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間,倭寇侵襲從未斷絕,甚至比以往更加嚴重。成群結隊的倭寇,乘著船只登陸沿海地帶,燒殺搶掠,占領村莊,攻擊軍隊,奪取錢財。這其中自然有來自日本的浪人,海盜,武士,走私商人,然而更多的,還是來自明國的漢人。</br> 至于這一時期為何倭亂頻發,有以下兩點原因。</br> 首先,日本國內,幕府實力開始衰弱,各地大名紛紛起勢,戰爭頻發,社會動亂,流寇,浪人興起,很多人或者出于生計考慮,或者只是單純的貪婪,成為倭寇。同時,發展勢力需要金錢和資源的支持,所以也不乏藩主選擇通過對外掠奪的方式,借倭亂來積累財富。</br> 其次,明國實行海禁政策,禁止漁船出海,禁止對外貿易和交流。長期的閉關鎖國,斷絕了明國和世界的交流,對于社會,軍事,科技的發展造成阻礙。國內官場腐敗,經濟低迷也使得明軍戰斗力低下,難以御敵。</br> 同時,明國亦有民間商人希圖打開國門,恢復對外貿易,選擇成為走私商,擅自駕船出海,在日本,東南亞,明國之間來回航行,買賣火銃,茶葉,香料等貨品,賺取利潤。走私商人也時常與倭寇結為同盟,前者依靠后者的武力入侵來打開明國市場,而后者則需求前者提供物資和經濟支持。</br> 其中有一位來自徽州的商人,駕船出海,落足日本平戶島,在明國與日本之間的汪洋大海上,建立起一個貿易帝國。他本姓王,活動在外時使用化名,那個名字對于明國官員,將士,百姓來說更加熟悉。他們稱他為汪直。汪直并不認為自己是倭寇,他尋求的,僅僅是打開明國市場,貿易合法化而已。然而對于政府而言,這并沒有什么區別。</br> 嘉靖三十六年,二月,浙直總督胡宗憲答應汪直的要求,開放互市,以此為條件進行招安。汪直同意了,他回到大陸,準備投降。</br> 然而巡按御史王本固卻不這樣想。或許他嫉惡如仇,無法忍受一個強盜頭子逃過法律的制裁。或許他并不認為汪直會信守諾言。又或許,他意識到,就算汪直同意招安,倭亂也無法得到解決。總之,最后的結果是:</br>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經過近兩年的監牢囚禁后,汪直在浙江杭州港口被斬。</br> 但是倭亂并未就此消停,反而愈加嚴重。從前,在汪直的控制和約束下,雖然時常侵略,但都是集團性的小規模騷擾,汪直本質上還是個商人,尋求的只是通商互市。侵略僅僅是其談判的一個手段,并不是主要目的。他懂得把握力度,衡量輕重。</br> 然而,汪直死后,原本統一的集團四分五裂,侵襲面擴大了,性質也更加惡劣。侵略者很多只是單純追求利益的暴徒,為了奪取錢財,燒殺搶掠,無所顧忌。此外,還有報復性的打擊,完全只是出于復仇才開展的行動,這讓守衛軍更加頭疼。</br> 也讓戚繼光更加頭疼。</br> 他有時會想,如果汪直還沒有死,如果接受招安。現在會不會是另一個局面?</br> 不過,現在已無暇去思考這些事情了。</br> 嘉靖四十年,四月十二日,清晨卯時,他們已經出海。戚繼光站在指揮船的甲板上,身后事一眾同行的軍官。身邊,兩艘大船,五艘小船,前方,是一艘作為先鋒的快船。船隊已經航行在海上,他們即將和倭寇的船只接觸,一場戰斗很快就要開始了。</br> 清晨,東方,初升的太陽在朝霞的包圍下,散發著耀眼奪目的紅色光芒。如同燃燒著的一顆巨大火球。</br> 遠處,筆直的水平線,將大海和天空分隔成兩半,一半,是如火一般的紅色,另一半,則是青藍色。夜晚的濃霧漸漸消散,但是依舊寒冷。蔚藍的大海,朝陽在海面上映下一片紅色的倒影,隨著波浪,又破裂成碎片,柔和地在海水中蕩漾。海上的風,裹挾著鹽的氣息,吹起桅桿頂的旗幟飄揚,吹起繩索搖動。</br> 船帆已經升起,鼓足了風,帶動著船只劈波斬浪,向著遠處藍色的水平線進發。海水被船首分成兩半,白色的浪花拍打著船體兩側,透過澄清的海水,還可見一群小魚緊緊跟隨著船只,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尋求一片陰影依靠。</br> 一片蒼茫的汪洋大海,除了這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外,天空之下再無其他。前方,不見陸地的蹤影,回首,也看不到來時的港口。這幾艘船,就這樣孤獨地行駛著,向著東方,向著那紅紅的朝霞,紅紅的太陽駛去,期待未知的敵人。</br> “呸——”</br> 青鸞趴在船舷邊,吐掉口中最后的一點污穢,也是今天早飯的最后一點殘留。她干咳了幾聲,才重新抬起頭,望著紅紅的天空,深深吸上一口氣,感覺好一點了。</br> 希望如此,胃里已經空空如也,如果再吐一場,恐怕連膽汁都要吐掉。</br> “沒事吧,一條?”</br> 卓五通站在她身邊,靠著船舷,拍著她的背,“要不要叫船醫來,給你開個藥?”</br> “不,不用。”她擺擺手,“我沒事了。”</br> “老弟,不行的啊。”站在身后的魏清華看著她,“自從上了船,都吐了三次了。你以前不是海邊打漁的人家嗎,怎么還會暈船?”</br> “咳,咳。我從沒出過海呀。”</br> 她又咳嗽兩聲,抹去嘴角的一點殘留,“也只是從前在海里游過幾次泳,坐過幾次船。從來就沒到過離岸這么遠的地方。”</br> “你和那些倭寇還真是沒兩樣。靠海吃飯,卻不善水性。”他指了指青鸞腰間的刀,“說實話,我現在看到你身上的刀還有些緊張。要不是從前認識,初次見面,還真有可能把你當倭寇了。”</br>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啊。她心里想著。</br> “行啦,青皮。她現在沒事的。”</br> 卓五說著,替她解圍,向青皮走過去,“我們走多遠了,還沒看到敵人的蹤跡呢?”</br> 他們現在就在魏清華負責指揮的快船上,快船一馬當先,領著后面的三艘大船和五只小船前行,尋找著倭寇的蹤影。戚繼光就在身后居中的那只大船上指揮,相隔不過一里,不時會有人站在船首,向著這邊揮動各色旗幟,發布指令。</br> 他們現在收到的指令是,保持原速,繼續前行。</br> “嗯……大概離岸三十里的樣子。”魏清華想了想,回答,“距離敵人還有十多里,就快到了。放松點,真的遇到了也沒事。這次只是碰個面,給對方一個警告。我們不會和倭寇直接接觸的。”</br> 是啊,放松點。青鸞想,腦子里還是有點暈。自己要不是一直暈船,還真的能放松呢。她看著船上的水手來來回回走動,各司其職,看著天邊的朝霞,東方的紅日,不知什么時候,那遠處的水平線上,會出現一兩點黑影呢?</br> “今□□霞很盛吶。”青皮也看看天,如同火焰般紅紅的一片霞光,“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天氣可能要變。不過,現在還沒看到云,所以,應該也無大礙。喂,上面的,注意天氣!”</br> 他抬頭,對著桅桿上的觀察員喊道,隨后就走開了。留下卓五和青鸞兩個人在舷邊。</br> “你現在真沒事了,一條?”</br> “還有點暈。”她回答,“不過,沒什么。不用叫船醫的。”</br> “好吧。”</br> “你知道,這還真是我第一次出海。”青鸞靠著船舷,看著遠方一望無際的大海,“從沒到過這么遠的地方。四面都是水,既看不到來路,也看不到彼岸。在這茫茫的一片海上航行,不知要去向何處,我想正是這種不安讓我感覺不舒服。”</br> “是呀,卓五哥。我從沒出過海。”她伸了個懶腰,“我的確是打漁家出身的,從小住在海邊。但我對大海,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呢。我和你說過沒,我很小的時候,家人就被一個倭寇殺死了,我從沒有出海打漁的機會。”</br> “一條……?”</br> “嘛,沒事啦,卓五哥。”她笑了笑,看著對方臉上關心的神色,“只是又想起過去的事情了而已。不過,就像我說過的一樣,真的已經習慣了。過去的都過去了嘛,偶爾重新提起,也只是對往事的回顧罷了。”</br> “是這樣的嗎?”</br> “嗯。”她點點頭,注視四周走動的船員水軍,“這艘船上,好像就我們兩個人是從金華來的呀。”</br> “是啊。”卓五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實際上,金華來的人,基本都留在港口了。幾個軍官跟戚將軍一起待在指揮船上面。剩下的,每船也就一兩個人而已。畢竟,我們還從沒打過仗,尤其沒有打過海戰,所以,只是跟著看一看罷了。”</br> “戚將軍還真的同意我們來了。”她回憶著,“不過我感覺,他好像不想讓我們跟著。”</br> “因為你是教師,職務很重要的。他也擔心會發生什么意外。”</br> “也許是這樣的吧。”青鸞點點頭,“不過,我感覺,能出海也挺好的。至于意外,青皮都說了,不會和敵人正面對上。沒什么危險的。”</br> “希望如此。”</br> 卓五通看著東方的朝陽,還有鮮艷的紅霞。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他想起青皮剛剛說過的關于天氣的話,有點擔心。</br> 意外。他可不希望發生什么意外,他希望能夠平平安安,早點回去。</br> 金華的軍營里,還有人等待著他。</br>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曾經,被緊緊握著,直到現在,還殘留著些許溫度。</br> 汪直被斬,其同黨葉宗滿,徐惟學和徐海叔侄等人早已身亡。可還有一人,他的義子毛海峰還活著,雖然自己和俞將軍的聯合部隊三年前攻破了舟山的據點,但毛海峰躲過一劫,乘船向南逃遁。這次倭寇的艦隊,會不會就是他的手下?</br> 此外,廣東張璉叛亂,自立為王,似乎鬧得挺大,當地群眾都支持他。俞將軍已經去負責那一帶了。如果倭寇侵襲,張璉的軍隊會不會也在其中參上一份?到時候,自己要不要聯系俞將軍,共同部署?</br> 如果侵襲,倭寇會從哪里登陸,會襲擊何處?臺州?新河?象山?還是寧海?倭寇會有多少人,五千?一萬?甚至三萬?</br> 他們裝備如何?火銃兵會有多少?船只大小?</br> 戚繼光思考著未來的戰斗走向。撲朔迷離,就像此刻自己在空曠的海面上巡航,看不見一塊陸地,看不見除了自己船隊之外的任何船只,看不見敵人,戰斗還未開始,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假想與猜測而已,完全得不到確切的答案。</br> 自己訓練的三千名新軍呢?他們能夠打好這第一場仗嗎?鴛鴦陣有用嗎?狼筅有用嗎?虎蹲炮有用嗎?</br> 長刀有用嗎?日本刀術有用嗎?</br>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從懷中取出那本書,略略看了一眼,《隱流之目錄》,字好潦草,應該是叫這個名字吧。這本書是唐青鸞給他的。</br> 唐青鸞就在前面的快船上。他看著前方,那一艘小船,相隔不過一里,但是中間一片深不見底的汪洋如同屏障一般將兩艘船分離。交流,只有無聲的旗語。這讓他感到很不安。</br> 刀法才教了三式,還有剩下三式沒教完。戚繼光記得出征前,唐青鸞對自己這樣說。當時聽起來感覺很像畏戰的借口呢,或許唐青鸞的確是挺害怕打仗的。畢竟,也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br> 但是此刻,回想起他說的這些話。戚繼光想,或許,讓他留在后方是個更好的選擇。然而此刻再考慮此事已經有點晚了。</br> 等回去以后,讓他把刀法全都教完,自己也跟著學完。然后,也許可以對這套刀法做點改動,讓它更適合軍隊操練,也許可以寫成一本書,另外起個名字。</br> 叫啥?唐氏刀法?感覺好難聽。讓他聯想起曾經喝過的唐氏果茶。</br> 嗯,橙茶最好喝,也最經典。蘋果茶也不錯。梨湯就有點太甜了,葡萄茶和其他的似乎沒什么區別……</br> 哎,自己都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啊。戚繼光停止走神,看著遠處的東方,看著紅紅的朝陽。尋找著,等待著,隨時可能出現的敵人。</br> 遙遠的東方,升起的旭日,紅紅的朝霞。此刻,陽光已經開始變強,太陽開始漸漸發白,紅霞也漸漸褪去。強烈的陽光,讓快船上的人,有點睜不開眼。</br> 但是青鸞依舊直視著太陽,一點也不覺得眼睛有什么異樣的。海風吹拂起她的發絲,頭巾,還有衣衫,讓她感覺很涼快。習慣了船只的顛簸,頭也不那么暈了。她還是在思考往事,但是也不再那么執著,不再那么沉溺,不再那么害怕。正如自己所說,過去的,終究還是會過去的,過去的人,也只是永遠停留在過去。不管自己遇到多少舊相識,勾起多少回憶,過去,都不會再重來。</br> 這讓她感覺有點悲傷,但也有點釋然。不如就這樣,讓過去一點點隨風而逝吧。新的一天,新的朝陽,紅紅的太陽已冉冉升起。東方已經是一片紅色了。</br> 她就這樣,一直看著那太陽,沒有眨一下眼。</br> 所以,當遠處的水平線上,殷紅的朝霞和青藍的大海交界之處,陽光下出現幾個小小的黑點時,她是這作為先鋒的快船之上,第一個看見它們的人。</br> “那是船。”</br> 她喃喃說道。黑點越來越大,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桅桿頂,船帆,船體,在水平線上一一呈現。東方,故——(不對,不對,少寫了一撇)敵人出現了。</br> “青皮!”</br> 她轉身,沖著甲板上的魏清華用沙啞的嗓子大喊,手指著遠處的那幾個黑點,“東方,太陽底下,我看到倭寇的船只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