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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 金風細細送桂香,今日日頭難得的好,著煙羅紫緞上襦并曳地望仙裙的婦人側臥于臨窗的美人榻上閉眸假寐。
只是她眉頭緊蹙, 頻頻翻身,顯然是一副心浮氣躁,靜不下心的模樣。
正朦朧時,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美婦擁毯坐起, 神色有些不耐煩,“何事如此喧鬧?”
青衣婢子聞聲自外間匆匆而入, 雙手交叉恭謹道:“啟稟夫人, 是女郎吵著要瓊玉抱著著她。替她摘花,瓊玉……瓊玉沒抱穩,跌了一跤。”
聞聲, 她神色忽厲,正要往外,就見一人匆匆而入, 他著青色綾羅寬袍, 束高冠, 配美玉, 從頭至腳用度皆是不俗。但來人因常年聲色犬馬,耽于風月, 顯得氣色有些不足, 神色之間亦不免沾染了些風雨場合的輕浮之氣。
他一見殷夫人, 連忙抓住她,“阿姊,你怎還如此不急不躁?依我看你和阿胭就不該歸來,平白無故給那華容翁主鉆了空子!”
“燕侯若不納你入門,你該如何自處?”
殷夫人揮手打開他的手,“放肆,你先松開,我出去看看阿胭。”
殷仲心頭焦急,不由一啐,“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記掛著這野——”種字還未出口,他便被殷夫人一個眼神將話咽下。
殷夫人神色一厲,目光冷厲如刀,“阿弟,你今歲數已是不小,怎可還這般不知輕重,整日不是聲色犬馬,便是斗雞遛狗,就不能做些正事?!”
瓊玉戰戰兢兢地將阿胭抱進來,阿胭一瞧見殷夫人小嘴一癟,伸手便要要抱,“阿娘……阿娘抱。”
阿胭今年已七歲,因生來不足,心智和體格也比同齡人稍弱,一年到頭,稍有些照顧不周就要頭疼腦熱,嬌氣得很。
阿胭等不到殷夫人來抱,索性主動靠近擠到她的腳下,伸出雙臂。
殷夫人看了她半晌,見身上并沒有傷,這才不由放了心,眼風落到瓊玉身上,見她衣裙臟污,尤其是膝蓋極黑,哼聲道:“還算知道輕重,若摔壞了胭娘,拿你十條賤命都不夠償,下去領罰。”
瓊玉聞言瑟縮,想起殷夫人平時做派,咬了咬牙,無聲退下。
殷夫人只手落在阿胭背上,神色頗為復雜。
因為這孩子,藺容待她極好,就連素來冷臉的藺荀,看在這孩子的面上,也會對她柔和相待。
事到如今,這孩子在他們心中已是不可或缺,份量極重。
她若想入藺荀的后宅,必然不能少了阿胭。
可若叫藺荀知曉這孩子的真實來路……
殷夫人神色忽而一厲,落在阿胭身上的手驟然收緊,阿胭吃痛驚呼,“阿,阿娘……疼……”
殷夫人如夢初醒,柔和神色哄她,“阿胭乖。”哄了半晌,終于將人哄住,“阿胭乖,阿娘同你阿舅有事相商,你先同凝玉下去。”
阿胭看了一眼殷仲,咬著手,喚了一聲,“阿,阿舅……”
殷仲僵笑道:“阿胭乖,阿舅與你母親有要事相商,你先下去,下次阿舅來給你帶好玩意兒。”
殷仲向來滑頭,又一貫嘴甜,待阿胭離去,念及他方才失言,連忙道:“阿姊勿惱,阿姊勿惱。方才是我一時嘴快昏了頭,阿胭乃藺郎君骨肉,當今燕侯貨真價實的親侄女,豈能有假?我昨日飲酒過量昏了頭,不甚清醒,瘋言瘋語,阿姊勿怪。”
殷夫人冷眼剜他,語氣頗有些咬牙切齒,“你日后再敢這般口無遮攔,日后再莫喊我阿姊!”
殷仲連連道歉認錯,討好的話如流水一般外冒,哄了半晌,殷夫人終于忍無可忍,嫌他聒噪,擺手,“罷了罷了,收起你這套德行,我吃不起這套。”
殷仲哄住了殷夫人,面色也不由轉晴,只是很快眼底又染幾分急色,“阿姊,你不了解男子,聽聞那華容翁主容色不凡,引得諸路豪杰折腰,若是燕侯為她所惑,到時——”
殷夫人聞言,神色頗不贊同,她低低笑開,語氣很是不以為然,“那是一般男子。”
殷仲先是一愣,旋即嗤笑,“阿姊的意思是燕侯與尋常兒郎不一樣?”
“我是男子,自比阿姊你更懂男子。便是燕侯英明神武,與我等等閑之輩有所不同,但他再怎么英武,也終歸是個男子,人道是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阿姊你到這時候,竟還能不急?!”
殷夫人讓婢子替她煮好茶,于杯中斟滿,她微翹蘭花指,端起茶碗,小口啜飲,端的是儀態不凡,行云流水,殷仲卻覺得她這般不疾不徐的模樣快讓他坐不住了,忙道:“阿姊!”
殷夫人將茶碗擱下,伸出保養得白嫩細膩的手,婢子遞上手帕,她順勢接過擦了擦嘴角,紅唇一勾,“此事我自有考量。”
先前藺荀提起要迎娶華容翁主,她便懂事識禮地以‘家庭和睦’為由,帶了阿胭回了弘農老家。
若藺荀娶的是旁人,她自不敢這樣完全撒手,免得給了其他女子可乘之機,可誰知他娶的竟是那個華容翁主。
她在藺荀身邊這么多年,對于他的了解不說十分,至少七八分是有。
誰都可能為美色輕易動容,唯有他……不會。
更何況,此番他娶的還是曾經令他蒙羞的女子。以他的脾性,便是對方美若天仙,可因著那樣一樁舊事橫梗在心中,只怕不會有絲毫動容。
殷夫人忽然想起七八年前的舊事,神色幾變,眸中有怒亦有恥辱。
她自詡美貌,又兼有幾分手段,尋常兒郎,沒有幾個能不為她動搖,可未想生平第一次碰壁,竟是藺荀身上。
當年她在高陽初見藺氏兄弟二人,第一眼便相中了藺荀,只覺他英武非凡,容色俊朗,且行止之間自有氣魄,是個胸藏溝壑之人。
而今瞧來,她當年所料果然不錯。
此子并非俗物,以一介寒門之身至今,不過二十五六已然拜爵封侯,食邑萬戶。
她隱隱有感,他的前途遠不止此,將來興許他還會爬得更高。
思及此,殷夫人眸底光芒灼灼,隱有幾分難以抑制的激動與胸腔涌蕩,藺荀前途不可限量,若要能同他成婚,便為側室,她也甘愿。
殷仲覺得殷夫人實在太過過自信,不免為她擔心,還要再勸。
殷夫人不悅打斷他道,“我已說過,此事我自有計較,你無需多問,待時候一到,阿姊與仲淵必然風光迎我歸去。”
只是殷夫人這般自信未能維持多久,便因接二連三自燕郡傳來的消息震驚至極。
昨日,殷夫人接到了藺容自燕郡寄來的信,她本以為等到的事喜訊,未料竟是藺荀不愿兼祧兩房,娶她過門的消息。
殷夫人如遭雷擊,委實大受打擊,靜靜思考了半日,只覺心中不甘至極,連忙吩咐仆役收拾行囊,欲回燕郡。
誰料出門的前夜她忽發高熱,一連便病了三日,到今日才稍有好轉。
殷仲再次登門,語帶幾分責怪,“阿姊,我先前勸你你不聽,偏要故作矜持。而今……而今可如何是好?!”
、 殷夫人身子不爽利,心情更是糟糕至極,面對殷仲這般質問,著實感到不悅。
殷仲又言,“阿姊可知,我今日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燕侯與那華容翁主琴瑟和鳴,感情甚篤。前不久,據聞燕侯為博美人一笑,豪擲千金,買下足足一百二十八套首飾。那華容翁主亦是對燕侯依戀至甚,不惜以荀草紋為飾刻于衣上,時時刻刻念叨著他。”
殷夫人聞言驟然一驚,雙眸睜大,“什么,竟有此事?”
藺荀雖則平素慣常一副懶散含笑模樣,但她十分清楚,他那副面孔之下是一副多么冷硬的心腸。
他那般的人,竟……竟會為博美人一笑,一擲千金?
殷夫人忽覺遍體生寒,一股冷意自腳底生氣,直叫她慌亂不已。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藺荀與那華容翁主結怨至甚,以他的脾性,納了劉女必然百般冷落譏諷,怎可能會攜手與她同游,還準許那賤婦……以荀草為飾,繡于衣袍之上?
殷夫人眸光一沉,銀牙緊咬。
曾經她為暗示于他,故意繡以荀草為紋繡在荷包之上,他見了之后,竟主動將那荷包要了去。
當時她心頭欣喜不已,以為他已意動。
熟料他轉首便那荷包扔到了燃燒的炭盆里,面色淡然,撒起謊來面不改色,口中言是失手。
那樣明晃晃的將荷包扔出,怎可能是是失手?
殷夫人氣急,不忍閉眸,重重吸一口氣,“傳我命令,今日便啟程去薊城,不由有誤。”
瓊玉見她身子還未大好,不免擔憂,“夫人,您身子尚未痊愈,若舟車勞頓,只怕——”
殷夫人冷笑,給她一個‘你懂什么’的眼神。
“只怕什么?”
事到如今,她愈是拖著病體,愈是虛弱,到了燕郡,藺容才會對她愈發憐惜。
本是注定之事,她豈可容忍到手的榮華美夢就此破碎?
殷夫人生平頭一遭因自己的輕敵而感到失策,她萬萬未想到,那華容翁主竟是個如此厲害的角色。
若她坐以待斃下去,只怕到時候的境況會愈來愈脫離她的控制。
劉氏阿嫵,她倒要瞧瞧,此人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將藺荀這樣冷硬心腸的人都哄得團團轉。
……
藺荀允了阿嫵隨軍,她亦按昨夜二人所議那般,褪羅裙,卸釵環,轉穿上了一身男裝。
臨別那日,二人同藺容辭別之后便要出發,誰知適才才與他們會過面的藺容忙從后頭追趕而來,面上帶了幾分焦急之色。
阿嫵不由疑惑,“阿姊忽然趕我們,可是還有何要事忘了囑托?”
藺容眼風掠過阿嫵,眼底隱含幾分尷尬,她點了點頭,隨即看向藺荀。
阿嫵見狀,不待藺容開口,她便主動給二人讓出獨處空間,“既是如此,那我先去車中。”
阿嫵走后,藺容將藺容引至邊上,面帶難色,“仲淵,方才……我收到了阿瑤給我的信。她言她已出發前往薊城。她在信上言兼祧之事,她并不相信,非要與你當面將此事說清。”
藺荀陡然蹙眉,“她來了薊城?”默了幾息,又道:“她若要親自當面將此事說清,也可。”
回憶殷夫人當年所為,藺荀眸光忽而沉了幾分,為了她再橫生事端,思忖良久,他道:“勞煩阿姊另尋一處院落,如今我已成婚,大嫂是寡身,再讓她住進府中,怕是有些不大妥當。”
“有何不妥?就算你不愿兼祧,也不要做得這般難看,畢竟他還是你的大嫂。何況阿胭也在她身旁,若在外面另住,叫我如何放心?”阿胭身子素來不好,外頭吃穿用度,哪有在她眼皮子底下盯著放心。
“再說了,你在外樹敵眾多,雖說咱們燕郡戒備森嚴,可難保沒有疏漏。若有人效仿許牧擒了阿胭和你大嫂讓你去贖人,那該如何是好?”
藺容此言也不無道理。
藺荀沉吟片刻,“那便由阿姊安排在蘅蕪苑罷。”蘅蕪苑與藺荀所居的主院各居東西,兩者是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位。
藺容知曉藺荀用意,也未再多言,點頭應下。
“仲淵,愿你南下伐許,旗開得勝,阿姊在家中候你歸來。”
雖已不是第一次送他出征,但戰場之上刀劍無眼,總歸是會叫人替他暗捏一把汗。
藺荀點頭,“阿姊歸罷,我不在的時候,好好保重自己。”
姊弟一番告別后,藺荀從府中側門出發,上了一輛與平時慣用的牛車相比顯得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的牛車之中。
車內,阿嫵靜候已久,見他來了,視線微抬與他對上。
他問她,“會騎馬么?”
阿嫵搖頭。
藺荀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聽著,出了城后,我便要于軍隊先行,南下直奔武平縣侯所在的武平縣,時間有限,至多只有四日的時間。”
從燕郡到梁郡武平縣,平時至少需八日,藺荀此意,意味著他們必須要晝夜兼程才能如此抵達武平縣。
藺荀道:“晝夜策馬疾行之難,不是你能想象的那般簡單。若現在反悔,我可差人將你送回。至于你大嫂和侄女阿窈,我亦會盡全力。”
阿嫵搖頭,目光堅定,似乎是怕他認為她不夠堅定,為了證明她的決心,她伸手搭上他的左臂,“無論多苦,阿嫵都可承受,愿與……郎君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