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獨自身處幽靜的城堡,聽聞窗外,伴隨著風聲不時傳來的野狼吠叫的聲響。彎彎的月亮掩蓋在濃濃的烏云背后,只留存下淡淡的一點光暈,慘淡的月光,愈加凸顯出陰影的濃厚。</br> 她,手中握著那把金燦燦的鑰匙,邁步,行走在臺階上。盡管城堡中一個人都沒有,但是她依舊放輕腳步,仿佛在那一片陰影之中,有某種目光不可見的幽靈窺探她的舉動。這個年輕的妻子,就這樣,攥緊手中的鑰匙,一步一步,邁向那扇神秘的小門。</br> 夫君臨行前的叮嚀依舊回響在耳邊:“城堡之中,你可以自由出入每一個房間。但是唯獨這扇小門,是不允許你打開的。”</br> 可是為什么呢,既然不允許自己打開那扇門,又為何要留下鑰匙?反而勾起自己無窮無盡的好奇心。那扇門的背后,究竟隱藏了什么秘密?</br> 她將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咔噠,咔噠。</br> 門打開了……</br> “你醒了?”</br> 一聲呼喚,令曲秋茗恢復了神志,從昏迷中清醒,睜開雙眼,看到的只有一片昏暗,點點月光從屋頂的縫隙間滲透進來,讓她大致能夠看清屋內擺設,是自己一直躲藏的小屋。而自己則躺在床上,手腳都被牢牢地綁縛起來。曲秋茗試著掙脫,但是,卻感覺身體一點力氣也使不上。</br> 那個說話的人,坐在床邊,手中捧著一件白色的衣服,不知在做些什么。而屋內的另一個角落,椅子上,被隨意丟棄的另一件樣式奇怪的短衫,在滲透入屋的縷縷光線照耀下反射銀色的光澤。</br> 白衣……鎖子甲……</br> 那么自己身上穿著的是什么衣服?</br> 曲秋茗下意識地低頭,望了自己一眼,身上穿著一件普通的布衣,光線昏暗,無法看不清顏色。</br> 清醒……被更換的衣服……坐在床邊的人……發生了什么事情?</br> 回憶……現在是什么時辰?</br> 她努力地想要思考,但是總覺得,昏迷之前的那一段記憶,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似乎有一場對決,似乎自己勝利了,可是現在,現在又是什么狀況?她努力地想要思考,但是感覺思緒雜亂,重新復蘇的口渴感覺,自然更加擾亂她的神志。</br> “喝水吧,你睡了兩天,該喝點水呀。”</br> 那個女人對她說,騰出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碗,捧到自己面前。</br> 所以過去兩天了嗎?</br> 她想,干燥的口腔如被火灼燒一般難受,但是面對湊到嘴邊的那碗清水,卻抿緊了雙唇。</br> “不喝……好吧,我先放在這里啦。”</br> 那個女人——夏玉雪,當然是夏玉雪。夏玉雪將碗重新放回原處,雙手再次忙碌起來,她捧著那件白衣在做什么?</br> 曲秋茗一邊想著,一邊更加用力地在背后扭動雙手,試圖掙開繩索。這對自己來說應該不是什么難事的,那個人訓練過自己的……那位……</br> 為什么掙不開呀!是因為自己剛剛睡醒,渾身乏力嗎?不可能,自己被訓練過的,不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的——</br> “你掙不開的,秋茗。”夏玉雪又說起話來,“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些麻藥,昏過去的時候我給你服下了,想來大概……我想應該還有兩個時辰的效力吧。”</br> ……</br> 放棄掙扎。</br> 開口。</br> “你……”她感覺自己的喉嚨沙啞,自己剛才應該去喝那碗水的,“你在做什么?”</br> “縫補衣服。”</br> 夏玉雪一邊說,一邊雙手不停地運動,一根細細小小,泛著銀光的針,在白色的布料上來回穿梭,“好多地方都刮破了,需要縫補。還有一些洗不掉的血跡,也要把布料裁下來,打上新的補丁,我現在很忙……但是聊天的功夫還是有的。你可知道,這件衣服,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經穿了很久了,期間的清洗,縫補工作,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但我喜歡這工作。”</br> “清除掉那些紅色的血跡后,白白的衣服,不是還和新的一樣嗎?你看。”</br> 她雙手一抖,給曲秋茗展示自己的勞動成果,一大片完整的,白色的布料,只有少數幾處裂縫還待縫補,“多好看吶,白色的衣服。”</br> “我看到的只有一片紅紅的血跡。”</br> 曲秋茗冷冷地回答,“不管你再怎么努力,都洗不掉,換不下那些血跡的。”</br> “是啊,我想也是……”</br> 她是在微笑嗎,“只要一朝沾上鮮血之后,就再也洗不掉了。不管再怎么努力地去掩蓋,去遮擋,去將其封存,都沒有任何作用。誰知道,下一次原形畢露,是什么時候呢?”</br> “你還真有自知之明。”</br> “嗯哼。”</br> 絕對是在微笑,昏暗的環境中,她朦朧看見夏玉雪臉上的表情,那微微上揚的嘴角,與無神的雙眼一定也不協調,“道理我也懂,你也懂。可面對現實時,我們都身不由己,看不真切,所以不斷重復著同樣的錯誤。”</br> “只有你而已,夏玉雪。”曲秋茗回答,“只有你不斷重復你自己的錯誤道路。你總是在殺人,總會再次殺人,就算心里有天大的愧疚,有多么不甘不愿,都還是在不遺余力地制造死亡。”</br> “為什么呢,秋茗?”</br> “因為這是你的本性。”</br> “呵,是啊。我想……我想你說的沒錯。”她輕輕點點頭,微笑著,目光不經意地一瞥,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你知道嗎,本性。有些人,本性就是會作惡,就算他們不想,不愿,也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門只要打開一次,就會打開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七次。”</br> “第七次?”你何必強調這個數字?</br> “哦,我只是,想起了一點別的事情而已,想起了一個童話故事。”</br> 夏玉雪望著她,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她,“秋茗,你聽過童話嗎?距離我們遙遠的西方,流傳的民間傳說故事,你聽過嗎?”</br> “……聽過。”</br> 她回答,目光也不自覺地瞥向一旁,看向角落,那被隨意丟在地上的鎖子甲,“聽過很多童話。”</br> “是啊,不過,你應該沒有聽過這一個。”夏玉雪一邊說,一邊望著她,曲秋茗躺在床上,她坐在床邊,“你應該沒有聽說過《藍胡子》這個故事。”</br> “我不想聽。”</br> “可我卻想說。”夏玉雪不理會她的抗議,“好好聽著,秋茗。反正你躺著也沒事做,我們的時間還很充裕呢。”</br> 什么意思?時間很充裕,你計劃做什么?</br> “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土地上,有一個貴族,因為他長相奇特,有一把藍色的胡子,所以大家都叫他藍胡子。他結過六次婚,但妻子們都下落不明,最近,他新娶了一位年輕的貴族姑娘,作為自己的第七任妻子……”</br> 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西方,有一個帝國名為“匈”。有一位帝王南征北戰,帶領部族四處燒殺搶掠,擴張勢力。他冷血,殘暴,他征服了阿蘭人,薩克森人,東哥德人,勃艮第人,赫魯利人,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數不清的民族。他入侵意大利,攻擊拜占庭,君臨多瑙河,威名四處遠博,他被稱為“上帝之鞭”,他的名字叫做阿提拉。</br>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匈人到過的土地,馬扎爾人建立起另一個王國,名為“匈牙利”。伊什特萬大公獲教皇加冕,成為匈牙利第一任國王。全國開始推行天主教。此時為公元一千年,基督于一千年前誕生。</br> 很久很久以前,蒙古帝國四處擴張,其下四大汗國之一,欽察汗國進軍匈牙利,許許多多的匈牙利人,被剝削,被奴役,被迫離開國土,被迫寄人籬下。他們流離失所,其中一部分,行過草原,越過邊塞,來到東方陌生的土地上。在這里,他們,以及許許多多其他民族的人民,被統稱為色目人,為第二等,漢人則為第三等。</br> 如今,追隨著祖先的腳步。她來到了這片土地,她保留了騎士的裝束與榮譽,她繼承了那位帝王的姓名。</br> 如今,巴托里·阿提拉,身處太行山間,觀察著,守望著,在夜色的掩護下,看著不遠處的那一點燈火,聽著那一陣喧鬧。</br> 夜風吹拂起她卷曲的黑色長發,在月光之下,可見她的面龐,飽滿的額骨,微微凹陷的雙頰,高高的鼻子,澄澈的藍色雙眸,帶著棱角的下巴,異域特質一覽無余。臉上幾道刀疤交錯縱橫,那是這些年來戰斗留下的不可磨滅的痕跡,不管她做出什么表情,在這些傷疤的影響下都是猙獰可怖的。她的面孔如同一張雄獅的臉,黑色的長發就是她的鬃毛。</br> 夜風吹拂起她的兜帽斗篷,斗篷之下,是尋常的漢人服飾,入鄉隨俗。可她依舊佩戴上了祖先的護甲,一雙鋼鐵的臂鎧,層層環節相套,包裹起小臂,手掌,手指,在月光之下閃爍銀色的光澤。她腰間纏繞的,也依舊是皮革制成的腰帶,那曾經跟隨主人征戰四方的十字長劍,也依舊掛在皮帶上,鋒利的邊刃閃爍寒光,隱隱帶著血氣。</br> 阿提拉倚靠著一棵枯樹,觀察著遠處,空地上的那所大宅,等待著,潛伏著。她不禁想起那位少女,不知秋茗現在在做什么。</br> 曲秋茗,已經半年沒有見到她了。阿提拉想,她就在不遠處,山腳下的那個小村莊里,離自己很近,很近很近,自己一個星期前來到這里,可是卻到現在都沒有去找她。阿提拉很想念曲秋茗。</br> 想念,可是她明白,目前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調查清楚這個山賊團伙的情況。調查清楚,他們集結江湖組織,圍攻白衣人的具體計劃,還有目的。她原本打算混入隊伍之中,見機行事,但是在那場會議上卻還是被那個山賊頭目發覺了,因為自己不肯喝下那杯酒。</br> 戒酒很久了……這只是一個借口。從她踏入那個陰森的會場,聽到各路江湖頭目發表古怪的言論之時,便已經察覺到了一種未知的危險。直覺告訴她,這神秘的危險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恐怖,那杯酒,無毒,是肯定的,可是其中摻雜的血腥味本身就是一種不祥的預兆。酒中有血,為什么?喝下酒的人,表現和原來看起來沒什么不同,但是卻又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變化,為什么?</br> 疑惑。</br> 總之,混在隊伍之中的計劃失敗了。所以這幾天,自己只能躲藏在山林間,尋找一點點蛛絲馬跡,試圖取得更多的線索。這幾天的暗地調查,也取得了一些線索。明天,圍攻白衣人的隊伍就要出發,開始行動,自己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然后就要趁夜下山,去那個小村子里找秋茗,去警告她。</br> 這幾天的調查,令她更加感覺到山寨間無處不在的怪異氣氛。這古怪氣氛就像血的氣味一樣令自己感到排斥,同時又吸引著自己。這氣氛忽濃忽淡,似乎是從某一個源頭產生,不斷向外擴散。</br> 如今,阿提拉找到了源頭。這個空地上的宅屋,這里,氣味最為濃厚。她相信,自己可以在這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br> 酒中摻雜了鮮血。自己是可以聞出來的,自己對血的氣味很敏銳……</br> 她排斥血的氣味,但同時又被吸引……</br> 戒酒很久了,自己的確戒酒很久了,因為——</br> 現在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br> 阿提拉搖了搖頭,將腦海中那一點零星的閃光消除掉。眼下,她必須弄清楚,這個山寨之中潛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必須弄清楚,秋茗即將面對的是什么樣的危險。在宅屋之內,在那一片燈火與嘈雜之中,在那扇門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威脅秋茗的安全。</br> 秋茗……她承諾過,她會保護秋茗的。</br> 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有一天,藍胡子告訴他年輕的妻子,他即將暫時離開這個國家。并將城堡的鑰匙交給妻子,告訴她,這串鑰匙可以打開城堡中所有的門,她可以隨意出入,但是唯獨那扇小門是不可以打開的。”</br> “妻子發誓說不會打開門,于是藍胡子離開了。但是不久,妻子開始對那扇小門感到好奇,她很想知道,門的背后,究竟有什么。”</br> “終于,年輕的妻子,在一個夜晚,手握著鑰匙,輕手輕腳地走到那扇小門前。藍胡子的警告猶在耳邊,但是她的好奇心壓倒了一切。她將鑰匙插入鎖孔,轉動……”</br> 門的背后,究竟有什么……</br> 空氣中,血的氣息越來越濃。她對血味很敏感,那種略略發咸,略略刺鼻,又帶一點香甜的氣味,她聞過很多次。因為她是組織中的監獄總管,監獄中總是會拷打,審問囚犯的。所以她對于血的味道再敏感不過了……</br> 所以也當然能夠聞出來,這血的氣味,絕對不是自己在監獄中聞到的那種低劣的血味。</br> 不準拷打女囚……</br> 我戒酒很久了。我曾經喝酒,并且經常喝醉,不過如今我已經戒了……</br> 葡萄酒,蘋果酒,啤酒,白蘭地,空氣中的酒味和血味一樣濃厚,這是一家酒館……</br> 在故土,人們很喜歡喝酒,并且經常喝醉,醉酒之后,人很難控制住自己的行動……</br> 我繼承先祖,古時英雄,匈人帝王阿提拉之名。愿我如先祖一般成就霸業,愿我如先祖一般勇敢,愿我如先祖一般嗜血,殘暴……</br> 我信奉天主。我朝夕祈禱,匍匐于天主腳下,因天主救贖我于無盡地獄。為我主之無上光輝,我必身披堅甲,全副武裝,手揮十字長劍浴血奮戰……</br> 浴血……</br> 儒略歷1560年,八月,東匈牙利艾切德,巴托里家,巴托里·伊麗莎白出生……</br> 浴血女伯爵,她會在自己的城堡中虐殺少女,以少女之鮮血沐浴,相信這樣可以永葆青春……</br> 巴托里家世代執掌刑獄……</br> 不準拷打女囚……</br> 儒略歷1560年,八月,在我掌管的監獄中,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的名字叫做曲秋茗……</br> 這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不會像之前那樣的,我已經戒酒很久了……</br> 我承諾,我會保護秋茗的,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阿提拉喃喃說著,仿佛失神一般站立著,隨即,突然從剛才的浮想聯翩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近了那棟宅屋。</br> 那濃烈的,血的氣息,還有酒精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散布,無處不在。透過那緊閉著的木門滲透出來。自己竟然就站在門前。</br> 怎么會這樣?</br> 阿提拉緊張地環顧自周,自己剛才竟然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走到了門前,置自身于危險的境地。如果此刻,宅屋附近有守衛巡查的話,自己絕對會被發現。她剛才怎么了,為什么,嗅著空氣中古怪的氣味,會恍惚失神,會想到很多奇怪的事情?</br> 不管了,此時,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宅屋周邊,似乎并沒有人巡邏。</br> 屋內,卻是一片嘈雜之聲,絕對有人,并且有很多人,很危險。但是她聽不清人說話的聲音,因為屋內同時還奏響著音樂,相當吵鬧的音樂……</br> 像是提琴聲,演奏的音樂,倒有幾分故鄉的風情,酒館內經常會演奏的小調。空氣中,不是一直彌漫著酒香味嗎?</br> 別想那么多,這個地方很危險,快點離開。</br> 門的背后,究竟有什么?</br> 離開……</br> 阿提拉心中想著,卻還是伸出手,臂鎧在月光下泛著銀色閃光,關節處隨著動作,鐵皮摩擦,發出輕微的響聲。</br> 門上竟然還有鐵制的把手,東方的門都不會有這種東西的。</br> 這里就像是故鄉一樣。</br> 鐵制的手套,握住鐵制的門把手。</br> 我會保護秋茗的,正是為了保護她,才會要去一探究竟,我必須了解到這危險的具體形態,知道我們究竟面對著什么樣的敵人。所以,我必須推開這扇門。</br> 因為我想知道,門的背后,究竟有什么。</br> 門打開了……</br> “門打開了,她終于看到那扇小門背后,有什么了。”</br> “里面,藍胡子那下落不明的六個妻子的頭顱,擺放在架子上,她們的臉上,都是驚恐的神色。屋內鮮血橫流,濃濃的血腥味,充盈著這小小的空間。”</br> 任憑曲秋茗先前如何說自己并不想聽夏玉雪講這個童話,如何地表現自己漫不經心。聽到這里,她的眼中,還是流露出驚訝,一陣顫栗如同浪潮般席卷全身。</br> 她沒有想過故事會這樣發展。</br> 她沒有想過,自己會看見那些人。</br> 角落里相對而坐的兩個男人,一個頭發豎立,右手舉著酒杯,左手一下一下,神經質般地按握著。另一個臉上纏了繃帶,喝著酒。</br> 另一張桌邊坐了三個人,桌子上放了幾顆骰子,一個男人書生打扮,臉部重度毀容,一個女人全身穿綠衣,神情兇惡,眼角一顆淚痣,另一個男人模樣邋遢,沒精打采地一邊喝酒,一邊搖動著骰盅,吆喝著博頭彩。</br> 還有一個男人,同樣是重度毀容,和一個身材高大的胖子站在柜臺邊對話聊天。一個秀才在臺后算賬。</br> 光著膀子的大漢叱罵一個躺在地上,全身膿創的乞丐。</br> 兩個苗疆打扮的女人很親熱地坐在一起,笑著聊天。但是那個綁馬尾辮的女人的笑看起來相當亢奮,相當反常,一只胳膊上緊緊扎著皮帶,桌子上放了一盞燭臺,一把勺子。怪異的場景。</br> 較遠處一個女人默不作聲。</br> 還有更遠處,看不清臉的那些人。喝酒,喧嘩,玩樂,舞臺上果然有一支樂隊在拉提琴,那歡快的曲調果然是自己曾經聽聞過的。</br> 但是當她推開門時,所有的喧囂,都突然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抬起頭,望著她,他們認出面前的人是誰了。</br> 阿提拉自然也認識他們。</br> 所有的人,都認識。或多或少,都了解一定資料。雷公,飛鏢,書生,毒蛇,無賴,避役,千手,算法,金剛,蛞蝓,蜘蛛,黃蜂……</br> 所有的人她都能夠叫上名號,都能夠說出他們的職務和等級。</br> 她自然也認識那個……</br> ……女人?</br> 那個全身穿黑的女人就站在屋子中央,仿佛一直在等待自己一樣,面對著自己,笑著,看起來稚嫩,帶點傻氣的笑容。但是阿提拉嗅出來了,那個女人,身上的酒味,血腥味最為濃厚,她就是這一切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源頭。</br> 那個女人望著自己,笑著,開口,打破屋內的沉寂:</br> “歡——迎——光——臨——”</br> 她后退了一步。</br> “哎呀呀,別走嘛。”</br> 女人說,聲音是那么甜美,語氣是那樣溫和,一雙眼睛,除了善意之外什么也沒有,“門都推開了,干嘛不進來和我們喝一杯呀,鐵拳?這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呢。”</br> 阿提拉——組織之中別號鐵拳,再次后退一步,謹慎地,小心地后退,極力避□□露出恐慌的神情。</br> 雙臂,稍稍舉起,臂鎧泛著光澤。她將手伸向腰間的十字長劍——</br> 亮光一閃——</br> 阿提拉看到那個坐在角落一言不發的女人朝自己舉起武器。本能地伸出雙臂,護住頭部和軀干,后退。</br> 隨即,感到左臂一陣劇痛,額角上也是一陣刺痛,有什么東西,擦著額角掠過,溫熱的鮮血四處飛濺,額頭上一陣火辣辣的疼。</br> “啪——”</br> 火藥的鳴響聲最后傳來。手炮?火繩槍?佛郎機?不,比那聲音還要響亮,還要刺耳。</br> 她感到身體一震,向后倒去。踉蹌數步才停下來。隨即,聽見一陣機關響動的聲音,聽見有金屬制的小物件被拋落在地,發出清脆的“叮——叮——”聲。</br> 這一切都只在短短一瞬發生。</br> 阿提拉轉身,朝向一側跑去,因為背對門逃跑會再次被擊中。總之,她逃跑,盡自己所能地邁動雙腿,感到風揚起斗篷,十字長劍隨著腳步顛動。感到左臂的疼痛愈加明顯,感到額角留下的鮮血流到眼睛里,遮擋了視線。可是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她沉浸在恐懼之中,只知道逃跑,快些,逃得遠遠地,逃離那個宅屋,逃離酒精,逃離那古怪的,吸引自己的黑暗。</br> 但是她逃不過那濃濃的血腥味,鮮血從左臂和額角淌落,一滴滴滴落在地上。她跑過荒地,那里曾經是一片竹林,她跑過枯樹林,那里曾經枝繁葉茂。她再跑,繼續奔跑,直到那古怪的氣息越來越淡,直到身邊是婆娑的樹影,月光從枝丫縫隙間點點滲進來,她才終于感覺到安全。</br> 身后并沒有追兵,她也放慢了腳步。直到此刻,她的理智才重新代替本能,口中喘著氣,她開始檢查自己的傷口。</br> 左臂,被洞穿了,鋼鐵制的臂鎧上,一個不規則的大大的洞口,被撕裂的鐵皮四處綻開,如同某種奇異的花朵,又如同尖利的獠牙。她試著握拳,只感到傷處鉆心的疼痛,臉上開始滲出汗水,和鮮血混合在一起,難以言喻的疼痛,令她倒吸一口涼氣。可是左手毫無反應,五只手指,依舊張開,一動不動。</br> 是的,左手殘疾了。</br> 看來那擊穿自己左手的物件,也擦破了自己的額角,留下長長的一道傷口,往后一定會留下一道疤。額頭周圍星星點點的小傷口,應當是被四處飛濺的鐵屑,和骨渣刺到了。</br> 阿提拉喘息著,行走著。山間并不安全,隨時會有山賊巡邏,她需要等到了更加安全的地方,再去處理傷口。</br> 行走,她只想著,離那個宅屋遠遠地,再遠一點,越遠越好。越遠,就越安全。</br> 傷口周邊的神經終于最初的麻木中蘇醒了,疼痛愈加鉆心。但是她咬著牙,不加理會。異常的疼痛,可是即便如此,這疼痛也無法掩蓋住她內心的恐懼。</br> 恐懼,害怕,她不會忘記自己剛剛都看到了什么人。</br> 那些人,所有的那些人,早已死去。</br> 她的身上沾滿了鮮血。</br> “看到眼前的場景,妻子嚇壞了,禁不住手一軟將鑰匙掉到了地上。她迅速地撿起鑰匙,將門關上鎖好,然后飛也似地逃離了,但是她沒有注意到,那把鑰匙沾上了鮮血。”</br> “很快,藍胡子回來了。年輕的妻子將鑰匙交給他。藍胡子發現了鑰匙上的鮮血,也因此得知她違背自己的命令,打開了那扇門。”</br> “‘我告訴過你不要打開那扇門!’藍胡子說,‘就像我對所有的那些妻子說的那樣。但是她們都違反了我的命令,你和她們一樣。現在,我要把你的頭砍下來,把你的頭也放到那間小屋的架子上!’”</br> “之后呢……”不知不覺,曲秋茗已經完全被夏玉雪所說的故事吸引住了。出聲發問,“之后……那個年輕的妻子也死了嗎?”</br> “沒有,她向藍胡子祈求禱告的時間,將自己鎖在高塔里。”夏玉雪停頓了一下,端起桌上的那碗水,抿了一口,“最后,她的兩個兄長及時趕到城堡,殺死了藍胡子。”</br> “……結束了?”</br> “嗯,結束了。從此她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猜。”</br> “這什么結局啊……”剛才的恐懼如今已經被無語代替,“這也太敷衍了,你跟我講的這個故事真無聊。”</br> “也是,我也覺得,這結局實在太過生硬。”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完全為了反轉而反轉,刻意營造一個歡樂結尾。畢竟,這是童話又不是鬼故事,童話中,最后總是需要有一個好的結局的。惡人得到懲罰,善良的人過上幸福的生活,童話。”</br> “……”</br> “你在想什么?”</br> 曲秋茗在回想她剛剛聽完的童話。即便是如此蹩腳的結局,也沒有減輕她內心的恐懼與震撼。一扇不允許被打開的門,一把被給予的鑰匙,要命的好奇心,以及,重復了七次的錯誤選擇。門被打開了一次,又一次,頭顱的數量,逐漸增多,鮮血的氣息,愈加濃厚。如果最后,那個年輕妻子的兄長沒有恰好趕到呢……下一次,藍胡子會同哪一位少女結婚,那位少女,何時會被給予那把要命的鑰匙,她又會在什么時候,在哪一個夜晚,打開那扇小門,接著呢,接著呢……</br> 要命的循環,一直持續。過去發生的事情,未來還會發生。日光之下,并無新事。</br>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br> 曾經,巴托里·阿提拉手捧著那本厚厚的書,對她講述其中那些神奇的故事,上帝創造世間萬物,那對夫妻離開伊甸園,諸王的崛起與沒落,圣人帶領奴隸獲得自由,以神跡分開海水,歷史演變,輪回……十字架沐浴璀璨的光輝,日光之下,并無新事。</br>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故事?”</br> “為什么……嗯,打發時間罷了。”</br> 夏玉雪笑著說,“只是感覺,兩個人共處一室,一言不發,會很尷尬。誰知道,秋茗。也許我對你講述的這個童話,更像是一則寓言。如果是寓言的話,那么小朋友,從這個故事中,你明白了什么道理呢?”</br> “……你始終還會再殺人的。”</br> “呵,也對,秋茗。你說的也對。”</br> 她只是點點頭,不再爭辯,不再否認,“的確,我還會再殺人的。我本來就是個殺手,一直都是個殺手,我從沒有為此感到羞愧或者后悔,就算有,也遏制不住殺人的沖動。當門被牢牢鎖住的時候,我看起來也很正常,對不對?也會像個琴師一樣沉醉在音樂世界中,也會和純真善良的孩童們相處,也會做個好人,也會遇到像你這樣可愛的女孩。我對你從來沒有虛情假意,秋茗,我們相處的那短短幾天,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br> “……”</br>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我愛的少女。早晚有一天,她會手持著鑰匙,走到那扇塵封的小門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將會看到什么,單純只是好奇,單純只是被吸引了而已,不由自主地靠近,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更多,了解全部。”</br> “于是門打開了,她看到了——”</br> “住口!”</br> 曲秋茗打斷她的話,語氣中有憤怒,也有悲傷,雙臂徒勞地掙扎著,但是依舊解脫不掉繩索,“我不想再聽你多說一個字了!”</br> “……好吧,我想你也知道之后的事情。”</br> 夏玉雪沒再說下去,目光再次向旁邊一瞥,望向被隨意丟棄在角落的那件物事,“只是,你要知道,秋茗,我不是……唯一會在內心關上一扇門的人。”</br> 那件鎖子甲,在月光下閃爍銀色的光澤。</br> 臂鎧,在月光下閃爍銀色的光澤。</br> 阿提拉躲藏在密林之中,確信這里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她的額頭上纏著綁帶,她用右手牢牢抓住左手的拳甲。用力——</br> 一陣鉆心的疼痛,令她的額頭再次滲出冷汗,也帶動了額角傷口的疼痛。</br> 猶豫……</br> 更加小心,緩慢地用力,一點一點地讓手臂退出來,金屬摩擦的聲音不是想起,皮肉撕裂,難以言喻的疼痛,從左臂向著四周擴散。令她幾乎昏厥過去。</br> 終于,取下了臂鎧。</br> “呵……”喘息。定下神來,借著月光觀察傷勢。</br> 猶幸手臂沒有完全斷開,但是傷口血流如注,圓圓的缺口如同是被猛獸狠狠咬下一般,白色的骨刺清晰可見。一根骨頭被完全打斷了,肌肉也被撕裂了,顯而易見,臂肘還可以運動,但是手掌只有麻木的感覺,任憑如何努力,手指也無法屈伸,這只手臂殘廢了。</br> 上藥,止血,包扎……血依舊在蔓延,若是處理再晚一點,或許她全身的血液,都要就此流光。</br> 終于,不斷流淌的血注慢慢變細,然后斷續,一滴一滴地滴落,包扎,處理傷口。疼痛已經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感覺。</br> 恐懼再次浮上心頭。</br> 我剛才看見了什么。阿提拉回憶,那危險的氣氛究竟從何而來……</br> 危險,恐慌,死亡的氣息……</br> 秋茗——</br> 秋茗!她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秋茗。念及心愛的少女,心中竟然感受不到一絲溫暖,唯有冰涼的恐懼與擔憂。</br> 如此可怕的敵人,如此黑暗的勢力。秋茗有危險!我必須去警告她,必須趕去她的身邊,必須,必須去……保護她。</br> 去保護她!阿提拉心想,我立下誓言,作出承諾,我必須去保護秋茗。</br> 她拿起掉落在地的臂鎧,上面巨大的孔洞和手臂上的傷口相互吻合。她將手,深入臂鎧的末沿,小心地,套上拳甲……</br> 推到末端,肌肉與金屬緊緊貼合在一起……</br> 我承諾過會保護她的。</br> 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巴托里·阿提拉還是能夠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當然了,因為自己的手臂上就帶著一處嚴重的傷,這濃濃的血腥味,正出自她自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