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在廚房里剝蒲菜。
蒲菜這東西,前世時候只知道淮安和濟南最美。
淮安靠南,暮春時候采蒲菜,最家常是包豬肉蒲菜餡兒水餃,愛鮮味兒可以往里面加蝦仁;或者放在老母雞湯里,待湯燉好時下蒲菜,放鹽巴調味兒就出鍋,這樣老雞蒲菜湯濃而菜嫩;再或者炒鱔絲,炒開洋,蒸獅子頭,便是隨便拿點素油清炒,也鮮嫩得很。
濟南靠北,吃蒲菜要到夏天了。家常可清炒,可炒肉絲、可鍋塌、可裹了面糊油炸,最經典有名還是奶湯蒲菜。
然而不知是不是沈韶光運氣不好,還是理解不對,幾次吃到“奶湯蒲菜”里面奶湯都是炒制面粉調和,放了蝦仁、火腿、海參之類,顏色很是漂亮,味道也不錯,但沈韶光總有一種失落感——在她理解中,“奶湯蒲菜”奶湯是大骨熬制奶湯。
沈韶光實在想不到,在大唐,在長安,竟然也有鮮嫩蒲菜,這是上天給我試做大骨奶湯蒲菜機會?
菜販說這蒲菜來自渭水之濱,采了以后,用濕泥包住,快車送往長安。菜販們收了菜,重新洗過再擺上攤子,或送往貴人府邸、酒肆食店。
“要不哪有這么鮮嫩?跟筍子似。”菜販笑道。
這樣地大費周折,自然不便宜,但沈韶光依然要了不少,又約定再有蒲菜,照樣送來。
這東西現吃現剝才鮮嫩。于三與阿昌晨間起得早,中午又主要是他們在廚房忙活,沈韶光便讓他們下午去歇會兒,自己在廚房準備暮食食材,擇擇菜,腌腌肉,順便看著爐子上煮燉東西。
阿圓走過來要跟沈韶光一起剝蒲菜,被沈韶光驅趕,“怪熱,你又不舒服,去歇一歇。”
阿圓站起來走一圈,又回來:“我還是幫小娘子剝菜心吧,反正餓著肚子,歇也歇不舒坦,還不如干點活兒分散分散呢。”筆趣閣
沈韶光無奈地笑了。
阿圓昨晚吃了不少烤羊肉,又吃了玉尖面,臨睡了又吃了兩個大桃子,若不是沈韶光阻止,興許還要再吃一個,晚上又貪涼,晾著肚皮睡覺,五更時候就鬧騰起來,跑了幾趟茅廁。晨間,腸胃猶不舒服。
沈韶光帶她去看坊里郎中,郎中診了脈,看了舌頭,寫了方子,又囑咐:“這幾日飲食要清清淡淡,好好餓幾頓吧。”讓沈韶光恍惚想起紅樓里王太醫給巧姐兒看病來。
聽了這醫囑,阿圓當時便垮下臉來。
她不愛減肥,沈韶光不管她,這會子真病了,就必須監督了。
中午專門為阿圓熬小米粥,沈韶光考慮她胃口,又開恩給做了一小碗雞蛋羹,這點東西相對阿圓無底洞似胃,簡直杯水車薪。
阿圓幽怨地看看吃孜然羊肉于三,于三嚼得越發有味兒了;阿圓看把瑪瑙肉塞在蒸餅里,里面還澆了濃稠湯汁阿昌,阿昌悄悄扭一扭身子,給阿圓半個后背。
阿圓:“……”還是小娘子厚道啊!
沈韶光吃是肉絲蒲菜,胡瓜雞蛋,就著與阿圓一樣小米粥。
哪怕是炒蒲菜那幾根肉絲兒,阿圓看著也喜歡得很,滿臉希冀地看沈韶光,又試試探探地去夾。
于三咳嗽一聲。
阿圓恨恨地放下竹箸。
沈韶光只好安慰她:“你這時候不養好了,以后吃一回鬧一回,徹底把腸胃弄壞了,再想吃葷腥也吃不下了,再熬兩天吧。等徹底好了,給你烤羊腿吃。”
阿圓癟癟嘴答應著。
飯時就沒吃飽,這時候半下午,當然更餓。一邊幫小娘子把晚餐用蒲菜剝好洗凈,阿圓一邊嗅爐子上奶湯香味:“午食時,小娘子做那奶湯蒲菜客人們都贊呢,說看著清淡,沒想到這般有味兒。”
沈韶光頗有些得意,中午用奶湯做蒲菜確實挺成功,奶白湯里,嫩綠蒲菜,點綴著幾點臘肉,樣子漂亮,湯汁鮮美,蒲菜爽嫩,好喝得很——只是中午喝著有些熱,晚間定要痛喝兩碗。
阿圓也得意:“他們哪知道那奶湯是用豬骨、老雞、老鴨熬啊?這些東西莫說煮蒲菜,便是煮草鞋都香!若真開水煮菜末了勾個芡,他們肯定要摔盤子。”
林晏才進門,便聽見廚房里小婢這樣話,不由得莞爾,果然是仆類其主。
沈韶光笑道,“開水煮青菜,也有人喜歡——一般都是鐘鳴鼎食平日甘肥吃多了貴人們想換換口味,比如常來林少尹。可見這‘大味必淡’啊……”才是真講究呢。
想到有錢人換口味,沈韶光突然想起電影《甲方乙方》來,里面那個被送到山村把人家全村雞都給吃了大款,若是把林少尹也送去,不知道能不能維持現在這樣軒軒韶舉風度?
正腦補林少尹一頭亂發,裹著黑棉襖,趴在村口等待救援,卻聽得外面輕咳聲。
沈韶光瞪眼,不至于吧?就這么巧?可見真是不能背后說人……
撩開廚房簾子出來,沈韶光對林晏討好一笑:“林郎君好,林郎君里面坐,林郎君還是先來一盞井水鎮酸梅飲子解解暑氣吧?”
林晏繃著臉,眼角卻露出笑意,“好,勞煩小娘子了。”
沈韶光瞇眼笑道:“不麻煩。”
阿圓早就去后院取酸梅飲子了,并不用沈韶光跑腿兒,沈韶光便照例地問林少尹吃點什么。
“便是小娘子說那大味必淡青菜吧。”
沈韶光:“……好!”
沈韶光自知理虧,被人打趣一句也就打趣了,正待轉身離開,卻又聽他道:“小娘子適才在廚間話,似有未竟之意,這‘大味必淡’如何?”
沈韶光扭頭看他,林少尹眉眼微彎,似笑非笑,不似平日那般莊重矜持,倒有點兒他朋友裴郎君意思。這樣神情,問這樣話,分明是調笑。
沈韶光心神一蕩,臉頰有些微熱,原來林少尹也能做出這般風流姿態來,真是……才人技倆,誠不可測!①
沈韶光定定神兒,緩緩地出一口氣,曖昧成這樣兒,真不能任其發展了。
沈韶光沒去廚房,轉而坐在林少尹對面,微笑道:“適才在廚間所言,不過是逗小婢子罷了,濃有濃好處,淡有淡味道,并不用太較真兒,還請郎君莫要放在心上。”
林晏臉嚴肅正經起來,靜靜地看著她。
“這‘大味必淡’沒什么說,兒倒有別想請教。掖庭時,曾讀《詩》:‘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后又讀一位洪先生書,‘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②兒覺得,有道理得很。林郎君以為呢?”
林晏看了沈韶光半晌,沈韶光維持著沉靜微笑樣子。
林晏抿抿嘴,“聽女郎說話,有些老莊意思,但觀令尊行事,卻是一位儒者。”
沈韶光挑眉。
“某也是儒家子弟。我們儒家弟子但講‘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盡心盡力以求之,如此而已。”林晏神色堅定認真,目光不閃不避地看著沈韶光。
沈韶光一時無話,原來你們儒家積極入世,表現在各個方面……
“《禮記》云:‘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林晏舔下嘴唇,垂下眼睛,輕聲道,“這話,某說來有自大之嫌,但還是請小娘子認真想一想。”
沈韶光:“……”
儒者就像席上珍寶,等待著被聘用;努力學習,等待著被詢問;心懷忠信,等待著被舉薦;身體力行,等待著被錄取。他這是自比“席上之珍”,等著被我“聘取”?
不是,你**這是表白嗎?
你們唐代人都是這樣表白嗎?論道似?
沈韶光假笑,“你們儒者也真是,又何必‘知其不可而為之’呢?”
“不為,又怎么知道不可?也許‘可’得很呢……”最后語氣有些輕,“呢”后似帶著無盡遐想,明明這樣正經話,竟然說出了兩分狎昵纏綿。林晏有些不自然地端起飲子喝一口,袖子中露出些五色絲縷來。
看著他下巴,和喝水時滾動喉結,沈韶光心思被這個“也許‘可’得很呢”帶得有點跑偏,怎么“可”?賭書潑茶、鴛帳纏綿、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沈韶光咽口唾沫,干笑一下:“可見,這個,儒家道家果真大不一樣,大不一樣……我先去給郎君做湯菜去。”
林晏看她有些落荒而逃樣子,忍不住笑了。
沈韶光在廚房,把蒲菜切段,又切兩刀臘肉,幾片姜,往鍋里倒點兒底油,把姜片和臘肉放進去煸炒,一邊煸炒,一邊五味陳雜著,想不到林少尹頗有幾分霸道總裁范兒,不接受拒絕,反倒挑明了關系……他這位儒家子弟,有點——難纏啊。
阿圓又來添亂:“小娘子懂得真多,都能跟探花郎說學問了。”
沈韶光干笑:“……還是不懂得好,不懂得好。”
阿圓詫異,“這是為什么?小娘子不是常常催我多識幾個字嗎?”
沈韶光語重心長:“識字就好,有些儒家書不懂也罷。”
阿圓更加不明所以,但看小娘子若有所思,不愿多說樣子,阿圓也就不問了。
沈韶光把做好奶湯蒲菜放進碗,又隨意添了些現成蒸餅、小菜,便讓阿圓端出去。
林晏看阿圓,阿圓替沈韶光解釋:“我家小娘子琢磨‘儒家’事呢。”
廚房沈韶光:“……”
林晏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