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四月,中旬</br> 浙江寧波府</br> 從金華,到寧波,經(jīng)過了五天的急行,這支部隊,終于在四月十一日,抵達港口。</br> 港口軍營中,一場軍事會談正在進行。</br> “按照預期計劃,明日清晨卯時出海?!逼堇^光站在主將位置,對著臺下兩側的一眾軍官,指著背后一張大大的地圖介紹布局,“三只大船,在加上五只小船在兩側護衛(wèi)。一只快船為先鋒打頭陣。我在中央大船總領,周守備主管左船,胡將軍負責右船。五只小船和快船,就交由各位負責。以旗為號,聽從我的指揮?!?lt;/br> “倭寇的船只在這一帶?!彼焓郑谀且黄S騽澚藗€圓圈,“收到的消息稱,敵方船只有兩艘大船,小船若干,在海面上來回巡航。我們就朝這個位置前進。”</br> “請各位注意的是,這次僅僅是探查任務,主要是威懾敵人。只需要在遠處巡邏一陣,讓對方明白我們有所警覺就可以了。若非萬不得已,不要主動開戰(zhàn),也不要過于靠近敵船?!?lt;/br> 他看著面前的那些士兵,“此外,人員配置上,還是以寧波海軍為主。金華的部隊,大部分人在營中待命,我只帶幾名軍官隨行。一來,很多人并不熟悉水戰(zhàn),對船只操作也并不了解多少。二來,倭寇在外海巡航,意味著最近極有可能登陸侵襲,需要隨時做好準備反擊?!?lt;/br> “我要說的,大概就這些了。接下來,周守備來給大家說一下具體的任務分配。”他退到一邊,當?shù)氐氖貍渲苡X走上將臺。</br> 唐青鸞站在營帳外面,聽著帳內隱隱約約,透過簾布傳來的講話聲。聽不太清楚啊,不過里面人開會說的什么,也不關自己的事。她僅僅是在外面站崗而已。</br> 看著面前,來來去去的士兵,忙碌地搬運著武器,器材之類的東西,為戰(zhàn)爭做準備。看著他們身上的軍服,聞著空氣中咸咸的鹽味,聽著遠處大海的浪濤聲。自己又回到寧波,又回到海邊了。即將出海,面對一場戰(zhàn)爭。</br> 今天陽光燦爛,微風怡人。青鸞不禁深深吸一口氣,盡情地嗅著那鹽味,感覺身心舒暢。</br> 然而,面前不時走過的那些士兵,總是會有那么一兩個人用疑惑和警惕的目光打量著自己,讓她感覺很尷尬。</br> 果然,還是武器的原因。</br> “看來還是應該換刀的?!?lt;/br> 她苦笑著,指指腰間的太刀和脅差,對著身邊同樣在站崗的卓五通說,“那些士兵一定很疑惑,我身上為什么會帶著敵人的武器?!?lt;/br> “有什么關系,讓他們看就是了?!弊课寤貞粋€微笑,“你站在這大大方方,沒人會懷疑你什么的。”</br> “嗯哼。”</br> 青鸞的臉上也是微笑。</br> “一條,你現(xiàn)在好像很輕松的樣子啊?!彼f,“記得當時剛宣布要出兵時,你都緊張得要命。那天晚上都沒睡好覺吧,第二天差點遲到。”</br> “是啊。”</br> 她不好意思地揉著雙手,“不過,經(jīng)過這幾天行軍,感覺好多了?!?lt;/br> “其實,打仗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嚇人。仔細想想,上了戰(zhàn)場,面對敵人,和我以前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斗,有什么不同呢。只不過是對方人多了點,我自己這邊人也多了點而已。以前的那些戰(zhàn)斗,我都應對自如,活到現(xiàn)在,這場戰(zhàn)爭,我也一定能平安度過?!?lt;/br> “可真自信。”</br> 卓五通點點頭,青鸞沒有發(fā)現(xiàn)他眼神中的一點擔憂,“也是。有這種心態(tài)也很好,只是,別太放松了,一條。打仗和你以前的戰(zhàn)斗是很不一樣的?!?lt;/br> “哦?!鼻帑[也覺得,或許自己是有點放松。也許,是因為這熟悉的海邊環(huán)境,讓她感覺很安心,感覺像回到家鄉(xiāng)一樣。她喜歡大海。</br> 然而,面對戰(zhàn)爭,自己還是該緊張些的。不可以掉以輕心啊。</br> “唉——”</br> 卓五通輕輕嘆口氣。</br> “怎么啦,卓五哥?”她看著對方,“好像心情不太好呢?”</br> “沒事。”</br> 然而他還是一副失落的神情,“只是,小莊沒一起來,感覺很不習慣。呃,我是說,我們三個人認識了那么久,共同相處了那么久,現(xiàn)在,卻分離了。有點難過。”</br> “也是呢?!?lt;/br> 也是個鬼,莊無生不在,青鸞感覺舒服不少。終于可以擺脫那些詆毀,謾罵和仇視了,雖然只是暫時的平靜,但自己也要好好享受。</br> 不過,卓五哥可不這樣想。</br> 她看著對方的表情,感覺也有點不自在??粗蚱鸬淖齑?,躲閃的眼神,青鸞似乎能夠隱隱感覺到他內心的想法,感覺到他的思想和情感。能夠明白,他為什么會失落,為什么會嘆氣,他關注的人是誰……</br> 然而,那終究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看不真切。</br> 可能卓五哥也不愿讓她看清吧。青鸞想,既然如此,自己也沒什么好說的。</br> 只是希望,不要像自己那樣……</br> 唉,算了。青鸞搖搖頭,將想法甩開。抬頭看天。</br> 依舊是藍天,依舊陽光燦爛,空氣中依舊是濃濃的鹽味,遠方依舊傳來浪濤聲。</br> 然而青鸞感覺,自己好像沒有剛才那么輕松了。</br> 其實,如果小莊在這里的話,也挺好的。</br> 她想,雖然他討厭我,我也不喜歡他。但是,就像卓五哥說的那樣,畢竟是舊相識,三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的確,有些不習慣。</br> 然而她沒有想到,半個時辰后,她和卓五哥就又認識了一位舊相識。</br> 半個時辰后。</br> 會議總算開完嘍。青鸞活動戰(zhàn)得發(fā)酸的小腿,心想,站崗結束,可以坐下來休息休息啦。</br> 身邊的門簾被一次次掀開,一個個軍官走出來,其中也還是有不少人看了自己一眼,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自己腰間的刀。管他的,誰愛看就看。自己光明正大。</br> 她心里就是這樣想著的,和另一名剛剛走出來的軍官對視。那個人已經(jīng)走過了自己,卻還是回頭再看,不僅在看刀,還在看自己的臉,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br> 這個軍官看起來也很年輕,大概三十來歲,同卓五哥和小莊年紀差不多的樣子。嘴邊一圈也只是長了些短短的胡渣,青青的一片。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很奇怪,懷疑的神情,但這懷疑又和別人的不同。</br> 很特殊,青鸞看著他的臉,同樣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br> 卓五通也注意到這個軍官,靠近一點觀察情況。然后,這個軍官又看著卓五哥。臉上同樣是那種懷疑。</br> “五……五哥?”</br> 那個軍官猶豫著問,“你……你是卓五哥?”</br> “……是啊?!?lt;/br> “卓五哥,你也在這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個軍官高興地笑了,“還記得我嗎,大家一起在唐莊做過活的?!?lt;/br> 拜托,又來一個?</br> 青鸞心里暗暗吐槽,看著面前的人,那面龐,乍看之下很陌生,然而,也的確很眼熟,嘴邊,下巴上短短的胡渣,也在勾起她的回憶。</br> 然而,這人是誰呢?她真的想不起來名字了,也許,是因為此人當時太過龍?zhí)?,自己根本沒什么印象。</br> “我是魏清華,記得嗎?”</br> 啥破名字。</br> “青皮?”卓五通倒是認出來了,看著對方,臉上欣喜的神色,“哈,是青皮,對吧?沒想到你在這里?!?lt;/br> 對哦,一叫外號就想到了。青鸞回憶起,青皮曾經(jīng)也在唐莊做莊客,和自己,卓五哥還有小莊一樣。性格挺開朗一人,愛出風頭,好管閑事,很典型的江湖人。不過,說實話,確實沒給自己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唯一記得還算清楚的,就是他曾經(jīng)也想去竇王嶺,只是最后沒去成。就這樣。</br> 上次回去,看到他了嗎?</br> “是啊,我也沒想到你會在這?!鼻嗥び押玫嘏呐淖课宓募绨颍霸趺?,你也參軍了?”</br> “對,金華的?!?lt;/br> “哦哦哦,怪不得一直都沒看見你。”他連連點頭,說著,“我是一直在寧波待著,周守備隊伍里的水軍。這次出海,我還負責管一只船呢?!?lt;/br> “厲害啊,都當官了。”</br> “哈哈,不算什么?!蔽呵迦A擺擺手,笑著,“只是艘小快船罷了,我手下也就十來個人。充其量也只是個小隊長?!?lt;/br> “好的很吶。”卓五通轉身,看著青鸞,“喂,一條。你還記得青皮嗎?”</br> 青鸞點頭。</br> “一條,果然是你小子?!?lt;/br> 青皮又走上前來,拍著她的胳膊。力道很重,青鸞感覺有點疼,也感覺這親熱很讓自己不適應,“我當時看你就覺得眼熟。怎么也來軍隊里了?”</br> “呃……也就做了唄。”</br> “好好?!彼峙牧藘上赂觳玻爱敃r辭工也不跟大家講一聲,我們也好一起吃頓飯什么的。沒義氣啊?!?lt;/br> “呵,抱歉……”</br> 他不會也要問那個問題吧?</br> “一條,你聽說唐小姐的事情了沒有?”青皮看著他,嘆了口氣,“五哥也該跟你講過了吧。真是沒想到——”</br> “呃,青皮?!弊课灏戳税此募绨颍p輕搖搖頭,“還是……先別說這事了。”</br> “哦,好……”</br> 魏清華看看卓五通,又看看唐青鸞,后者黯淡的目光,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雖然,他并不清楚事情原委,不像卓五通知道的那么多,但也明白,現(xiàn)在先別提這事。最好換個話題。</br> “欸,我還一直想問你的,一條?!彼噶酥盖帑[腰上的刀,“你干嘛帶著倭刀?要不是因為你站得筆直的,我還真把你當倭寇了?!?lt;/br> “這個……嗯,我撿到的。一直拿著,當武器用了?!?lt;/br> “哈,你還會用刀?你當時在莊里,成天偷懶,什么功夫都學不好的?!?lt;/br> “青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吶?!?lt;/br> 卓五微笑著,站在青鸞身邊,“一條現(xiàn)在就在我們營里當教師,專門教我們刀法。我也有學啊?!?lt;/br> “真的?那我可要找個時間,討教一番。”</br> 又要比試嗎?</br> “好……改日,改日再說?!?lt;/br> 青鸞感覺,自己已經(jīng)笑得臉都開始發(fā)僵了。再次面對一位舊相識,再次面對那些回憶,即便心里在累,都還要掛著一張笑臉。過去,怎么就一直不肯過去呢。</br> “對了,小莊沒和你們一起嗎?”</br> “哦……在啊?!弊课逋íq豫著回答,“只是,這次沒來。他受了點小傷,留在本營休養(yǎng)了?!?lt;/br> “這樣,唉?!彼麌@了口氣,“嚴重嗎?”</br> “……不嚴重?!?lt;/br> “我說,你們三個都在一個地方啊,真巧。就像過去一樣,你們三個,總是在一塊?!?lt;/br> “對啊,對啊?!?lt;/br> 卓五通點點頭,“哎,青皮,明天出海,你是不是也要去?”</br> “當然啦,剛剛里面,戚將軍開會就在講這件事的?!彼噶酥笭I帳,“明天我負責一只快船,做先鋒。這次出航,還是我們水軍做主力,戚將軍說,你們金華來的人,就找?guī)讉€一塊上船。大部分人先在這休息。五哥,你們兩人要不要跟我一塊去?”</br> “一塊去?”</br> “嗯,就坐我的船出海。你們一直都在金華訓練,還沒見過倭寇的船只長什么樣子吧,我?guī)銈儍蓚€去開開眼界。”</br> “那個,遭遇倭寇的話,會開戰(zhàn)嗎?”青鸞問。</br> “一條,你是不是怕了啊?”他笑笑,又重重拍了下她的胳膊,“這次只是和對方照個面。再說,就算真打起來,那些倭寇也根本不足為懼。別看他們是坐船來的,但海戰(zhàn)能力遠遠比不上我們?!?lt;/br> “其實,我還挺希望開打的?!?lt;/br> 說到這里,青皮的臉色也陰沉起來,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大海的方向,“去年,倭寇跟瘋了一樣,隔幾天就有一波人上岸,搶掠村莊,殺害百姓。還有一支船隊竟然跟我們水軍較上勁了,燒了我們好幾處的倉庫,襲擊了兩處軍營,還乘黑夜鑿沉了一艘船。我早就想跟他們來好好打一場了?!?lt;/br> 青鸞聽著他的話,話語中除了憎惡外,還另有一種情感。青皮一直都很愛管閑事,愛冒險,愛出風頭,就像曾經(jīng)一個人評價的那樣,愛逞英雄。</br> 魏清華希望能和倭寇打一場仗,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英雄。</br> “怎樣,五哥,你們兩個明天要不要坐我的船一起出海,一起去看看那些倭寇?”</br> “嗯……這得戚將軍同意才行吧?!?lt;/br> “你們只要問了,他當然會同意啦?!蔽呵迦A叉著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就像一個英雄在邀請他的同伴加入旅途,“怎樣,要去嗎?”</br> “這個……一條?”卓五通看著她,“你想去嗎?”</br> “……嗯?!?lt;/br> 青鸞猶豫著,最終還是點點頭,“是啊,卓五哥。去看看也沒什么?!?lt;/br> “那好,那,我也一起。”</br> “好,好。就這么說定了。”青皮笑著,拍著他們兩人的肩膀,“明天卯時出發(fā),寅時三刻集合。你們跟著我就可以了。”</br> “好……”卓五通的聲音很輕。</br> “就這樣,那,我還有事,先走了啊。”他轉身,揮手說再見,“五哥,中午來喝酒嗎?”</br> “行啊。”</br> 卓五沖著那漸漸遠去的身影喊,“中午見。”</br> 魏清華走遠了。營帳門口,又只剩下這兩個人。</br> “一條,你想去?”卓五問,“我還以為……”</br> “……以為我不想去嗎,卓五哥?”青鸞看著他,笑了笑,“也許一開始,對打仗的確會有些緊張。但是,就像剛才說的那樣,其實也沒什么。更何況,這次也只是偵查而已。”</br> “也是。”他低著頭,思考著,“去就去吧,反正早晚都要打的。先看看也好?!?lt;/br> “你不想去嗎,卓五哥?”青鸞想,自己剛剛是不是也在逞英雄呢?</br> “沒有,也許我也只是緊張?!弊课逋ㄐπ?,“對了,青鸞,你剛才還好吧?又一位舊相識,又讓你想起過去的事情了嗎?”</br> ……</br> “是啊?!?lt;/br> 青鸞點點頭,“但是你知道嗎,卓五哥?我現(xiàn)在感覺,過去帶給我的沖擊,其實也并沒有那么強烈了。就像面對戰(zhàn)爭這種事情一樣,也許,我已經(jīng)開始學會放輕松了?!?lt;/br> 她再次深吸一口氣,嗅著空氣中的鹽味,任憑海風吹拂她的長發(fā),陽光燦爛,讓她感覺很舒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