的不同，內(nèi)心，人與人是可以相通的。可以共情，可以感受，可以體會彼此，就在音樂聲中，感受到互相的一份真情。這是多么美麗的事情。</br> 夏玉雪被感觸了。</br> 她沉浸在諾瑪?shù)囊魳仿曋校种覆蛔〉攸c(diǎn)動，和諾瑪一起，譜寫這樂曲。</br> 這音樂多么動人。</br> 她想。</br> 這音樂，可以更加動人。</br> 是的，琴音，歌聲，很美麗，但是，還可以有更多。</br> 野草的世界，也可以有更多的生命。</br> 可以有，鼓。</br> 健碩的野牛，輕盈的羚羊，成群結(jié)隊地跑動著，蹄子踏過土地，發(fā)出低沉的響聲。</br> 可以有，長笛。</br> 體型龐大的巨象從林中漫步而出，對著天空展示潔白的象牙，發(fā)出高亢的叫聲。高個子的麒麟鹿，伸長了脖子，啃食樹冠頂端的綠葉。</br> 可以有，沙錘。</br> 狐貍與豺狗，在草叢中跳躍。</br> 可以有，響板。</br> 狒狒荒地里在吼叫。</br> 可以有，豎琴。</br> 獅群，也出現(xiàn)在草原上。</br> 可以有，號角。</br> 獵人也來了。</br> 可以有，許多，許多。蜘蛛在枝條間結(jié)網(wǎng)，蒼鷺在河邊佇立，沙灘邊有鱷魚曬太陽，天空中有鷹隼盤旋。</br> 可以有部落，可以有家庭，可以有父母，可以有兄弟，可以有姐妹……</br> 如今，卻只有琴音。</br> 如今，只有諾瑪在彈琴，唱歌。</br> 孤獨(dú)，的確。</br> 夏玉雪聽著樂曲聲，想著，看著眼前，獨(dú)自奏樂的女孩。孤獨(dú)，遠(yuǎn)離了故鄉(xiāng)，遠(yuǎn)離了親人，遠(yuǎn)離了草原，成為一個孤獨(dú)的孩子。失去了與他人溝通，交流，對話的能力。</br> 但是音樂聲，卻令自己感覺到了親近。</br> 也許，可以做些什么。</br> 為了自己，為了諾瑪……</br> 女孩的歌聲，停止了。</br> 琴聲，還在響。</br> 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慢慢地，變得輕，變得緩，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淡淡地消逝。</br> 這一曲結(jié)束了。</br> 但是在夏玉雪的腦海中，草原的景象，依然清晰。</br> 她走近女孩，影子落在女孩面前。諾瑪抬起頭，看著她，目光中依然有低落的情緒，依然有面對陌生人時的不安。</br> 她輕輕彎下腰，面對女孩，蹲下，平視著眼前的孩子。</br> 夏玉雪在微笑。</br> 女孩望著她。</br> 她伸手，試探著，伸出，輕輕地點(diǎn)在，女孩抱在身前的琴上。</br> 女孩稍稍向后移動了一分，看著她。</br> “諾瑪。”</br> 她開口，呼喚。諾瑪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夏玉雪的手從琴上收回，指了指自己，介紹自己，“夏玉雪。”</br> 諾瑪看著她，猶豫著，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br> 她微笑。</br> 又一次伸手，又一次試探著，將手放上琴。</br> 這次，女孩沒有向后退。</br> 她的指尖，勾住一根琴弦，輕輕地，撥動。許久，沒有如此觸及實體了。</br> 琴弦顫動，發(fā)出清脆的聲音。</br> 諾瑪?shù)皖^，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她。</br> 她又撥動，另一根弦。</br> 只是簡單的撥動，沒有按弦，沒有抹，捻等技巧。她只是撥弦。</br> 一根，另一根。</br> 夏玉雪在彈一段簡簡單單的曲子片段。音調(diào)起伏，合著節(jié)拍，雖然簡單，但她自己認(rèn)為，這短短的一小節(jié)，還是很好聽的。</br> 諾瑪也這樣覺得嗎？</br> 她看見，眼前的女孩，輕輕地，笑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諾瑪?shù)男θ荩彩侵Z瑪，自從昨夜的風(fēng)波后，第一次微笑。</br> 她伸手，按著琴。用目光，用微笑，詢問。相信不需要語言，對方也可以理解。</br> 諾瑪理解了。</br> 伸手，將琴，向她遞近。</br> “謝謝。”</br> 她輕輕點(diǎn)頭，說著，接過琴。在諾瑪?shù)拿媲氨P腿而坐。</br> “我……從沒彈過這種樂器。”她用自己的語言對女孩說。一邊說，一邊試著撥了幾下，按照她自己的記憶，調(diào)了調(diào)音柱。她抱著琴，手法和諾瑪略有不同，“我學(xué)過一點(diǎn)琵琶，我試試看，閑一根弦彈一下。”</br> 諾瑪看著她。</br> “彈什么……我不知道，《紫竹調(diào)》吧。”</br> 夏玉雪開始彈奏，“彈出來恐怕有點(diǎn)怪怪的。”</br> 這首江南小調(diào)，奏曲輕快活潑，只是用自己手中的樂器彈起來，聽著和自己想象不太相同的聲音，她想，是有點(diǎn)怪怪的。</br> 然而諾瑪聽得卻很認(rèn)真。這女孩自然是沒聽過這首曲子的，就像自己也沒聽過她的曲子一樣。陌生。</br> 夏玉雪聽著自己彈得怪怪的曲調(diào)，看著對面，女孩的表情。她自己忍不住笑了。</br> 這樣也挺好。</br> 她想著，無所謂。她就按她自己的指法來用這異國的樂器彈一首曲，給自己眼前的女孩聽一聽，也是挺好。</br> 諾瑪不是也在笑嗎？</br> 她不是，也很開心嗎？</br> 自己，不是終于，能夠用音樂，跨越語言，文化的隔閡，去感受，去溝通，去交流。為一個孩子，做了點(diǎn)什么事情嗎？</br> 是的。</br> 或許我可以讓這孩子，諾瑪，感到一份善意。感到不再孤獨(dú)，哪怕僅僅是現(xiàn)在，哪怕僅僅是短短的一支曲子的時間。</br> 夏玉雪彈著怪怪的，本來熟悉但此時聽著又陌生的曲調(diào)，感覺，的確，或許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可以為這世上的人做些什么的。或許她還是可以，學(xué)著去關(guān)心身邊的人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