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的燈光自上傾瀉下來。</br> 聞益陽的臉由紅漸漸發白。眼角那滴淚痣,黑得像粒塵，不該出現在那張如玉的臉上。</br> 阮胭甚至不敢看他,只覺得血管里有無數驚濤駭浪齊齊拍打而過，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在發生那件事后，和他僵持對峙的那個夜晚……</br> 她伸出手猛地推開他，“益陽，你不是說把張曉蘭處理掉了嗎，這是怎么回事？”</br> “是，這就是我的處理方式。”聞益陽抬眸，黑漆漆地看著她，“姐姐生氣了嗎？”</br> 阮胭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沒有，我只是在想,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待這條魚。”</br> 余光掃過那只裝滿福爾馬林的瓶子。</br> 魚身已經被泡得發白，藍色魚鱗四處浮在瓶中，一雙眼快要從眼眶里凸出來……她甚至不想再稱它為“張曉蘭”。</br> “因為我喜歡它啊。這是姐姐送的魚,我想一直把它留在身邊。可是姐姐，你是學醫的,你知道的,生命一旦消逝,所有的細胞都會跟著一起消失，那些細小的、細小的菌落會一點一點攻陷原本屬于生命的城池,然后將它們一點一點吞噬,最后,徹底敗落。”</br> 聞益陽把那只透明的瓶子拿過來,冰涼蒼白的指節覆在上面，把那只裸露的魚眼睛也一并覆蓋。</br> “姐姐，這是我唯一能留住它的方法了。我沒辦法想象它在泥里、或者是下水道里，日益腐爛發臭的樣子。于是用了一些科技的手段，這樣錯了嗎？”</br> 阮胭把手指別在身后，藏著。</br> 從沈勁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她指尖輕微的顫意。</br> 他再也忍不住，想沖進去，卻在抬腳的一瞬間，聽到聞益陽問：“難道說，姐姐你喜歡上后來養的那條張曉蘭了，就徹底厭棄這條魚了嗎？”</br> “不會。”</br> 阮胭用左邊的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她已經平靜下來了。</br> “既然把魚送給你了，你想怎么處理，當然是你的事情。只是想提醒你，長期接觸福爾馬林對身體不好，對皮膚和呼吸道都有很大的損傷。”</br> “嗯。”聞益陽把瓶子放回冰箱，把冰箱門關上，轉身的瞬間，他瞥見門外那雙露出來的黑色鞋尖，他扯了扯唇，“所以姐姐這次的‘張曉蘭’養得怎么樣了？”</br> “也死了。魚齡過大，自然老死的。”阮胭說。</br> “有點可惜，我還以為它能陪姐姐一輩子的。”聞益陽單手撐在冰箱門上，唇角的笑意未散去，“所以你這次分手了嗎？”</br> “嗯。分開了。”</br> 聞益陽看到門外那只鞋尖往后退了一步，他笑意加深，“為什么呢，是因為不喜歡嗎？”</br> 阮胭沒回答。她看了眼他因發燒而微紅的耳根，提醒他：</br> “你好好休息，去冷凍室里找些冰塊出來，用紙巾裹著敷敷臉能稍微退一下燒，太晚了，我要先回去了。”</br> “好。”</br> 聞益陽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叫住她：</br> “姐姐，你記住，時間永遠是最強大的菌落，能夠攻陷任意生命的城池。只有福爾馬林，才能永恒地抵御所有的**菌類。”</br> 阮胭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br> 聞益陽站在她身后，沒挽留。只是笑，沒關系，我可以當你的福爾馬林。</br> 我等得起。</br> 門啪嗒被關上。</br> 阮胭沒想到一出來，手腕就被人拽住。</br> 熟悉的松木香氣，一浪接一浪地滾過來，像夏天里失去控制的熱氣，他幾乎是用力把她的手腕鉗得死死的，“阮胭，說清楚，今晚你和他是什么意思？”</br> 他覺得最氣的是，不是她和那個姓聞的單獨出現在一間房里，阮胭不喜歡那個人，他看得出來，他最氣的是，他聽不懂！</br> 聽不懂他們究竟他媽的在說些什么！</br> 每個字他都懂，可是連在一起，他們就像是在打暗號一樣。</br> 那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br> 他被隔絕在外……</br> “沒什么意思，你可不可以把我的手松開。”</br> 阮胭用力掙，卻掙不開，她連對視都不想再和他有，只是無力地看著地上他的影子。</br> “弄疼你了嗎？”沈勁試著松了點力氣，卻還是沒放。</br> 然而，僅僅是這句話就讓阮胭震驚了。</br> 他居然學會問她疼不疼了？</br> 她氣極反笑了，“疼倒是不疼，只是不舒服。但我已經習慣了。”</br> “什么習慣？”沈勁問她。</br> “習慣你總是做一些讓我很不舒服的事。”她趁著他手松開的瞬間，立刻把手抽出來。</br> 她的手抽離掌心的瞬間，他覺得心口仿佛也被人扯了下。</br> “比如呢，你說。”</br> 走廊昏暗，他的側臉隱在暗里，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了，她低頭看他的影子，嗯，影子不像。</br> 于是她說：</br> “我不想說，我只想和你分手。”</br> “別把那兩個字說出口。”</br> 他頓了頓，把喉頭的苦澀壓下去。</br> “我給你造一個水族館好不好？在里面你可以養你任何想養的魚，還有‘張曉蘭’，我沒有聞益陽那么變態，我把它和它的魚缸都埋起來了，就埋在你經常看書的那棵樹下……”</br> “別說了，沈勁。”她打斷他，“說實話，說‘分手’這兩個字，我覺得已經是在給我們這段感情足夠的尊嚴了。”</br> “你真的覺得我們配得上‘分手’兩個字嗎？你好好想想，這兩年來，我們的相處模式，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我們都很清楚，它不正常，不是嗎？”</br> 不正常。</br> 她竟然用這三個字來形容這兩年。</br> 沈勁閉了閉眼，想到最初時那些和她清熱糾纏的日子，想到每年公式化地讓向舟送她情人禮的時刻，想到他對她生活習慣一無所知、故意忽略的樣子。</br> “臨江那些榆葉梅是為宋葉眉種的吧；做.愛的時候，總是親吻我的眼尾；還有把我的照片掛滿一整間屋子，卻連門也不安，那個角度，正對著你的書房，當你累了，抬頭就能看到……”</br> “別說了。”沈勁垂下眼，一直緊繃的下顎陡然松下來，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再也無力反駁，“你現在想怎么樣？”</br> “想結束這種不正常的關系。”</br> 她這句話說完，走廊上的燈忽地閃了一下，亮了一瞬，把他的臉也照亮。</br> 那一瞬間，他五官上變幻的失落，被清晰地印刻，讓她甚至有那么一絲、一絲的動搖。</br> 可惜，燈盞只亮了一瞬。</br> 又熄了。</br> “別來找我了，沈勁。”</br> 她轉過身，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br> “我只問你最后一個問題。”沈勁雙手緊緊握成拳又松開，“剛剛聞益陽問你，是不是因為不喜歡才分開的，你為什么沉默了。”</br> “因為我不是因為不喜歡你才分開的。相反，是因為太喜歡了。”</br> 說完阮胭就轉身，徑直往自己的房間走去，然后啪地把房門關上，留沈勁一個人在原地。</br> 因為太喜歡他了才分手。</br> 太喜歡了。</br> 所有的血液仿佛沸騰，沖入四肢頭腦，他忽然就想抬手給自己一耳光，你他媽的這兩年都做了些什么破事兒？</br> 他深吸一口氣，返回到聞益陽的門前，然后用力拍門。</br> “聞益陽，開門。”</br> 厚重的門板終于被打開，聞益陽半倚著門框，“怎么，沈總不回家？”</br> “這就是你說的來酒店？”</br> 沈勁想起白天時，他在電梯里意味深長的話。</br> “是啊，來酒店陪姐姐。怎么，沈總連這也要管？我可不是訊科的員工。”</br> 沈勁緊了緊拳，“你剛剛跟她的話什么意思？她為什么要送你魚，為什么也取名叫‘張曉蘭’？”</br> “為什么要送我魚？”</br> 聞益陽的嘴角噙著笑。</br> “很簡單，因為姐姐喜歡我呀。”</br> 聞益陽話音一落，沈勁的呼吸陡然加重，五指合攏，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握成的拳頭狠狠地往他面門上揮去。</br> “你打，姐姐就住在隔壁。”聞益陽鎮定又平靜，眼里一點也沒驚惶，一副巴不得他把自己打殘，然后轉身去跟阮胭告狀的模樣。</br> 沈勁猛地吸了一口氣，在心底罵了句操，拳頭狠狠往聞益陽旁邊的門上砸去，“你他媽的離她遠點！”</br> “沈總還是先出去吧，現在凌晨兩點，就你留在我衣服和門上的指紋，和走廊上的監控，你知不知道就算我指控你入室搶劫，我也能穩贏？”</br> 沈勁松開他，整整衣領子，往外走去，“你敢動她，我就敢弄死你，你信不信？”</br> 聞益陽笑著把門關上。把這個暴怒中的男人關在門外。</br> 沈勁還是不放心，走到前臺去臨時開房，這家酒店就是沈氏旗下的，打個招呼的事而已。“給我把0922開出來。”</br> 前臺：“沈總，0922住人了。”</br> “那就0921。”</br> “也住人了。”前臺查了一下，“0923，0922，0921都住的聞先生。”</br> “9樓都住滿了，沈總，給您開一間十樓的1020好嗎？”</br> “……”好，很好。</br> 聞益陽從0923返回到0921時，看了眼不遠處亮著“10”的電梯樓層，笑了下，然后他滿意地刷開房間門。</br> 于是，三個人，一堵墻，一層天花板——</br> 天花板的上層，沈勁躺在床上。裹緊被子，想象中剛剛捏住她手腕時的余感，促使自己睡過去。</br> 天花板的下層，聞益陽愜意地靠著墻，聽著那邊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走動聲，她在洗澡了，她在刷牙了，她在……</br> 她在停下來，靠著墻，聽這邊的動靜了。</br> 直到整個走廊徹底安靜了，阮胭才松了口氣。</br> 終于結束了。</br> 她閉上眼——</br> “和你分開，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因為太喜歡。”</br> 是啊，太喜歡你的那張臉了，沈勁。</br> 所以再也無法忍受，你頂著那張臉，肆意揮霍我對你的感情了。</br> 對不起，只能利用你的愧疚，來和做徹底的了斷了。</br>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從那樣暴戾的、有權有勢的你手中，逃離得足夠體面、足夠徹底啊。</br> 所以，其實從宋葉眉跳下水的第一步開始，我就知道她后面會怎么做了，我也知道我后面該怎么做了。</br> 抱歉，男人最值錢的是他們的愧疚，而女人最不值錢的也是她們的愧疚。</br> *</br> 第二天，天花板上層的人先離開，他要去公司開會，走的時候他提醒酒店不要給0923那位住戶送含有牛奶與花生的食物；</br> 天花板下層的人再走，他要去做新研發的圖像課題，走的時候，他敲了敲墻壁，用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姐姐，起床了。”</br> 墻壁那頭的人沒聽到，她睡到了十點。</br> 今天要去試周子絕的片子。</br> 那個啞女。</br> 昨晚睡前，她就已經提前翻了本子，周子絕這個人很有意思，年紀輕，只有三十歲，所有人都說他有望扛起第七代導演的大旗。</br> 然而卻總是因為題材敏感，屢拍屢禁，卻又屢禁屢拿獎。</br> 因此，看中他這部片子的人也不少，凡是想再上一層臺階的人，都來了。</br> 周子絕不僅給阮胭發了試鏡卡，與她一起競爭的，還有剛出道的花旦姜甜，流量大，是很多資方都青睞的演員；以及實力派青衣，于百合。</br> 都是不可小覷的對手。</br> 本來出門時，阮胭還是有些微的沒把握。</br> 邢清卻給她發消息過來說：</br> “你放心，周子絕昨晚跟我說，他邀請你去試鏡，就是因為你是學醫的。他這部劇就是根據他一個學醫的朋友為原型改編的。”</br> “好好演，別緊張，他這個朋友和你一樣，也是首都醫科大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