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友弟德號船上,此時唯一亮起燈光的房間是后船樓上的醫館。傍晚時曲秋茗所見的醫床,桌臺等被挪到一旁,騰出一塊空地,那些藥瓶藥柜也被仔細地放好。兩個人在房間中,岡田片折,以及卡羅爾·威斯克斯。</br> 岡田片折將衣袖綁起,額頭上也纏了一塊布條,將臉頰兩邊齊耳的短發籠到腦后,以免阻擋視線,她的手中握著兩柄長度相同,與太刀等長的木刀,看著對面的人。對面的卡羅爾威斯克斯也持有同樣的武器。</br> 她專注地盯著對方,面無表情,環繞著卡羅爾移動。雙手握刀,一柄位于身前,一柄位于身后。</br> “我覺得我們應當去甲板上練習。”</br> 她開口,說的是對方使用的那來自異國的語言,“這里太多擺設了,讓我有點擔心。如果砸壞了什么是很麻煩的。”</br> “岡田醫師,以你的劍術,有必要擔心這個嗎?”對面,卡羅爾·威斯克斯微笑著回答,轉動著手中的木刀。</br> “我是擔心你砸壞東西,卡羅爾。”</br> “我會小心的。”</br> 卡羅爾說著,前進一步,手中的刀揮動,向對面的人發起進攻。岡田片折舉起身前的那一柄木刀,將這一擊擋下,另一只手中的刀隨即反擊,動作迅速,沒有任何猶豫,令卡羅爾向后退去,舉起雙手的刀格擋。</br> 她沒有就此停息的意思,一下攻擊被擋下的同時,又一下攻擊接著迎上來,雙腳邁動,連連前進,也令對面的卡羅爾連連后退。</br> 兩雙手,四柄刀在空中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音。節奏一開始還很平穩,但是岡田片折雙手來回的速度越來越快,卡羅爾已經開始顯得招架不住,兩只手中的刀匆忙地格擋著,腳步也漸漸亂了起來。</br> “嗒——”</br> 碰撞節奏之中一聲不和諧的聲音,卡羅爾手中的雙刀碰在了一起,阻礙了彼此的運動。她的動作一滯,岡田片折便把握住機會,一只手中的刀迎面壓下,靈巧地穿梭在對方架起的雙刀中,將兩柄刀壓下來。另一只手的刀緊接著揮動,向著對方的額角抹去。</br> “啪——”</br> “Oh——”</br> 卡羅爾輕輕叫喊一下,一側耳邊被點中,并不是很沉重的一擊,力道把握得恰到好處,并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她朝后退去,放下手中的武器。</br> “又亂了,卡羅爾。”</br> 岡田片折繼續語氣平靜地說著,止住攻勢,進行評價,“節奏一變快,你就亂了。注意控制好兩只手的行動配合,別讓它們互相碰撞。”</br> “我對這種雙刀術的掌握程度可沒有你熟練。”卡羅爾說著,扶了扶額角,戴在眼睛上被打歪的物件。</br> “那么或許你該更專心一點。”</br> 岡田片折指了指她戴在臉上的東西,“并且,有必要一直戴著嗎?摘下來又不會怎樣,我又不是沒見過你的眼睛。”</br> “我挺喜歡戴著它們的。”卡羅爾又推了一下墨鏡,笑著說,“戴著這個比通過紗布看東西要清楚很多,也能更好地保護我的眼睛,只是暗了一點而已。并且,我覺得還挺好看,你不覺得嗎,岡田醫師?”</br> “我不知道,或許吧。”</br> 岡田片折也笑了一下,像她一貫那樣的輕輕淡淡的笑容,“自從蘇女士送給你這個后,我就幾乎沒見過你摘下。這在這一帶可不是什么很常見的東西。夏女士還好,和其他人做生意的時候,你要怎么解釋呢?”</br> “就說是異國的客人送的唄,這也不是什么必須詳細說明的。”</br> 卡羅爾摘下墨鏡,低頭擦了擦,“我的眼睛有問題,受不了光線刺激,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并且,現在新出現的事物越來越多,我運送的,從新大陸來的貨就足夠驚奇的了,也沒人會在乎這個吧。”</br> “希望你回國時也能這樣為自己開脫。”</br> “誰知道,也許這種東西以后能流行起來,成為某種流行裝飾?”</br> 她再次帶上墨鏡,笑著,“你覺得呢?岡田醫師,它似乎不需要什么復雜的技術,經過研磨的染色玻璃透鏡,鑲嵌在金屬框架中,僅此而已。或許我可以在意大利找一家玻璃廠定做生產,下一次航行時沿途推銷,將它推廣到世界各地?”</br> “我對此不持樂觀態度。”岡田片折百無聊賴地轉著手里的木刀,“人們對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可不如你想象的那樣。上次運的西紅柿就嚴重滯銷,根本沒人想吃,都說有毒,我親身示范都沒用。只有少數幾個包括威爾敏娜在內的人買回去做觀賞植物。”</br> “或許還得先向蘇女士要個許可聲明,避免任何法律上的糾紛。”</br> 卡羅爾好像完全沒聽到對方的評價,依然自顧自地想象,“我會記住這一點的,如果可以的話,要給她分賬。明天就找夏女士來談這件事情。”</br> “我們可以繼續練習了嗎?”</br> “當然,當然。”</br> 她終于停止遐想,舉起手中的雙刀,“開始吧。”</br> “現在來重復一邊第三式——”</br> “咚咚——”</br> 岡田片折才舉起木刀,擺起架勢,動作便被一陣敲門聲打斷。她輕輕嘆了口氣表達不滿,走去開門。</br> 門外是值夜班的水手,向她說了什么。卡羅爾·威斯克斯在房間里聽著,手中試著練習所謂第三式的動作。</br> “什么情況,岡田醫師?”</br> 她問。</br> “夏女士來了。”</br> 岡田片折轉身回答,“在碼頭上,有事找我們。”</br> “什么?”</br> “不知道,她不會說外語的,你記得。不會說你的,也不會說我的。”</br> “哦,對。”</br> 卡羅爾放下手里的刀,對著門口說,“Speakethofthe……好吧,請她到這來吧。正好我可以談墨鏡許可聲明的事情。”</br> 岡田片折瞥了她一眼,而后吩咐門口的手下。</br> 沉默了一會,門外傳來腳步聲。</br> “威斯克斯船長,岡田小姐,打擾了。”</br> “夏女士,歡迎。”</br> 卡羅爾·威斯克斯戴著墨鏡,微笑著打招呼。岡田片折同時開始翻譯,又是那平靜的和商人說話神態完全不相稱的語氣,“我們仍未歇息,您此時造訪并未帶來任何不便。來此所為何事?”</br> “我來找與我同行的人,曲秋茗小姐。”岡田片折停頓了一下,接著翻譯,“我有事要和她說。”</br> “曲小姐仍未返回貴處嗎?”</br> “她向我留言,說會晚一些回去,但我并未等到她出現。”</br> “……岡田醫師,曲小姐是您的客人,您同夏女士談論此事吧。”</br> 卡羅爾如此說,便站在一旁,不再說話。</br> “夏女士,傍晚時分,秋茗姊妹在我這里用完晚餐后便離開了。距現在約有兩個時辰,我并沒有久留她。”</br> “這樣嗎?”</br> “是的。”</br> “她說過她會去哪里嗎?”</br> “她說她會回去。”</br> 岡田片折回答,看著門口的人,眉頭微微皺起,說話語氣也不那么平靜,“她會不會找不到您的住所,在外迷路了?”</br> “應當……不會。這不是她第一次獨自出行。”</br> “可這里對她來說畢竟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夜間和白日的道路景象可以是很不同的。”</br> “……我想她不會是迷路的。”</br> “那么也許她去了別的地方,也許是……城里的那家天主教堂。我第一次就是在那里見到她的。”</br> “這樣嗎?或許吧,岡田醫師,您確定她是在傍晚時離開的嗎?”</br> “我很確定。”</br> “MissethOkada,ifthemistressneedeth,wecanofferourholpsearcheth.”</br> 卡羅爾此時插話,她站在窗邊,望著對面不遠處,空中的一輪圓月映照,那月光下的無名船黑影,甲板上看來空無一人。當然,也許是因為戴著墨鏡在黑夜里看不清東西的緣故。她的身邊是醫室里的高腳桌臺,臺子上有一柄黃銅鑄的手搖鈴鐺。</br> 她將墨鏡摘下,更加仔細,謹慎地查看無名船的甲板。那上面確實一個人也沒有。</br> “夏女士,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幫您一起尋找。”</br> “……不必了,謝謝,我只是來看她是否在此的。或許她已經回去了吧,我會去別的地方再問一問。”</br> “您確定嗎?”</br> “是的,岡田醫師,還有威斯克斯船長,謝謝你們的幫助,但是不必了。”</br> “可是,您畢竟對這座城市不太熟悉。我和您一起去尋找吧。”</br> “我有地圖,岡田醫師。并且,我想她應當不會遇到什么麻煩,秋茗不是未經世事的姑娘,我想她應當能夠照顧好自己。或許她是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才會一直在外。”</br> “既然如此,好吧。夏女士,如果有任何情況,您隨時可以再來。”</br> “我會的。”</br> 門又關上,人又走了。</br> “Well?”</br> 卡羅爾轉身,詢問。</br> “她說她不需要我們的幫助。”岡田片折搖了搖頭,神色略顯凝重,“秋茗姊妹還沒有回去旅舍。或許是去了別的什么地方。”</br> “或許吧。”</br> 卡羅爾聳聳肩,語氣隨意,又一次瞥了一眼無名船。</br> “或許我們該和夏女士一起尋找。”</br> “你擔心曲小姐,岡田醫師?”</br> “是的。”</br> “或許曲小姐確實有自己的事務要辦理,或許她也并不希望我們去打擾。夏女士既然已經拒絕幫助,那么或許我們最好也別主動干涉別人的行動。或許會弄巧成拙,有可能?”</br> “你說的沒錯,卡羅爾。”</br> 岡田片折還是心神不寧的樣子,“但我想我們還是得做點什么。”</br> “是的,的確。”</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微笑著朝她走近,順手從桌臺上拿起那個手搖鈴鐺,“幫助他人是我的行事作風。雖然夏女士并不需要,但我想,為我的合作伙伴,以及你的朋友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是一種必須履行的義務。”</br> “你要搖鈴傳喚?在晚上?”</br> 岡田片折也望向窗外的無名船,眼神復雜。</br> “或許。”</br> “現在?”</br> “不,不。岡田醫師,先去外面看看夏女士是否已經走遠了。我不太希望節外生枝,如果讓她知道我們自作主張提供幫助,或許她會不高興的。”</br> “好的。”</br> 岡田片折說著,再次打開門,一邊朝外走,一邊自言自語,“秋茗姊妹會去哪里呢?我想,我確實很希望知道她現在所處的位置。希望她不會遇上什么麻煩。”</br> 麻煩了。</br> “唔——唔唔——”</br> 真的麻煩了。</br> 曲秋茗背靠著船舷,極力隱藏在陰影中,防止被發現。自從剛才,四周環顧之時,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朝向友弟德走去的時候,她就迅速蹲下,隱蔽蹤跡。她很清楚那個白色身影是誰,沒人會整天穿著件白衣四處亂逛的。</br> 所以夏玉雪到底還是跑過來了。曲秋茗郁悶地想著,留字條果然是一點用處都沒有,這女人可不可以對她有點信任?說了晚點回去就晚點回去,干嘛又要跑來這?她何必對自己這么關心,自己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關心。真是會壞事的。</br> 至少那人還不知道自己在這,就在這近在咫尺的相鄰的船上,希望她來問一圈就回去吧。</br> 麻煩。</br> “唔唔唔——”</br> 還有更麻煩的。</br> 她無奈地望著自己懷中,動得不停的小孩。她一只手緊緊地捂著孩子的嘴,避免讓她叫喊,發出聲音,另一只手將孩子抱在身前,放置她亂跑,甚至兩條腿都用上了,鎖住孩子的腰間,但即便如此,那孩子依然不停地掙扎,口中低聲叫喊著抗議。</br> 曲秋茗手上力度不敢加太大,生怕一不小心把孩子捂得透不過來氣,也不敢抱得太緊。那柄原先用作威懾的短劍,自然早就丟到一邊去了。</br> 真是策劃完美的行動,就這樣跑上來挾持人質,完全沒考慮過接下來該怎么辦吧?</br> “我不會傷害你,小朋友。”</br> 她低聲地,對眼前的孩子用懇求的語氣說話,“但是拜托你別那么激動,如果被別人發現,我們都會有危險的。”</br> 這話說的有用嗎?當然沒用。她聽不懂孩子的語言,孩子當然也聽不懂她的。</br> 她此時非常希望自己當時接受了女人的贈送物品。</br> 曲秋茗抬起頭,朝著對面,友弟德上望去,白色身影已經不見了,但是那唯一明亮的窗前,多出了另一個影子。</br> 同樣近乎蒼白,不過是膚色。是商人,卡羅爾·威斯克斯,在朝這里看。</br> 她急忙再次低下頭。</br> 商人發現我了嗎?懷疑我在這里了嗎?</br> 她心想。</br> 如果懷疑我在這里,接下來我該怎么辦?該帶著這個孩子和她當面對質,還是——</br> “嘶——”</br> 突然,手掌間傳來一陣疼痛,讓曲秋茗沒了主意。懷中的小孩咬了她一下,繼而揮動著手臂,四處亂打,她感覺自己臉上被劃了兩下,身上的衣衫也被扯動。但她并未因此就失神疏忽,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緊孩子。</br> 手掌,依然在疼。</br> 孩子沒有松口。她感覺虎口位置痛得鉆心,那兩排牙齒狠狠地扎進皮肉中,一點放松的意思都沒有。曲秋茗覺得這種情況還算是好的了,至少那孩子沒想到松口呼救,似乎完全是憑著本能在反擊突如其來的威脅。她忍受著手掌的疼痛,決心繼續禁錮束縛。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br> “放松,放松好嗎?我不會傷害你的,不會傷害你的……”</br> 她低聲哄著,但自己也知道這完全無用。</br> 語言根本不通。</br> 孩子的雙手,伸進自己的胳膊環繞之中,用力地向外推動她的手臂,試圖沖破阻撓。曲秋茗手臂上更加用力,但感覺這小孩的蠻力超出自己的預想,她本身也不敢用勁。</br> 這樣僵持了一會,而后她察覺到手臂上的力放松了,繼而猛地一抬。</br> 一下疏忽,手上的疼痛同時消失。</br> 孩子掙脫了她的束縛,從她身前一躍而起,敏捷地向遠處跑動。</br> 這下真的麻煩了。</br> 曲秋茗做的最后一點努力,就是將一只手指放在自己的唇前,做了一個表示安靜的手勢。同時眼神努力地表達出最大的善意。</br> 這當然沒用,她想。她等待著那必然會出現的叫喊聲,以及接踵而至的麻煩。</br> ……</br> 沒有聲音。</br> 她楞住,看著眼前的孩子。那小孩站在距離自己五六步遠的位置,也看著自己。夜空中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見的是一個身材瘦小,皮膚黝黑,頭發蜷曲的孩童,看見那一雙眼睛,帶著疑惑,帶著不解,盯著她。</br> 對面的孩童,又看見了什么呢?</br> “……Christan?”</br> 孩子指著她身前的位置,開口。聲音并不是特別響,并不引人注意。</br> 曲秋茗迅速地抬頭望向背后,再次觀察。此時,她再次看見了白色身影,然而是漸漸遠去的,友弟德上亮著光的窗戶,也沒有人影朝這里觀察。</br> 似乎,暫時是安全的。</br> 而后她才望向自己身前,發現,原先被藏好的,收在外衣下的十字架,此時因為剛才的一番對抗,衣衫扯動,而再次出現。在月光下,閃耀著明亮的,冷冷的光芒。</br> 她抬頭,望著眼前的小孩。這……這應該是一個小女孩。</br> “Christan?”</br> 小女孩再次重復詢問,“Okada?”</br> 雖然是外語,但曲秋茗恰好知道它們的意思。第一個詞自然不必說,第二個詞,那是岡田片折的姓氏,她曾聽商人數次說過。</br> 所以,小女孩是什么意思?曲秋茗猜想,當然不是把自己當成了岡田片折,或許是以為自己是那位曾到船上,或許還經常到船上,經常見到的那位醫生的同伴了。畢竟,兩人都戴著十字架。</br> “Okada.”曲秋茗指了指背后的友弟德船,點點頭。</br> 點頭這個動作在對方的動作用語中應該是表達確認的意思,對吧?雖然她并不是岡田片折的同伴,也并不信仰岡田片折的宗教,但眼下,最好穩住對方。</br> 女孩依然很安靜,但依然離她很遠,眼神中依然沒有信任的意味。當然了,自己畢竟是陌生人,突然闖入,對其加以威脅的陌生人。</br> 并且,即便是岡田片折,恐怕和這女孩的關系也說不上會有多親近。</br> 岡田片折所聲稱,守宮所見,神甫所說,自傍晚至今,搜集到的所有信息整合在一起,再加上,親眼所見確信無疑。曲秋茗已經知道了眼前的人的身份。</br> 奴隸。</br> 曲秋茗心想。這無名船,所謂的客船,就是一艘奴隸船。所謂的客人,就是完全沒有行動能力,沒有自由,被掩藏,被隱瞞,像商品一樣裝載,運送,將來售賣的奴隸。</br> 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女童。</br> 曲秋茗伸出手,對著眼前的異族女孩,輕輕招了招,讓她靠近。女孩看著她,不確定地,帶著畏懼的樣子,猶豫了片刻,環顧四周,邁步,走近。</br> 她伸出手,觸碰到女孩的胳膊。后者稍稍退了一下,但并未遠去。</br> 月光下,曲秋茗可以很清楚地看見眼前女孩的相貌,很清楚地看見那雙眼中的不安。</br> 雖然皮膚黝黑,但她還是能夠清楚地看見,在女孩的肩膀上,胳膊上,分布著一道道傷痕印記。曲秋茗碰了碰那些手臂上的傷痕。在那黑色的皮膚上,顯得如此不和諧的傷口,皸裂,破損,雖然已經不再淌血,雖然已經愈合,但是疤痕或許永遠也不會消退。</br> 她感到心中一陣憤怒,暗暗翻騰。</br> “奴隸……”</br> 曲秋茗輕輕地自言自語,目光盯著眼前的女孩,憐憫中帶著陰沉,“這就是所謂的客人,這就是這無名船上的秘密。現在我知道了,我就必然不能夠做到與己無關。”</br> 接下來怎么做?</br> 女孩走近她的身前,也同樣伸出手,那雙海色的手掌,掌心皮膚粗糙,指尖帶著繭,看來是經過長期勞作而形成的。</br> 那雙手,輕輕地觸碰曲秋茗戴在身前,在月光下閃爍銀光的十字架。</br> 曲秋茗的衣衫還亂著,被扯開。女孩伸手,默默地將她的衣領整理好,再一次將十字架收到領下,遮掩起來。</br> “……謝謝。”</br> 她說,知道這話對方聽不懂。她自己也不明白對方這樣做的用意何在,是被培訓出來的服侍態度嗎?</br> “Akumabezwen.”</br> “……對不起,我不明白。”</br> “Bra.”</br> 女孩拽著她的衣袖,示意她站起來。</br> 曲秋茗再次望向身后的友弟德,依舊沒有異常。于是她站起來,順便拾起了掉落在一旁的短劍,收回腰間鞘中。</br> 甲板上,掉落的還有一件樂器,是眼前的女孩剛才彈奏的。似乎是某種琴,看起來和月琴類似,都有圓形音箱,但柄要更長一些,并且,有五根弦。</br> 她將那樂器拾起,遞給女孩。女孩接過琴,笑了一下,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表情,這種發自內心的快樂。曲秋茗看著她,內心又開始感到難過,或許彈奏這琴,是這孩子,在這樣的處境中唯一的樂趣了。</br> 女孩的另一只手依然牽著她的衣袖,似乎希望帶她去什么地方,她也愿意跟隨。她相信,這無名船上,除了眼前的女孩之外,一定還有更多更深,更需要自己發現的秘密。</br> 做不到與己無關。</br> 她跟隨著女孩,邁步,向著甲板上,敞開的通向船艙的門板走去。</br> 接下來怎么做?</br> “鐺鐺鐺——”</br> 一片沉寂的夜空,霎時被一陣聲響擾亂。某種清脆的金屬聲,是鈴鐺的聲音。</br> 接連不斷。</br> 曲秋茗停下腳步,轉身,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br> 友弟德號。</br> 窗口又再次出現那同樣的身影。那皮膚蒼白,金發蜷曲,臉上帶著墨鏡的人,卡羅爾·威斯克斯,手中搖著鈴鐺。</br> “鐺鐺鐺——”</br> 鈴聲又響起,急促,令曲秋茗感到緊張。她感覺衣袖被拽動,回身看見身前的女孩也開始緊張,一雙眼睛四處張望,不安地似乎在躲避什么。</br> “Bra!”</br> 女孩低聲叫喊,似是催促,手中的琴指向艙房門板。</br> 曲秋茗不假思索,加快腳步,在她的帶領下朝向門板走去。</br> “鐺鐺鐺——”</br> 鈴聲依然在響。</br> 她們走下甲板,來到船艙過道。曲秋茗轉身將門板關上。船艙內一片黑暗,讓她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女孩的視力似乎并未因此受影響,一定是長久待在暗中習慣了。</br> 從上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br> 越來越接近。</br> 女孩靜下來了,也示意曲秋茗不要動。她停在原地,聽著頭頂的聲音。木板傳聲效果很好,那腳步聲在船艙內回響,越來越近。</br> 聽聲音,已經到了頭頂。</br> 而后,又開始遠去。</br> 腳步聲漸遠。</br> 這船上還有別人,曲秋茗心想。</br> 會是誰?</br> 必然,是那所謂的看守者。奴隸的看守者。</br> 商人搖鈴召喚那看守,所為何事?會否,是發現了自己的行蹤?最后那一眼看到商人的時候,自己會不會也被對方看見了?</br> 曲秋茗心想著。手上的衣袖又被扯動,女孩又示意她繼續行走了。</br> 她便繼續行步,在黑暗之中,被帶領著,摸索著沿走道一路行進,她不知自己又將發現什么秘密。</br> “你召喚我,我來了,有何吩咐——船長,你的眼睛怎么……嗯,看起來很奇怪啊。”</br> “別管那個,船僮。我需要你的幫助,找一個人。”</br> “誰?”</br> “岡田醫師的一位朋友。”</br> “哦,朋友。是我認識的?”</br> “不是。”</br> “有點困難。你們有沒有什么屬于她的東西,長期貼身攜帶的那種?”</br> “沒有,但是她在這里待過一段時間。這對你有用嗎?”</br> “不是很有用,這里藥味太濃了,有些影響判斷。但的確,還是能夠分辨出一些不同的,陌生的氣味。”</br> “那樣可以嗎?”</br> “我盡力而為吧。如果找到了,你們希望我怎么做?”</br> “帶她到這來。”</br> “好的。”</br> “別傷害她,也別嚇到她。”</br> “這……不一定能保證。現在是晚上,今天是滿月的日子。我本不該在這樣的日子離開船只到這里來。”</br> “你不能傷害她。”</br> “聽你的,岡田醫師。”</br> “船上情況怎么樣?”</br> “一切正常,威斯克斯船長。”</br> “今天,除了岡田醫師之外,沒有別的人上船吧?沒人見到我們的乘客吧?”</br> “沒有,然而,我始終覺得這樣做有風險。以前從沒有這種情況,以前不會有……所謂乘客從亞美利加登船來此。我始終建議將這艘船駛離港口。”</br> “不,那樣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br> “船長,如果你的那些乘客,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下了船,在這個國家被別人看到。我相信那會引起更多不必要的注意。”</br> “聽我的命令吧,船僮。”</br> “如你所愿。那么,你們希望我現在開始搜尋?我在那艘船上的事情還沒做完呢,還沒鎖門,還沒點夜燈。我還沒開始夜間巡視。”</br> “你自己安排時間吧。船的安保是首要工作,記住,不要讓任何我們的乘客下船,不要讓任何乘客踏上甲板。尤其,不要讓任何其他人見到乘客,和乘客接觸。巡視一輪,確認無虞之后,再去做我布置的額外任務。”</br> “好的。船長,醫師,沒有別的事情,現在我得回去了。”</br> “去吧。”</br> ……</br> “和她對話始終讓我覺得不舒服。”</br> “畢竟她是蘇女士的人嘛,岡田醫師。蘇女士指派的人總是怪怪的,李小姐如此,威爾敏娜如此,上次那個嚷著找我要那些樹葉的那個瘋女人也是如此。也就夏女士能讓我感覺溝通起來比較……正常。”</br> “她真的能找到秋茗姊妹嗎?如果找到了,我擔心……”</br> “沒什么好擔心的,我想。嗯,她總是能夠找到我們需要她找的人,對不對?你也強調過了,不允許她做出任何傷害行為。放寬心,岡田醫師。夜已深了,我想,我們也該休息了吧。你的朋友,曲小姐,不會有什么事情的。”</br> “但愿如此,卡羅爾。”</br> 曲秋茗在女孩的帶領下,走進船艙里的一個房間。此時,她的眼睛也已漸漸熟悉了黑暗,房間里也亮著一支燭臺。借著昏暗的燈光,她能夠看清艙房里的布置了。</br> 這個房間看起來很大,里面有許多張架子床,上下兩鋪的那種,床與床之間過道狹窄,除了床鋪之外,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家具了。這里應當就是女孩生活的地方,那些床鋪似乎說明,這艘船上曾經,除了身邊的孩童之外,還有其他人在此居住。</br> 不是很好的居住環境。</br> 氣味也不是很好,沒有窗戶,不通風。</br> 還有其他人,曲秋茗心想,至少,曾經還有其他人,其他的奴隸。他們都去了哪里?</br> 或許,已經被售賣了,在別的地方,在那個所謂的東方的新大陸被售賣。神甫不就是這樣說的嗎?自己身邊的,是剩下的唯一一個奴隸。</br> 女孩在她的身后,將門關上,將門閂閂起。然后走到一張最近的床前坐下。</br> “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嗎?”</br> 她低頭看著女孩,說著,明知道對方并不理解她的話,“這里……這完全不是一個孩子該生活的地方。”</br> 女孩將那手中提著的五弦琴置于身前,一只手按弦,另一只手撥弦。寂靜的船艙里,響起音樂聲。</br> 和曲秋茗在甲板上初聽到的,似乎是同一支曲子。只是此時,聲音小了很多,輕了很多,琴音節奏輕快,和眼下,周遭的氛圍一點也不相符。</br> 她走到女孩身邊,坐下。女孩看了她一眼,并未說什么,依舊繼續彈琴。</br> 琴聲令曲秋茗回想起什么,聯想起什么景象。那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的確,她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過琴聲,或者任何音樂聲了。</br> 這琴聲讓她想起自己,她記得,她曾經也有一架琴,她曾經也學過,也練習過彈琴。那架琴早已被摔破,早已被焚燒,在父母的墳墓前。</br>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br> “你彈的是什么曲子呢,小女孩?是你故鄉的曲子嗎,這琴也是你故鄉的琴吧?是你這一路上一直帶著的嗎?從故鄉,帶到這里?”</br> 曲秋茗對身邊的女孩說話,“你的故鄉……那是一個對你來說,對我來說都很遙遠的地方,對不對?麒麟生活的土地,你一定曾經見過麒麟吧。你在故鄉,曾經,也有自己的童年吧?你也有自己的名字吧?”</br> 問題,當然,不會有回答。</br> 回憶。</br> 過去的某個時間,她成為了琴師,新的琴師,新的殺手——不,是保鏢。總之,她繼承了仇人的名號,琴師,但她從未彈過琴。她與之共同生活的故人,似乎也從未在她面前彈奏過任何樂器。</br> 許久不曾聽過琴聲。</br> 再次聽到的時候,是重逢的時候,與夏玉雪的重逢。</br> 她記得夏玉雪曾經給她彈奏過一首曲子,說那是一首自編的曲子,還未完成的曲子。曲中描繪的是很美麗的畫面。曲中訴說的,是某種理想,某種向往。</br> 殺手的向往還會是什么呢?</br> 當然是不再做殺手了。</br> 多么美好的幻想。</br> 作惡之后,全身而退,不必承擔任何責任,不必付出任何代價,不必面對懲罰,不必體會受害者的苦難。把黑暗的過去埋葬于黑暗之中,自己向著光明而去。誰不希望這樣呢?</br> 曲秋茗想著,笑了笑。</br> 自己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br> 所以,復仇。</br> 然后,就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br> 曲秋茗聽著女孩的琴音,女孩彈著琴,開始輕輕哼唱,口中低聲念叨的,自然是自己完全不理解的詞語。女孩的琴聲,歌聲,似乎也在向她傳遞某種景象,某種向往。但是她無法真切地感受,模模糊糊,看不清,分不明。</br> 畢竟,她自己已是許久不曾接觸音樂了。</br> 那琴音中的景象……是什么,是女孩的故鄉嗎?</br> 這是一首故鄉的曲子嗎?</br> 她不知道。</br> 曲秋茗記得不久前,自己曾經又一次摔了一架琴,又一次將琴焚燒。在又一次經歷過失去的絕望與痛苦之后。</br> 然后她放棄了復仇,在體會過仇恨執念帶來的悲傷之后。</br> 轉而,尋求見證。</br> 見證曾經的仇人的結局。</br> 會見證到的,總有一天,早晚的事情。或許,就是在回去之后,或許,就是在這里。</br> “我會見證的,早晚。”</br> 曲秋茗自言自語,看了女孩一眼,“但是現在,我一定要先把這件事情處理好。”</br> 接下來怎么做?</br> 她要帶女孩離開這,要揭穿那個商人的罪惡行為,還有……岡田片折的謊言。</br> 女孩依然彈著琴,沒有理會她。</br> 女孩。</br> 異國人。</br> 黑皮膚的奴隸。</br> 這是孩童,是一個人,絕對不是可以買賣的商品。</br> “你一定有自己的名字,對不對?”</br> 曲秋茗看著身邊的人,再次,明知得不到答案也要詢問,“你叫什么名字?在你的語言中,在你的故鄉,你叫什么名字?”</br> 沒有回答。</br> 只有琴聲。</br> “咚咚咚咚——”</br> 傳來敲門聲。</br> 琴聲停止。</br> 房間里的兩人,同時望向門口。曲秋茗伸手,按住腰間短劍的劍鞘。</br> “噔——”</br> 一下碰撞的聲音,是門閂碰到框架。門外,有人試圖推門進來。身邊的女孩想站起來開門,曲秋茗按住她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那樣做。女孩似乎聽懂了。</br> “咚咚咚咚——”</br> 又是敲門聲。而后,門又被推了兩下。</br> “諾瑪,怎么回事?把門打開。”</br> 門外,響起一個聲音。是女性的聲音,但是聽起來很沙啞,很蒼老。聽起來帶有威脅,“你睡了嗎?”</br> 是漢語。至少曲秋茗聽到的是漢語。</br> “Wi.”</br> 女孩回答了。</br> 她能聽懂,這個女孩能聽懂門外人使用的語言。曲秋茗看著女孩,名叫諾瑪的女孩,又看了看緊閉的門扉。</br> 門外的人說的是漢語嗎?自己聽到的是漢語,那么諾瑪聽到的呢,是她的母語?</br> 曲秋茗想起去找守宮的時候,女人說過的話。便可確定了門外的人的身份。</br> 當然,是女人的手下,具有語言互通的能力,血的能力。</br> 所以女人,當然,是知道這船上的情況的。她安排了人在這里,作為守衛,作為管理者,管理奴隸。</br> “睡了?我剛才聽見你在彈琴。”</br> “Wi.”</br> “你不打算開門是不是?我會生氣,我會吹氣,我會——”</br> 沙啞聲音之中的威脅意味更濃了,但是突然又停頓下來,又轉變了,“——你最好就把門鎖著,諾瑪。我是來給走廊點燈的,并且進行今晚的巡邏。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打算開門。”</br> 曲秋茗握緊短劍,戒備。</br> “你偷跑上甲板了,是不是?”</br> “Okenn.”</br> 諾瑪一邊說,一邊搖頭。</br> “撒謊是不對的,我知道你跑上甲板了。諾瑪,我吩咐過,你不可以上甲板,以免被其他人看見。你應當聽我的話才對。我在船頭還找了一個系著繩子的鐵鉤,藏得很好。你不是打算趁我不注意下船吧?”</br> “Okenn.”</br> 女孩再次否認。曲秋茗聽到這卻是更緊張了。那鐵鉤是她仔細藏起來的,預備下船時使用,結果竟然被發現了。如何能被發現?一般人,即便看到船上有這樣的道具,也不會在意,不會察覺異常。</br> 當然,女人的手下,本就不是一般人。</br> 現在真的麻煩了。</br> “最好不要,這是一個陌生的國度,你下了船,被人看見,我找你會很麻煩。對我麻煩,對你也麻煩。”</br> 威脅,“你會聽我的話,在船艙里待著,直到再次出海,對不對?”</br> “Wi.”</br> “今晚有其他人上船嗎?”</br> 女孩看了曲秋茗一眼,秋茗搖頭。</br> “Okenn.”</br> 回答慢了,她想,不知對方是否注意到了這異常。</br> “……沒有?好吧。我再強調一遍,不要出船艙,不要上甲板,不要被其他人看見你。知道了嗎?”</br> “Wi.”</br> “阿庫瑪情況怎么樣?”</br> 誰?</br> 曲秋茗又聽到了一個名字,這名字,上船時女孩似乎也提到過。她開始疑惑。</br> 諾瑪開口回答,說的話比較長,不再是簡單的是與否。</br> “我知道了,那沒關系。如果你的姐姐有什么情況,需要找岡田醫師的話,你自己用房間里的鈴鐺傳喚。我可能沒什么時間管你們。”</br> “Wi.”</br> “就這樣吧,諾瑪。我要繼續巡視了,記住鎖好門,不要出走廊。今天晚上天氣不太好,你就待在房間里,彈你自己的班卓琴解悶吧。”</br> 天氣?曲秋茗心想,今晚天氣明明很好,夜空無云,滿月夜晚。</br> “Wi.”</br> 諾瑪已做出了回答,點點頭。</br> “今晚我會放狗巡邏。”</br> 這船上有狗。</br> 曲秋茗心想,又是麻煩。巡邏的狗會引起警報。</br> “Okraman?”</br> “是的,所以待在你的房間里,鎖好門,別出來就沒事。不要怕。”沙啞又蒼老的聲音說著,聽起來不像是安慰,更像是恐嚇,“不要怕。”</br> “Wi.”</br> 諾瑪再次回答。</br> “我把燈火點著啦。”</br> 門外,那聲音最后說了一句。然后,響起腳步聲,漸漸遠去,漸漸消失。</br> 不再有其他聲音。</br> 曲秋茗依然緊張地握著短劍,不知不覺,短劍已出鞘。她盯著緊閉的門扉,心中忐忑。門外的人,說話讓她感覺很不舒服,很怪異。聲音沙啞,蒼老,讓人不寒而栗。</br> 對方有沒有發現自己在這里?</br> 似乎沒有。</br> 似乎。</br> 她看向身邊的女孩,諾瑪。諾瑪已不再彈琴,琴已放到了一邊。五弦的長頸琴,所謂的班卓琴。來自諾瑪的家鄉的樂器。</br> 女孩的眼神,似乎也帶著驚恐。可想而知,剛才對她說話的人,是監工,是奴隸監工,平時那人會是怎樣對待她的?</br> 曲秋茗看著諾瑪手臂上的那些傷疤。</br> “諾瑪?”</br> 她開口,詢問,說出女孩的姓名。</br> “Nnomaa.”</br> 女孩重復,指著自己,點點頭。</br> 曲秋茗也點點頭。</br> “阿庫瑪?”</br> 她又問,這次,說的是另一個名字。阿庫瑪,是諾瑪的姐姐。</br> “Akuma.”</br> 女孩再次重復,從床上站起來,伸手,指向房間遠處,“Akuma.”</br> 曲秋茗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張張空床。這房間中只點起一盞燭燈,燈光昏暗,遠處,一片漆黑,看不見什么。</br> “Akumabezwen.”</br> 這句話正是曲秋茗上船時聽到的。諾瑪說著,走到燭燈前,取起燭臺,從曲秋茗身邊走過,扯著她的衣袖示意她跟隨。</br> 她跟從。</br> 向里走去,兩旁,確實是空著的床鋪,被褥都收走了,只有船板。曲秋茗借著燈火,似乎感覺眼前有什么阻礙,低下頭,看清楚原來是懸吊在天花板上的鐵鏈。</br> 船只因為海浪,輕微地搖晃。那些鐵鏈,也在天花板上搖晃著……那不僅僅是鐵鏈。鏈條的兩段,有環形的箍手,那是一雙雙鐐銬。</br> 看來年月依舊,又或者是因為海上空氣潮濕帶鹽,鐵制的鐐銬銹跡斑斑。</br> 奴隸的鐐銬。</br> 曲秋茗心中想著,感覺內心又開始醞釀起怒意。諾瑪牽著她的手,秉著燭臺,向房間深處走去。</br> “Akuma.”</br> 兩人在一張床前,停下。</br> 燭火照亮,曲秋茗這時才發現,這房間里原來還有別人。</br> 阿庫瑪。</br> 這張床上鋪了被褥,麻色的被褥,其上卻已帶了褐色的印記,是干涸的血跡。有一個人,躺在床上,熟睡著。</br> 曲秋茗看著眼前的人,一個女人。</br> 熟睡?</br> 阿庫瑪的皮膚黝黑,頭發蜷曲,和她的妹妹一樣。手臂,肩膀,腰間,布著傷痕,也和她的妹妹一樣。但是她身上的傷并非全是已愈合的疤痕,還有許多,是新傷。</br> 纏著繃帶,貼了紗布,但是血仍然映透了,仍然浸染了被褥。</br> 熟睡?更像是昏迷。</br> 這個女人閉著雙眼,呼吸均勻。</br> 諾瑪將燭臺湊近。</br> 曲秋茗看見,她的雙手,腰間,及至腿腳,都綁縛著粗重的麻繩,還有一個粗重的鐐銬,一端鎖在手腕上,另一端銬住床頭的欄桿。這個年輕的,看起來剛成年不久的女人,另一個奴隸,帶著傷,昏睡著,被牢牢綁在一個位置,動彈不得。</br> 當她醒來時,她會喊叫嗎?</br> 曲秋茗心想。阿庫瑪,她會有醒來的機會嗎?</br> 接下來怎么做?</br> “謝謝您,神甫。這么晚打擾不好意思。能在這座城市,遇見像您這樣的熱心人真的是太好了。若沒有您在此,我實在不知該怎么辦。”</br> “不必客氣,女士。心懷善意,為他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這是我教的行事準則。”</br> 年老的神甫向夏玉雪鞠了一躬,而后關上了教堂的大門。</br> 夏玉雪轉身離開,取出地圖。</br> “所以,秋茗的確來過這里。”</br> 她指著地圖,看著身后的教堂,滿月下聳立的十字架,“并且,那位神甫對她說了關于商人的一些事情。”</br> “那么,在她知道了之后,她會去哪里?”</br> 夏玉雪想著,看著地圖,“她既然沒有回旅舍,友弟德上的那商人,和岡田片折也說沒再見到過她,那么她會去哪,做什么?”</br> 這并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br> “……是的,我想也是。”</br> 沉默片刻,她自言自語,“……我想她的確會那樣去做的。她也一定會去那里。她一定是避開了那兩個人,直接去了那艘船上。”</br> 夏玉雪感到不安。</br> 她邁開腳步,幾乎是在奔跑一樣的,沿原路返回。</br> 返回碼頭。</br> 返回,友弟德,帕拉斯,拉謝,以及那艘沒有名字的船所在的碼頭。</br> 此時,已是深夜,相比已過了子時。</br> 滿月,圓圓的月亮高懸于空,遮蔽了星星的光芒。</br> 月光,照在她的身后,她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前。她快步走動,影子也快步走動,始終領先一步。</br> 或許秋茗一直都在那艘船上。</br> 夏玉雪想,或許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她就在那里。甚至,或許她看到我了,但是,當然了,她選擇默不作聲,不讓我發現。</br> 影子始終領先一步。</br> 夏玉雪內心急切。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在她四周。</br> “秋茗一定在那艘船上。”</br> 自言自語,“她在根據她的調查,了解到的情況,在親身見證。她為什么……她至少……她為何不告訴我一聲,為何不曾想過這其中可能存在的危險?”</br> 有什么可埋怨的?</br> 埋怨曲秋茗不告訴自己那些猜測和懷疑?</br> 自己有主動問起過嗎?</br> 自從接受了任務之后,來到這個地方之后,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br> 夏玉雪捫心自問。</br> 什么也沒做。</br> 就只是待在自己那狹小的房間里,想著那些和自己有關的事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彈自己根本已經不存在的琴,想自己根本想象不出的曲子。回憶自己的過去,構想自己的未來。懊悔自己的犯罪,清算自己的欠債。除了自己之外,可曾想過其他?</br> 可曾想過周遭的環境,可曾想過身邊的人?</br> 甚至,對于這次的任務,自己都是那么敷衍。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然后呢?</br> 如果當時,自己像曲秋茗一樣,注意到了什么,觀察到了什么。如果當時,自己像曲秋茗一樣主動開展調查,主動去詢問,去探索。那么現在,會是這樣的處境嗎?</br> 肯定不會。</br> 曲秋茗察覺過她不曾察覺的疑點。曲秋茗調查過她不曾調查過的情況。曲秋茗關心著,她并不關心的周遭世界。</br> 如果當初,她像曲秋茗一樣去關心了,知道了曲秋茗知道的事情。那么現在,她必然會做出和曲秋茗一樣的行動。可是自己當初根本沒有關心。</br> 冷漠的人。</br> 自己。</br> 是否把周遭的一切,都看作與己無關?對于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與事,不想給予任何關心?</br> 自己曾經是否就是這樣的?自己現在是否還是這樣的?</br> 數不清的念頭,在腦海中飛快回轉。夏玉雪心中產生一絲悔意,幻想如果當初如何如何,現在如何如何。最初如何,現在又會如何。</br> 但是,現在已經是現在了。再多當初,最初,也改變不了現在。</br> 總是這樣。</br> 她越走越快,但是到碼頭,似乎距離還很遙遠。</br> 黑夜中,在這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即便手中持著地圖,也感覺,隨時會迷路,會耽誤,會來不及。</br> “我本該注意到的,我本該在她的身邊的。秋茗現在獨自一人,可能會有危險。”</br> “Okenn!”</br> 不。</br> “Wi.”</br> 曲秋茗回答,她的發音或許不太標準,或許和女孩方才說的不太一樣,但意思相同。</br> 是的。</br> 她手上的動作更直接地表達出她的想法。她手中握著短劍,正費勁地割著那粗重的麻繩。一根緊繃的繩索起了茬,被割斷,她將繩索甩開,從那昏睡的女人身上去除一道束縛。</br> 一根,接著一根。</br> “Okenn,okenn.”</br> 身邊,諾瑪執著燭臺,看著她的動作,口中依然在輕聲地叫喊。曲秋茗不知道女孩為何會如此反應,為何用語言反對自己的行動。她猜想,或許是因為恐懼,對商人的恐懼,對監工的恐懼,對懲罰的恐懼,對壓迫者的恐懼,深深烙印在被壓迫者的心中,以至于丟卻逃跑與反抗的念頭,以至于排斥自己的救助。</br> 這個女孩都經歷過什么樣的折磨?</br> “我會帶你出去的,諾瑪,還有你的姐姐,阿庫瑪。”</br> 曲秋茗自言自語,一邊說,一邊將各段的繩索悉數丟到一旁,“我會幫助你們反抗,幫助你們逃離,幫助你們獲得本就屬于你們的自由。我會保護你們的。”</br> 繩子,都被割斷了。</br> 阿庫瑪依然昏睡不醒,似乎并沒有察覺到身邊的情況。</br> 但是,那鐐銬,還銬在手腕上。對于這鐵質的鏈條,短劍自然是無能為力的了。自己身佩的十字長劍,也不足以砍斷它。</br> 怎么辦?</br> 曲秋茗環顧四周,希望能夠使用斧子或者鐵錘一類的工具砸斷鐵索。當然,是不可能找得到的。</br> 自然,也別指望會有鑰匙。</br> “嘖,真是麻煩。”</br> 她說著,坐到床邊,舉起阿庫瑪銬起的手,將鐐銬對準自己,觀察鎖孔。樣式是從未見過的,但看起來并不復雜,應當能夠撬開,只是要費些時間。</br> 現在可沒多少時間。</br> 她從衣衫里取出常備的撬鎖工具。將鐵絲伸入鎖孔之中撥弄。</br> “諾瑪,把燭臺拿近點,太暗了。”</br> 撬鎖其實不需要看,但有點光總是好的。曲秋茗知道自己這話說是白說,身邊的女孩根本聽不懂她的語言。</br> 果然,身旁的燭光不僅沒有變亮,反而暗了,女孩走遠了。</br> “諾瑪!”</br> 曲秋茗依然低著頭,費勁地撬鎖,感覺自己不管怎么嘗試都是徒勞無功。她心中著急,這對手頭的精細活自然更是一點幫助都沒有。</br> “Safoa.”</br> 燭光再次變亮,女孩回來了,伸手,遞給她一個掛在鐵圈上的金屬小物件。</br> 是一把鑰匙。</br> “……”</br> 曲秋茗接過鑰匙,將鎖孔里自己的撬鎖工具收回,試探地將鑰匙伸入,旋轉。</br> “咔噠。”</br> 一聲輕微的響動,鐐銬打開了。</br> “……”</br> 她在想一個問題,什么人會把鎖住奴隸的鐐銬的鑰匙交給另一個奴隸保管?</br> 曲秋茗抬頭看著諾瑪,從女孩的臉上她得不到答案。</br> 以后再想吧,現在不是想問題的時候。</br> 曲秋茗扶起躺在床上的女人,嘗試著搖動,對方依然沒有醒來,看來已是昏迷了許久。她扶起阿庫瑪,讓女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站起。落在肩上的負擔有幾分沉重,但她還能支撐著行動。</br> 諾瑪看著她的舉動,臉上是不明所以的表情。</br> 曲秋茗走到房間的門前。</br> “我們走了,諾瑪。”</br> 她轉身,肩上靠著昏迷的女人,對著身后的女孩說,“我會帶你們離開這里的。”</br> 一邊說,一邊伸手,撥動門閂。</br> “Okenn……okraman!”</br> 女孩在身后小聲喊叫,語氣聽起來很急切,又在表達反對意見。</br> “嗯?okram……”</br> 這個詞什么意思?曲秋茗回想,剛才聽過的,“Okraman,狗?”</br> 晚上會有狗巡邏。</br> “不必擔心。”</br> 她握緊手中的短劍,向女孩投去堅定的目光,“如果遇上任何阻礙,我會處理的。”</br> 一只狗而已,并不是什么難以應付的敵人。只是要注意快速解決,不能讓它吠叫,引起別人注意。曲秋茗相信自己可以做到。</br> “Oke……”</br> “走了。”</br> 她不再理會諾瑪的反對,打開門,走出房間。船艙的過道上,如剛才那個聲音所說,已經點起了燈。燈光昏黃,看起來很詭異。</br> 不見人影,也不見狗。</br> 曲秋茗扶著阿庫瑪,身后跟著手執燭臺的諾瑪。在這過道中行走,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似乎并沒有任何威脅。</br> 近了,距離艙門近了。</br> 她伸手,輕輕地推開艙門。迎面月光照入,她看見天空中一輪滿月。</br> 她踏上甲板。</br> 甲板上不見人影,也不見狗。</br> 曲秋茗朝四周張望,看見隔壁的那艘船,友弟德上,原本一直亮著燈的房間已是黑暗,醫室中已沒了人。但是另一個房間又亮起了燈,那是后船樓上,商人的艙房。</br> 窗簾拉起,燈光晦暗。</br> 似乎,并沒有任何威脅。</br> 曲秋茗并未因此放松任何警惕。</br> ——</br> “嗚嗚……”</br> 身后,傳來低沉的呼嚕聲,那是野獸的聲響,是戒備的低吼,是吠叫的前奏。</br> 狗的聲音。</br> 曲秋茗敏捷地轉身,肩膀一松,令背著的昏迷女人摔落在地。現下并不能顧及那么多,摔一下并無妨,但是自己首要的任務,必須先解決那只發現了自己的巡邏犬。</br> 她轉身。</br> 背后,站著的是諾瑪,看著她,瞪大了眼睛,還未反應過來。</br> 然而在諾瑪的背后,一片陰影之中,還有其他的生物潛伏。</br> 在那通向后甲板的樓梯投下的陰影之中,曲秋茗看見點點冷光。像是夏日墳地中常見的鬼火,藍色的,幽幽的光芒。</br> 在那冷光之中,有一對白色的光芒注視著她。</br> 那是夜晚,野獸的眼睛反光。</br> 那是狗!</br> 她不假思索,推開諾瑪,手中短劍朝前,在那生物發出任何其他聲音之前,快步迎上。</br> “嗚嚕——”</br> 那雙眼睛,在火焰冷光的包圍中,也迅速靠近了。狗沖出黑暗,直撲向她,并沒有吠叫,這是一件好事。</br> 然而——</br> 曲秋茗動作一愣。</br> 滿月的月光下,她看見了對面的猛獸的形體。</br> 一只通體黑色的巨犬。那巨大的體型是她從未見過的,大得如同狼——不,比狼還要大,簡直就像一只……一只……</br> ……一只母獅。</br> 這個念頭剛躍入腦海,她便感覺肩膀傳來一陣重壓。看見,那一對閃光的眼睛,在藍色火焰的包圍中陡然接近,凝視著自己。看見,巨犬張開大口,口中似乎也是噴火一般地發光,口中的牙,就像一把把匕首一樣鋒利。</br> 她感覺涎水濺上自己的臉,嗅聞到一陣令人反胃的惡臭。</br> 感覺身體被壓制地向后倒去,沖擊力度之強,讓她重重地倒在甲板上。</br> 短劍脫手,掉落在一旁。</br> 頭頂,月光。</br> 月光下,黑色的巨犬張著噴火嘴,咬下。</br> “Okraman!”</br> 煙霧繚繞。</br> “我不喜歡這氣味。”</br> “是嗎,好吧。”</br> 一只拿著長長的,一端冒煙的管子的手,將煙斗從窗簾的縫隙中伸出窗外,在船壁上磕了磕,再收回,“只是……嗯,覺得結束之后吸一點煙感覺會很好。”</br> “睡吧,卡羅爾。”</br> “好的。”</br> “……”</br> “岡田醫師,我不是想……呃,抱怨什么。只是,你剛才全程都很心不在焉的樣子,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夠好嗎?”</br> “……不是,卡羅爾,不是你的問題。只是我……”</br> “怎么?”</br> “我始終在想秋茗姊妹。”</br> “……Wonderful.”</br> “卡羅爾,我不是那個意思……你都在想什么啊?我只是還是有些擔心她,并且……有件事我一直在想,我想還是得告訴你一下。”</br> “嗯哼?”</br> “我……請她吃晚飯的時候,她問了我很多問題。她問到了我們那艘船的事情。”</br> “是嗎?”</br> “我對她說,那是客船,別的并沒有多說。”</br> “是嗎,為何不說呢?那些事情,那些乘客,我覺得讓曲小姐知道,也不是什么問題。我以為她是你的朋友呢。”</br> “我想,有些事情,說出來估計太復雜了。”</br> “太復雜了,嗯。岡田醫師,你是不是始終還是覺得,我的某些商業活動,和我們的乘客有關的那些活動是有道德問題的?你是不是還是覺得,那是一種令人不齒的犯罪行為?”</br> “我只是不能接受,還不能。”</br> “唉,好吧。我們可以以后再討論這個問題。那么,你說你對曲小姐說過客船的事,是怎么了?”</br> “不,卡羅爾。不是我對她說,是她主動問起的。”</br> “……你在暗示什么?”</br> “……”</br> “Wonderful!”</br> “Okraman!”</br> 狗,我知道,諾瑪,我知道這是狗。這是狗嗎?會有狗能夠長成這個樣子的嗎?</br> 曲秋茗雙手用力地抵住面前野獸的脖子,看著森森白牙在自己的眼前靠近,看著那野獸的眼睛,她從其中什么也看不到。</br> 她感覺一雙前爪在自己的肩膀上,在自己的身前撲騰著,抓撓著,感覺自己的衣衫被扯成碎片。她試圖去用膝蓋踢狗的腹部,試圖去用腿把它頂開,但是毫無效果。這兇惡的巨犬一門心思地攻擊她,張開口試圖咬噬,試圖置她于死地。</br> 它甚至都不曾吠叫過,口中唯有低吼。</br> 疼痛,和壓迫,令曲秋茗感覺到雙臂漸漸乏力。黑狗的猛烈攻擊令她招架不住,她唯一的武器也早已掉落了。身邊,唯一或許能幫上忙的兩個人——</br> 曲秋茗迅速地向旁側一瞥,看見諾瑪驚恐地望著她,在她不遠處顫抖著,蹲伏在地上。也是,能指望這個小孩子,飽受折磨的孩童做什么呢?或許諾瑪過去早已見識過這野獸的恐怖了,所以一直試圖警示自己,然而自己卻不以為意,現在可好了。</br> 另一位呢?</br> 她看見諾瑪身邊的,倚靠在船壁上的阿庫瑪。看見諾瑪握著她的手,看見,一直昏迷著的阿庫瑪,此時似乎眼皮跳動著,低垂的頭顱一點一點,似乎是有蘇醒的征兆。她似乎能看見,那朦朧的雙眼正看著自己,似乎能察覺到,那被諾瑪握著的手,指尖觸動。</br> 完全幫不上任何忙。</br> “嗚——嗚嚕——嗚嚕嚕——”</br> 身前的巨犬低吼著,令她的注意力轉回。她更加用勁地將胳膊向外伸,試圖推動那燃燒火光的巨口離自己遠一些。曲秋茗知道自己的衣袖上也沾了火,但那火卻并不令她感覺發燙,就和鬼火一模一樣。</br> 她知道自己快沒力氣了。</br> 不,必須——絕不能倒在這里!</br> 曲秋茗用上全身的力氣,奮力用膝蓋,朝著巨犬腹側一撞。這一下或許造不成任何傷害,但確實,令狗的身形歪了一下,她趁勢向旁側滾動,終于擺脫了壓制。</br> 站起,此時,她真的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br> “呵……”</br> 她重重喘息著,連連向后退去,退到諾瑪和阿庫瑪的身邊,扶著船艙,站起來。</br> 對面,狗似乎被這一下打擊地有些愣神。背對著她,抖動肩膀,扭動著。口中低聲咆哮。</br> 還是不吠叫嗎?曲秋茗心想,這狗的反應,完全不像是巡邏的警戒犬。遇到陌生人,第一反應根本不是發出警報,只是想著進攻,戰斗,殺戮。</br> 這野獸要殺死自己。</br> 巨犬轉身了。</br> 曲秋茗彎著腰,喘著氣,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此刻,她身上的衣衫被撕裂了好幾處,領口幾乎敞開,不過,萬幸的是,她穿了那件鎖子甲,所以并未著傷。然而方才用胳膊阻擋時,手臂被牙齒劃傷了幾道,此時泛起疼,已可感覺鮮血溢出。她的臉上,脖子上還沾著狗的唾液,那氣味令她作嘔。</br> 鎖子甲能保護她的軀干,但是保護不了手臂。更保護不了脖子。</br> 她低著頭,眼角余光,看見巨犬的閃光雙眼。黑色的狗,在滿月的月光下,如同一只惡魔。</br> 曲秋茗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了,已經無法再抵御下一次進攻了。</br> 短劍,在……在哪里?</br> 她朝四周迅速找尋,發現在身旁,諾瑪和阿庫瑪的腳邊。</br> 但是現在還有機會執起武器嗎?</br> 她彎著腰,看向身旁,自己帶上甲板的兩人。她們是自己帶來的,自己聲言要解救,要保護的,但現在自己甚至根本無力自救。</br> 她看見妹妹,諾瑪,面帶恐懼地望著對面的狗。</br> 看見姐姐,阿庫瑪,迷茫地看著自己。</br> 對面,狗低聲咆哮著,預備進攻。</br> 曲秋茗邁著蹣跚的腳步,移動到那一對姐妹的身前,擋住她們。</br> 狗跑動著,和剛才一樣,再次撲上來。</br> 根本沒有時間撿起短劍。曲秋茗直起腰背,用上最后一點力氣,伸手,試圖阻擋。</br> 當然,她自己也知道,這純粹是徒勞的掙扎。</br> 手臂,揮動。她閉上雙眼,本能地恐懼必然到來的死亡。</br> 手碰上了毛茸茸的東西。</br> 她感覺肩膀上又是一陣重壓,她向后倒去,再也無力站立。</br> 放棄。</br> 等待,死亡。</br> “嗚!”</br> 她聽見一聲嗚咽,狗會發出的那種,當受到傷害時會發出的那種短促的尖細聲音。</br> 怎么?</br> 曲秋茗睜開眼睛,自己被剛才的沖擊撞得倒在那對姐妹的身邊,背重重地撞上甲板。但是她看見,面前的狗并沒有繼續攻擊,而是退縮了。</br> 怎么?</br> 那只巨犬,連連后退,在她的面前,相隔數丈的位置,左右逡巡,卻始終不愿再靠近。</br> 為什么?</br> 曲秋茗心中疑惑。</br> 她環顧四周,但是自己的身邊,還是只有兩個人。諾瑪顫抖地蹲伏在一旁,阿庫瑪卻是很安靜,無聲地用那雙眼睛看著自己,不曾開口說過任何話語。</br> 阿庫瑪的眼神……</br> 曲秋茗低頭,發現對方的目光,注視的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自己的身前。她的外衫早已被先前的攻擊撕裂,領口敞開,那先前一直被藏得很好的十字架吊墜也顯現在外,在月光下閃爍銀色光芒。</br> 阿庫瑪在看什么?那目光,和自己初上船時,和諾瑪初次交流時一樣。</br> 十字架?</br> 是啊,不過我不是Christan,我也不是Okada。阿庫瑪,我只是一個好管閑事的人而已,對于你們的遭遇,你們的處境,做不到與己無關,所以才會出現在這里,試圖調查,試圖解救,試圖保護你們。然而我現在卻自身難保。</br> 曲秋茗無言地望著對方,心中遐想。</br> 但是,對面的狗,畢竟是不再攻擊了。</br> 她看著那野獸逡巡著,徘徊著,在遠處原地左右打轉,試圖前進,卻又退回。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阻擋了一般。又或者,只是在等待?</br> 在等待什么?</br> 曲秋茗心中有一個不好的預感。</br> 如果這只狗,作為船上巡邏的警戒者,在面對陌生人的時候,放棄了進攻的打算,不管是因為什么緣故發現它并不能攻擊,傷害,殺死對方,那么接下來它會怎么做?</br> “嗚嚕嚕——”</br> 那野獸低聲呼嚕著,對于狗來說,這是一個前兆。它即將——</br> “嗷——”</br> ——吠叫。</br> 她聽見,響亮的,低沉的,粗重的吠叫聲。徹底打破這月夜的寂靜。</br> “嗷——嗷——嗷嗷——”</br> 曲秋茗轉身,朝背后望去。背后是友弟德船,船上,那窗簾遮蔽的亮著燈光的創口,簾布出現了擾動。</br> 警報被注意到了。</br> “嗷——嗷——嗷——”</br> 自己的行動失敗了。</br> 曲秋茗心想,現在,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起身逃跑了。</br> “嗷——”</br> ——</br> 突然,她感覺身邊一陣擾動。</br> 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她身旁略過,直撲向眼前的狗。</br> 誰?</br> “Akuma!”</br> 諾瑪的聲音,呼喊著。</br> 誰?</br> 阿庫瑪?</br> 曲秋茗背靠著船舷,眼睜睜地看著,方才一直躺著的,從昏迷中剛剛清醒不久的阿庫瑪,此時飛快地向前跑去,向著那只狗跑去。她的動作快如閃電,不僅自己沒反應過來。對面的狗,似乎也因此一愣,動作一滯。</br> 阿庫瑪的手中,有什么在閃爍寒光。</br> 曲秋茗意識到,那是自己掉落的短劍。</br> 她看著,黑色的身影,黑色的女人,撲向黑色的巨犬。兩者幾乎融為一體。</br> 看到,女人的手臂一動,空中劃過一道光的弧線。</br> “嗚嗚——”</br> 狗的聲音,又是那受傷時的尖細嗚咽聲。</br> 但是阿庫瑪的動作并未因此停下,另一只手臂用力,猛地,將那毛茸茸的野獸舉了起來。這個女人將那龐然大物抱住了,高高舉起。</br> 但是阿庫瑪的腳步也并未停下,依然,在快速跑動。一只手抱著那巨犬,另一只手握著短劍深深扎入狗的腰間。她就這樣,沖撞向狗,抱著它跑動著,完全不顧及眼前就是船舷,遠處就是海面。</br> “Akuma!”</br> 身邊,女孩喊叫。</br> 曲秋茗看見,在月光下,那一人一狗,重疊在一起的身影,翻過船舷,落下,消失。</br> 而后,聽見,落水的聲音。</br> 一切在瞬間發生。</br> 然后。</br> 再沒有其他。</br> 重歸寂靜,唯有浪濤的聲音,依然持續不絕。</br> 接下來怎么——</br> “Damnit!”</br> 背后,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喊叫。</br> 曲秋茗撐著欄桿,站起來,轉身,看見,友弟德上那唯一亮燈的艙房,窗簾扯開,兩個人影站在窗前。</br> 船與船之間的距離很近,不是嗎?</br> 月光下,她能夠看見岡田片折臉上錯愕的表情,也能夠看見卡羅爾·威斯克斯臉上憤怒的表情。</br> “Goddamnit!WhatthehellinthenamethofJesusishappeningthere!”</br> 她聽見威斯克斯的咒罵聲。曲秋茗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她的內心明白,那肯定都是些基督教徒不該使用的臟話。</br> “秋茗姊妹,您……您在那里做什么?”</br> 她聽見岡田片折的詢問。曲秋茗每個字都能聽懂,但她不想回答。</br> 她只感到疲勞,感到全身虛脫無力。她倚靠著船舷,看著身邊,依然蹲伏著,顫抖著,因恐懼和害怕而失神的女孩。</br> “Akuma……”</br> 女孩依舊在輕聲念叨著,呼喚離去的血親的名字。她微微彎腰,伸手,按上諾瑪的肩膀,給予一點點完全無用的慰藉。</br> 她愣愣的出神,此時,完全不知道該做什么才好。剛才發生的一切,今晚發生的一切。自己所做的所有調查,聽到的所有信息,看到的所有情況,交織在一起,在她的大腦中盤旋,纏繞,此時此刻,面對身邊的女孩,面對眼前的岡田片折和威斯克斯,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一句話語,一點念頭,都說不出口,想不出所以然。</br> “秋茗?”</br>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br> 她向來源看去,是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碼頭上,出現在友弟德船的船邊。是夏玉雪,帶著困惑,帶著驚訝,看著她。</br> 好了,這下人齊了。</br> 曲秋茗心想,我們一起談點什么吧。談點商業上的事情,就像白天一樣?</br> “Wonderful.Anoneveryoneishere.”</br> 對面,卡羅爾·威斯克斯也發現了夏玉雪,朝她望了一眼,語帶諷刺地說著曲秋茗聽不懂的話,“Allowethusbreakwithsomebusinesstogether,heh?Okada,translateth!”</br> 岡田片折沒有反應。依然,怔怔地看著曲秋茗。</br> 曲秋茗卻沒有看她,也沒有看夏玉雪,也沒有看諾瑪。目光,只盯著那商人。那皮膚蒼白的商人,頭發金黃的商人。那商人此時穿的還是白日穿著的襯衫,袖子還是籠到胳膊。</br> 友弟德船,和無名的所謂客船。它們并排停泊,靠得很近。今晚是滿月,月光明亮,曲秋茗可以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br> 月光下,她甚至能夠看清那商人,卡羅爾·威斯克斯的眼睛。</br> 此時,沒有紗布遮擋,也沒有墨鏡掩蓋,她看見的,是一雙血一般通紅的眸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