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斐與林晏踩著雪往回走。
肚子里有了食兒,裴斐情緒好了很多,好到有心情關心朋友的“情·事”了。
想到于烤雉雞、瑪瑙肉、燒羊肉等葷菜中間那幾道“醋炒芽菜”、“煮干絲”、“金鉤菘菜”,還有林晏吃的時候眉眼舒展、嘴角微翹的樣子,裴斐瞇著眼,歪頭看他:“安然,我有個疑惑……”
“那沈小娘子隨意安排酒菜,商家逐利,按說上的該多是些貴價貨色,為何倒有不少清淡小菜?”
“葷素相配,繁簡相輔,此飲食調和之道也。沈記店主既開著酒肆,豈有不通這個道理的?”想到那位沈小娘子收錢時笑瞇瞇的樣子,林晏淡淡地道,“況且,即便是小菜,賣的也是大菜的價錢。”
裴斐“噗嗤”笑了,“那是你愿意給的,又不是人家要的。”
林晏也微翹起了嘴角。
裴斐卻不是那么容易糊弄過去的人,“那幾道菜似都極合你的口味啊……”
林晏挑眉側頭看他,“……那些烤雉雞之類不是也極合你的口味?”
裴斐一笑,一副“呵,你就嘴硬吧”的樣子,但到底涉及人家小娘子,不好問得太露骨,也便放過了他。
裴斐越想越覺得林晏與這沈小娘子相配,一個鋸嘴葫蘆,一個口齒伶俐——若都不愛說話,那豈不悶死?若都伶牙俐齒,則免不得要犯口角;相貌上也很襯,安然風姿秀雅,那沈小娘子也嬌俏漂亮;學識上,安然固然進士及第、一時俊彥,那沈小娘子也不是無知婦人,上次不是還拿三國龐統諷刺人了嗎?這回又說到本朝名臣和國政。
所差者,家世耳!沈小娘子雖出身洛下沈氏,惜乎家道中落了,而安然卻是身穿緋袍的朝廷高官……
裴斐搖頭,真是可惜。
裴斐并不知道沈韶光是今年春放出的宮女還有她家里那些舊事,不然這頭還要搖得更猛烈些。
林晏豈能聽不出裴斐言下之意,待要繃起臉說些什么,卻又作罷,他就是這般性子,但好賴還有些分寸,不至于落得下流了。
酒肆安排的菜品合自己的口味,林晏不覺得有什么,去過幾次,那沈小娘子記住了自己的口味而已……不過,這般伶俐,也難怪她能在這市井之間活得如此鮮妍蓬勃,便如春日里漫山遍野的綠意一樣——還當真不辜負了“阿薺”的小字。
阿薺——不知道正式的名字是什么。那公驗文書上只有家族、籍貫、年齡、樣貌特征、某年某月因父沈謙獲罪沒入掖庭,某年某月以齊民身份出宮之類的,女子公驗慣例沒有名字。
林晏突然抬起頭,瞇著眼看看白皚皚的屋宇街道,這都亂想了些什么?當真是醉了。
沈韶光不知道自己引起了林裴二人怎樣的靈魂拷問,正在琢磨新菜品。
寒冬臘月菜蔬少,每天菘菜、蘿卜、豆腐、豆芽,再沒別的,好賴豬肉、雞肉、羊肉、魚之類不缺,再配著幾樣腌菜、臘貨,也能湊合出些樣數來。這幾天一下雪,魚斷了趟,立刻覺得不湊手起來,蒸魚頭、魚丸子、醋魚、瓦塊魚、魚鍋子等等,都沒有了……
這么冷的天,即便雪化了,弄到魚也不容易,沈韶光決定先把魚菜的菜牌撤了,再加些別的,順便根據店里的銷量,撤換更新一些其他菜品。
這是需要細琢磨的東西,有時候還要問問于三,甚至征求一下阿圓和阿昌兩個土著吃貨的意見。
阿圓和阿昌最愛店里上新菜,因為那意味著——試吃。
看兩人興奮的樣子,沈韶光反思,我平時沒喂飽他們?還是這倆貨對吃愛得深沉?沈韶光愿意相信是后者。
給林少尹的煮干絲便是最近新上的菜品。豆腐干絲是用雞湯煮的,為了增加鮮味兒,煮時放了蝦米,蝦米放在小白布兜兒里,出鍋時棄之不用,只要潔白的干絲,出盤后頂上配一撮臘肉碎和少許翠綠的腌黃瓜丁,調個顏色而已。
沒有火腿、開洋之類,做法也不是地道淮揚菜做法,算是穿越時空沒奈何的“湊合菜”,但味道也竟不錯,口舌挑剔如那位林少尹也吃了不少。
白菜、豆腐要做得入味是頂考驗功力的,這又是個缺東少西的年代,沈韶光還是喜歡各種赤·裸彪悍的肉菜。
比如——粉蒸肉、醋燜肉、荔枝肉、熏煨肉各種肉,壇子雞、炸雞、熏雞、白切雞各種雞。只要掌握了訣竅,可隨意發揮,味道都不會壞。
阿圓從外面回來,便看見剛出鍋的粉蒸肉,趕忙伸手拿了一個小面餅,往里塞了一大塊粉蒸肉,吹一吹,一口就咬進去半個,一邊吃一邊對沈韶光用力點頭,“嗯!嗯!”
“別光顧著吃,去跟那楚氏女郎說了?”楚氏女郎便是雪天來的不速之客,現在住在光明庵那位,她的婢子叫阿錦。
“嗯!嗯!”
沈韶光笑起來:“吃吧,吃吧。”
話說哪個廚子不喜歡看到阿圓這樣的食客?若都跟林少尹似的,吃個東西也喜怒不形于色,他愛不愛吃只能自己分析比較觀察,連個反饋都沒有,這廚子得當得多沒意思?嘿,真是同情給林少尹做飯的人。
不等阿圓的“加餐”吃完,楚氏女郎主仆便到了。
沈韶光請她們去后宅說話。
沈韶光親自為楚氏女郎倒了茶飲,女郎站起接過來,又道謝。
雖著急,楚氏女郎還是等沈韶光坐下喝了一口茶,才問,“小娘子有桓郎的消息了?”
“今日午間有個客人姓桓,行七,長得身量頗高、面色很白,儀表堂堂的,我怕認錯了,沒問那客人,先跟小娘子說。”
楚氏女郎有些激動:“便是他。”
婢子阿錦也急忙問:“小娘子可知道如何找到這桓郎?”
沈韶光點頭:“知道,他與我們店里一位熟客認識。那客人很是熱心,你們盡可以去問他。他便住在后面那條街最南頭兒靠坊墻的宅子。”柳豐地址還是當時那官媒婆說的,那里離著張家捻頭店不遠,阿圓去買捻頭還遇到過他。
楚氏女郎鄭重謝過沈韶光。
沈韶光很懂交淺不可言深的道理,但看那桓七郎似乎有些太精明,不像很可靠的樣子,便有點雞婆勁兒上頭,琢磨了琢磨,便道:“看女郎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實在好,我這字就太過粗疏,想請女郎指點一下。”
剛說著桓七郎的事,卻突然轉去了書法,這沈小娘子又不是著三不著兩的,楚氏女郎便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當下笑道:“不敢說指點,請小娘子寫來,我們一起切磋。”
沈韶光便研了磨,鋪開紙,用楷書寫了幾首白居易的詩,用手指敲打兩下最末的《井底引銀瓶》,“這是一位白尚書的詩,言直而切,我很是喜歡。”
“……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一字一句,震耳發聵。
女郎神色一變,半晌笑道:“白尚書的詩好,小娘子的字也好。”說著站起來,鄭重給沈韶光行禮,“多謝小娘子提醒之意。”
沈韶光拉住,兩人重新入座。只婢子阿錦還懵著。
“小娘子不知道,我家是行商的,最講究買賣公平。我倆當日兩心相許,有不少書信,他若——負了我,我便抖出來,我固然得不到好,于他名聲也有妨礙。這是天子腳下,最重風紀,他要科考,考中要授官,當不會冒這險。”
沈韶光點點頭,想跟她說這長安城沒她想得那么嚴謹,但她已經破釜沉舟走到了這一步,又是有決心有想法的……不過,總比完全“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的傻白甜強。
既然如此,那就奔著情天情海撲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