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斐與林晏出了林宅的門,款步而行。
“——唉——”裴斐搖頭,今天第三十次嘆氣。
林晏看都沒看他,繼續(xù)往前走。
裴斐一臉苦相地跟著。
裴斐是逃來林宅避劫的——避的不是別個,而是桃花劫。
下大雪那日,裴斐來了雅興,舉把青竹傘去東市酒家喝酒。誰知好巧不巧,遇上了剛從興慶宮出來的福慧長公主,又誰知好巧不巧就入了這位長公主的眼,第二日,長公主就讓人送了帖子去,要邀請裴斐進(jìn)府賞茶花談詩。
裴斐恨不得回去昨日扇死自己,讓你附庸風(fēng)雅!讓你雪天喝酒!讓你喝酒還非要去東市!不知道那里離著宮廷內(nèi)苑近嗎?
埋怨也沒用,裴斐只好托病,好賴混了過去。
很怕冬至長假長公主又要開“賞花會”,過了昨日大朝會和百官大宴,今天一早,裴斐朝食都不曾吃,就逃到林宅來了。
往常也愛往林宅跑,但還沒有一開坊門就來的。面對林晏微露疑惑的臉,裴斐訥訥,難道要直說福慧長公主似乎看上我,讓我去當(dāng)面首?這話怎么好意思說出口?便只好敷衍一句“為情所困,為情所困……”
林晏從鼻子里哼笑,裴十二什么都好,就是太過風(fēng)流,還為情所困……且困著去吧!故而這會子聽了他嘆氣,理都不理。裴斐卻是有苦說不出。
其實(shí)以長公主的人才,若不是公主,裴斐興許真是喜歡的。那樣濃重艷麗如牡丹的長相;說話時,未語先笑、眼角一勾的樣子;二十七八歲,既不很大,也不稚嫩的年紀(jì)……
但大丈夫,頂天立地,在朝中全憑一手一足的本事,豈可沾上攀附婦人裙帶的惡名?
“既說我家的火鍋不好吃,便來吃這好吃的吧。”林晏看看不遠(yuǎn)處沈記的酒幌道。
裴斐摸摸咕嚕嚕的肚子,決定先放開懷抱,大吃一頓再說,“前次來,沈小娘子家的魚丸格外好吃。”
剛走到門口,隔著氈門簾子,聽到里面一個男聲,然后便是沈小娘子那俏生生的聲音。
聽了兩句,兩人互視一眼,裴斐“嗤”地笑了,林晏掀開簾子進(jìn)去。
沈韶光正在跟人打嘴仗。
話說冬至節(jié)第二天,本來挺高興的。半上午的時候,賣肉的除了送來羊肉、豬肉以外,還送來幾只野雞,長尾巴,很漂亮,說是有人野地里抓的。其中有一只很是肥大,應(yīng)該是經(jīng)年的老雞,另幾只有點(diǎn)小,應(yīng)該是本年的嫩雞。
秋天的時候,沈韶光收過幾只鵪鶉、鵓鴣、鳩什么的,但是沒收到野雞。這次尤其難得的是它們是活的——當(dāng)然也因此有些糾結(jié),殺了怪可惜的。尤其這只大的,便是在皇宮內(nèi)苑也難得見到這樣漂亮的尾羽。
那賣肉的似是看透沈韶光,笑道:“小娘子莫要養(yǎng)著,這東西膽子小,氣性大,過不了三朝兩早晨就死了,跟貴人們園子里家養(yǎng)的雉雞不一樣。”
既然如此,也只好作罷,那就吃了吧。
宮里的雉雞大多是烤著吃,把皮子烤得發(fā)黃,有一點(diǎn)點(diǎn)焦,油滋滋的,蘸著椒鹽吃,香得很。沈韶光決定,這幾只小的就如法炮制。
至于那只大的,還是燉湯吧。富貴繁華了一輩子的賈老太太都稱贊野雞崽子湯有味兒呢。而就燉湯來說,老的比雞崽子要更有味兒些。
這雞崽子還沒烤熟,湯也還需要再燉一陣子的時候,昨日那幾個士子又來了,想來是有人還席,其中還有一個熟人——柳錄事。
沈韶光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柳郎君冬至節(jié)吉祥安康。”又招呼幾位士子,“今天郎君們要吃點(diǎn)什么?還是火鍋嗎?”
桓七笑道:“今日吃些別的吧。”
沈韶光遞上菜單子,“如此,郎君們慢慢挑選。”又道,“今日得了幾只雉雞,有烤的,有燉的湯,只是都要等些時候。”
“如此就來些雉雞湯吧?很適合這個時候喝。”桓七看看柳豐,又看看其余幾位。
別人自然是客隨主便的。
沈韶光笑著答應(yīng)了,先去后廚端紅棗枸杞飲子。
桓七又讓眾人點(diǎn)菜。
其中一個對柳豐擠擠眼,“柳錄事對這里熟,還是柳錄事來吧。”
柳豐讓他說得臉有些紅,但怕沈韶光聽見彼此尷尬,便沒有接話。
昨日那個說柳豐色令智昏的皺皺眉,看看廚房間的門,低聲對柳豐道:“有句話說了,三郎莫要生氣。三郎怎可聘娶這市井女為妻?幸好她還有些自知之明,沒有答應(yīng)。”
桓七和另外幾個都有點(diǎn)皺眉,打趣一句半句也就罷了,陸二郎怎么能說到人家臉上?大家雖都是同年,但柳豐如今已經(jīng)做了京兆府的錄事,而自己這些人要么未及第,要么雖禮部試及第了,卻卡在了銓選上不得授官。
柳豐臉越發(fā)紅了,“莫要這般說!小娘子出自洛下沈氏。”
眾人納罕,啊?竟然是士族女?那怎么市井中當(dāng)壚賣酒?旋即便了解了,想來是家道中落。哪個世家大族沒有枯枝敗葉?
桓七又尤其了解些,他雖說是世家子,卻也是旁支,平日依附嫡系過活,因生得好,又有才氣,頗得嫡系家主照拂,家中才能維持體面的日子。沒想到這店家小娘子也是這般身份,只是淪落得更徹底些……
桓七對眾人道:“洛下沈氏,君子之族,大家尊重著些。”
沈韶光端了飲子出來,發(fā)現(xiàn)這幾位突然客氣起來。
沈韶光看柳豐,柳豐滿臉赧色。
這神色——是說起與我的前世今生了?但看那幾個人的樣子,約莫是提起我的家族姓氏?這柳豐又是個厚道人,大約沒說我曾是沒入掖庭的宮女……
沈韶光察言觀色和邏輯推導(dǎo)能力滿分,竟猜了個**不離十。
看沈韶光言談有致、禮儀周全,又聽說她出自洛下沈氏,那幾個士子越發(fā)可惜起來。
陸二郎自認(rèn)性格端方,當(dāng)下對沈韶光道:“某有一言,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柳豐皺眉:“陸二郎——”
沈韶光已笑道:“郎君請講。”
“適才聽說小娘子出身洛下沈氏。既是士族女郎,即便家道中落了,何至于淪落至此地步?”托于同族之家,找人嫁了就是,怎么能出頭露面賣酒?陸二郎到底尊重那個“沈”字,沒說出“自甘墮落”來。
此時士農(nóng)工商的排位如此,沈韶光也沒想跟整個大環(huán)境主流觀念對抗,但被人這樣明晃晃問到頭上,還是不爽。
沈韶光瞇眼笑了笑,“觀郎君風(fēng)姿過人,又聽剛才柳錄事稱呼‘陸二郎’,莫非是東都陸氏子弟?”
洛陽陸氏,在本朝出過多少公卿宰輔,是頂尖的士族,陸二郎倒是想出自這個家族,但祖宗到底不好亂認(rèn),只得道:“某相州人氏。”
沈韶光點(diǎn)頭:“哦,難怪……”
眾人都納罕地看她,難怪什么?
“昔時,魏國公陸誠之曾改革鹽政,疏通運(yùn)河,促進(jìn)南北商貿(mào),有漢時桑弘羊之能,又曾言,‘商者,國之血液也。’想來洛下陸氏子弟族學(xué)中都是這般教導(dǎo)的。”
沈韶光看陸二郎,笑道,“兒還只道陸氏出了個標(biāo)新立異的呢。聽郎君說了籍貫,方知道是弄錯了。還請郎君勿怪。”說著又施一禮。
陸二郎氣得說不出話來。
桓七等一時也沒了言語,這小娘子好利的口齒,而且竟然于本朝名臣國政知之甚詳。
柳豐瞪大眼睛,沈小娘子一向端莊柔美……
沈韶光看看柳豐,我——崩人設(shè)啦?
卻聽得門外一聲笑,然后氈簾子便被撩起,進(jìn)來兩位郎君,林少尹和他的朋友。
陸二郎一甩袖子,走了出去,恰與林晏、裴斐擦肩而過。
不及管陸二郎,柳豐先上前給林晏行禮。
看柳豐樣子,又聽他稱呼“少尹”,桓七等人便知是京兆少尹了,連忙也上前行禮。
林晏點(diǎn)頭,淡淡地道:“諸位郎君免禮。”
然后又介紹了裴斐,雙方見禮畢,重新敘了坐。
難得見到緋袍高官,桓七等自然要盡量表現(xiàn)一番,這時候只恨沒帶行卷,不然當(dāng)面遞交,不比投到各府守門的閽人那里讓其轉(zhuǎn)呈要好得多?誰知道那些閽人到底把這行卷遞沒遞上去,還是干脆當(dāng)了引火之物了。
沈韶光看他們其志在聊不在吃,有開茶話會的架勢。好賴今天還有冬至余波,客人不多,那就借給他們地方開吧。又讓阿圓端了兩杯熱飲子給林、裴二人,自己去廚房看看野雞湯。
聽諸人從冬至扯開,說了些圣人德政之類的,其中兩個還做了詩,林晏點(diǎn)頭,“朝廷選拔,取其德才兼?zhèn)湔摺VT君大才,余不能及。至于德行——”林晏頓一下,環(huán)視眾人,目光清明,神色莊重,“明德于心,謹(jǐn)言慎行,則庶幾君子矣。晏與諸君共勉。”
眾人連忙站起領(lǐng)訓(xùn),只裴斐微笑著端起茶杯喝一口紅棗枸杞飲子。BIquGe.biz
怕打擾了這位嚴(yán)肅的上司進(jìn)餐,柳豐告退。桓七等自認(rèn)也沒有面子陪緋袍高官一起吃飯,便隨著柳豐一起告辭出去。
沈韶光從廚房出來相送,桓七等對她禮貌格外周全——剛才林少尹那關(guān)于“德”的訓(xùn)辭言猶在耳呢。話說,剛才林少尹到底聽了多少?他的話固然是極對的,但——有之前的事,這話怎么聽怎么像在敲打。
桓七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林少尹莫不是與這沈小娘子有什么關(guān)系吧?
恍惚聽眾人管這人叫桓七,沈韶光本想叫住他說那位女郎尋人的事,但想了想,到底作罷,還是先跟那女郎說吧,反正知道柳豐家在哪里住,肯定能找到這位桓郎。
沈韶光走過去笑問兩位沒走的:“今日有新鮮的雉雞,很快就烤好了,又有雉雞湯,兩位郎君嘗嘗?”
裴斐看看沈韶光,又看看林晏,笑道:“便聽小娘子的。還有新鮮的,也盡數(shù)上來。反正——不是我花錢。”
沈韶光露出個了然的笑來,朋友嘛,不就是用來坑的?懂!懂!當(dāng)下輕快地答應(yīng)了,“兩位郎君稍候。”
抬眉看見兩人促狹的笑臉,林晏抿抿嘴,端起茶杯,裴十二嘆了一上午的氣,純粹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