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金華，軍營。</br> 上午。</br> “你們要記住，揮刀的時候，腰間發力。”</br> 青鸞雙手握著她自己的那把太刀，舉得高高的，給面前的一眾軍士做示范，“不要只是用手臂去揮，那樣，嗯，使不出來力氣的。全身都要動起來呀。”</br> 她說著，雙腿一動，身子一沉，彎腰，手臂揮動，全身的肌肉運動，力道自腰，傳至背，再傳至手臂，手腕，手指，手中的刀。太刀劃動，猛地劈砍下來，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br> 收，穩穩地停止，一動不動。</br> “對，嗯，就是這樣。”她說，“要提醒的就這么多，大家繼續練習吧。”</br> “是！”</br> 對面整齊地站成一排排的士兵，聽到她的指令，也同樣揮起手中的刀，繼續練習。但是他們的刀卻和自己手中的太刀不同，雖然長度，弧度都類似，但是護手還是傳統樣式，刀柄上的裹布，纏繞方式也是尋常的一圈圈的樣子，沒有日本刀卷柄那菱形的圖樣。</br> 這就是戚繼光早前說過的，仿照日本刀樣式打造的長刀。不過，樣子似乎沒有原版的好看呢。</br> 這種事情根本無關緊要吧，她只是來做教師的。</br> 在軍隊里做教師的時間，已經有十幾天了。這十幾天的教學日常，怎么說呢，和自己想象的很不一樣呢。</br> 她看著那一隊士兵中，排在第一排第一列的卓五通，認真地遵循她的教導，揮動著那把長刀，那架勢看起來還真是有模有樣，學得很認真。青鸞看著他練習的身影，不禁感觸良多。</br> 最初，跟著自己學習刀法的人，就只有卓五哥，還捎帶來兩個和他同隊的士兵。不然，就兩個人一師一徒學習，那場面也太凄慘了點。青鸞想，那兩個士兵，大概也是卓五哥的朋友，才會答應跟他一塊來學習的吧。</br> 而卓五哥會來。是因為，他是自己的朋友。</br> 嗯，曾經，好像有人說過類似的話呢。青鸞回憶起過去，不禁微笑了一下。</br> 就這樣，四個人，一個教師，三個學生，就這樣上了一天的課。在校場偏僻的一個小角落里，和剩下的那一千多人在一塊操練。</br> 主要，就是講一些基本的持刀要點，手該怎么握啦，腳步該怎么變啦，力要怎么使之類的事情。更多時候，還只是讓他們先熟悉刀，拿在手中多揮一揮，習慣刀的重量和長度，之類的。</br> 基本上，就和當初……呃，等等，是叫……</br> ……和當初龍教自己的過程一模一樣。</br> 真實的名字是四個字吧。青鸞努力回憶著，但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故人的那張面孔，也一點點模糊，看不清楚。</br> 算了，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br> 第一天，就這樣度過，四個人的小課堂。</br> 第二天也是這樣。</br> 第三天也是，但是，駐足圍觀的人，開始變多了，不像之前那樣，只是匆匆瞥一眼，就離開。青鸞能夠感覺到，那些士兵眼中的恐懼，開始一點點消失，是個好兆頭。</br> 于是第四天，又來了七個人。第五天，十個新來的。第六天，又是十個……</br> 到現在，已經有六十多人，跟著自己學習刀法了。因為人數太多，還分了六個小隊，還有小隊長，卓五哥自然是其中之一啦。每天上課，士兵們都會細心地聽自己的教導，都會認真的練習，雖然偶然有一點小情況，也都順利解決了。</br> 總之，挺好的。</br> 至于自己在軍營的日常生活，也挺好的。大多數士兵，都已經習慣了和自己相處，自己單獨住一間小帳篷，所以也不會擔心有什么尷尬。只不過，現在，知道自己真實——</br> （生理，生理，是生理！）</br> ——知道自己生理性別的人，也還只有卓五哥一個。不知，其他人知道了，又會是什么想法。青鸞感覺自己現在差不多能體會到花木蘭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樣的了。</br> 戚將軍也時常來探視自己上課的情況，也經常和自己討論刀術，他好像打算把刀譜翻譯一下，改動一下，寫本書，把這套刀法推廣出去。對于這件事，她……怎么說呢，既支持，又有些……感覺怪怪的。算了，反正是一件好事嘛。另外，王阿姨也對自己很照顧。雖然當面還是喊她王姐。</br> 總之，也挺好的。</br> 但是聽說，最近要打仗了。</br> 也只是聽士兵們私下聊天說的事情。好像，寧波一帶的外海又出現了倭寇的船只，來回巡邏，也許是偵查部隊。最近可能會有戰事吧。</br> 不過，最近，也不知道是有多近呢。大概兩三天后，可能就要出兵。</br> 但，目前，還和自己無關，對吧。青鸞搖搖頭，驅趕腦海中關于戰爭的想法，和自己沒什么關系。目前，她最關心的事情，還是自己的教學活動。</br> 猿飛，猿回，山陰。青鸞在心里想著，自己現在已經教了三個招式了，還剩下三個，月影，浮舟，浦波。不知什么時候能教完。她打算先讓士兵們練熟這三個基本招式，再去學剩下的三招。畢竟，只有打牢基礎，才能夠加以提高。</br> 嗯，是的。很不錯的教學安排。</br> 青鸞繼續看著面前，這一隊努力練習，揮動長刀的士兵，手臂上，額頭上都滲著汗水。她抬頭望天，白色的太陽照耀光芒，雖然并不刺眼。今天有點熱，春天，已經過了將近一半，夏天快到了。</br> 這時，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個人影走了過來，站在一邊，看著自己這一隊練習刀法的士兵。</br> 那個人的左臂上打著夾板，纏繞著繃帶，吊在胸前。那一雙看著自己的眼睛，陰沉地讓人害怕。</br> 青鸞感覺今天也沒那么熱了。</br> 半個小時后。</br> “好了，大家休息一刻鐘吧。”</br> 她的話音剛落，就看到卓五哥朝那個人跑過去。聊著什么，而那人，一如既往地朝自己翻了個白眼，要殺人的目光。青鸞趕緊轉過身背對著他，但還是出了一身冷汗。</br> 估計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她想，已經道了幾百次歉，還頓頓把自己午飯里的肉奉送賠罪，結果，也還是無法求得原諒呀。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希望卓五哥能幫自己講點好聽的話。</br> 青鸞感到背后的殺氣漸漸減淡，回頭，看到兩人漸漸走遠，向著那個土坡的方向走去，心里松了一口氣。</br> 看著面前，正在休息的這一隊士兵。有的人，和卓五哥一樣跑去別的地方，但是大多數人還是留在原地，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一些人聊著天，另一些人，還在練習自己剛剛教授的招式。其中還有幾個人兩兩一組，相互打擊著對練。當然，練習的話，手中還握著真刀，自然只是擺擺樣子而已。</br> 練習，是哦。看著眼前景象，青鸞不禁想到，自己該找個時間給他們安排相互對練。畢竟，書本上的招式，動作是死的，只有在不斷地練習中，才能夠學會活用刀法。</br> 曾經，自己就是這樣，一步步走來。曾經，她就這樣，帶著自己練習。曾經，她就對自己說過這一番道理。</br> 青鸞輕輕念著那個名字，感覺很苦，心很痛，但也感覺很溫馨，很充實。她的臉上，依舊是淡淡的微笑。</br> 或許就這樣，一直保留這一份珍貴的回憶，也很不錯。</br> “唐教師。”一聲呼喊，讓她回過神來，看到戚繼光身著戰服，朝自己走過來,“訓練進行的如何？”</br> “很好啊，戚將軍。”青鸞回答，“我已經教了他們前三式，正在練習中。至于剩下的三式，嗯，等到現在學的熟練之后，再教更好。”</br> “是啊。”戚繼光看著面前那一隊手持著長長的苗刀的士兵，“你覺得，我仿制的刀怎么樣，和你手中的……那叫太刀，對吧。和你手中的太刀比較起來，怎么樣？”</br> “嗯……長度更長了呢，弧度則小了一點。”</br> 她看看自己手里的刀，以及對面士兵手中的刀，相互比較，“不過，大體上還是挺像的，重量也相近，用起來的話，應該是差不多。雖說，感覺質量上比較，似乎……還是我手中的刀更耐用啊。”</br> “是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戚繼光想了想，回答，“日本刀用精制的鋼鐵打造，的確是比長刀要更加鋒利，更加堅韌，也更加耐用。不過，畢竟是軍隊使用，我們需要考慮到數量和成本問題，質量難免有些下降。”</br> “也是呢。”</br> “你有沒有考慮過，換一把長刀使用？”他指了指青鸞手中握著的太刀，“我那里有一些用好鋼制作的，論耐用性，不會低于你手中的刀。我覺得你換一把會更加方便一些，不然，等上了戰場，士兵很難區分你和敵人。如果到時候，萬一再發生誤會的話，可能……就有點嚴重了呀。”</br> “呃……”然而自己并不想換。</br> 手中的刀，已經握了很久，經歷了很多，早已習慣，改變的話，會很不適應。就算做是自己在軍隊中的最后一點自我任性吧。</br> “啊，不換也行。”戚繼光看她的表情，也猜到了這一點，“到時候讓士兵注意一下，穿青衣服的是自己人就行了，你不是一直都穿青色外衣的嘛。”</br> 也是哦，自己身上，還是件青衣。另外的一點自我任性呢。</br> 嗯，上戰場？</br> “對了，唐青鸞。把你的這隊士兵集合一下。”戚繼光對她下命令，“再過兩刻鐘，我要擊鼓召集全營的士兵，跟他們說明出兵的事情。”</br> 兩刻鐘？</br> “出兵？戚將軍，我們是要去打仗了嗎？”</br> “是啊，今天做好準備。明天出發。”</br> 明天？</br> “這么著急？”</br> “兵貴神速，唐青鸞。”戚繼光看著她，一副教導的語氣，“并且，你這幾天也應該聽到了一些消息了，對吧。你們是不是都聽說了一些消息？”</br> 他最后這句話，是對著自己面前那些還在休息的士兵說的，“最近寧波沿海有倭寇船只出現，我想親自去看一看情況。如果沒猜錯的話，那些船只是來偵察的，最近，很有可能會有一場戰爭。我們必須盡快趕去寧波，調查情況，并且，做好準備。現在提前說明也無妨，兩刻鐘后，我會下令擊鼓召集士兵，當眾向大家宣布出兵的事情。”</br> 要打仗了？這么快？兩刻鐘后就要宣布，明天就要出發。</br> 這，也太快了點吧。</br> 我的課還沒上完。</br> “戚將軍，我……我的刀法，才教了三式，還沒教完。”她猶豫著，說。</br> “只能等你回來再教了。”戚繼光瞥了她一眼，“難道要我等你把劍法教完出兵嗎？”</br> “呃，也是啊。那……”她又詢問，“那個，我也要上戰場？”</br> 蠢問題。</br> “你是不是不想去？”</br> “不，不是。”青鸞連連擺手，否認，“只是，我從沒打過仗啊。我怕到時候，萬一出了什么差錯的話……”</br> “大家都沒有上過戰場啊。”</br> 戚繼光轉身看著校場之上操練的兩千多士兵，包括自己面前這一隊人，“建立這支軍隊兩年了，一直都在練兵。從來沒有上過戰場。”</br> “……”</br> “有點緊張？”他又看著自己，語調稍稍緩和了一些，“其實打仗和平時操練比起來，沒有什么不同。戰場上發布的那些命令，平日里我們都有訓練。所以，你不用那么緊張，打仗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的。”</br> “可是，就算有訓練的話……”就算刀法的招式練得再純熟，“……實際戰爭，也還是會不一樣的吧。”</br> “的確如此。但是作為士兵，早晚，都要面對第一場戰爭的。”</br> 的確……</br> 青鸞握著太刀的手，越發用勁，緊緊握著刀柄，汗水打濕了卷柄。自己的心里，到底是在想什么呢，是害怕，緊張，還是擔憂？的確，無論如何，自己都要去面對這第一場戰爭的，就像自己面對第一次練習，面對第一堂課一樣，總會有第一次。</br> 但是，那種對陌生的恐懼，對戰爭的恐懼，還是揮之不去。</br> “其實，如果你不想去的話，留在這里或許更好一些。”</br> 戚繼光想了想，又說道，“畢竟，你是很重要的教師人物。我還需要你來教授士兵刀法。我們也不是全員都參與，會留下一部分人守營，對了，莊無生也不能去，你正好能跟他多相處一會。”</br> 小莊不去？</br> 哦，對，因為……因為胳膊有傷。</br> 回想起那陰沉的眼神。突然間，戰場也沒那么嚇人了。</br> “那……卓五哥？”</br> “卓五通是一定要去的。他是鴛鴦陣里的藤牌手，不可缺少。并且，我實在沒有理由給他特殊對待。”</br> “也是。”青鸞點點頭，做出決定，“既然如此，那我還是一起去吧。”</br> “你確定？”</br> “嗯，我確定。”她再次點點頭，肯定的眼神望著戚繼光。</br> 其實，心里的那份忐忑，還未消除。但是，卓五哥要去打仗的話，自己，也應該過去的，和他并肩作戰，不是嗎？</br> 因為是朋友。朋友就該互相支持的。</br> “好，你決定了就好。”</br> 戚繼光點點頭，說完，轉身離開，“現在我得去準備一下了。集合好你的人，等候擊鼓。”</br> “是，將軍。”</br> 于是，戚繼光離開了。青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變化，估算，已經過去了一刻鐘。自己定下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了。再過一刻鐘，鼓聲就會響起，所有的士兵都會聽見，戚將軍就要宣布，明日出兵。</br> 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比自己預想的快多了。</br> 她嘆了口氣，看著對面那隊士兵，大部分人都已經按時回來了。站在原地，等候指令。</br> 那些人看著自己，汗水淋漓的臉上是質樸的笑容，他們剛才，都聽到了戚繼光和自己的對話，對于即將到來的戰爭，他們是怎么想的呢？青鸞很好奇，每個人，應該都會有不同的答案吧。</br> 也許有人，和自己一樣擔憂。</br> 也許有人自信滿滿。</br> 也許有人早已迫不及待。</br> 但不管怎樣，戰爭即將到來這個事實，不會改變。</br> 青鸞嘆了口氣，對士兵們說，“你們都聽到啦，各位，看來剩下的三招，我們只能等仗打完之后，再回來繼續教了。”</br> “記住我說的那些要點，腳步踩實，全身動作配合好，腰間發力……”她依舊說著，生怕會遺漏什么，“哦，還有，沒事的時候多練習。可以的話，最好兩個人一組對練，只有在對戰的練習中才能活用學到的招式，知道了嗎？”</br> “明白了，唐教練！”</br> 士兵們異口同聲地給自己一個響亮的答復，都帶著信任，帶著對教師的崇敬眼神看著自己，手中握著那和太刀很相像的長刀。</br> 青鸞在那個時候，真正感覺到，自己作為一名教師的使命感與責任感。</br> 等回來之后，就要把剩下三式教完。她想，等戰爭結束，再回來繼續做老師。</br> “唐教練，五哥還沒回來。他說集合時間快到時讓我去喊他的。”隊伍第一排第二列的士兵舉手問，“我要去喊他嗎？”</br> “啊，五哥呀……”她想了想，回憶，剛剛卓五通和莊無生肩并肩離開的場景，“……嗯，算了吧。反正再過一刻鐘就要擊鼓了。一刻鐘，我也教不了什么新內容。你們繼續原地練習吧。”</br> “是。”</br> 他們又開始練習了。唐青鸞看著士兵的動作，一言不發，腦海里，關于戰爭，關于教學的事情混雜在一起，讓她感覺思緒很亂。</br> 她靜靜等待著鼓聲響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