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六月，上旬</br> 大同府蔚州廣昌縣</br> 人言，渤海之東，汪洋之上，聳立一島，名為瀛洲。</br> 人言，層巒之間，山林之中，往來眾客，均為神仙。</br> 騰云駕霧，衣帶飄搖，乘鶴御風，隨性自游。</br> 長生之士，清古容貌，不老之人，皓首童顏。</br> 不道塵世愁，快意恣情度歲年。</br> 不語凡間憂，樂得浮生終日閑。</br> 洞天福地訪良友，登峰造極盡賞天。</br> 巖泉清冽如美酒，林間陰涼正合眠。</br> 一眠入夢，悠悠幾千春秋，不覺滄海化桑田。</br> 恰如紐約郡人，瑞普·凡·溫克之故事。其于山中伐木，偶遇精靈侏儒為九柱之戲，品佳釀而醉臥二十年。歸來時，妻已亡故，女已婚嫁，子已成人且襲用父名。戰亂已過，故友四散，而國家已立，酒肆之間，肖像人物，英王喬治已換為將軍華盛頓。其亦已身為美利堅合眾國公民。</br> ……啥？</br> “蔡小小。”</br> 突然的點名，令她睜開雙眼。蔡小小猛地站起來，感覺一邊臉頰上酸酸的，用手摸，摸到了幾道勒痕，那是弦線的痕跡，她看到自己身前的幾案上，擺放著一架七弦琴，琴面上還有潮潮的痕跡，恐怕是她的口水。</br> 于是她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此時是何時。</br> 窗外傳來單調的蟬鳴聲，陽光透過窗格，被分割成一塊塊的投映在地板上。夏日時間的午后，天氣炎熱，但是室內尚存余陰，配合悠揚，叫人定心舒神的琴音，的確是很適合小憩的，如果現在不是上課時間的話。</br> 學堂里的同學們，坐在她前面的那些小孩子，回頭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望著她。而坐在教室最前方的那位女子，則一言不發，只是眼神，令她如墮寒窖。</br> 蔡小小現在完全清醒過來了，所以，現在她該做什么？</br> “我們彈到哪里了？”那名女子開口問，雙眼依舊盯著她。</br> “呃……”</br> 尷尬。</br> “《瀛洲》，第三節。”</br> 背后傳來小聲的提示，如同福音。</br> “《瀛洲》第三節。”她重復，回答問題。</br> “……嗯。”</br> 沉默片刻，女子最終還是抬起右手朝她一揮，她如釋重負地坐下來，心里總算松了口氣，“上課打起精神，不要睡覺。”</br> 教室里傳出輕微的哂笑聲，蔡小小沉默地低下頭，將擺在琴上的曲譜翻到對應頁。</br> “現在，從這一節開始，我們一起彈一遍。”</br> 女子說著，伸出雙手，手指觸上琴弦。她使用的七弦琴帶著道道劃痕，看來歷史悠久，保養得不夠好。學生們，每人面前也有一架琴，他們跟著老師的動作，按上對應的徽位。蔡小小也這樣做。</br> “預備，起。”</br> 女子說著，左手按弦，右手撥起弦，雙手移動著。學生們跟著老師的動作去做，教室里響起悠揚的琴聲，澄澈，雅致，舒緩，雖說畢竟孩童初學，偶爾有些不太整齊，但依舊動聽，為這炎炎夏日帶來一份涼意。</br> 蔡小小也跟著彈著琴，但她始終不禁偷眼看向老師，總是會注意到，女子的左手運動有些遲緩，令她不由得有些擔憂。</br> 窗外，夏蟬依舊鳴叫。</br> “先生，我……我有在認真聽講的啦。”</br> 放學后，回家的路上，蔡小小駕著馬車，手持韁繩，解釋著，更像在狡辯，為自己開脫，“雖然……經不住犯困了，但是我在夢里也有聽著先生彈曲呢。”</br> “嗯。”</br> 夏玉雪坐在車上，懷里抱著包裹好的七弦琴。她背靠著板子休息，也背對著蔡小小。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輕薄衣裳，因為夏天很熱。她帶著斗笠，因為陽光很烈。她的臉，她的表情隱藏在陰影之中。她說話的語氣單調，聲音不帶感情，因為上了一天的課，她感覺很累。</br> “真的，我真的夢到了瀛洲！”</br> 蔡小小繼續說著，回憶自己的白日夢，“大海里面的仙山，上面都是仙人，他們住在山里，出去玩的時候飄來飄去，還有騎仙鶴的。他們也不用吃東西，喝的都是泉水，泉水就像酒一樣好喝……不過我沒喝過酒。”</br> “嗯。”</br> “那里的一天，就像人間的一年，和書里說的一樣。”她繼續胡謅，“如果凡人去那里，在那睡著了，那么回來的時候……好吧，后面夢的東西就奇奇怪怪的了。”</br> “嗯。”</br> “先生，對我多說點話呀。”蔡小小終于忍不住，回頭說道，“您還在生我的氣呀？我以后上課不睡覺了。”</br> “沒有，小蔡。”</br> 夏玉雪說著，摘下斗笠，她微笑，但是笑容有些勉強，看起來心事重重，“我只是在想事情。昨天晚上，我也做了一個夢。”</br> “您也夢到瀛洲了？”什么鬼問題。</br> “……差不多吧，與之相關。”</br> 思考后的回答，以及回憶，“從海東邊的島國，來此的人。過去的事情了，不知為何會再次想起。”</br> 過去，蔡小小不喜歡這個詞，不喜歡從先生口中聽到這個詞。</br> “先生……那人是誰呢？”</br> “我不記得了。”</br> 夏玉雪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真奇怪，第一次本該是最難忘的。”</br> “不記得也很正常啊，先生。”</br> 蔡小小說著，揚一揚韁繩，“夢本來就很容易被忘記的。并且，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不記得更好一些。”</br> “嗯。”</br> 她又將斗笠戴上，“你說得對，小蔡。過去的事情，不記得更好一些。”</br> 如果大家都能這樣就好了。</br> 蔡小小心里想，如果所有人都能忘記，在一個月前，發生了什么事情就好了。</br> 馬車行駛在街道上。縣城小鎮的街道，原本應當是很熱鬧的，原本，一個月前，沿街還有商販叫賣，算命鋪子，雜耍賣藝。路上往來，買菜的，行腳的，去寺廟燒香拜佛的，以及閑逛遛彎的大爺大媽，小朋友追逐打鬧。吵吵鬧鬧，卻充滿了生活的日常氣氛。</br> 哪像如今，冷冷清清。此刻本是晚市集時間，但是，唯有她駕駛著馬車，帶著先生回去村莊，除此之外見不到許多行人，只有寥寥數個，匆匆趕路回家，回到家里，大門也是緊閉。炎炎夏日，卻頗為冷漠蕭條。</br> 令街道更加蕭條的，是路口處，牌坊下，門戶前，站著的或坐著聊天的公差，手中執著棍棒兵器。馬車經過他們時，蔡小小總覺得那些人會暫停閑聊，盯著他們，所以她也會主動避讓那或許存在的，或許懷疑的目光，揮一揮韁繩，催趕車行。</br> “駕，駕，走快點啦，一條。”</br> 然而套著轅，拉著馬車的那匹年輕的棕紅色的小馬駒，卻不聽從她的指令，依舊慢騰騰地走著，一只后腳一頓一頓，令馬車也不時顛簸一陣。</br> “小蔡，怎么總在催它呢？”</br> 車后，夏玉雪的聲音，依舊冷冷清清，似乎周遭一切與己無關，“一條的腿還沒完全好起來，讓它慢慢走吧。”</br> “……是，先生。”</br> 蔡小小無奈地回答，看著馬依舊緩慢地前行，面前的馬屁股一搖一擺的，尾巴甩來甩去，似乎是一種嘲諷。她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但是她自己卻是一清二楚。這匹馬的腳傷其實早已經好透了，回村里，卸了轅轡，跑得不知道有多歡樂，一溜煙直沖食槽。現在裝出這般模樣，完全是為了偷懶，以及博取先生的同情。自從腳傷之后，它的伙食不知好了幾倍，所以現在傷好了，還是要裝。</br> 話雖如此，她卻也不再催促。</br> 畢竟，一條現在這副模樣，總是好過……一個月前的模樣。</br> 一條還記得一個月前的事情嗎？</br> 對它來說，不記得，一定是更好一些的。</br> 蔡小小心里這樣想著，便任由馬繼續悠哉悠哉地裝病。</br> 結果悠哉悠哉地就出了事。</br> “夏先生。”</br> 不知何時，一只手搭上車架，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木板。引起了車上兩人的注意。</br> 蔡小小回過頭去，看到來人是誰，心里咒罵起馬，再怎么消極怠工，也不至于走得比人行路還慢吧，結果被人追上了。</br> 麻煩的人。</br> “吳隊長。”</br> 夏玉雪抬起斗笠，禮貌地打招呼，聲調依舊平靜，“還沒離開？”</br> “哪里有的走哦。這次的事麻煩死了，還沒了結。可把兄弟們都給累壞了。”</br> “您辛苦。那么今天來找我，問話嗎？”</br> “不，正巧遇到，聊幾句而已。”</br> 吳九跟在馬車邊上，不急不慢地走著，穿著公服，腰間掛著刀，手中提著一桿長棍，望著夏玉雪，微笑，但是和夏玉雪的笑容一樣，并沒有任何情感，完全只是客套。他的一邊額角還帶著塊淤血。m.</br> “上次官府已經找過我了。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吳隊長，您當時也在場的。”</br> “對啊，對啊。這不只是聊聊嘛。”</br> 依舊是職業的微笑。</br> 蔡小小又揚一揚韁繩，但是馬仍然不急不慢地走著。吳九也跟著馬車不急不慢地，平穩地走著，始終保持處于夏玉雪身邊的位置。</br> “我剛下課，準備回村了。”</br> “我們還在查那個殺手，白衣人的事情。”兩人說的似乎并不是同一話題，“這些日子多有叨擾，擔待擔待。夏先生勿要嫌煩，拜托拜托。”</br> “哪里。”</br> “夏先生，您當時見到白衣人了吧？在野草叢那一塊？”</br> “是的。”</br> 夏玉雪回答，“就在各位準備行動的前一天晚上，我聽說這件事白石山和太行山的人也有參與，不太放心，于是就出村子四處轉轉——”</br> “打更的趙叔還好吧？您那一下可不輕吶。”打斷。</br> “——趙叔沒事，休息幾天就好了。”繼續說，“我當時也是不得已，怕驚動了眾人，虛驚一場還好。讓奸細知道了就很麻煩。您看，吳隊長，之后發現，白石山那一伙人的確居心不良，對不對？”</br> “那幫盜匪！真是狗改不了……抱歉，有小姑娘在這。”吳九瞥了蔡小小一眼，令她背上發毛，“唉，我們真是瞎了眼，會跟他們合作。害得我授業師傅，也損命在賊人手上。”</br> “節哀。”</br> “夏先生，也虧得您比我們先想一步。在村外就截殺了他們，不然我們可就麻煩了。”</br> “吳隊長您謬贊了。我一個人，哪里是他們數十人的對手。若不是林師傅舍身相助，我哪里能夠生還？并且，我當時也說過了，其余的那些盜匪是被那個殺手殺死的。”</br> “白衣人？”</br> 吳九的目光，暗暗盯住夏玉雪，夏玉雪今天穿了淺白色的衣服，夏天天氣很熱。</br> “大家傳說的那個白衣人。”回答，依舊語氣平靜。</br> “您親眼看見此人了？她長什么模樣？”</br> “我沒看清楚，她戴著斗笠呢。”回答，面容隱藏在斗笠的陰影下，看不真切。</br> “她沒有攻擊您？她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啊。”</br> “……沒有，我當時也很疑惑。但我后來聽說，白衣人多半不會攻擊無關人士。”</br> “那么，您看這次，她眼里的有關人士是誰呢？”</br> “這我怎么能夠知道呢？”</br> “也對，哈。那么您看見她向何處逃竄了嗎？”</br> “沒看見。”她說，“吳隊長，這些問題我已經在衙門回答過了，您當時也在場的。”</br> “的確如此。”吳九點點頭，“對了，夏先生，我記得，您那天是不是也穿著白衣？”</br> “就是今天這件衣服啊，當時沾了血，洗干凈又穿起來了。”</br> “您這件衣服很舊了吧。白衣人也穿白衣，真怕當時有人把你們弄混淆了。若別人以為您是白衣人，誤傷了您，那可不妙。”</br> “是啊，嗯。我確實還沒想到這事呢。”微笑，“我倒是有想到，我穿成白衣人的樣子，或許別人就不敢攻擊我了？”</br> “哈哈哈哈。”</br> “哈哈哈。”</br> 蔡小小不喜歡聽到那笑聲。</br> “吳隊長，您不會懷疑那天那個白衣人其實就是我吧？”</br> “哪里，只是事有疑惑，不得不問個明白。”</br> “您但問無妨。”</br> “那么——”</br> “吳……吳隊長。我記得，當時我也在，您還記得我吧？”打斷，來自蔡小小的打斷，“您還記得，當時我們都看到白衣人了，對不對？那個女的，她還搶了我的馬，劫持了我。還……還把您打暈了。”</br> “……呃。”</br> “小蔡，別光顧在這插話。停車讓吳隊長上車呀。”夏玉雪的眼神，令蔡小小有些害怕，“你啊，傻傻的，讓人家跟我們跑了一條街了。”</br> “哦，哦，對。吁——”</br> “誒，不必了，不必了。”吳九擺了擺手，剛才的蔡小小的話，似乎令他很尷尬，也許令他聯想到什么別的事情。總之，他似乎并不打算再繼續追問下去了，“我就來聊兩句的，聊完就走了，不必了。”</br> “那么，吳隊長，走好。”</br> “夏先生，打擾了。”</br> “哪里。”</br> 馬車再次行起，吳九則從相反方向，沿原路返回。蔡小小總算松了口氣。</br> “對了，夏先生。”</br> 一口氣沒松完，又咽住。</br> “吳隊還有事？”</br> “沒，就問問。夏先生不是本地人吧？”他又追上來，繼續和馬車并排行走，“以前，在哪里過生活呢？”</br> “走南闖北，四處漂泊。”</br> “那，夏先生去過天津沒有？”笑著，不帶感情的，“我就是天津人。夏先生以前若是到過天津，或許我們還見過面呢。”</br> “……不。”</br> 她也笑著，不帶感情的，“我沒去過天津，吳隊長。”</br> “哦，以后有機會去，我一定招待先生。”</br> “哪里讓您叨擾。”</br> 最后一句話，馬車此時已駛到城墻邊。吳九停下腳步，看那車在門洞中漸漸形成一個剪影，漸漸變小，他望了一會，便沿原路重新返回。對方剛才說的話，他還需要仔細琢磨，仔細研究，梳理頭緒。就像這一個月以來，他對待每一次盤查，問話，搜索，求證那樣。但是這一個月以來，他也同樣還是沒有找到答案。</br> 他依舊不知道，那一天，那一次圍攻，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br> 他也依舊不知道，誰是白衣人？</br> 當然，他有懷疑對象。當然，他的懷疑對象就是剛才與之聊天的那個女人。</br> 姓名：夏九兒（此為化名）</br> 職業：琴藝先生</br> 居住地：廣昌縣西邊村莊</br> 經歷：從前不明，過去曾來過一次廣昌縣，停留不久后離去，之后再來定居于此至今，于縣城學堂授課。定居之時，村莊常受山賊侵擾，因其精通武術，帶領村民防御村莊。迫使盜匪放棄進攻。</br> 供稱：</br> 行動前一夜，穿著白衣出行，口稱探查盜匪情況，打暈更夫。</br> 行動當日，不知具體所在，稱目睹盜匪反目殺義士散團，遇白衣人殺盜匪。</br> 行動后，回村，肩上負傷。</br> 可疑之處很多。</br> 沒有證據。</br> 雖然沒有證據，但是吳九很確信，自己的懷疑是肯定的。這個夏九兒，就是白衣人，就是當日在天津……就是她。</br> 但需要證據。</br> 他必須要找到證據，找到決定性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懷疑。這個懷疑必須得到證明，必須得到肯定的結論。</br> 因為他還另有一個懷疑，而那個懷疑必須被否定。</br> 他額角上的傷還沒痊愈，還隱隱作痛。</br> “小蔡。”</br> 離城遠了，在去往村莊的路上，沉默著的夏玉雪又開口了。</br> “嗯？”</br> “你當時不該插話的。”</br> “嗯。”蔡小小回答。此時已近傍晚，太陽已經開始發紅，她們朝西而行，她的臉頰被映得紅紅的，“可是先生，我怕他繼續問下去呀。繼續問下去，您該怎么說呢？”</br> “我自然會應付的。”</br> 夏玉雪思考著，調整斗笠，遮住夕陽的光，“謝謝你幫我解圍，小蔡，但是，你說的話，恐怕不太好。”</br> “什么呀？”不解。</br> “沒什么，說了就說了吧。”</br> 夏玉雪想著，嘆了口氣，低聲念叨了什么，某個名字。</br> “……先生，對不起啦。”</br> “沒事。”</br> 她說著，拿起身邊的琴，解開布包，“回去路上，我給你彈首曲子吧。”</br> “好啊，您要彈《瀛洲》嗎？我上課時睡著了，第二節沒聽到。您再彈一遍吧。”</br> “你不是說在夢中聽到了嗎？”</br> “呃，我又忘了。夢總是會被遺忘的。”</br> “好吧，我再彈一遍吧。”</br> 于是悠揚琴聲再次響起，馬車慢慢地行走在小路上，道路兩旁是隨晚風飄揚搖擺的野草。</br> 遠處，群山，夕陽西下，天色漸漸變晚。蟬鳴也弱了，被蟋蟀叫聲取代。</br> 天邊的飛鳥一聲長啼，而后歸巢。</br> 地平線上，村莊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幾道裊裊炊煙升起。</br> “該吃晚飯了。”</br> 溫柔的推揉，輕聲的話語，令曲秋茗醒來。睡在地板上，墊著的唯有一層薄薄的被褥，她感覺一側身體有些僵硬，頭也有點疼，食物的香味令她愈發覺得饑餓，她睜開眼，小屋中燈火昏暗。</br> 然而，看清面前人的臉，已經足夠。</br> “唔……我竟然睡著了。”</br> 她坐起，揉揉頭，頭發凌亂地披在肩膀上。她問，“你下午去哪里了？”</br> “去村子里買米。”</br> 阿提拉邊回答，邊撥弄屋里的火堆，柴火上炙烤著肉塊，“我煮了飯，還打到了一只兔子，我們今晚有肉吃了。”</br> “挺好的。”</br> 曲秋茗坐了一陣，又重新躺下，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回想起剛才她似乎在做一個夢，然而被叫醒之后，已經不記得是什么內容了。不記得就算了。</br> 然后她在想，這又是荒廢的一天。一個月竟然這么快就過去了，這一個月，她都在做些什么呀？</br> 什么也沒做。</br> 只是居住于此，練習阿提拉教她的劍術，她學得很好。秋茗當然很高興能夠在這個地方再次見到阿提拉。也很高興能夠和阿提拉在一起。雖說住得很差，這里的設施很簡陋，生活條件并不是很好。這里是山上，林間的小屋，或許曾經是獵戶的住處，但已很久無人居住。原本屋子幾乎空空蕩蕩，也沒有任何糧食儲備。必要生活物件多數是阿提拉帶來的。外面的一口井還未干涸，至少水源是有保障了。</br> 食物則靠打獵，以及……其他途徑獲得。</br> 在此度日并不是很好，但是秋茗并不介意，阿提拉自然也不會介意。</br> 只是，居住在此，究竟是為了做什么事情？</br> 該做的事情，為何至今仍然未做？</br> 令人討厭。</br> 可是……</br> 她望向坐在火邊的人。阿提拉的左臂上纏著繃帶，繃帶上還滲著血跡，傷口仍未痊愈，左臂垂在體側，唯有用右手拿著火鉗翻撥火堆。她還記得，親眼看見臂鎧摘……扯下時的那慘烈場景。阿提拉的額頭上也新添一道傷痕，在火光下，暗紅色的疤。</br> 那些傷痕，是為保護自己而受的。</br> 難道她此時可以任性去沖動，使得自己的守護者，自己的愛人連同一起受到傷害嗎？</br> 不可以那樣做的。秋茗心中忽然產生一個想法，或許除了執意要行的路之外，自己還可以有很多其他的選擇，更好的選擇。</br> 但她又是否有選擇的機會，或者，選擇的念頭？</br> “好了，你吃吧。”</br> 阿提拉的話打斷她的思路，將碗放到秋茗面前。一碗米飯，幾根青菜，幾塊肉。并不是很豐盛，在山里能吃到多豐盛的餐。</br> “你不吃？”</br> “我還沒做餐前禱告呢。”</br> 阿提拉也給自己盛了一碗飯，夾幾根青菜，撕幾塊肉。然后把筷子平放到碗上。左臂依舊垂在身邊，右手伸入懷中，取出掛在身上的物件，握在手中。</br> 以謙卑的姿態，低下頭，貼近十字架，口中默默地念著禱詞。很簡短的幾句話，感激衣食的賜予，贊頌那無上的榮耀。</br> “我是不是也應該做這種禱告呢？”</br> 待結束后，秋茗問，“阿提拉，你可以教我怎么做嗎？”</br> “這是信徒才必須要做的。”</br> 阿提拉回答，“不過，如果你有心，當然也可以做。還有很多禱詞，很多儀式，你都可以做，我都可以教你。”</br> “那就教我吧。”</br> 于是阿提拉又用漢語重復了一遍禱詞，秋茗學著她的樣子做，在心里向那位神奉獻信仰。不過，她私心地又在心里多加了幾句話。</br> 因為她知道這飯食從何而來，兔子是山中打獵所得，但是山中可不會有白米和青菜。她們現在此處為陌生人，如今才過去一個月，各個村落，以及縣城，對于陌生人依舊非常警覺的。尤其，阿提拉的外貌和裝束容易惹人注意，這米與菜，絕不可能從市集上買來，也絕不可能從農戶那里購得，只能以并不十分正當的手段得到。偷竊，即便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即便留下錢財銀子代為補償，未經由物主同意，也依舊是一種罪。所以她在心中默默地向那不知名的提供者表示感謝和歉意。</br> 并且，她也希望那位神能寬恕阿提拉的這小小罪過，或者至少，將這罪算在她的名下。因為若不是她欲留于此處的執念，也不會有這罪過的發生。</br> 她希望自己的話語能夠被那位神聽到。</br> 禱畢。</br> 兩人開始吃晚飯。一邊吃，一邊聊天，聊起今后打算。</br> “阿提拉，我們接下來要怎么做？”</br> “你依舊堅持要留在這里嗎？”</br> “……嗯。我不想走，至少，不能就這樣離開。至少，不能不讓她付出代價。”秋茗回答，望著火，心里始終有揮之不去的怨恨，“她，作為殺手，這次又殺死了多少人？那么多生命，那么多罪孽，不能就那么簡單的抹去了。她現在還在做她的琴藝先生，還教著小孩彈琴。她自己實現了理想，就不管過去欠下的血債。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她那么如愿以償的。”</br> “你還是要報仇？”</br> “我要報仇。”</br> 盯著火光的雙眼，也閃爍光芒，“這已經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仇恨了。”</br> “嗯，我知道了。”</br> 簡短的回答，“那么我也會留在這里。”</br> “你也……？”握著筷子的手一滯，“可是，你受傷了。”</br> “這并無大礙。”</br> 口中如此說，端著碗的左手卻始終無法控制地顫抖。阿提拉也望著火堆，說著自己的打算，“雖然，的確是有影響的。但是我可以等傷好，狀態回復之后再去和她作戰。在這一段時間里，我想我需要做一些調查。”</br> “調查？”</br> “調查她的能力。”阿提拉的雙眼也同樣閃爍光芒，“還記得我和你提到過，一個月前那次戰斗，結束之后，我看到的景象嗎？當時你昏過去了。”</br> “我記得，你說過那匹馬。”</br> “那匹馬的腿上受了很重的傷。”回憶，“任何懂騎術的人都能看出，已無回天之力，根本無法站起來，斷了腿的馬是活不下去的，只能殺死以助它解脫。”</br> “……”</br> “可是，她蹲伏在那邊，在馬的身邊。就這樣蹲在那里，過了一會。馬腿上的傷口就開始痊愈，過了一會，馬可以站起來了，雖然仍有些跛，但終究站起來了。這完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是她的影響作用。”</br> “……對，我想是的，我記起來了。”回憶，“前一天，她來找我，我們戰斗了一場。我傷了她，但是她的傷口立刻恢復了。甚至，我刺穿了她的身體，她也好像完全無事。”</br> “那天戰斗全程也是如此。”更多的回憶，漸漸線索連接起來，“我也看見了。刀槍武器，徑直穿過，好像實體并不存在一樣。如今想來，那或許實際上是因為，創口即時恢復了原狀吧。”</br> “可是，這……一點也不正常。”</br> “的確。”</br> 阿提拉沒有注意到，光顧著說話，兩人均已很久沒動過筷子了，“所以，才需要調查。”</br> “會是什么原因呢？”秋茗思索著。</br> 阿提拉繼續凝望著火堆。思考，回顧，分析。并非一直都毫發無傷，最后，秋茗擲出短劍，還是刺傷了她的肩膀。或許這狀態也并非可以永久持續。</br> 除了自身可以如此之外，還可以影響到周邊的生物。比如那匹馬，那么，這種影響是以何為媒介進行的？</br> 回憶。</br> 當時，她蹲伏在馬的面前，伸手撫摸。</br> 細節。</br> 用的是受傷的那一只手。因為另一只手拿著短劍。</br> 細節。</br> 受傷的肩膀流著血。血污在馬的頭面上，濕漉漉的。呼吸，會聞到腥味，張開口，會嘗到發咸發甜的滋味。那是血的氣味和味道。</br> 也許，就是……</br> “……也許是血吧。”失神的，喃喃自語。更多的回憶交織，錯綜復雜。</br> “什么？”</br> “……”秋茗的問話，令阿提拉從失神的狀態中清醒。愣著，不知作何答復，“……只是我的猜想。就像我說的，還需要調查。秋茗，我們現在還是先吃飯吧。飯快要冷了。”</br> “好吧。”</br> 曲秋茗端起碗，又向口中扒上兩口飯，然后突然想起自己還有話要說，“不是，阿提拉。我剛才說你受傷了，不是為了講調查的事情的。我的意思是想告訴你，你不用——”</br> “秋茗，我知道。”</br> 阿提拉打斷她的話，“你想說，復仇畢竟是你的事情，你不希望我為此冒險，或者受到更多的傷害，對不對？”</br> “……是的。”</br> “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冒險或受傷啊。”</br> 視線從火上轉移開來，望向曲秋茗。巴托里·阿提拉看著那被昏暗光線映襯得發紅的面孔，感覺到幾分熟悉，說話的語氣也因此更加溫柔，“我想要保護你的，就像你也想保護我一樣。所以，這件事，我會和你一起去做，我是你的保護者。”</br> “阿提拉……”秋茗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她內心有感動，也有些愧疚，也有些難過。她說不上為什么。</br> “吃飯吧，秋茗。”阿提拉說著，又撕了一塊兔肉，放到秋茗碗中，“吃完飯后，或許我可以和你說一說，教徒禱告的儀式。”</br> “嗯。”</br> 晚飯吃過后，曲秋茗的確聽到了更多，關于阿提拉所信奉之教的事情。所以在兩人臨睡前，她也同阿提拉一起做了睡前禱告。贊美那位神，感恩那位神的賜福，并且，跟著阿提拉背了一段禱文。</br> 她希望自己的話語能夠被那位神聽到，雖然她并非信徒。</br> 秋茗始終覺得，阿提拉信仰的神，對她來說終究還是太過陌生。教法方面的知識，越思考令她越覺得混亂，以及犯困。她相信那位神應當存在，卻無法相信是獨一無二的，唯一的存在，其余均是虛假的。小時曾經聽過盤古開天，女媧造人的傳說，也曾經去過寺廟燒香叩頭，也曾經見過法事，看過儺戲，買過符，求過簽，問過卦。若神靈都是虛假的，那么她的這些經歷，這些記憶，也都是虛假的嗎？她不愿這樣想，不愿將記憶丟棄。過去的記憶是那么美好，她現在擁有的，似乎也只有這些美好的記憶了。</br> 不，她還有一位保護者。</br> 她偷偷睜開眼，看見阿提拉跪在身邊，虔誠地將十字架舉到唇邊，低聲默念祈禱。她好奇，除了必要的禱詞之外，阿提拉還會對那位神祈禱些什么。</br> 秋茗覺得，自己或許做不了那位神的信徒。但她真的很希望那位神能夠聽到她的贊頌，以及，聽到她的愿望。</br> 所以禱告的最后，她在心中默默地許了一個愿。一個很簡單，很平常的愿望。</br> 愿她和她身邊的人，一切順利，萬事平安。</br> 禱畢。</br> 互道晚安之后，兩人入睡。薄薄的被褥無法緩解地板的堅硬，秋茗覺得再這樣睡幾天，她的背就要落下病根了，這也是所謂“復仇的代價”吧。然而心里雖這樣想，不久，她依舊很快便睡去，睡得很沉。</br> 山上的晚風始終吹拂著樹木，發出單調的沙沙聲響。今天晚上的月光晦暗，月牙隱蔽在云層之后。飛蛾乘著月色，在空中盤旋撲扇，促織低聲鳴叫，偶爾有一只夜梟，悄無聲息地掠過林間。</br> 草叢中，螢火不時閃爍，如星一般。</br> 山中的夏夜。</br> 安眠。</br> 山下的村莊里，燈火也已稀落。蔡小小將馬安頓好之后，也躺到了臥榻上。她本想再練習一段時間的琴曲，彌補白天未學習到的知識，但是考慮住在隔壁的李大叔年事已高，她可不想擾民，并且自己著實也有些困了，這一天過得呀……雖然好像也沒發生什么事情。她最終還是決定直接睡覺。</br> 山下可不比山中涼快，榻上只鋪了竹席，卻還是挺悶的。蔡小小呈大字型躺著，仰面朝天花板，雖然很困，但卻睡不著。于是又開始想東想西。</br> 睡不著，想熬夜。</br> 但是明天還要早起。她想，明天還要上課，還是趕快睡著吧。</br> 今天下午在城中遇見那個長官，那個長官和先生的談話，她對此依舊印象深刻。這種情況已不是這一個月來第一次發生，她想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人是有記憶的，一個月前才發生過的事情，沒有人不會記得。她自己就記得一清二楚。</br> 如果能忘記就好了。過去的事情，不記得會好一些。</br> 蔡小小有時希望，能夠將自己這過去的一個月的記憶完全清空。這一個月，她也做過很多次噩夢，也有過很多次動搖，很多次懷疑。因為她知道的比其他人要多得多，知道真相，知道殺死那些人的元兇是誰。而出于私心，她選擇了隱瞞。</br> 這似乎并不是很正確的做法，然而她愿意這樣去做。</br> 所以她更加希望，明天整個村莊，還有縣城，這一帶的人全都得上失憶癥，將那起事件忘得一干二凈。那樣的話，就不會再有什么調查，什么問話，什么麻煩了。大家都不會記得曾經有過白衣人這一個殺手，曾經在此處開展屠殺的往事。</br> 然而這似乎也并不是很正確的想法。被完全遺忘，對死者是不敬的。死者若有靈，一定希望能夠被生者永遠記住。</br> 這個想法令她感到有些驚悚，屋中似乎也沒那么悶熱了。</br> 死者若有靈，一定也希望能夠報仇。</br> 她不想再朝這個方向繼續想下去了。閉上眼睛，努力逼迫著自己睡去。明天，明天還要上課，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明天的煩惱。這些想法，也還是留到明天再去想吧。</br> 明天再說，今天就這樣結束吧。</br> 雖然依舊滿腹心事，不知何時，蔡小小始終還是睡著了。</br> 夜晚的村莊，方才闌珊的燈火，也一盞盞滅下去。村民們各自安睡，預備明日早起繁忙各自的事務。唯有更夫照著燈籠在村中來回穿梭。提醒人們小心火燭，在時辰交替之際敲梆報更時。</br> 然而，還有一處燈火在這漆黑之中依舊獨自明亮，從那依舊亮著光的屋子里傳出悠悠琴聲，彈奏清雅曲調。想必村中有尚未入睡的人能夠聽見，但卻沒有人對此感到厭煩。琴聲清明，幽靜，在這悶熱的夏夜之中，倒是令人覺得舒適。琴聲陪伴，更有助安眠。</br> 不久，那最后一盞燈也同樣熄滅了。</br> 于是一切歸于寂靜。</br> “啷——”</br> 一聲清脆的梆響，以及一聲呼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子時——！”</br> 這一天便這樣結束了。</br> 深夜。</br> 巴托里·阿提拉睜開雙眼，發現不知何處仍然有光。他坐起來，發現睡覺前忘記將柴火熄滅了。</br> 她連忙爬起來，走過去，屋內預備了一桶水，他舀起一瓢澆上火堆。</br> 伴隨著輕微的“呲呲”聲，火滅了，室內頓時黑暗。唯有一點點火星，在焦炭中穿梭著，閃爍著，漸漸滅去。</br> 巴托里·阿提拉在黑暗之中，依舊跪在火堆前，等待著最后一點火星的消逝。那種舉動，與其說是出于安全考慮，更像是一種偏執。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唯有一雙眼睛盯著余燼，即便火星閃爍刺眼，即便煙氣熏迷，也未曾眨過一次，也不曾轉動，也沒有流淚。就那樣直直地，麻木地盯著，看那最后一點火的存在痕跡完全消逝。</br> 她的頭發散亂著，額頭上也滲著汗珠。他的呼吸心跳，即便醒后調整，依舊急促而不均勻。方才驚醒，并非是因為感覺到火的光亮和熱量，而是因為她做了一場噩夢。他夢見了過去，在遙遠故鄉的遙遠過去。</br> 巴托里·阿提拉等待著，小屋中此時已是漆黑一片。秋茗在她的身后，睡得很香，輕微的呼吸聲是這室內唯一的聲音。終于，火星完全逝去，煙氣也散盡。他繼續保持原先的姿勢跪在那里，或許仍在回想什么記憶，思考什么心事。</br> 最后，她也終于回到床鋪，躺下，調整睡姿，小心地不要讓受傷的手臂受到擠壓。他閉上雙眼，重新入睡。她那只未受傷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胸前的十字架，緊緊握住，在掌心留下印記。他默聲向神明祈禱，希望不要再做到那個噩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