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了一場雨,隔天醒來后氣溫降了不少。
清晨五點多,鴿灰絨質的天空慘淡衰敗,一朵云孤零零跳在樹梢。早起的風蕭瑟沁涼,周祈年搬了條椅子坐在陽臺上,被風吹得又忍不住起身想回屋拿件外套。
起身時,視線隨意往下掃,冷不丁定住。
空蕩蕩的街道里,有個人形單影只地走著。
周祈年昨天白天睡了一天,晚上斷斷續續地睡了會兒便再也睡不著了,眼皮子半吊起,突然來了興致,穿上外套后,一邊拿起手機一邊往外走。
發微信的時候差點兒發錯,發到孟小棠那兒去。
他再一次點開孟小棠的微信頭像。
云盞的自拍技術不行,表情管理也不行,但拍出來的照片挺好看的。這主要歸功于她長得好看。
周祈年雙手插兜慢悠悠地跟在云盞身后,二人中間隔了約有五六米,不算太近,也不算遠,但云盞愣是沒發現他的存在。
直到路過一個地方,云盞停下來,半蹲下身子,周祈年定睛一看,她在逗狗。
狗很小,還沒他胳膊長。周祈年對狗的認知就兩種——中華田園犬和非中華田園犬,他不清楚云盞面前逗得狗是什么品種,但很清楚不是土狗。那只狗通體純白,毛發打理得很干凈,脖子上還掛了個鈴鐺。一看就知道是大清早不安分偷跑出來玩兒的。
“好玩嗎?”
云盞正逗得開心,冷不防聽到一個聲音從上方響起,她蹲著沒動,只仰過頭往上看。晨光出來,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層層疊疊的云朵被涼風吹拂散開,赤陽裸露,周祈年俯身看她,這個角度,正正好遮住了太陽光芒。
“祈年哥,”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這么喊他,“你怎么醒這么早?”
她剛睡醒,聲線夾雜著惺忪睡意,又帶著點兒少女的軟糯,和平時的清冷調截然不同。
周祈年眼皮耷拉著倦意,眼睫低垂的時候,桃花眼天生勾人的優勢蕩然無存,眸子里蔓延出抹興致盎然來,“為了偶遇你。”
得,還是不正經。
云盞收回眼,繼續拿著手里的火腿腸喂狗,語氣很平靜地回他,“睡不著不丟人。”
周祈年對著她的頭頂笑了下,繼而又問:“我給你發微信你怎么不回我?”
云盞:“有嗎?”
周祈年低嘖了聲:“把我屏蔽了是吧?”
“我手機靜音了。”云盞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解鎖后舉著手機給他看自己和他的聊天記錄,以證清白,“我沒有屏蔽你。”
周祈年瞥了眼,確實沒屏蔽。
“起這么早遛狗?”
“沒有,這估計是誰家的狗偷跑出來的。”
“哪兒來的火腿腸?”
云盞眉頭皺起,發愁道:“這是我準備做蛋炒飯的火腿腸。”
周祈年愣了下,笑了,“讓我給你做蛋炒飯,你準備的還挺充分的?”
“還好。”云盞手里的火腿腸都喂完了,她拍了拍手,起身,大早上她什么都沒吃,空腹,血糖偏低,猛一站起來眼前一片空白,腳步虛浮,險些摔倒。好在周祈年眼疾手快,手拽著她兩只手,讓她站穩。
其實周祈年也只是嘴比較渾,愛說些有的沒的。真遇上事兒了,還是拎得清的。
眼見云盞整個人往后倒,要倒入他懷里的時候,周祈年兩只手拽著她胳膊,胸膛略往后仰,胸口觸碰到的,只有她柔軟的頭發絲,一觸即離。
見她站穩,周祈年立馬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雙手插兜,曖昧哼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投懷送抱來了。”
云盞沉默一瞬,繼而轉身往外走。沒再搭理他。
周祈年還是第一次被人這么不受待見,但是嘴角掛著放肆張揚的笑,好像剛剛云盞接了他的話,說了句“對啊”似的。他步調悠閑,慢悠悠地跟在云盞后面。
清晨的別墅區分外安靜,道路兩邊灌木叢里時不時發出啁啾鳥鳴。
走了沒幾步,周祈年就看到前邊的云盞停了下來。
她轉身:“你跟著我干什么?”
周祈年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我也不知道干什么。”
云盞:“你很無聊嗎?”
周祈年挑著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這都被你猜到了,你要是也沒事干的話,帶我在這附近轉轉怎么樣?”
估計是同情心泛濫,估計是早起意志力薄弱,估計是云盞記起自己小時候也是周聽瀾帶著她走街串巷玩兒的,這會兒他弟弟來,她怎么也得照顧一下吧?
諸如此類的理由太多,以至于云盞無法拒絕周祈年。
于是云盞大清早就帶周祈年逛小區,這兒是超市,你可以辦個會員,買東西能打折;這兒是公共衛生間,邊上就是籃球場,打完球可以到這兒洗把臉;還有那兒,那棟房子你看到了嗎,院子里種了棵紫薇樹,那是我家,你待會兒到我家給我弄蛋炒飯。
“你不是沒吃早飯嗎,我現在給你炒個蛋炒飯怎么樣?”周祈年順勢道。
云盞想了想,哦,也對。
于是中午的蛋炒飯改到了早上。
云霄岳有嚴重的潔癖,昨天下午所有東西都搬過來,他便一股腦兒地把東西都各司其職地放好。裝東西的紙箱也在當天晚上被他送去廢品回收站。家里現在干干凈凈的,地板拖了好幾遍,都能反光。
廚房也很干凈,就是這種干凈不是東西擺放的齊整,而是里面壓根沒什么東西。
周祈年轉了一圈后發現,她家就沒怎么開過火。
雙開門大容量冰箱空空蕩蕩的,柜門放雞蛋的盒子里倒是有幾個雞蛋,周祈年關上冰箱門,輕慢地瞥了云盞一眼。
云盞不太自在地咳了咳,“我平時不在家吃,我爸工作忙,很少回家。”
周祈年:“你吃外賣長大的?”
都是鄰居,以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云盞沒遮沒掩,老實道:“我都是在小棠家吃飯的,我爸回來也是去她家吃。”
“早飯也去她家吃?”周祈年拿了個碗,一只手拿著雞蛋往碗邊一敲,雞蛋殼輕松打開一條縫,打蛋的動作熟練,一看就知道沒少下廚。
云盞一邊思緒恍惚地在天上飄,想著他以前到底過的什么日子,一邊回答他的問題,“早餐要么去外面早餐店吃,要么自己做蛋炒飯。”
周祈年:“除了蛋炒飯還會做別的嗎?”
云盞很干脆,且很理直氣壯:“不會!”
“……”
“……”
俗話說得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幸好云盞要的只是一碗蛋炒飯,要是別的,周祈年還真不一定能做得出來。最后一根火腿腸被她分給路邊遇到的狗了,蛋炒飯成了最質樸的雞蛋炒白米飯。
但還是好吃。
云盞發現人和人之間亦是有差距的,明明剛剛做飯的時候她全程在邊上看,他做的順序放的東西和她平時一樣。怎么他做出來的蛋炒飯,色香味俱全?
“祈年哥,”這聲是發自肺腑地,云盞咽下一口飯后,問他,“你早飯吃了嗎?”
“這問題問得會不會太早了?”周祈年此刻困意席卷上來,仰著脖子強撐著困意,聲音沒平時的吊兒郎當了,既散漫又拽傲地說,“我說沒吃你能把你盤子里的蛋炒飯勻我一半?”
“……”云盞拒絕,“當然不行。”
“那你——”
“我家里有麥片,還有牛奶,對了,還有餅干,”云盞連忙起身,作勢要給他拿,“你等著,我幫你拿來。”
周祈年直起脖子,懶垂著的眼皮抖擻地動了動,他叫住她,“別去拿了,快點兒吃完,我洗完碗就回家睡覺。”
聞言,云盞停下動作,一頭霧水,“洗碗?”
周祈年神色還是沒變,一如既往的懶散,晨光穿過偌大落地窗照在他身上,云盞詭異的發現自己竟然從他身上嗅到了一股宜室宜家的氣息來。
“做事要有頭有尾,知道嗎?不知道的話,就當哥哥給妹妹上的第一節課,以身作則。”
“……”
還是她想太多。
宜室宜家是假,吊兒郎當才是真。
-
中午。
云盞接到云霄岳的電話,說是阿姨和哥哥待會兒就來家里。為了保護女兒弱小的心靈,他特意用了“阿姨”這個詞。
云盞媽媽離開后,云霄岳身邊不少人給他做過媒,說他一個男人帶著女兒不容易,小姑娘家家很多事兒他一大老爺們兒哪兒懂啊。云霄岳當著外人的面是好脾氣地拒絕他們的介紹,轉過身便萬分焦慮地尋求孟太太的幫助,問她現在小姑娘腦袋瓜里都想寫什么,他家云朵有什么想買的想玩的嗎?他不常在家,凡事都要她多幫襯些。誰能想到呢,一個一米八五一百五十斤的大老爺們,也會因為照顧不好自己的女兒而眼眶濕紅。
孟太太和他打包票自己會把云朵當自己親女兒照顧,讓他好好工作別操心家里的事兒,千萬別為了給云朵找個媽而結婚,這是對婚姻的不尊重,對女方的不尊重,對云朵的不尊重,對你自己的人生,也是一種極其不尊重的行為。
身邊親近的人都沒勸云霄岳再婚,反倒是云盞上高中后,時不時問他要不要去相親。尤其是高三那年,云盞幾乎每次見到她爸都要問他有沒有喜歡的阿姨,要是兩個人都看對眼就結婚去。
云盞大概是云霄岳身邊,最希望他結婚的人了。
理由很簡單,她爸年紀大了,她也越來越大,她爸以后會退休在家,她以后呢,會去外面工作,兩個人反過來。云盞知道一個人待著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以她不想讓她爸以后也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逢年過節別人家歡聲笑語,他們家的氣氛全靠電視機里的人聲渲染。
幸運的是云霄岳在云盞高三那年寒假談了個女朋友,云盞對那個女的年紀多大、干什么的不感興趣,她只關心一點,“你倆應該不是為了湊合所以湊合在一起的吧?”
得到否定回答后,云盞放心了。后來沒多久,云盞就和聞阿姨見面了,聞阿姨聲音好聽,穿著時髦,溫柔得體,氣質獨特,就是名字很耳熟。她好像在哪兒聽過,在哪兒聽過呢,哦,咱們市首富好像就叫這名字。
回去的路上,云盞還調侃過她爸:“爸,您知道贅婿是什么意思嗎?”
云霄岳專注開著車,沒看她一眼:“我不是為了錢才和她在一起的。”
云盞當然知道,航天所的待遇真不咋滴,反正光靠云霄岳那點兒工資是買不起現在住的別墅的。早些年挖云霄岳的人特多,開的年薪是航天所的十倍,云霄岳這人特軸,堅定不移地選擇夢想。好在云朵爺爺奶奶有錢,能夠支撐他這個夢想。
云盞就是感慨:“這年頭長得帥就是有資本,二婚都能找到條件這么好的老婆,光靠人格魅力可不夠,還得有張帥氣的臉蛋。”
后來云盞陸續地也和這位聞阿姨見過幾次,聞阿姨待她挺好的,每次見面都會給她帶一份小禮物。而且聞阿姨和她爸兩個人相處時那種感覺,云盞覺得挺好的。所以聽到聞阿姨和她爸結婚的消息時,她沒有太過震驚,口氣平靜:“那我多了個媽媽了。”
不是有新媽媽了,是多了個媽媽了。
雖然云盞關于自己母親的記憶全憑泛黃的照片支撐,但是生母無可替代。她的母親在她的人生里始終占有一席之地。
云盞發現她爸最近記憶力有所下滑,明明他倆領證的時候她都叫出口“媽媽”這兩個字了,他這會兒還是說“阿姨”。不過她也懶得糾正。
電話掛斷后,孟小棠突然來找她,拉她去打羽毛球。云盞看了眼時間,還早,索性拿著球拍和她去打球。
小區里的活動場地連接成片,羽毛球場,排球場,籃球場,再往邊上去,還有兩個網球場。
路過籃球場的時候,云盞身上那種女人的第六感突然襲來,她直覺籃球場上會有她認識的人,轉過去一看,穿過籃球場的綠色鐵絲網,正好抓到投籃成功的周祈年。他扯起衣角擦了擦臉,就這么個動作,引起邊上的孟小棠尖叫。
云盞提醒她:“擦擦口水吧。”
孟小棠眼里冒著光:“你看到了嗎云朵?周祈年有腹肌。”
云盞說:“你忍著點。”
孟小棠遞給她一個“美色當前實在難以抗拒”的眼神,開始找蹩腳的理由,“太陽這么大我們待會兒再打羽毛球吧,先去看看他們打籃球怎么樣?”
“你自己去,”云盞找了個陰涼樹蔭,坐在石椅上,“我玩會兒手機。”
“也行。”
孟小棠離開后,云盞專注玩著手機。
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罅隙,光影被切割斑駁落了一地。
眼前突然被一道陰影覆蓋,云盞直覺來人應該是熟人,慢吞吞地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傍晚夕陽柔和,落在他眼角眉梢,襯得他眉間笑意浮浪不經。
“祈年哥,”云盞乖乖叫人,“你怎么不打球了?”
“休息時間。”
周祈年在她邊上坐下,背微微弓著,兩只手手肘撐著膝蓋,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和一瓶可樂。他眼皮懶懶地垂著,漫不經心地擰開一瓶水,然后,往云盞面前遞,“拿著——”
云盞接過水,視線卻不自覺落在他擱在地上的可樂瓶上。
周祈年不遺余力地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是不喝甜的嗎?我找了半天才從一堆碳酸飲料里找到這么瓶礦泉水。”
云盞一愣,“你怎么知道我不喝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