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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 第一百零一章,戰(zhàn)利品

    嘉靖四十年,三月,下旬</br>  浙江金華府</br>  早春,冬季殘留的寒氣尚未退卻,尤其到了夜晚,分外寒冷。</br>  這里是城郊外的駐軍營地,經歷了一天的辛苦操練,大部分士兵已經安寢,裹著被汗水沾濕的棉被,感受著四肢傳來的陣陣酸痛,緊閉著雙眼,微微張著口,發(fā)出響亮的鼾聲,在疲勞的作用下,早已沉入夢鄉(xiāng)。偶爾,會翻一翻身,緊一緊被褥,阻擋透過營帳縫隙滲進來的冷風。營帳外,守夜的士兵不時經過,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厚實的靴底踏在堅硬的土地上,發(fā)出整齊的,有節(jié)奏的,響亮的聲音,沒有一個人會在意。營地中高高架起的火壇,風吹過,火苗舞動,在營帳幕布上投射跳躍的光明,也沒有一個人會在意。他們沉睡著,預備養(yǎng)足精神,迎接新的一天,新的操練,新的挑戰(zhàn)。</br>  兵器全都整齊地架好,裝甲全部卸下,守夜的士兵來回巡邏,晚風呼嘯,層層的云朵陰沉朦朧的月光。一切都是那么有條不紊,那么整齊有序,那么安靜。</br>  唯有一間營帳,依舊亮著燈光,唯有一個人,在應該歇息的時間,依舊清醒。</br>  夜晚的冷風同樣鉆入這間營帳,案板上依舊點著的油燈,火苗跳躍著。</br>  “嘶——”</br>  戚繼光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打了個寒噤,拉緊身上披著的斗篷。今天晚上比平時要冷很多,或許是倒春寒的緣故。不過,軍營的帳篷也有些透風啊,得打個報告上去,換點質量好的來。然而,估計等帳篷發(fā)到,已經入夏了,還是再熬一熬吧。</br>  “夫君,還不睡吶?”</br>  營帳后側的簾子撩起,他的夫人王氏探出頭來,詢問,一臉關切的表情。</br>  “哦,還有幾件沿海傳來的軍情報告沒有批閱,娘子你先睡吧。”戚繼光一邊轉身回答她的問話,一邊伸手去取案臺一角堆放的文件,遮蓋住一張張寫滿了字的紙。</br>  “怎么不知道早點批呢?”王氏的眉頭陡然皺起,剛剛的和藹蕩然無存,“你在寫你的書,對吧。公事私事一點都分不清,萬一傳來什么緊急報告,耽誤在這里了,你怎么能負的起這個責任?你就不知道合理安排時間,先完成要緊的事,等報告批好了,你的書,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我都和你說過好些回了,可你總是——”</br>  “娘子,娘子,沒那么嚴重的啊。”戚繼光已經被嘮叨得頭快炸了,打斷她的話,賠上一副笑臉,“緊急軍情都會特別通報的。今天沒什么要緊事,我又剛好有了很多新的想法,所以——”</br>  “沒有要緊事也不行啊,我跟你講——”</br>  “我很快就批完,很快就去睡,下次一定不會再犯了。”</br>  “嘁。”</br>  王氏及其不滿地哼一聲,轉身就走,甩下簾子。她一點也不相信夫君的保證,明天再慢慢教訓,今晚著實有些困倦了。</br>  呼,終于走了。戚繼光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氣,一大堆廢話,女人,當時就不該答應讓她跟過來從軍。</br>  不過,這些想法也只敢保留在心里。</br>  他伸手,正打算將那些裝模作樣拿來的信件擺回原處,繼續(xù)寫書,但是想到王氏剛才的表情,還是……還是先辦公事吧。畢竟,說不準什么時候又會來查崗。</br>  他拿起擺在最上面的那個文件袋,打開,里面有一封信,還有一本破破爛爛,邊角翻折,字跡有些模糊的書。</br>  戚繼光并沒有十分在意這本舊書,而是先拿起那封信,拆開,閱讀,內里應該會有說明吧。</br>  是寧波的守軍寄來的。</br>  寧波府守備周覺參上:</br>  三月九日,寧波府有倭寇進犯。然敵數(shù)量較少,僅兩條小海船,數(shù)十人眾,散兵流寇而已。至書信時,戰(zhàn)事已畢,倭寇死者二十三人,生擒者七人,流亡及失蹤六人,其中四三為假倭,僅九人首領為真倭,均已剿滅。我軍輕傷者十二人而已。</br>  倭寇乘船,自海邊漁莊登陸,實行搶掠,聞官軍前來,即挾持老幼婦女民眾為質,關押于村中糧倉,嚴加守備,我軍重重包圍,成對峙格局。屬下本欲急攻,一舉擊潰敵寇,然終忌憚民眾安危,不敢輕舉妄動。</br>  于是設夜襲計劃。趁黑夜烏云,星光暗淡之際,奇襲賊寇藏匿地點。我軍于次日丑時進攻,由鄉(xiāng)民指路,沿小巷進發(fā),銜枚潛行,身帶短刀輕便利器,攻其不備,中途避免響動,致使倭寇警覺,損傷人質。行動過程毫無偏差,倭寇哨兵均被解決,未引起任何警報。</br>  然則終究須攻入糧倉內部,不可避免會造成人質傷亡,奈何并無良策得行,只可予以猛攻。糧倉守門賊寇察覺,呼號警報,聽其聲語,此人為一真倭。我軍士兵迅速攻擊,立斬此人,倉內倭寇聞聲而動,約十余人上前抵擋,與軍卒廝殺交戰(zhàn)。此十余人善使倭刀長矛,武藝出眾,一度困阻我軍,欲為內里同伙爭取分刻時間。然終究難擋我軍人數(shù)眾多,兼以夜戰(zhàn)乏困,力氣不加,難逃垂敗,死者七人,傷者五人,我軍因而受傷者十二人。</br>  此時,已存不祥感念,恐所錮民眾已有傷亡。搜查倉間,于一小隔室發(fā)現(xiàn)留守倭寇兩人,正行殺戮舉動,為我軍神情,此間羈押平民六七人,均為老弱,遭逢殺災時刻仍奮起反抗,所幸并無喪命無辜之人,唯鄉(xiāng)老三名身受刀創(chuàng),現(xiàn)已加悉心調養(yǎng),有所好轉。</br>  另一倉室拘禁婦孺十余人,及至攻入門內,心慮為時晚矣。</br>  然則實況并非如此,余身先入內其間,只見室內陰暗,僅案臺上一燭火微明,婦孺為質者擁聚蜷縮一隅,面露驚恐神色,然身未傷分毫。賊寇看守三人,均已死亡,尸首橫陳地面,另有一人,正搜索其一者身軀衣裳,聞聲驚起,愣神片刻,隨即從背后小門逃遁。余遂帶領士卒追趕,唯留二三人安撫善后。</br>  此人似是知悉倉內暗道里門,行走竄動駕輕就熟,身法尤為靈巧,雖未同其交手,然僅觀其步伐運動,可知此人武藝尤勝群賊。出糧倉,一路奔逃,余及所率兵士響號同僚,共行追捕,意欲包圍堵截。其穿行小巷間里,步法未慢分毫,余等窮追不舍,未敢懈怠半點,終逼迫其遁入一無頭巷里。</br>  心喜至此則其人插翅難飛。共行追趕,轉角,則空空巷尾,高墻隔絕,陰影籠罩,而此人已無蹤跡。墻高甚,無可落腳之處,勢難攀越,又搜尋雜物間,未有人藏匿。隔墻對過,軍士互問,未有見及形影,似茫茫然消匿無形,不可得。</br>  時天色昏暗,未得見其容貌,只可見手持一倭刀,可斷其為賊寇一員。后,詢問當時為質者婦孺,概述不一。或言見此人由小門入內,步行無聲,擎刀出鞘,速殺三看守,出言寬慰鄉(xiāng)民,言為漢語,帶山東口音,然則聲音沙啞,難以細明其間內容。后則俯身尋覓看守賊寇衣裳,似是搶掠財物,一者盡,則二者,及至三者,我軍突入其間,驚擾逃遁,一如上文。</br>  至天明,復搜尋巷內,才見地面落一書。形狀破落,然未沾塵土,乃知為新遺之物,觀其文字,跡形模糊,字體不可辨識,疑是倭國文字,輔以猿猴持長刀圖樣,或為武學書籍,封面書名依稀可辨,然終不敢決斷。此人行跡至今不得查尋,唯獲此書,隨信件上呈。</br>  此上為三月九日至十日,寧波府倭亂記錄,呈送將軍予以批示。</br>  “唔……”</br>  戚繼光讀完書信,放下信紙,思索著。</br>  守備要不要這么有文采啊,跟小五一樣。這只是篇軍情報告誒。</br>  不過,就算除去那些細致,清晰,富有條理,引人入勝的敘述,報告中的內容,就其本身而言,也足以引起自己的重視。</br>  他很在意這份報告。</br>  事件,只是普通的倭寇侵襲行為與守備軍的反擊行動。奇襲雖然有些不妥,會致鄉(xiāng)民于危險之地,然而終究,也的確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至少,后果不嚴重,批示的話,提醒一下要再小心謹慎些就可以了,并沒什么好看的。</br>  他在意的,是那個神秘的人,還有這本書。</br>  戚繼光再次拿起隨信呈上的書,翻閱。</br>  封面上的確寫了五個字,好像是漢字,但是太過潦草,能認出“之目”這兩個字,剩下的,也不好胡猜,畢竟,也不能確定就是漢字嘛。</br>  翻開,紙張是浸過油的,防水性很好,適合出海時隨身攜帶,不用害怕墨水會被打濕。上面的字……的確是一個也看不懂。不過這的確是倭國文字,他見過的。</br>  又翻了幾頁,看到了插圖。手持長長的倭刀的猿猴,做出各種動作,身形變幻,手中的刀翻飛舞動。</br>  雖然看不懂字,看不懂內容,但是戚繼光可以肯定,這是一本武學書籍,是一本關于倭刀的刀譜。</br>  “嗯……有意思。”</br>  他繼續(xù)翻閱,僅僅是看著那些圖像,聯(lián)想這些年來,自己見過的倭寇的刀法,對自己的這個推理愈加肯定。不過,在紙上看著靜態(tài)的圖像詳解,比在戰(zhàn)場上看那混亂,迅速的動作要容易地多,他在腦海中一步步推理其中的動作,想象著,構思著,那刀法,那架勢,那走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靜止的圖像,開始運動,手持倭刀的猿猴,開始揮舞長刀。</br>  這本書會對自己很有用處的。</br>  戚繼光這樣想著,目光向案臺上掃去,一直(偷偷摸摸躲著老婆王氏)書寫的文字,是對去年自己寫成的一本兵書《紀效新書》的補充與修訂。這本刀譜,正可以添入其間。</br>  如果,能夠了解更多就好了。僅僅是看圖,能夠得到的信息還是太少,甚至,翻譯成漢語,也還有些不足。如果,有人能夠在自己的面前演練這套刀法,能夠教授自己,能夠指出其中的要點和訣竅,那樣會更好。</br>  只是,誰可以做到呢?</br>  戚繼光的眉頭皺起,放下手中的刀譜,站起身,裹緊身上的斗篷,在帳內來回走動。一直坐著,腿都有些發(fā)冷了。</br>  那個人,那個人一定知道,這套刀法。他想。</br>  那個神秘人,究竟是什么身份?</br>  攜帶倭刀的話,應該就是倭寇。</br>  可同時又會說漢語,那應該就是假倭,也就是通敵的漢人。</br>  為什么要殺死同伙,是因為分贓不均的原因嗎?和同伙發(fā)生口角,自相殘殺?</br>  那樣的話,為什么要出言安慰人質?</br>  很多很多的疑點,讓戚繼光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又重新看向案臺上的那本書。</br>  發(fā)黃的書頁,破舊的封皮,看不懂的文字。</br>  但是其間的內容,卻是無比的珍貴。</br>  自己得到的這份戰(zhàn)利品,或許,會讓自己這個晚上都睡不好覺了。</br>  他不停地走動著,思考著。太多太多的疑問與不解,太多太多的思緒與想象。</br>  如果能夠有人能夠給自己一個答案就好了。</br>  “戚繼光,睡覺!”</br>  簾子再一次被掀起,王氏尖細但是響亮的嗓音又一次傷害到他的耳膜,打斷了他的思緒。</br>  “等下啊,娘子,我還有報告沒批完。”雖然自己現(xiàn)在根本無心看報告。</br>  “你現(xiàn)在就給我去睡覺,有什么事明天再處——”</br>  鐺——鐺——鐺——鐺——</br>  營帳外,陡然響起的銅鑼聲打斷了王氏的嘮叨。兩人同時驚詫了一下,然后,同時向著帳外,向著聲音來源望去。</br>  只聽見夜間守備士兵的吶喊。</br>  “有敵人,有敵人,有敵人進營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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