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二月,正值春寒料峭。近日太子留皇帝跟前時間漸長,辛弈就潛心在大理寺。大理寺有舊宗無數,辛弈挨個看閱顯然是不能,便順著年月尋挑著看。只說今日他也守在舊宗前,正逢宗屋中打掃,難免要擁擠些,便夾了宗往邊去,不想與人擦身時撞了柜,那一疊累上的舊宗搖晃著就要掉。
辛弈一手扶住,將擦身的人也扶了扶。
這人是大理寺里的打掃老侍從,也是個老啞巴。老人抱著掃帚對辛弈感激的啊聲,辛弈笑了笑,俯身將掉在地上的舊宗撿起來,夾著走了。
他這段時間打磨的更加如同溫玉內斂,笑容若是仔細看,能從眉梢上瞧出兩分柏九微笑的味道,只不如柏九那般濃麗凌人罷了。在大理寺和宮中也是人人稱道,前些日子太子捎提了他身份,意思是已經十七了,再住平定王府上不合禮數。
出了宗屋,再到前邊左愷之的屋里行禮,最后才退。一路上遇著同僚,不論品級,都會含笑示意。出了門蒙辰正靠門邊上門神似的等著,見他出來了,將馬牽來。辛弈如今進進出出騎的都是赤業,有蒙辰在,他身手上的訓練一直沒落下。
待快到府時,蒙辰才策馬貼近,對辛弈低聲道:“吉白樾回信了。”
辛弈眼微抬,笑道:“說了什么。”
“世子爺原先叫他查的事情他在山陰查了一圈,太子五十一年確實沒去過山陰。”蒙辰說著拽住自己手下因為赤業往外邊躲的籠頭,“沒有絲毫太子去過的痕跡。”
“太子做事嚴謹,不留痕跡也在預料。”辛弈倒不見失望,只道:“唐王那邊?”
“查到江塘決堤時唐王因為給青平和無翰搭糧食,從徐杭入了三條船。沒有在江塘停留,直接下了長河。”蒙辰聲音又壓了壓,“唐王說江塘糧倉受災,無奈收購徐杭的糧食。可吉白樾查了,江塘糧倉是受了水,情況不大,但從這里邊運出來的糧食就對不上。”
對不上么。
辛弈轉念一想,問道:“徐杭來的三條船入了長河之后去了哪?”
“送完糧食轉回江塘。徐杭知府顏絕書是原先曹參軍派下的,和章太炎他們近些,但這人人如其名,絕無讀書人的氣度。只傳他錙銖必較,是個鉆在錢眼里的角色。唐王從他這里買糧,他定會在江塘敲一番再走,所以這船就去了江塘。”
“還是去了江塘。”已經到了府前,辛弈微微勒馬。細雪洋洋灑灑在肩頭,他輕啊了一聲,道:“果然是他。”
“世子爺是說?”
“老師自年后就察覺這宮中內侍交代的火藥來歷另有隱情,憑秦王在京都,火藥是入手量大了斷然是瞞不過京衛司的眼睛。”辛弈翻身下馬,“可唐王不同,他攜三百江塘軍隨從,雖然停在了京都外邊,但到了門邊上,再往里送怎么也不是難事。”
赤業呼氣,辛弈拍了拍它腦袋。蒙辰也下馬,只奇怪道:“唐王這么干為什么?太子受創,左/派牽連,顯得可是平定王的威勢。他一個藩王,炸完就走,不留功與名嗎?”
辛弈牽馬入內,道:“也許他原本就是想顯平定王的威勢呢?”
蒙辰虎目一張,顯然是反應過來,脫口道:“他如此大的膽子?”
辛弈只笑,沒答這話。將赤業牽去了馬場后才轉回院里,幾步到了門口,掀了簾就見柏九站窗邊。他蹭蹭蹭的到跟前,輕叫了聲大人。柏九沒回頭,只招了招手。辛奕立刻探頭過去,柏九手里邊的熱乳一抬,就沾在他唇邊。
辛弈就著柏九的手一口氣喝了,柏九順勢揉了他發,道:“換衣裳,我們用膳。”
辛弈蹭著他掌心,酒窩深旋,一聲聲大人叫不停。柏九狹眸掃來,又揉了幾把。
“我今日在宮里又見太子了。”辛弈喃喃:“他道我何時能出府。”
“他近來沒得兒子,嘴欠。”柏九含笑,“你理他了?”
“沒。”辛弈也笑,孩子氣道:“我又說不得話,想理也理不成,只聽說他近來還真為求子之事去了鹿懿山。”
“是嗎。”柏九低垂的狹眸深邃,偏頭唇輕點在辛弈額上,“別蹭了。”
辛弈臉一紅,柏九唇順著他鼻梁到鼻尖,道:“昨晚教你的還記得嗎。”
辛弈臉更紅,想退一步,不料已經被柏九攬擋了后腰。柏九笑他,“這是沒記住想跑。”
辛弈腦子里混沌昨夜的濕汗,只結巴道:“記、記得的。”
“記得啊。”柏九傾身,在他鬢邊低笑,“那今晚就承蒙世子照顧了。”辛弈唔一聲拳掩鼻尖,飛似的去換衣衫,被這笑撩的面紅耳赤。
用膳后辛弈閑翻舊宗,看了些舊案。柏九就壓在他肩頭,坐在后邊跟著看,只不過大人他狹眸低斂,昏昏欲睡的樣子。辛弈聽柏九呼吸漸沉,微側了頭瞧,只覺得大人睡容也是一等一的好看,看的他手下卷宗都忘了翻。
燭火輕爆,柏九環緊他腰身,道:“走吧,休憩。”辛弈倏地轉回腦袋,柏九胸口震動,索性將人就這么抱腰抱起來,往床去。
燈一息,被里就熱了。
翌日辛弈醒來時探手出被子摩挲一番,又被柏九五指交握帶回來。辛弈惺忪道:“該去馬場了。”
柏九低嗯一聲,側身壓了人不動。
辛弈在柏九肩窩一頓亂蹭,蹭的自己額前碎發亂炸才癢醒了柏九,柏九按住他腦袋,低聲道:“怎么這么精神。”
辛弈額抵著柏九肩窩片刻,清醒些,才道:“腰疼。”聲音一抬,才發覺已經啞了。
柏九一手滑進被窩,在他光滑的后腰上胡亂摸了摸,道:“給揉。”
辛弈被摸的瞇眼,臉色越漸泛紅,一口咬在柏九肩頭,含糊道:“我起了你再睡。”
柏九輕嘶一聲,按著他腦袋的手用力揉了揉他的亂發,猛然欺身,雙手撐按在他頭邊,埋頭在他脖頸上一頓親昵。
辛弈最后出門的時候照舊選了立領,將頸遮了個嚴實。蒙辰雖是個大老粗,可眼睛一溜也能看出什么事,連切磋都輕了手。
因昨夜沒怎么睡,到大理寺看宗時難得的跑了神。辛弈停筆揉了揉額心,頗有些甜蜜的苦惱。他這案前都是這幾日看過的卷宗,辛弈想著起身去卷屋還了,不料手在閱后的那踏上一摸,就摸出不尋常來。
多了一份。
辛弈指在卷宗一層層滑下,在靠下邊的位置抽出一冊,心口一跳。
這一冊沒有事件標注,單單留了山陰二字。再翻看冊脊,果見一個封字。
這是封宗,未得召令不得翻閱。
山陰。
誰知道他在查山陰?太子?還是誰。
辛弈強耐了抬頭的欲望,將這冊封宗放在案上。他如常的提筆在一側紙上寫,心中卻轉的飛快。
不是太子。
查太子第一個就要查秦王,秦王一死,旁人不知,辛弈卻要轉而查山陰。唐王特意來說得一番話絕不是無中生有,君不見但凡勾餌都要拋的有份量才行。燕王一門一定和太子間有什么緣故,辛弈雖記不起在哪里聽過太子的聲音,卻堅定一定不會是有過多美妙的事情。這冊山陰封宗于他而言無異于是迫切需要,但是誰,竟將他做的事摸的一清二楚?
不是唐王。
左愷之是純臣,對皇帝直忠不二,連太子都可以不給臉,是認死了這一個君主。故而大理寺最嚴謹中立,能既不與左派相合,也不與柏九相近,左愷之的嚴正是居功首位,有他在,想要在大理寺里做手腳,唐王是第一個不能。
那么到底是誰?
辛弈筆下墨跡一深,眼中漆深一片。
忽然有人向他桌案走來,辛弈翻了原本攤開卷宗的頁,狀若沉思。這人在他案邊停了,小聲道:“世子。”辛奕抬首,是大理寺一位許事。許事道:“大人喚世子去。”
辛弈頷首,順手將案上的卷宗的合了,寬袖不經意在案面上滑過,同人去了。靠近左愷之的屋已經聽見里邊的說話聲,辛弈清楚地聽見“不能姑息”、“此事重大”幾句,面色不改的入內。
屋里竟齊了大理寺主事,見他進來,便讓了路,左愷之下首留了個空位。辛弈正色入內,卻沒坐下,而是站在左愷之側旁,這是給在場前輩們的面子,沒用世子名頭拿喬。
左愷之沉色,目光一掠辛弈,微頷首,算是夸了夸。辛弈謙和的笑了笑,就站著聽。
果聽有人道:“大人,封宗不同尋常,丟失一事必須報備上面。若是等督察院查到,此事我等就說不清楚了。”
又有人道:“昨夜守宗屋的人逃不脫干系,審查一二定能抓出元兇。如果報備,盤問下來,只怕又是一頓麻煩。”
“麻煩也得報,此時不比尋常,陛下嚴格刑律以正猖獗私往。我等若是撞在這個上頭,可是要掉腦袋的。”
眾口不一,吵成一團。最后也無定論,只得都將目光又移回左愷之身上。左愷之一直冷臉聽著,見眾人不再開口,才嚴聲道:“封宗丟失,守宗人先行剔職查辦。丟失時候尚短,還出不了這大理寺,派人立刻搜查所有地方。”說著他起身,道:“誰都不許先行,一路去盯查各個案座。”
眾人領命,跟著左愷之一同往堂中去。辛弈在左愷之身后,袖中的手,漸漸生出濕汗。壓在袖里的卷宗,被攥緊了。
他扮演個啞巴角色,是沒法開口如常說個通。況且這封宗無緣無故到他案頭,冒的是掉頭的危險,若無示意,誰敢這么好心?解釋不得,又贓物在手,眼下若被查出來。
辛弈舔了舔干澀的唇。
就刺激了。
案座一個個翻過去,到辛弈的案座時許事有些躊躇,左愷之皺眉,道:“查。”許事方才在辛弈案上的卷宗間仔細翻動尋找。這堂中所有人的案座都沒能幸免,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案座搜不到,搜身自是免不了。左愷之先行帶頭褪了他的外袍,其他人自是不能不脫。
可這封宗就在辛弈袖里,他袍一褪,這封宗是藏不住的。
堂中無人出聲,寬袍松帶雖有所不妥,眼下卻無人置疑。眼見一件件就要輪到辛弈,他雖不動聲色,卻也捏緊了袖中的封宗。
左愷之忽地轉頭望來,對辛弈道:“你為世子,當堂褪衣實辱皇嗣。小素,你同世子前往我座堂之中,為世子更衣。”
先前那位許事出列應聲,引辛弈前去。辛弈心下一動,眼微抬向左愷之,可左愷之已經盯向下邊的其他人,神色威嚴很普通。
到了左愷之的座堂,小素低眉退開幾步,站在屏風之外,道:“世子請。”
辛弈頷首,入屏風褪衣。
待兩人回前堂時,丟失的封宗已被尋回。據說是另一位許事斗膽翻竊,在堂中眾目睽睽之下被抓了個正好左愷之親自收了丟失的封宗,這一場才算了事。
回坐案前時辛弈松了手,真正的封宗就回了他案間。
老師這是,允了他查山陰舊事嗎?
辛弈含了口苦茶,翻開了封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