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br> 一條一邊低著頭,咀嚼著身邊的野草,一邊看著身邊團團圍著的士兵,其中一個人緊緊牽著自己的韁繩,讓它感覺很不舒服。它從來都不喜歡有人牽著自己的韁繩,決定自己的一舉一動,決定自己何時奔跑,何時休息,何時工作。它是一匹野性難馴的駿馬,有著向往自由的靈魂,不容任何人左右自己的行動。</br> 人類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總是認為他們是萬物主宰。一條不喜歡人類,更不喜歡聽從人類的指揮,它討厭看到人類高高在上的樣子,討厭人類自命為它的主人,討厭人類根本不懂得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關心自己的內心情緒,只把它當做交通工具,當做奴隸來驅使。對于一條來說,沒有人可以成為它的主人。</br> 但是朋友,還是有的,即便很少,但還是有的。</br> 它曾經有過一個朋友,一個年輕的,愛笑的女孩子,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時光。但是,所有的友誼最終都有結束的一天,它不是很想去回溯那件事情……</br> 無論如何,現在它開啟了一段新的友誼。另一個女子,她就住在這個小村莊里,這里也是如今自己的家。那個女子會彈樂器,彈琴的聲音很好聽。她有時會在自己身邊彈琴,那音樂,讓它想起夢中才能見到的大草原,一望無際的,比眼前這一片草地還要壯觀的野草地。那女子,將所有的情緒都傾訴到音樂中去,她并不愛笑,她有時會很悲傷。她時常提起一個人,時常和自己說起一段過去的往事,但每每說到一半,就沒有再說下去了。她有時會流淚,有時會難過。一條能夠感受到她的悲哀,當她難過時,會蹭一蹭她的衣袖,做著親昵的舉動,而女子則拍拍它的額頭,臉上掛起勉強的微笑。那是朋友間相互安慰的舉動。</br> 朋友,其實,它很向往能夠和人類做朋友。很向往有人類可以和它交流,和它互通心靈,和它彼此感應,就如此刻它感應到那女子的存在,感應到她需要安慰,需要友誼。而它也不顧一切地來到了這里。畢竟,朋友是彼此依靠的。</br> 它其實很希望能夠和更多人成為朋友。</br> 然而大多數時候,它遇到的都是,唉,愚蠢的人類啊。</br> 曾經就有一個特別笨的呆瓜,跟著愛笑的女孩子四處亂跑,成天不知道在干嘛?,F在那個白癡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搞什么事情去了,它從來都不喜歡她——他……呃,好吧,它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那笨蛋。</br> 如今,在愛好音樂的女子身邊,也同樣有另一個笨蛋。而此刻,這個笨蛋被一群人類圍著問東問西,每句回答又不得要點。</br> 它瞥了一眼正竭盡全力和官兵解釋的蔡小小,繼續咀嚼自己的草葉零食。</br> “我已經講過了嘛,我從縣城來的,騎上這匹馬。”</br> 蔡小小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指了指一條,“然后,它就帶著我過來這里啦,我住這,我住在這個村子里的。所以你們為什么要把我扣留在村口吶?”</br> “小姑娘,小姑娘。我已經知道你講的情況了。”</br> 來自天津的防衛隊長,吳九,看著面前的這個小女孩,無力地解釋,“我要知道的是,你來這里做什么?”</br> “這……這是我住的地方嘛。”</br> “但你剛剛才說你住在縣城的啊。”</br> “……那是我爹的家里?!辈绦⌒∫埠懿荒蜔?,“我從我爹家里過來的,我本人住在這個村子里。那那那,我住在村里李大叔屋子的后院房間里,你們去找他過來核實一下的啦?!?lt;/br> “我們已經派人去找了?!?lt;/br> 吳九跟她說明,“我現在要知道的是,你,回這個村子,是來干嘛的,清楚?”</br> “我……”</br> 蔡小小看了一眼四周。她現在在村口,大樹蔭下。四周站著很多士兵,捕快,還有一些攜帶武器的江湖人。每個人臉上都是用警惕的眼神觀察周邊環境,與其說是在守衛這個村莊,更像是在封鎖。空氣中很不友好的氛圍,令她也感覺緊張。這里發生什么事情了?</br> “……我來找夏先生?!?lt;/br> “誰?”</br> “她是縣城里的琴藝先生。我……”</br>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來找先生,究竟是做什么。實際上,不是一條帶她過來的嗎?為什么現在是自己在這里解釋?。坎绦⌒】戳艘谎鄄贿h處,被士兵牽著韁繩的馬,悠哉悠哉地吃著野草,把解釋的責任全都推卸給自己,“……我是她的學生??h城學塾放假,我是……是來補習的?!?lt;/br> “是嗎?”</br> 吳九還是一臉懷疑的神色。這么疑神疑鬼的干什么,她心想。這周圍這么多人聚在這里干什么,村子最近又怎么了?一條帶她來這里,會不會就是預感到了現在這個局面?</br> 這種局面,過去也見過幾次。那時是……</br> ……是山賊。</br> 是不是山賊又要來劫掠了?那么先生——</br> “小姑娘,回答問題?!?lt;/br> 吳九問話的語氣很嚴肅,讓蔡小小很不安。</br> “是的,當然了?!?lt;/br> 吳九挑眉看著她,一言不發。眼神的逼視讓蔡小小感覺自己像個被抓的小偷,天,如果這里面有人知道自己是偷跑出來的話,恐怕自己會被直接遣送回縣城,那就見不到先生了,“去問夏先生嘛。夏九兒先生,她認識我的啊,這個村子里好多人都認識我的啊?!?lt;/br> “……”</br> 吳九并不覺得眼前的人會存在什么威脅,看起來似乎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而已。但他是那種戒備心很重,做事謹慎的人。一個小女孩騎著馬,確切的說,是抱著馬的脖子一路從縣城里顛簸到此,這其中總是存在疑點的。并且不早不晚,正好現在,正好在他們行動的時間段?有疑點。</br> 等下,那個琴藝先生叫什么名字?</br> “咳,吳隊長。”</br> “嗯哼?”</br> 思路被打斷。他看到身邊一個捕快走上前來,那是本地縣衙的捕快,“什么事情?”</br> “那小姑娘的確是我們本地人?!辈犊熘钢绦⌒≌f,“她是縣城里蔡員外家的女兒,也的確是那位夏先生的學生,我見過她的?!?lt;/br> “哦,好吧?!?lt;/br> 吳九點點頭,沖蔡小小做了個手勢,“嗯,走吧,小姑娘。這沒你的事了?!?lt;/br> 拽什么啊。</br> 蔡小小心里暗罵,也不再理會他。轉身朝著馬兒走去,從士兵手里接過韁繩,牽著馬向村子里走去。她現在只想快點見到先生。</br> “騎馬注意點,別摔下來了!”</br> “知道啦!”</br> 她頭也不回地答道。</br> 小女生。</br> 吳九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想,真沒禮貌。不過的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而已,看來自己的確是多疑了。</br> 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他想,先前在西邊的信號,是竇王嶺的隊伍發出的,已經派人外出查看,到現在還沒有回音。剛才又從西南邊響起了信號聲,那里應該是白石山的隊伍,他們也遭遇白衣人了。</br> 他們都是負責包圍進攻的部隊,前頭部隊。吳九想,而自己卻待在后方,守著這個小村莊。這之間的比較令他感覺有些不高興。別人英勇作戰的時候,自己只能夠耗在這里,盤問沒有禮貌的小女生,這工作真的是無聊透頂。</br> 他也想冒險,也想走上正面戰場,正面迎擊敵人,建功立業,聲振威名,而不是在這里做可有可無的后勤工作。</br> 無聊。</br> 他想,看了看四周,村口簇擁著士兵,捕快,還有從唐莊來的舊相識,那些人百無聊賴地站著,蹲著,不時盤問幾個走進村莊的人,至于那些想出去的,一律攔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呆板麻木的表情,或者閉目養神??磥泶蠹叶己妥约旱南敕ㄒ粯?,都不想耗費在這里,都想走上戰場。</br> 但是,職責,他需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他是守衛隊長,他的職責就是帶領著這隊人馬守護后方。盡管很無聊,但工作就是工作。他必須盡自己的全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br> 如果當時在天津,自己可以做的更好一點就好了。</br> 吳九回想起過去,兩年前的事件,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如果當時作為守城隊長的自己,更加認真地履行職責,仔細盤問進出城門的來往人群,或許那起事件就不會發生了。那些犧牲的捕快,都是他的朋友,大家平時都會來往交流,飲酒享樂,但如今……</br> 吳九想起了那個因公殉職的捕頭,他們兩人關系很好,他知道他家里有一個患病的妻子,和一個小女孩,也不比眼前的這個小女孩年長多少。吳九想起,在那起事件過后,那位患病的妻子不久便去世了,那個小女孩也下落不明,家破人亡……這中間,或許自己也要承擔一份責任。</br> 對了,當時白衣人是什么身份來的?她用的假名是什么來的?</br> “吳隊長?”</br> “嗯,你還在?。俊?lt;/br> 吳九發現那個捕快竟然還站在自己面前,剛才沉浸在回憶中,都沒有注意到,“還有什么事情嗎?”</br> “嗯,那個……村里打更的老趙,昨天晚上被擊昏的,醒過來了?!?lt;/br> “哦,這樣?!?lt;/br> 吳九心想,八成是毛賊犯案,但他不應該放過任何異常情況,或大或小,“他有沒有看到襲擊者的長相?”</br> “看到了,實際上,他認識那個襲擊的人?!?lt;/br> “熟人作案,是誰?”</br> 蔡小小感覺好困。</br> 當然啦,一個晚上沒睡,大清早又被馬馱著跑到這個地方,還要接受盤問。她現在真的是快累癱了。牽著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村子里走著。腦子里有好多事繞來繞去,可她無法集中注意力在其中任何一件事情上。</br> 她只想牽著馬,快點到先生那里去。那不就是她來這里的唯一目的和原因嗎?來找先生。</br> 蔡小小看了馬兒一眼。馬不急不慢地走著,不再那么急切,那么激動。也許是因為回到了熟悉的村莊吧,也許是因為離先生很近了。</br> 她要帶著馬去先生的住所。</br> 蔡小小想到這里。想到先生推開門,看見自己和一條站在門口時的驚訝神情,不由得嘴角揚了起來。好困哦,她向先生道過早安之后,就要借一下床鋪,睡一下啦。躺在先生的床鋪上安安心心地睡個覺,一定可以做個好夢的。</br> 嗯吶,也許先生會坐在床頭端詳自己的睡姿,會用手帕拂去自己嘴角的口水,帶著微笑,輕柔地觸碰自己可愛的臉頰,啦啦啦……想到就心動。</br> 想到就犯困。</br> 蔡小小傻笑著,踉蹌著,腳步一深一淺地,牽著馬兒,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內心幻想不切實際的小說情節,幻想著最終見到先生時,該會是多美好多燦爛的場景。</br> “那個小姑娘!”</br> 先生,先生。我好想你哦,好想快點見到你。</br> 她看了一眼走在身邊的馬。</br> 一條,你也一樣對不對?你是不是也很想快點見到先生呢?</br> “女娃子,停下!”</br> 一聲大喊打斷她的沉思。蔡小小回頭,看見剛才盤問自己的那個士兵隊長,帶著一群軍人,捕快朝自己這邊跑過來,每個人臉上都是嚴肅的表情,讓她很不安。</br> 這又是發生什么事情了?</br> 吳九跑到蔡小小面前,雙手如鐵鉗一般牢牢抓住她的胳膊。</br> “又干嘛???”</br> “你來找誰?來找那個叫夏九兒的琴藝先生?”</br> “對,對啊,我不是都說過了嘛。”</br> 蔡小小一邊說一邊甩動著胳膊,但無濟于事,根本掙脫不開,感覺好疼,“放手,很疼的誒!”</br> “你找她做什么!”</br> 感嘆號,不是問號。蔡小小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話語聲中透露出一絲驚恐,“你找白衣人做什么!”</br> “白……誰是白衣人吶?”</br> “你的那個琴藝先生,夏九兒。她昨天離開村子了,打更的人看到了她,她是我們一直在找的那個殺手,白衣人!”</br> “胡扯八道!”</br> 蔡小小憤怒地一甩,總算甩開了一只手臂,怎么總是有人玷污先生的名號,說她是殺手這種可笑的謊話,“先生怎么會是殺手,會穿白衣呢?”</br> “你才是胡扯八道,你和白衣人到底是什么關系——”</br> “什么什么關系?”</br> 蔡小小很生氣,對方的蠻不講理和胡攪蠻纏讓她失去耐心,失眠和困倦更是火上澆油,“我根本就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穿白衣服的殺手?我倒是知道一個,那個人可不是先生?!?lt;/br> “你說什么?”</br> “我說?!辈绦⌒∫蛔忠活D地重復,“你們肯定是搞錯人了。你們要抓的那個,穿白衣服的,暴力傾向嚴重的女人,才不是先生呢。她是——”</br> 她突然停了下來。</br> “是誰?”</br> 吳九不耐煩地搖晃著蔡小小的手臂,迫切地逼問著答案。搞錯人,自己怎么可能搞錯人?難道那個在天津大開殺戒,殺死七名捕快的殺手不是白衣人?難道那個叫做夏九兒的琴藝先生不是白衣人?不可能。</br> “你說的那個人是誰?那個人在哪里?”</br> 他至今依舊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慘案的景象,那些死者家屬悲痛哭泣的場景。尤其記得,曲捕頭患病的妻子,那一聲聲咳嗽聲,還有那個可憐無助,失魂落魄的小女孩……</br> “就在……在你后邊。”</br> ——!</br> 吳九猛地一轉身。發現自己身后,跟著的捕快竟然全都已經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掙扎著,無濟于事地叫痛。遠處,駐守在村口的其余人眾圍涌過來,而自己的眼前,站立著一個女子。一個身著怪異樣式鎧甲,手持著木棍作為武器的年輕女子。</br> “你——”</br> 他要說的話堵在了嗓子眼里。</br> 那女子朝他走近。那張面孔越來越清晰,他不可能忘記那張臉的,不可能忘記,面前的這個女孩是誰。</br> “你……你是……是曲——”</br> “我是白衣人!”</br> 那女子打斷他的話,揮動著木棍,朝他的額頭上狠狠打上一擊。</br> 他當場暈厥。</br> 野草叢中。</br> 黑色的齊肩長發,卷曲如波浪,在陽光下泛著藍色的光澤,在風中飄揚。</br> 兜帽斗篷,下擺隨風舞動。斗篷下是黑色的亞麻布衣,皮帶綁束,異族的服飾。</br> 鋼鐵護甲,經歷歲月滄桑,經歷數不清的戰火熏染。其上,花紋銷蝕,光澤暗淡,表面一道道劃痕和凹陷,訴說過去的輝煌,斑斑銹跡點綴其間,模糊了原本清晰的雕花圖案。</br> 白色的,滲透著蠟黃色的皮膚,一道道猙獰的刀疤。</br> 一雙湛藍的眸子。</br> 還有銀色的十字吊墜。</br> 巴托里·阿提拉,她站在這一片野草之中,站在陽光之下,看著對方。那一襲白衣她再熟悉不過,但是此刻,卻穿著在另一個人身上。</br> 本來就是敵人的衣裳。</br> 額頭上纏繞著繃帶,她感覺到傷口的疼痛,跳動著的,是血液的脈動起伏,一下,一下。疼痛讓她神志清醒,卻也同時分散了她的注意力。</br> 她湛藍的雙眸死死盯著面前的敵人。</br> 她的手,顫抖著,不由自主地湊近掛在腰間的十字長劍?,F在只有一只手能夠使上力氣,如果開始對戰的話,這對她來說會是一個不利條件。</br> 不利條件……她心里默想??粗媲暗娜耍约阂鎸Φ牟焕麠l件,還有很多呢。</br> 對面的人剛剛才經歷一場惡戰,同七十多名全副武裝的人作戰。但是全身毫發無損,軟劍沒有卷刃,沒有缺口,白衣沒有破損之處,甚至,連一點血跡都沒有沾上。</br> 看起來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她想,一切從未發生過。</br> 但她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在無瑕的白衣上,在面前的人身上,在那潔白的面紗之下,充斥著濃厚的,刺鼻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鮮血看不見,但是她能夠聞到,她一向對血腥味很敏感——</br> 那意味著危險。</br> 危險,她的手湊近掛在腰間的十字長劍。危險,令人恐懼的危險,令人恐懼的血腥味。讓她回想起那個夜晚,那個山莊,還有那些來自過去的——</br> 專注!</br> 她望著面前的人。對方毫無動作,白色的斗笠,白色的輕紗遮掩面龐,令她無從得知對方內心的想法。對方握著軟劍的手松松地垂在身邊,對方一動不動,毫無反應。似乎,是在等待自己做出第一步舉動,等待自己發動第一下攻擊,或者等待自己離開。</br> 如果自己就此離開的話,或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她想,她莫名地確信,對方不會發起主動攻擊,若是自己背對著對方,不會受到任何襲擊。</br> 但她不會離開的。</br> 危險。阿提拉感覺到身邊的血腥味越來越濃,現在正是炎炎夏日,氣溫很高,野草叢中的尸體散發出惡心的臭味,吸引來蒼蠅飛舞,面前的人,身上的血腥味濃烈得讓她難以忍受。</br> 危險讓她難以忍受,但她始終沒有后退,沒有轉身離開。</br> 她直面危險,為了保護一個人,她必須直面敵人。</br> 巴托里·阿提拉的右手伸向掛在腰間的長劍,遲疑了片刻,又再次垂下手。刀疤猙獰的面孔上掛起僵硬的微笑,雙眸卻不曾離開過面前的人半分。</br> “夏玉雪?”</br> 她問,腔調很怪。她在這個國家待了很久了,但是口音始終無法完全改變。</br> “你怎么知道的?”</br> 對方開口,平靜,不帶一點情感的語氣,刻板機械的腔調,“你為什么認為,這面紗之下的人,就是夏玉雪呢?”</br> “不然還能是誰?”她故作輕松地回答,伸手捋了一下長發,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你覺得我會誤以為你是秋茗嗎?就因為你穿著白衣?”</br> “為什么不呢?”</br> “那是唯一的相同點。”她看著面前的白衣女人,“除此之外,她沒有一點地方和你相像。她的劍式是我教的,我能認出來。她的身高,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最重要的是,夏玉雪,她不像你,不像一個殺手,她沒有那么多要找她尋仇的敵人。”</br> “是啊,的確如此?!?lt;/br> 白衣女人微微轉過頭去,似乎是在看不遠處倒在地上的尸體,因失血過多而死的云二郎。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一時間沉默了。</br> 空氣中,血腥味依舊濃厚,對方身上的血腥味刺激著她。額頭上滲出的汗水打濕了繃帶,左臂的傷口愈加疼痛,令她感到暈眩,感到緊張,不安的情緒越來越難以克制。那一對湛藍雙眸死死盯著對面的人,腥氣意味著危險,意味著恐怖與死亡。阿提拉看著對方,右手再次伸向腰間的長劍,做出戰斗的準備。</br> “既然你穿上了原本就屬于你的白衣,那么她現在在哪里?”</br> “秋茗?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lt;/br> “安全,是指村子嗎?”</br> “既然知道問題的答案,你又為什么會在這里呢,巴托里·阿提拉?”</br> 她望著自己,微風輕輕吹動面紗,“為什么不去找她,而是來找我?你和那些人一樣,是來找我復仇的?可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什么仇。過去我們都沒見過幾次面。我是個殺手,你是……保鏢?監獄長?反正不是殺手,對吧。”</br> “我們之間沒有仇恨。”</br> 阿提拉的手握住了劍柄,目光盯著對面的人,盯著對面人持劍的手,“我是來保護她的,保護秋茗。”</br> “保護?”</br> 對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意味,像針刺一樣尖銳,“你,來保護她?從哪一種威脅中保護?你要保護她免遭誰的侵害呢?”</br>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令人難以忍受。阿提拉感覺到左臂一陣顫抖,是傷口的疼痛讓她分心。她集中注意力,不深不淺,不急不慢地呼吸,陰沉的雙眼盯著對方,借此掩飾內心的不安,以及身體上的傷痕。她正處于不利的地位,但她必須面對眼前的威脅,必須克制內心反擊的沖動,必須等待合適的時機。</br> 克制……</br> “你,夏玉雪。”</br> “我?”</br> “你?!卑⑻崂f,不再在乎自己的口音是否奇怪,“是你傷害了她,夏玉雪。你犯下殺人的罪行,讓她踏上復仇的道路。你讓她失去了親人,也讓她失去了希望與未來,將她置于這一充滿致命危險的處境。只要你還存在,她就無法擺脫復仇的執念,只會越陷越深。你是問題的根源,是罪魁禍首,夏玉雪?!?lt;/br> ……</br> 靜默。</br> “所以,為了保護她,我必須站在這里,面對你?!?lt;/br> 阿提拉說著,抽出十字長劍,陽光下寒光閃爍,她擺出戰斗的姿勢,“只有你這個仇人死去,她才會從復仇的陰影中走出來,她才會安全,會幸福。為了保護她,我要同你戰斗?!?lt;/br> ……</br> 靜默,對面的人一動不動。面對她的挑戰,沒有任何回應??諝庵械难任对絹碓綕?,對面的人,身上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她的目光陰沉,觀察著那人,隔著白色面紗,什么也看不見。額頭滲出汗水,左臂疼痛,顫抖難以掩飾,她用斗篷裹住手臂。對方就這樣靜靜站著,一動不動。</br> “夏玉雪?”</br> “女士,彈起你的曼多林?!?lt;/br> 她開口,冷冷的語氣,不帶一點情感,腔調卻不同以往,“女士,讓曲調響起。”</br> “你在說什么?”</br> 她在說什么?阿提拉想,這聲音,這語調,這是一首歌。她在唱歌,曼多林,魯特琴的一種,歐洲的樂器,但這和眼前的事物毫無關系,夏玉雪更沒有可能知道那是什么。但這歌,這節奏這音樂,還有周遭若有若無的提琴聲,聽起來是那么熟悉,歡快,卻詭異。自己曾經在什么地方聽過。</br> “當你唱起那罪惡的歌曲?!?lt;/br> 那個夜晚,那個山莊,那個……</br> “我也犯了罪……”</br> “——住口!”</br> 巴托里·阿提拉揮動長劍,劈向敵人。她準確無誤地擊中對方,劍鋒劃過白衣,劃過血肉,但就像之前所有的那些進攻一樣,這一擊,同樣是徒勞的。</br> 劃過的傷痕,瞬間恢復,如同漣漪消散的水面恢復平靜,沒有一滴血濺出來,沒有留下一絲傷口,一點痕跡。</br> 除了斗笠,除了籠罩白紗的斗笠,被劍劈落。</br> 歌聲停止了。</br> 門打開了,濃厚的血腥味撲面而來。</br> “跑快點,跑快點,給我再跑快點!”</br> 曲秋茗手握著韁繩,有節奏地抖動,催促著馬兒。紅棕色的駿馬,在碧綠的,沒過膝蓋的野草叢中疾馳,帶著她向西方趕去。</br> 她臉上的表情,混合著惱怒與急切。迎面吹來的風拂起她額前的發絲。她的頭發凌亂,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衣,還有鎖子甲,臉上油油的,兩只眼眶黯淡發青。曲秋茗的狀態很差,但她無暇整理儀容,沒心思多做那些閑事,她還有更要緊的事務要去處理。</br> “再跑快點啊!”</br> “別叫了啦,跑不了更快了。”</br> 蔡小小一臉無奈地對她喊,坐在馬鞍上,曲秋茗的雙臂繞過她的腰間攬著韁繩,呼吸令她的脖頸發癢,后背不時能夠感受到鎖子甲金屬的堅硬與冰冷的質感,很尷尬的位置,“兩個人已經超重了啦?!?lt;/br> “閉嘴,小女生。”</br> 曲秋茗一邊眼睛看著前方,一邊對她發號施令,“你以為我想帶你一起嗎?要不是因為這匹該死的馬不聽你的命令就一動不動,我早就把你丟在村子里了。讓它跑快點!”</br> “呃……跑快點,一條。”</br> 馬還是以初速度勻速前進,加速度為零。</br> “喂,我們是在往哪邊走?。俊?lt;/br> 蔡小小回頭問,“我們在干嘛?。俊?lt;/br> “你說呢,當然是去找你的夏先生啊。”</br> 曲秋茗咬牙切齒地回復,緊緊皺著眉頭,黑眼圈顯得愈發陰暗,“剛才聽到那些士兵講話了嗎?白衣人在西邊的草叢間,我們去那里找她?!?lt;/br> “白衣人?可,可誰是白衣人,先生嗎?”</br> “廢話,難道是我???”</br> “不是你剛才在村口說你是白衣人的嗎?”</br> “……沒空解釋?!?lt;/br> 她回頭看了一眼后方,“讓馬再跑快點,后面人追上來了!”</br> 后方,一隊江湖人士,騎著馬跟著她們。為首的,是唐莊總教頭林天齊,不過莊客都喊他老大。他,帶領著唐莊的莊客們,騎著馬,手持著大刀,追趕著這兩個人。他們戴著斗笠,掩映在陰影中的雙眼閃閃發光,緊緊盯著目標。</br> “這不都是你惹出來的禍?!辈绦⌒”г怪?,徒勞地催促著馬,“每次都是你突然竄出來一通亂殺,事后都是別人倒霉。上次和山賊談判的時候,還有上上次見到山賊的時候,你都是這個樣子。你殺人前都不考慮后果的嗎?”</br> “我可沒殺那些人,他們只是昏過去而已?!?lt;/br> 曲秋茗說到這里,聲音突然降了下去,后半句話說得輕輕的,像是自言自語,“……他們講的是天津話……”</br> “什么?”</br> “沒什么,跑啊!”</br> “在跑啊,在跑啊。”蔡小小不滿地嘟囔著,“可我們到底是在跑什么???你說你是白衣人,你又說我們要去找白衣人。你又說先生才是白衣人,我腦子都被你搞亂了。你給我解釋一下啊?!?lt;/br> “你的先生穿了我……我的白衣,假裝是我,跑出去殺人了?!鼻镘蛔忠活D地說,“這樣解釋夠簡單了吧,你聽懂了吧。”</br> “可先生為什么要那樣做?”</br> “我……我怎么知道?”</br> 她頓了一下,“也許夏玉雪覺得她自己要承擔責任。畢竟,那些人都是來找她尋仇的。聽說我在這里,以為那是她,就跑過來了?!?lt;/br> “為什么找先生尋仇?他們是壞人,是山賊?”</br> “他們不是壞人,小女生,你的先生才是個壞人,是個殺手。”</br> “我不信?!?lt;/br> “不管你信不信,讓馬跑快點!”</br> “我就是不相信!”</br> 蔡小小突然一把奪過曲秋茗手中的韁繩,暴躁地叫喊起來,猛地扯緊,“一條,停下!”</br> “咴——”</br> 馬兒感受到嘴邊的壓力,帶動著脖子揚起,上半身直立了一下,在空中撲騰著前蹄,猛地停了下來。</br> 蔡小小感覺一陣顛簸,身子向后仰去,手不由自主地松開韁繩,失去控制。好吧,她可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看來下次急剎車的時候需要多考慮一下。她感覺一陣眩暈,困意好早不早地襲上腦門,天旋地轉。</br> 她感覺自己要摔下去了。</br> “你搞什么東西!”</br> 蔡小小感覺手臂被人拉扯住,墜勢驟止,平衡恢復。她向后一倒,感覺后背撞上了什么又柔軟又堅硬,凹凸不平的東西,帶著冰涼的金屬質感。脖頸邊傳來溫暖的呼吸,以及呵斥。曲秋茗一手扯著她的胳膊,把她抱住,另一只手抓住韁繩。</br> 劫后余生。蔡小小從剛才的震驚中漸漸恢復過來,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若是自己剛才摔下去的話會怎樣,弄不好就是腦溢血什么的,至少也會斷個胳膊或腿,她剛才在想什么?</br> “你剛才在想什么,找死??!”</br> 曲秋茗憤怒地斥責她,“我都差點被你害到。突然停下干嘛?”</br> “我……”</br> “繼續跑啊,后面人追上來了。駕!”她聽到身后傳來越來越近的馬蹄聲,猛地一抖韁繩,但是馬沒有一點反應,跟雕塑一樣就靜靜站著,“跑啊……小女生,讓馬跑起來!”</br> “我……不!”</br> “不?你搞什么啊?”</br> “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lt;/br> 蔡小小一邊喘著氣一邊說,回頭望著她,堅定的目光令曲秋茗一怔,“我要你告訴我,先生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所有人都說她是殺手,她是白衣人?”</br> “你不需要知道這些,快點讓馬跑起來。”</br> “不要?!?lt;/br> “我殺了你啊。”聽起來相當無力的威脅。</br> “我不要?!辈绦⌒u頭,甩動著凌亂的頭發,“每個人都在說我根本聽不懂的話,不管我說什么都沒人理睬,我不要再這樣了!除非你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否則,我不會讓馬跑起來的?!?lt;/br> “威脅我?”</br> “對!”</br> “你——”曲秋茗正欲繼續爭辯,但是回頭,后面的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了。</br> ……</br> “怎么樣?告訴我,要不然就讓他們追上來?!辈绦⌒】粗胺剑f話的語氣卻異常嚴肅,堅定,“反正我沒什么可擔心的,但你就不同了,真正的白衣人?!?lt;/br> ……</br> “……讓馬跑起來?!鼻镘罱K嘆了口氣,“我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的?!?lt;/br> “確定?”</br> “……對,確定。”</br> “駕,一條,跑起來!”</br> 馬兒再次奔跑,原本已經接近的追兵,又被甩在身后。一條四蹄攢動,如風馳電掣一般奔跑,在一片碧綠的野草叢中留下一道痕跡。風吹拂它的鬃毛飄揚,它,帶著兩個人類,向著西方跑去,它去那里,去找它的朋友。</br> 朋友,友誼不就是彼此依靠的嗎?</br> 她此刻正陷入迷失,一條能夠感受到,此刻,她需要自己的陪伴,需要自己將她從黑暗中喚醒,助她掙脫無助泥潭的束縛,帶去一絲陽光,一絲溫暖。</br> 她需要我,一條想著,更加快速地奔跑。她需要我的陪伴,需要我的守護。我不會將她一個人丟在黑暗中的,從來都不會。</br> “告訴我吧,告訴我所有事情,所有關于先生的事情?!?lt;/br> “你確定……你真的想聽?”</br> “是的。”</br> “那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br> “我要讓馬停下啦。”</br> “……”</br> 曲秋茗手握著韁繩,望著遠方,但是眼神不再如剛開始那樣堅定,那樣可怖,而是一片迷茫,如同迷霧一般,她陷入過去的回憶之中,她開始回顧往事,“好吧,我就告訴你,我是如何遇見夏玉雪的?!?lt;/br> 她感受到懷中的小女生擠壓著,靠著她的身體。感受到小女生的體溫透過冰涼的鎖子甲傳遞過來,感受到一陣心跳,和自己的,相互共鳴。</br> 保護我,鎖子甲,我需要你的支持,才能讓我完整地講述完這個故事。保護我,阿提拉,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黑暗中。</br> 她開始回憶。</br>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br>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許下的諾言了。</br> 守護的諾言。我會守護著你,會保護你,會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br> 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保護我,保護我免遭誰的侵害?”身著白衣的女人說著,對著她微笑,栗色長發在風中飄揚,碧藍的眼睛如海洋般純凈,白皙的皮膚透著淡淡的粉色光澤。</br> 一張美麗的臉龐,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br> 巴托里·阿提拉無助地握著長劍,看著對面的人。面紗之下,濃濃的血腥味之中,那張臉,她自然熟悉,她自然不會忘記。</br> “Márvány,ez……”她喃喃自語,“……ezvidám'lenni&Ouml;n.”</br> “為什么不可能呢,阿提拉?”</br> 名叫瑪樊麗的女人和聲和氣地詢問,她的左眼滲出淡淡的青痕,嘴角流出一滴鮮血,滴在白衣上,沒有消失,“為什么?”</br> “Mert,Merthalott……”</br> “也許吧。”</br> 她的頭發開始變得凌亂,左眼的淤青越來越重,額角出現傷痕,左右面頰泛紅,嘴角的鮮血不停地滴落下來,滴在白衣上,沒有消失,“但你說過,會一直保護我的,對不對?”</br> “……”</br> 阿提拉看著面前的人,看著她的變化。長劍從手中松脫,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br> “保護我免遭誰的侵害呢?”</br> 瑪樊麗的聲音漸漸沙啞,充斥著抽泣,哽咽,她的淚水劃過面頰,銷蝕了妝容,滿口鮮血隨著說話一下又一下地吐出來。阿提拉每退一步,她就前進一步,踉蹌著步伐,“黑暗,孤獨,無助與迷茫,背叛……”</br> “墮落,悲傷,痛苦……欺騙我,傷害我的人,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對不對?”</br> “sajnálo……”</br> “那你呢?”</br> 鮮血已經染紅了白衣,濃濃的血腥味充斥空中,身著白衣的女人微笑著,看著巴托里·阿提拉,雙眼中,只有無盡的悲傷,“你不該保護我嗎?阿提拉,保護我不受你的傷害,不應該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