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當陽光透過窗戶照入，林間鳥鳴之時。曲秋茗醒來了，發現自己身邊的床鋪是空著的。她推開山間小屋的門扉，看見阿提拉在院子里，面朝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已穿上了黑色的斗篷，站立在那里，低著頭。</br> 秋茗知道這是每一天的晨禱。于是她也不會去打擾，只是倚靠著門框等待，初升的朝陽，被樹影分割成一點一點的，在她的臉龐上灑下金色的光輝，她望著那佇立在朝陽前的緘默黑色背影，在平地上投射長長的一道影子，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早上起來，能夠看見所愛的人，真好。</br> 巴托里·阿提拉黑色的波浪般的長發被山風吹拂，在光照之下有淡藍色的光澤。秋茗聽見從她口中低聲吟誦出日常的禱詞，聽不懂，因為用的是故國的語言。秋茗想，等會要問她，那禱詞又是何意，這樣下一次自己便可和她共同祈禱。</br> 這樣的場景持續了一段時間。然后她看見阿提拉將左手緩慢地抬起，按在心口，右手舉起，五指按在額頭上，然后向下移至胸口，再指左肩，再指右肩。形狀，如同手中握著的，一直佩戴著的那信物，其含義或許也是一致的。秋茗當然聽過阿提拉講述那個故事，知道那位由神化身降世于凡間，為世人承擔罪惡的圣人的事跡。</br> 她也跟著阿提拉的動作，右手指向額頭，胸口，左右肩膀，也畫了一個十字。她這是在向神致意，向圣人感謝，向靈明祈福。還是，只是單純的模仿愛人的動作？</br> 她自己也不清楚。</br> 畫十字似乎是晨禱儀式結束前的最后一個動作。阿提拉抬起頭，轉身，向門口走來，看見了秋茗。</br> “早安?！钡谝宦晢柡颉?lt;/br> “早安?！?lt;/br> 第一聲回答，“這才什么時辰呀？感覺好早哦?！?lt;/br> “大約五……寅時將盡?！?lt;/br> 阿提拉看了看地上，自己拖得長長的影子，回答。</br> “昨晚沒睡好嗎？”</br> 待后者走近，秋茗便仔細地看清了那張臉，她看見那張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消沉，疲憊，看見那白皙面孔卻比以往少了幾分血色，雙眼周邊卻染上了一層黑暈。秋茗用手在自己的眼睛周邊指了指，作為示意，“你看起來精神好差啊，阿提拉?！?lt;/br> “有一點。”</br> 回答也似乎不同以往那般精神，“我做了一個噩夢，然后便不太能睡得著了。”</br> “啊，怎么這樣？去補一會覺呀。”秋茗有些擔心，不喜歡看到面前人的不佳狀態，“你夢見什么了？”</br> “沒什么。”</br> 阿提拉望著對方，愣了一會才回答，稍后又補上一句，“我不記得了?！?lt;/br> “那，你快回去睡覺！”</br> “不用了。”阿提拉搖了搖頭，卷發也隨之飄動，“我暫時還不困。并且，馬上還有事情要做。現在該走了，我本不想驚醒你的。”</br> “去哪里？”秋茗問，“做什么？”</br> “……買菜?！?lt;/br> 遲疑的回答，阿提拉目光轉移，避開她的視線，“蔬菜沒有了?！?lt;/br> “昨晚不是還吃了菜嗎？我看袋子里還剩一些的呀?！?lt;/br> “今天早上去看，腐爛了?！卑⑻崂f，“天氣逐漸炎熱，蔬菜也存放不了多久了。昨晚吃的菜已經是不新鮮的了。我本該昨天買米時一并帶回來些的?！?lt;/br> “也不必今天就去……吧?！?lt;/br> 秋茗不愿她離開。下山路途遙遠，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她知道阿提拉并不愿意去做這件事。她不愿對方勉強，因自己而勉強，“一天不吃菜，也沒事呀?！?lt;/br> “可誰知道我們要在這里待多少天呢？唉?！?lt;/br> 嘆息，不情愿又無可奈何的，“長期不吃新鮮蔬菜，身體會出問題的?！?lt;/br> ……沉默，彼此各自想著彼此的心思。買菜做飯本是尋常生活中的小事，此刻對于他們來說卻是很重要，很難抉擇的問題。因為她們現在過著的，并不是尋常生活吧。</br> 怎么會是呢？</br> 秋茗感覺有些難過，早上初醒時的好心情一掃而空。居住山林，與世隔絕的二人世界，聽起來很美好，然而現實卻是，她們是不得不困居于此的兩人，被迫遠離人世的。小屋中空空蕩蕩，唯有單薄的被褥，上銹的鐵鍋，摻著泥沙的井水，以及化為灰燼的篝火。她們隨身攜帶的銀錢銅板，在此毫無用處。她們的日常生活，連飯菜都無法保障。</br> 這一切都是因為誰的執念呢？都是誰的責任呢？</br> 堅持不肯離開，只為一個毫無意義，毫無實現可能的念頭。</br> 卻讓身邊的人背負困難。</br> “我走了?！?lt;/br> 阿提拉轉身，走入屋中，找到一個麻袋帶上，袋子空空蕩蕩，低垂著在他的手中晃動，像一只拔過毛的死雞。她沿著山路離開，出發，向著密林中走去。</br> “等等，等等?！?lt;/br> 他回頭，發現曲秋茗一邊朝她叫喊，一邊將小屋的門關上，鎖好。秋茗的手中也同樣拎著一個空麻袋，“我和你一起去。”</br> “不用了，留在這里看家吧?！?lt;/br> 阿提拉的話是徒勞的，曲秋茗已經小跑著到她的面前，身上也披了件黑色的斗篷，“你跟著我去做什么呢？”</br> “幫你分擔一些?！鼻镘卮穑⑿Γ安荒芸偸悄阋粋€人扛著，對不對？”</br> “沒那么多，不需要兩個人?！?lt;/br> “不能總讓你一個人扛?！眻猿?。</br> “……好吧?！?lt;/br> 他猶豫片刻，還是同意了，點點頭，繼續走路，“走吧?！?lt;/br> “走吧。”</br> 曲秋茗跟上。山上小路坑坑洼洼，她腳步輕快，一步一跳，似乎已從剛才的沮喪中擺脫，又變得快樂起來。能夠和身邊人同行，她是很快樂的。</br> 巴托里·阿提拉卻還是和先前一樣，腳步有些沉重，低著頭，心事重重，精神不佳。秋茗心想，她昨天晚上的確是沒有睡好。</br> 不知他做了什么噩夢。</br> “夏先生?！?lt;/br> 行走在城中，夏玉雪聽到背后傳來熟悉的呼喊，她知道對方是誰，只得回頭。</br> “吳隊長，又見面了?！?lt;/br> 她看見吳九朝她走來，打招呼，身后還跟著幾名捕快。雖然心里思緒萬千，但是她臉上還是擺出微笑，“昨日才見，今日又見，真是巧?！?lt;/br> “是啊?！?lt;/br> 吳九回答，也是帶著微笑的表情，“夏先生這么早進城，趕著上課呢。您辛苦?！?lt;/br> “不，我今天并沒有課。只是趁著趕早集的時候，買菜而已?！彼e起手中的籃子，“鄉間雖有菜地，但畢竟種類比較單一，所以我也常來城里的早市買菜?！?lt;/br> “這樣?！?lt;/br> “吳隊長，找我有事？”</br> “不，不不，我今天也并沒有什么事。只是日常巡查而已。”吳九回答，擺擺手，但一雙眼睛卻盯著夏玉雪，目光打量著，“正巧遇見，便來打個招呼。”</br> “這樣?！?lt;/br> 一模一樣的回敬，“您是辛苦。若沒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吳隊長，我的菜已經買好，我也正要走了，下次見?！?lt;/br> 夏玉雪的話說完，轉身便打算離開。她其實并沒有買好菜，籃中只有幾捆茼蒿。但她不想再與面前的人接觸。對方眼神中的懷疑和刺探，她怎么會察覺不到？當然走為上策。</br> “誒，先生留步?！?lt;/br> 當然，她也知道，不可能這么輕松便可脫身的。剛剛邁開兩步，只得停下，再次轉身。</br> “確實找我有事，吳隊長？”</br> “是啊，呃，實不相瞞?！?lt;/br> 吳九又走上前，撓了撓頭發，看起來似乎有些為難，當然，是偽裝，“最近遇上個情況，不是很清楚，恐怕要請教先生?！?lt;/br> “我倒是不知，吳隊長也知曉音律？”</br> “不不不，不是這方面的問題?！?lt;/br> 吳九笑了起來，擺擺手，“說來也話長，夏先生。我和手下還趕著辦事，不如邊走邊談。耽誤您一點時間，勞煩同行?！?lt;/br> 并沒有給自己拒絕的機會。夏玉雪想，看來今天這個麻煩事情是擺脫不掉的了。只是不知對方這次要做什么，或許只是借機問話，或許是誘騙，或許是攤牌。但不管是什么，她都要面對。</br> “這……好吧?！?lt;/br> 猶豫片刻后，她回答。</br> “那么，請?！眳蔷抛隽藗€邀請的手勢，順便招呼身后的一個捕快，“嘿，小莫，過來幫夏先生拿一下東西。”</br> “謝謝。”夏玉雪將籃子遞給捕快，跟著吳九走去，“吳隊長，不知我們要去哪里？”</br> “先生，您應當知道這城西北角，靠近城墻有座寺廟?！?lt;/br> 吳九邊介紹邊走，走在她身邊，“有些年頭了，是座古剎，叫閣子院。平常香火也旺盛，先生從前該去過那里，熟悉道路吧?！?lt;/br> “對，我去過?！?lt;/br> 夏玉雪回答，面色平靜，走著，步伐平穩，不會顯示一絲慌亂，“離我們挺近的，三條街就到了。只是不知，我們去那里做什么?！?lt;/br> “我會向先生解釋的。”</br> 寂靜黑夜，家家戶戶，早已熄燈。街道上也不會再有人來往。然而，從某一處轉角，某一個陰影遮蔽的巷口之中，出現一個白色的身影。踏上空無一人的大街。那白色衣衫，在晚風之中飄搖，如同雪花。那個夜行人，斗笠上垂下的白紗遮掩面容，手中的劍，泛著寒光。步伐節奏穩重，腳步卻沒有一點聲音，不會驚起行道樹木上棲息的鳥雀。謹慎地四處觀察，似乎期待著，從街道兩旁的無數陰影之中，不知何處會突然出現敵人。然而并沒有，她便知道，敵人均埋伏于目的地之內。她便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一場惡斗。</br> 夏玉雪朝著閣子院走去。</br> 閣子院的確距離集市不遠。一行人走在路上，她看著街道兩旁的房屋，樹木，熟悉之余，不免感到有一絲陌生。畢竟，上一次走過同樣的道路，是在黑夜，白天黑夜，相同的景觀也會很不相同。以及畢竟，上一次走過同樣的道路，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br> 兩年未曾再去。</br> 如今故道重行，不免會想起些記憶。</br> 那并不是非常好的記憶。</br> 寺中此時并無多少人。一來，因近日多處殿堂老舊，需要修繕，暫時不對香客開放。二來，此時正是早課之時，僧人多數在誦經，只有幾位年輕的知客僧接待他們，菜籃也順便寄存了下來。夏玉雪身處空空的寺院里，聽見不遠處文殊大殿中傳來的誦讀聲，看見月臺上那兩棵高高聳立的古松，不由得又再度回想起過去。記憶潛伏于心中，令她感覺沉重。</br> 過去，過去從來沒有過去，始終還會回來。</br> 夏玉雪感到左肩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她抬起左手，看著的卻是另一處早已痊愈的傷口。</br> 聽見，來自過去的聲音。</br> “我等著呢。”</br> 充滿恨意的聲音，在這寺院中回響，在她的頭腦中回響。</br> “我來了?！?lt;/br> 她在心中答復。如今來此做什么？</br> 當初，來此又做什么？</br> 滿腹心事，她的腳步卻不停，繼續跟著吳九和捕快，繞過文殊殿向里走去。直到面前出現一棟建筑。過去，她并不曾有機會見到這建筑，現在卻終于看到了。那是藏經閣。</br> “多有叨擾，小師父。”吳九向知客僧行了禮，知客僧離開。他走上殿臺，走到門前，按特殊的節奏叩門。</br> 門打開，門內站著的也是一名捕快。</br> “吳隊?！?lt;/br> “有什么動靜？”他問。</br> “暫時沒有?！?lt;/br> “好。”吳九轉身，對身后捕快命令，“你們各自去指定位置，等候指令。夏先生，請隨我入內。”</br> 捕快領命四散，夏玉雪走入藏經閣。她之前從未入內，一開始是不能，往后是不愿。</br> 大門在身后關上，那個開門的捕快坐到門旁等候。兩人踏著臺階上樓。藏經閣第一層做法事，第二層存放經文，第二層放置著書架，書架上是一冊冊佛經教典。夏玉雪雙眼從那些書籍中掃過，目光稍稍停留在其中一本看起來并不特別的典籍上，然而很快便又再度不動聲色地調轉開來。</br> 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br> 他們繼續向里走。經過書架后，來到窗前。窗前亦有兩名捕快坐在那里，匍匐著身軀，透過窗戶紙上的兩處破洞朝外觀察。看到吳九來了，其中一人轉身。</br> “吳隊?！?lt;/br> “有什么動靜？”吳九又問。</br> “暫時沒有?！币彩峭瑯拥幕卮?。</br> “好?！彼D身，手伸向夏玉雪，對捕快介紹，“這位是夏九先生，是我請來相助的?！?lt;/br> “夏先生。”他們互相打招呼。</br> “這兩位，還有剛才那幾位是我從濟南帶來的手下，現在暫時在衙門充任捕快?！眳蔷庞謱λ榻B，“他們都聽說過了先生的事跡，都對您深為敬佩?！?lt;/br> “過譽了。”</br> 夏玉雪點點頭，判斷局面，應當是與自己無關。這令她稍微放心了一些，然而依舊警惕，“那么吳隊長，您找我前來此處，究竟所為何事？”</br> “請過來看。”</br> 吳九領著她走到窗前，戳穿一個窗洞，夏玉雪通過孔洞朝外看去，發現對面，窗戶所對的方向，是寺院自有的一塊耕地，種植青菜。此時正是成熟時，田地中一片翠綠。</br> “大約是一個月之前吧。”吳九站在她身邊，開始說明，“管菜園的僧人發現菜地中被人偷去了約有三四十株菜，當時報了官，但也找不到賊人?！?lt;/br> “的確不好尋找?！?lt;/br> 夏玉雪回答，“可能只是縣城之中的閑雜人等，一時興起取鬧，偷了菜回去吃或賣掉。事后要找出確切何人所為是很困難的。不過吳隊長，這種尋常偷摸，還不至于勞動您費心至此，派人日夜看守吧？”</br> “當時也沒注意。”吳九接著說，“但是之后，直到現在一個月的時間里，城周邊的村莊陸續有報案稱菜地，或者糧米遭賊光顧，細細查訪，發現每隔三五日便出現一起，并且地點四處分散，這就有些不對勁了，您覺得呢，夏先生？”</br> “或許是團伙流竄犯案吧?！毕挠裱┗卮?，離開窗洞，“吳隊長，我也不是辦案的專業。您問我的意見，我又能幫到您什么呢？”</br> “夏先生，是這樣的。我知道您居住的村莊，曾經屢遭山賊流寇侵擾。您也曾在村里領導村民們防御。所以我想，您或許能夠幫忙想一想，提供意見。這種情況您有沒有見過？這有沒有可能，是太行山的賊人下山偷摸犯案？”</br> “只偷菜糧？”</br> “是的。偶爾也有肉食，但不曾盜竊過財物。反而，很奇怪的，都會留下遠高于應有價值的銀錢抵償，所以一開始會主動報案的人也不多?！?lt;/br> “這樣，可能是山賊吧?！痹蛩汶x開，聽到對方的說法后，夏玉雪突然又對此事表現出幾分興趣，“如果寨中糧食短缺，山賊的確有可能會下山搜刮。為免引起注意，便采取偷竊的形式。留下銀子，或許是就為了堵口?！?lt;/br> “嗯，有道理。”</br> 吳九也是沉思的模樣，“只是，隔上三五天，偷的最多也只有供五六人食用的量。若是山賊，這點量恐怕不足維持?！?lt;/br> “或許是小股分散？獨立出的？”</br> “有可能。”點頭，“若真是山賊的話，我們就該警戒了。這些賊人不會久行此道，我擔心日后，會有什么大的行動啊。”</br> “的確?！?lt;/br> 點頭，“吳隊長，還是您見識得當，考慮周全。”</br> “目前身任此處安防，自然要事事留心。”吳九似乎對這夸贊之詞很受用，微笑著，“以小見大，觀一葉可知……泰山。”</br> “的確。”</br> 諺語說錯了，夏玉雪心想，“那么我也該回村，通知防備一下才是?！?lt;/br> “且慢。”</br> 吳九阻止她離去，“先生不妨在此稍候片刻，或許我們很快便會親眼看見賊人光顧。”</br> “光天化日，會這么大膽嗎？”</br> “之前數次犯案，也都不是在晚上。或者清晨，或者下午?！?lt;/br> 吳九分析情況，目光卻不曾離開窗孔，依舊觀察菜園，“這一個月來，縣城緊密防備，夜間街道巡邏，安保周全。我想對方也知此情況，故而不敢輕易于夜間進城行動。反而清晨黎明，守衛換班，有機可乘。并且此時正是廟中早課，僧侶多數在誦經，菜園無人看守?！?lt;/br> “還是您專業，考慮周全?！?lt;/br>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也只是在碰運氣，還不知今日，對方是否會光顧此地呢。勞煩夏先生再耐心等候些時間。待早課結束后再走?！?lt;/br> “自當奉陪?！?lt;/br> 于是一時間無話，藏經閣中，幾個人等候著，可能會出現也可能不會出現的目標。從遠處的文殊大殿中傳來誦經聲，微弱，但長久持續不斷，令人有些犯困。吳九和捕快在窗前觀望，夏玉雪無事可做，便在這樓中四處走動起來。經過一排排書架，望著一冊冊書籍，再次在那本特別的書面前停留下來。猶豫著，最終卻還是離開，又回到窗前。</br> 反正已是過去的事情了。</br> “夏先生，說起來這閣子院，我聽說過……”</br> 或許是等待的確難熬，或許是被誦經聲弄困了，吳九再次開口，聊起天，“……大約兩年前吧，山東的賢才，劉松居士曾集會江湖俠客，于這寺中的伏擊白衣人。不過最后還是讓對方逃了。兩年前……夏先生，您上次來廣昌縣暫居，是什么時候？”</br> “也是兩年前?！彼幌肓奶?。</br> “巧了。那您當時不會正好遇上這事吧？您知不知道些什么消息？”</br> “當時……的確見過些陌生的江湖人，但并不是很清楚發生了什么，也沒放在心上。直到今天吳隊長告訴我，我才知道原委。”</br> “這樣。真可惜，當時參與者，如今大多已亡故，就是上個月被殺死的那些人。剩下還活著的，此時也難以聯系到。那位松居士也隱身世外，至今不曾有聽聞出山。我本希望，能從您這里獲得些關于白衣人的資料?！?lt;/br> “愛莫能助，吳隊長?！?lt;/br> “也不知她當時來這做什么……”</br> “——吳隊，有情況！”</br> “什么！”</br> 身邊捕快低聲的叫喊，讓吳九的注意力再轉移回調查事件上，他湊近窗孔，招呼夏玉雪，“夏先生，快過來看。真巧被我們碰上了，是偷菜賊！”</br> “來了?！?lt;/br> 應著吳九的話，她快步走到窗邊。她走得太快，太輕，也太急切，和之前的步調不同。吳九朝她瞥了一眼，并沒有忽略到這個細節。</br> 夏玉雪也穿開一個窗孔，湊近，仔細地觀察。</br> “看見了嗎？翻過墻頭的，一個人，穿黑斗篷，戴著兜帽看不清臉。”</br> “看見了。”</br> 她回答，自然可以認出那身影，那裝扮，“不知是何人？”</br> “定然是山賊?！?lt;/br> 吳九笑起來，那笑中的得意也不加掩飾。預判正確，內心的猜想和分析得到實例證明，算無遺策，他本能感到滿足，偵探工作的樂趣就在于此。有朝一日，自己內心，對面前這女人的猜測，一定也可得到證實，“夏先生，您看，被我說中了?！?lt;/br> “吳隊長果然神機妙算?！?lt;/br> 夏玉雪敷衍地恭維，依舊盯著菜園中，墻角下的那黑衣人，“不知接下來當如何？”</br> “我早已安排手下埋伏。就等此人偷竊之時拿下，人贓俱全?！眳蔷艑λf著，已不再觀察菜園情況，轉而望向夏玉雪，笑著，大談特談，而后者依舊在看，“到時審問，定然可以知曉其中原委?！?lt;/br> “嗯，理應如此?！?lt;/br> 夏玉雪心里盤算了一下，吳九手下的捕快有多少人在此？方才跟隨前來的，七八人，預先已在這等候的呢？或許也是七八人？他可以戰勝十數捕快嗎？</br> 不關她的事。</br> 她又沒法做什么行動，也沒理由做什么行動，然而……</br> “吳隊，看，又來一個！”</br> 吳九聽到手下喊，再度湊近孔洞?？匆娔呛谝氯苏驹趬窍?，腳邊多了兩個麻袋，一定是方才從墻外扔過來的，這說明他有同伙在外。</br> 驗證他的推斷，圍墻剛剛越過的位置，又出現一雙手，攀住墻頭，墻上又出現一個身影，同樣的，也穿著黑斗篷，戴著兜帽，看不清臉。</br> “又來一個，嗯，夏先生？”</br> 像是詢問，更像是自言自語，“兩個賊配合行動。好，就將他們一網打盡?！?lt;/br> 夏玉雪并沒有回應他的話。</br> “吳隊，現在怎么做？”</br> “不要急。”</br> 他鎮定自若地指揮，看到站在墻下的第一個黑衣人等候著。第二個黑衣人蹲伏著，遲疑了一會，然后跳下去。他微笑起來，“好，賊已入網，待他們戒心松懈，我們便——”</br> “——呃，吳隊？”</br> 吳九的話說到一半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因為他看見，方才第二個黑衣人向下跳時，落地時歪了一下，踉蹌著向前倒去。然而此人反應很快，身體迅速向后一仰，保持住平衡，沒有摔倒在地。</br> 然而兜帽卻借著慣性滑落下，只是一瞬間，吳九看見了第二個黑衣人的臉。</br> 一張他熟悉的面孔。</br> “哎呀！”</br> 曲秋茗迅速地將兜帽重新戴好，環顧四周，不見一人，這才放心。幸好剛才沒有人看到她的臉。</br> “沒事吧？”</br> “沒事。落地時被石塊跘了一下?！鼻镘f著，聽見不遠處持續的誦經聲。此時清晨卯時，朝陽初升，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炎熱。身上披著厚厚的黑斗篷，她感覺有些悶，“現在沒有人呢。”</br> “專門選在僧侶集中早課時前來?！卑⑻崂卮?，拾起地上的一個麻袋，“我們快行動，摘些足夠食用幾日的菜就走。不要摘太多，不便存放?！?lt;/br> “嗯。”</br> 于是她們便彎腰開始摘菜，地里的菜正是成熟之際，綠油油的很新鮮。但時間緊迫，她們也無暇揀取，或大或小，就近的順手摘下，根系還裹挾著泥土，便放入麻袋中。</br> 秋茗感覺有些緊張。她可是清楚意識到，自己現在做的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她總是有些抵觸。</br> 曾經戰斗，殺戮，行刺，也不曾有過的負罪感，此時偷菜卻令她不安，這可真奇怪。畢竟，過往所行的，即便于法不容，至少情理上還能自圓其說，她至少可以解釋說那些死在自己劍下的都是窮兇極惡之徒，至少算是除害。然而如今所行的呢，卻完全是為求自身滿足的偷盜行徑。</br> 很卑劣。</br> 然而卻感到刺激，感到輕松有趣，就像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像孩童的惡作劇。所以即便抵觸，她也沒停止犯罪活動。秋茗一邊為做竊賊而感到羞慚不齒，一邊又繼續偷菜。偷菜，還是在寺院偷菜，在神佛眼皮底下犯事，她真是墮落。</br> 曲秋茗俯身彎腰，隨手摘下身邊的白菜，丟到麻袋里面。陽光炙烤她的脊背，她感覺到自己的額頭上滲出汗水，空氣中彌漫泥土和水肥的臭味，她的指甲縫嵌了污泥，一雙鞋子也陷在地中，不時抬手擦汗，于是臉上也臟臟的了。骯臟的犯罪。</br> 她覺得很開心。</br> 不一會，麻袋開始變得沉甸甸的，看來分量已經足夠。于是她便站起來，彎腰不知多時，背有些發酸。她捶一捶自己的脊梁，四處觀察，依舊是空闊的菜地，空闊的天空，天空下可見的建筑，唯有南邊一座閣樓，并無人前來揭發自己的罪惡。</br> 犯罪成功！</br> “阿提拉，可以了嗎？”</br> “夠了?！?lt;/br> 巴托里·阿提拉也停止摘菜，站起身回答她。秋茗看見他臉上嚴肅的表情，于是自己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幾分。愉快的犯罪過程結束后，良心再次占據高地。偷竊行徑，本人偶爾為之，或許不會當做一回事，可是身邊人呢？</br> 偷菜這種事，阿提拉會覺得快樂嗎？違背戒律，身為虔誠的信徒，卻在這異國的土地上，異教的所有處，偷盜財物。阿提拉也會像自己一樣，覺得快樂嗎？自己犯罪，是為滿足自己的私欲。阿提拉犯罪，又是為了誰？</br> 一陣響亮的鐘聲，令她清醒過來。廟里鐘樓上的那座大鐘敲響了，一下又一下，震蕩她的心靈?？臻煹牟藞@中，兩個身著黑衣的竊賊相對而立，陽光在她們的身側投下長長的陰影，她們的腳邊，原本整齊排列種植的菜秧，已經七零八落，凌亂且丑陋。</br> “那么我們走吧?！?lt;/br> 秋茗轉身，打算離開了。方才的輕松的心情，再次變得沉重，“敲鐘了，僧人的早課也該結束了吧。我們也該走了，以免被人發現?！?lt;/br> “吳隊，動手嗎？他們好像要離開了?！?lt;/br> “……”</br> “嗯，該走了。”</br> 阿提拉說著，右手拎著菜，左手伸向懷中，取出一個包裹，“你摘了多少？”</br> “大約……”掂量，“……三斤?！?lt;/br> “我也差不多吧，足夠四五天的量?！卑⑻崂肓讼耄瑥陌腥〕鰩讐K碎銀，又另用一塊布包好，將包好的銀子放到腳邊，“下一次，還不知要去何處尋找食物?！?lt;/br> 秋茗看著她的舉動，不由得感到心情更加沉重。</br> “走吧，阿提拉。”</br> “吳隊？敲鐘了，守菜園的和尚一回來就要打草驚蛇。咱們動手嗎？”</br> “……”</br> “嗯……你先走，秋茗?！卑⑻崂驹谠?，想了想，左手再次伸入懷中，這次取出的，是那小小的，系掛在胸前的銀質信物，“我還需要做告解的祈禱?！?lt;/br> “告解，現在嗎？”</br> “犯了罪是不能不告解的，秋茗?！卑⑻崂f著，面朝東方，朝那清晨的朝陽望去，兜帽下的臉龐被陰影遮擋，“雖然此處是異教徒的寺廟，供奉的是異教的偶像，雖然此處沒有神龕供奉，也沒有祭司聽取言辭。但這世間的一切均為天主所創，我等凡人所行之事，均落于天主的眼中。方才所犯罪過，怎么能不向天主懺悔？儀式很快結束，你先走吧?！?lt;/br> “不。”</br> 秋茗回答，不僅沒有離開，反而朝她走近，“阿提拉，你要是這樣說，我也犯了罪，我也該和你一起做告解的?！?lt;/br> “你不是信徒，不需要這樣做。”</br> 他雙膝跪下，右手也不再握著麻袋。裝著菜的麻袋落在她的右腳邊，左腳邊是包裹起的銀子。一邊是偷盜的贓物，一邊是留下的補償，“但是若你內疚，也可以在此一起禱告。心懷誠意，你的過錯也可以得到赦免的?！?lt;/br> “我愿意。”</br> “他們搞什么，跪在那還不走？吳隊，動手嗎？再不動手就真要被他們跑了。”</br> “……”</br> 鐘聲停止，誦經聲也停止了。</br> 菜園之中的兩個黑色身影，其中一個站著，低著頭。另一個則跪在地上，并不顧忌泥土骯臟。雙手握著信物，低聲默念。</br> “萬能天主，耶穌基督，圣靈榮光。前番告解于昨日，然自背井離鄉，身處福音未澤之處已二十有一載，故禮數不得周全，祈請寬恕諒解。今日又行犯罪，匍匐投地，明告罪過，一片誠心，不敢絲毫怠慢……”</br> 曲秋茗也在告解。雙手合十，不僅向那位陌生的，獨一無二的神，也向她熟悉的，這廟宇中供奉的諸多神佛告解。她聽說過，這里是文殊菩薩的道場。</br> 她希望菩薩能夠原諒她們的偷盜行為，以及偷盜中的不敬。若不能原諒她，至少原諒阿提拉，因為這一切都是她的緣故，她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是她的堅持和執著令罪行發生。</br> 請原諒阿提拉。</br> “吳隊，到底怎么辦，給句話啊？”</br> “……”</br> “……我知曉自己所犯何罪，天主。但我不敢奢求您的赦免，您的寬恕。因我知，凡犯罪者必遭懲罰。我只愿，這懲罰能暫緩遷延。待我功成，待正義得到伸張之后，再受您的裁判。雖行犯罪，但我心中時常懷有懺悔之念，始終信仰您的神威。望主明察，念我此心此情，應允我的請求，將曲秋茗之罪加諸我身。雖地獄炎火之苦，亦不敢推辭告饒……”</br> 曲秋茗想不出更多要對神佛說的話了。于是她便看著阿提拉，像清晨祈禱時那樣，左手按心，右手在額頭，心口，左右肩膀劃出十字，她知道，這意味著阿提拉的告解結束。該走了。</br> “吳隊？”</br> “吳隊長，我看現在形勢。她們遲遲不走，似乎另有預謀，似乎他們正等著被發現，被追捕一般。這或許是個陷阱，不如——”</br> “……不。我想……他們只是在拜佛。嗯，畢竟在寺廟犯罪，不管什么賊人都該會害怕報應?！?lt;/br> “您這樣認為？”</br> “是的。”</br> “吳隊，那我們……動手？”</br> “……動手吧?！?lt;/br> “……榮耀歸于天主，我因冒犯圣威而慚愧，因犯罪作惡而悔恨，因背離天堂，身入地獄而恐懼。尤甚者，因輕慢全知全能至高無上天主之罪孽而惶恐不安。此上，我真誠告解，誠心懺悔，向善而行。阿門?！?lt;/br> “結束了。”</br> 告解完畢，巴托里·阿提拉站起來，拾起沉沉的麻袋，對秋茗說。</br> “那么，我們走吧?！鼻镘卮?，轉身向圍墻走去，“再過一會，就該被發現——”</br> “鐺鐺鐺鐺鐺——”</br> 突然而至，持續不斷的鑼響，打斷了她的話。秋茗轉身望向那警報的來源，那天空下矗立著的閣樓。原本緊閉著的門戶打開，從其中跑出一個兵官模樣的人。</br> 她聽見那個頭領沖她們叫喊，看見從四面八方不知何處涌出的捕快軍人。</br> 她聽見身后，傳來阿提拉的警告，讓她快走。然而她的雙腳卻定在原地，動彈不得，扛在肩上的麻袋也掉在地上，一顆顆根須裹挾泥土的青菜滾落。</br> 她想到自己剛才的告解，看來神明并不打算輕易饒恕她的罪孽。</br> 陽光之下，曲秋茗身著黑色斗篷，邊角被夏日的熱風吹起，飄揚著。她的面孔隱藏在黑色兜帽的陰影下，她抬頭，望見那閣樓上，在那位叫喊的，似曾相識的兵官背后，出現的一個白色身影。</br> 看來神明確實不打算輕易饒恕她的罪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