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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_8

    第八卷
    1
    幾乎過去了兩個月。已經是炎熱的盛夏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這時才準備離開莫斯科。
    這段時間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些重要的事。他有一本著作,六年的勞動成果一年前就已經寫完了,書名叫《歐洲與俄羅斯國家的基礎和形式論稿》。這本著作的有些章節和引言已經發表在刊物上,其他幾部分也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給自己圈子里的人們朗讀過,因此它的思想對于讀者公眾來說已不是完全新鮮的事兒了;不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是認為自己這本著作的問世應該會對社會帶來重要的影響,如果不是科學中的一個轉折,那至少也會在學術界引起轟動。
    這本著作經過仔細的潤色后于去年出版,并分發給了書商們。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本著作,一些朋友問到它的情況時,他也往往不大樂意,只是淡漠地敷衍一下,甚至都沒有問問書商們,它的銷售怎么樣,不過他還是敏銳而緊張地追蹤著自己的書在社會上及出版界產生的初步影響。
    然而一周、兩周、三周過去了,社會上居然沒有任何明顯的反響;他的一些朋友,一些專家和學者,有時也顯然是出于客氣才提起這本書。其他的一些熟人,因為對書的學術內容不感興趣,也就根本不和他談論它。社會上,特別是現在,大家都關心別的事兒,所以就對它完全冷淡了。出版界也是,一個月里聽不到一個人提到它。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仔仔細細地計算了寫一篇書評所需要的時間,可是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評論界還是一片沉默。
    只有在《北方甲殼蟲》的一篇評論倒了嗓子的歌手德拉班季的詼諧小品中,對柯茲內舍夫的著作順便輕蔑地提了幾句,說這本書早已受到大家的批判并受到公眾一致的嘲笑。
    到了第三個月,一家嚴肅的雜志上終于登出一篇評論文章。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認識文章的作者。他在戈魯勃佐夫家見到過他一次。
    寫文章的是個很年輕而身體有病的小品文作者。作為一個作家,他很大膽,但非常缺乏教養,在人際交往方面很羞怯。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雖然對作者抱完全蔑視的態度,但還是充滿尊重地開始讀那篇文章。那是一篇可怕的文章。
    雖然小品文作者沒有讀懂全書,但是他巧妙地從中挑出一些片斷,使沒有讀過這本書的那些人(顯然,幾乎沒有人讀過它)完全明白,全書只不過是些大話套話,而且還是些不合適的大話套話(引用時特意加了問號)的堆砌而別無其他,并認為作者是個不學無術的人。而這一切又做得如此巧妙,乃至令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本人折服;但文章的可怕也正在于此。
    盡管文章寫得很誠實用心,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分析了指責的公正性,可他毫不理睬那些被嘲笑的缺點和錯誤——因為太明顯了,這一切都是故意被收集到一起的——不過倒使他不由得立刻開始回想起自己與文章作者的那次見面和談話來,直到當時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自己。
    于是回想起來了,他在那次見面時糾正了這個年輕人的無知言辭;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找到了對方寫這篇文章的用意。
    自那篇文章以后,關于那本書,無論是書面和口頭都出現了死一般的沉默;這樣一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用六年時間花了那么多勞動和熱情寫成的一部著作,就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處境變得更沉重的是,完成這本書以后,他再不像以前那樣把自己的大部分時間用到辦公桌上的勞動中去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聰明,有教養,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可是他不知道把自己的全副精力往哪里使了。在客廳里,在*上,在委員會里,這些凡是能說話的場合的談話占據了他的一部分時間;然而他是個多年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總不能把自己的一切全花在談論上,就像他那位沒有經驗的弟弟在莫斯科的時候那樣;他還剩下許多空閑時間及智慧和精力。
    幸好在他這段因為著作失敗而感到最痛苦的時候,斯拉夫問題重新占據熱潮,它接替異教徒、美國朋友、薩馬拉的饑荒、展覽會和招魂術問題被提出來。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曾是這個問題的最早提出者之一,因此他便完全投身于它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屬那個階層的人們,別的什么也不談不寫,只討論斯拉夫問題和塞爾維亞戰爭。通常無所事事的那些人,為了消磨時間,這時所干的一切都是在為斯拉夫人服務的。舞會、音樂會、宴會、祝賀演講、婦女用品、啤酒、旅店——一切都能證明對斯拉夫人的同情。
    對此情況的一些言論和著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在細節上并不贊同。他看到斯拉夫問題成了眾多熱門消遣之一,這些消遣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他還看到許多人從事這項活動,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虛榮心作祟。他承認,報紙刊登了許多夸張的文章,它們只有一個目的——吸引別人的注意,以勢壓人。他看到,在這種社會的普遍高潮中,一切失意和受委屈的人都跳在前面,叫得比別人更響亮;他們就像沒有軍隊的總司令,沒有閣僚的大臣,沒有報刊的新聞工作者,沒有黨羽的黨派頭頭。他看到,這其中有許多輕率和可笑的名堂;然而,他還看到并承認一種日益高漲的熱情,把不能不加以同情的社會各階級聯合到一起。殘害同一宗教信仰的人和斯拉夫兄弟的事件,引起了全社會對受害者的同情以及對迫害者的憤怒。而為偉大事業而斗爭的塞爾維亞人和黑山人的英雄主義行為,在全體人民中產生了用行動而非言語幫助自己的兄弟們的愿望。
    而且,此外還有一個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高興的現象。這就是社會輿論的表示。社會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愿望。正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的,民族之魂得到了表達。因此,他越熱心這項活動,就越明顯地感覺到它應該是一個規模宏大的劃時代意義的事件。
    他把自己完全獻身于這個偉大的事業,忘記去想自己的那本書。
    現在,他所有的時間都忙著,弄得都來不及答復所有寫給他的信和向他提出的要求。
    干了整整一個春天及一部分夏天,直到七月他才準備到鄉下的弟弟那里去。
    他是去休息兩個星期,到人民最神圣的地方去,到偏僻的鄉下去,欣賞一下所有首都和城里人都完全相信的那種民族精神高漲的情景。和他一起去的,是老早就準備履行對列文許過諾言的卡塔瓦索夫。
    2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剛到達庫爾斯克鐵路線火車站,車站這天特別熱鬧擁擠,當他們從馬車上下來,正回頭張望搬著行李從后邊過來的仆人時,就有一些志愿兵乘著四駕馬車來了。一些拿著花束的太太歡迎著他們,一群蜂擁而至的人跟隨著他們走進車站里。
    歡迎志愿兵的人群中有一位太太,從候車廳里出來找到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
    “您也是來歡送的嗎?”她用法語問。
    “不,我自己要走,公爵夫人。到弟弟那兒休息一陣子。而您總來送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略帶微笑地說。
    “可不行啊!”公爵夫人回答說,“對嗎,從我們這里已經開出有八百人了?馬爾文斯基不相信我說的。”
    “是八百多。如果把不是從莫斯科直接出發的算進去,已經超過一千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您瞧吧。我正是這么說的!”太太高興地趕緊說,“是不是現在捐款都近百萬盧布了?”
    “還要多,公爵夫人。”
    “今天的電報怎么說?再次打敗了土耳其人?”
    “對,我看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說。他們在談論最新一份電報,證實三天來土耳其人在所有陣地都被擊敗并潰逃,而且明天將有一場決戰。
    “啊,對了,您知道,有個很出色的青年要求上前線。我不知道人家為什么拒絕他。我認識他,勞您給寫個*。他是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那兒派來的。”
    問清公爵夫人所講的那位要求上前線的青年的詳細情況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到頭等候車室,寫了一張*給決定此事的人,交給了公爵夫人。
    “您知道嗎,符朗斯基伯爵,那個有名的……乘這趟車走。”當他又找到公爵夫人并把一張便條交給她時,她帶著很得意而意味深長的微笑說。
    “我聽說了他要去,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乘這趟車嗎?”
    “我看見他了。他在這里,只有一位母親送他。這畢竟是——他能做的最好的事了。”
    “噢,對,當然。”
    他們正在談話的時候,一群人蜂擁地繞過他們向一張餐桌跑過去。他們也走動起來,只聽到有位先生一只手舉著高腳杯大聲地在向志愿兵們發表演說。“為信仰,為人類,為我們的兄弟們服務,”那位先生更提高聲音說,“母親莫斯科祝福你們去完成偉大的事業。萬歲!”他淌著眼淚結束了自己的演講。
    大家就嚷嚷著“萬歲”!接著又有新的一群人擁進了大廳,差點兒把公爵夫人絆倒。
    “啊,公爵夫人,多棒!”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帶著滿臉高興的微笑,突然出現在人群中間,“不是嗎,真棒!講得熱烈!好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在!瞧你也這樣說幾句吧——就說幾句,鼓勵鼓勵嘛;您這樣很好。”他帶著溫柔、尊敬和謹慎的微笑說,同時輕輕地推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一只胳膊。
    “不,我現在要走。”
    “上哪兒?”
    “到鄉下弟弟那里去。”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說。
    “那您就會見到我妻子了。我已經給她寫信去了,不過您一定會在她收到信以前見到她;請您告訴她,您見到我了,而且allright。她會明白的。而同時,勞您駕了,您告訴她,我被任命為……聯合委員會理事了。啊,對,她會明白的,您知道嗎,lespetitesmisèresdelaviehumaine。”他好像抱歉似的轉過來對公爵夫人說,“而密婭葛卡婭,不是麗莎,而是比比什,她還送了一千條槍和十二名護士小姐。我對您講過了嗎?”
    “是的,我聽說了。”柯茲內舍夫不大樂意地回答。
    “可惜啊,您要走,”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明天我們舉行宴會為兩位出發的人餞行——彼得堡的杰梅爾·巴爾特尼安斯基和我們的維謝洛夫斯基·格里夏。兩個人都要去。維謝洛夫斯基不久前才結婚。瞧,好小伙子!不對嗎,公爵夫人?”他對一位太太說。
    公爵夫人沒有回答,她看了看柯茲內舍夫。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公爵夫人那種好像愛理不理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使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感到不好意思。他微笑著一會兒看看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飾,一會兒好像回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看旁邊。見到一位提著罐子過來的太太,他便叫她到自己這邊來,并給了一張五盧布的鈔票。
    “只要我還有錢,我就不能無動于衷地看著這些罐子,”他說,“而今天的電報怎么說?黑山人是些棒小伙子!”
    “您在說什么?”當公爵夫人告訴他符朗斯基乘這趟車走時,他嚷嚷起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臉霎時間表現出哀傷的神情,但過了一會兒,他便微微搖晃著兩腿,摸摸自己的連鬢胡子,到符朗斯基在的那間屋里去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完全忘了自己在妹妹尸體面前是如何絕望地號啕大哭,把符朗斯基只看成是一位英雄和老朋友。
    “別管他有多少缺點,不能不為他說句公道話,”奧勃朗斯基剛離開他們,公爵夫人就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瞧這恰恰完全是俄羅斯的,斯拉夫的本性!我只怕符朗斯基見到他會感到不愉快的。不管您怎么說,這個人的命運使我感動。路上您和他聊聊。”公爵夫人說。
    “好的,如果有機會的話。”
    “我從來就不喜歡他。不過這件事大大改變了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他不但自己去,而且還自己出錢帶一個騎兵連去呢。”
    “對,我聽說了。”
    鈴聲響了。大家都聚集到幾個門口。
    “瞧,這就是他!”公爵夫人指指符朗斯基說,他穿著一件長大衣,戴著寬邊黑禮帽,手扶著母親,奧勃朗斯基走在他旁邊,熱烈地說著什么。
    皺著眉頭的符朗斯基眼睛看著前邊,好像沒有聽見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的話。
    顯然是由于奧勃朗斯基的指點,他回頭朝公爵夫人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站著的方向看了一眼,并默默地舉了舉帽子。他那張飽經滄桑的臉看起來十分蒼老,像化石一般。
    進入月臺時,符朗斯基默默地讓母親過去,自己也消失在車廂的單間里了。
    月臺上響起《上帝,保佑沙皇》的樂曲聲,然后是歡呼聲:萬歲!一名很年輕、高個子、胸部癟進去的志愿兵,特別招眼地在鞠躬,同時揮舞著舉到頭上的氈帽和一束鮮花。還有兩位軍官和一名留大胡子、戴著帶鹽漬的制帽的老人,也探出頭來還禮。
    3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告別了公爵夫人,和過來的卡塔瓦索夫一起進入擁擠得水泄不通的車廂里。列車開動了。
    列車到了察里津站,受到一個站得整整齊齊唱著《光榮啊》的青年合唱隊的歡迎。志愿兵們又伸出頭去鞠躬還禮,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去注意他們;他和志愿兵打過那么多交道,已經知道這一類人的一般情況,也就不感興趣了。不過卡塔瓦索夫一向忙于學術活動,沒有機會觀察過志愿兵,因此對他們很感興趣,不斷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聽他們的情況。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建議他到二等車廂里去親自和他們談談。到下一個火車站,卡塔瓦索夫就照他的建議做了。
    頭一次停車時,他就轉到二等車廂里去和志愿兵們認識。他們坐在車廂的一個角落里大聲地交談著,顯然知道乘客們和進來的卡塔瓦索夫在注意他們。胸部癟進去的高個子少年,說起話來比誰的聲音都大。他顯然是喝醉了,正在講述他們學校里發生的一件事。他對面坐著一位身穿奧地利近衛軍軍團棉大衣的老軍官。他微笑著聽那人講話,偶爾打斷一下。第三個穿著炮兵制服,坐在他們身邊的一只箱子上。第四個睡著了。
    開始和少年交談一會兒后,卡塔瓦索夫弄清楚了,這原是個莫斯科的富商,二十二歲前就把萬貫家產揮霍光了。卡塔瓦索夫不喜歡他,太稚嫩,嬌生慣養,而且身體單薄;他顯然以為自己是在完成一樁英雄主義行為,自吹自擂,叫人討厭,尤其是現在喝了酒,越發放肆了。
    另一個是退伍軍官,也給卡塔瓦索夫留下不愉快的印象。這位看樣子干過各種工作。他在鐵路上做過事,當過經理,辦過工廠,而且他講話毫不顧忌,而且還濫用學術詞匯。
    第三個是個炮兵,很招卡塔瓦索夫喜歡。他謙虛、文靜,顯然很佩服退伍軍官的知識和商人的英勇自我犧牲精神,卻只字不提自己。卡塔瓦索夫問他是什么促使他到塞爾維亞去的時候,他虛心地回答說:
    “嘿,什么呀,大家都去嘛。也應該幫助一下塞爾維亞人。他們多可憐啊。”
    “對,那里尤其缺少你們這樣的炮兵。”卡塔瓦索夫說。
    “不過,我在炮兵部隊服役的時間不長;也許會被派到步兵和騎兵部隊去。”
    “怎么會派到步兵那里呢,現在最需要的是炮兵啊?”卡塔瓦索夫說,同時按這位炮兵的年齡看,他一定已經有相當高的軍銜了。
    “我在炮兵部隊沒待多久,退伍時是個貴族士官。”他說,并開始解釋自己考試為什么沒有通過。
    這一切合在一起給卡塔瓦索夫留下了一個不好的印象,因此當志愿兵們出去到車站上喝酒的時候,他想找個人談談,核實一下自己所得的不好印象。有個穿軍大衣的老頭子總在留神卡塔瓦索夫和志愿兵們的談話。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卡塔瓦索夫才注意到他。
    “是啊,出發到那里去的所有這些人,情況多么不同。”卡塔瓦索夫含糊其辭地說,想說點兒自己的看法,同時也聽聽老頭子的意思。
    老頭子是個經歷過兩次戰役的軍人。他知道什么叫軍人,而根據這幾位先生的模樣和談話,以及他們一路上酒瓶不離口的那股子無賴勁兒,他認為他們都是些該死的軍痞。他住在一個縣城里,他那個城市里有個退伍軍人,那是個酒鬼和小偷,誰都已經不雇他做工了。但是,老頭子憑經驗知道,在社會上現在這樣的情緒下,說出違反公眾輿論的意見,特別是指責志愿兵,是危險的行為,所以他也不時地在窺探卡塔瓦索夫。
    “是的,那兒需要人。”他用一雙眼睛笑著說。接著,他們談論了最新的軍事新聞,互相掩飾著自己的困惑,不知道明天是同哪一方作戰,因為根據最新消息,各個陣地的土耳其人已被擊敗。結果兩人到分手的時候都沒有說出自己的看法。
    卡塔瓦索夫走進自己的車廂里,不由得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講了自己對志愿兵的虛假印象,說他們都是些優秀的小伙子。
    在一個城市的大站上,歡迎志愿兵的又是歌唱和歡呼,又出現了拿著罐子的男女募捐者,本城的太太們給志愿兵們獻花束,陪著進餐廳;不過所有這一切,都要比莫斯科差得多,規模也小多了。
    4
    在省城停車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到餐廳去,他順著月臺來回地踱起步來了。
    頭一次從符朗斯基的單間旁邊走過時,他注意到窗簾拉著。但是第二次走過時,他看到了靠窗口坐著的老伯爵夫人。她招呼柯茲內舍夫到她那里去。
    “瞧,我乘火車送他到庫爾斯克。”她說。
    “是啊,我聽說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站在她坐的窗子下邊說,同時往窗子里看了看,“從他的方面講,這真是多好的一種品德。”注意到符朗斯基不在單間里后,他補充說。
    “可是在那場不幸之后,他還有什么辦法?”
    “一起多么可怕的事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啊,我都經受了什么!對了,請進來吧……啊,我都經受了什么!”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進去并和她并排坐在長沙發上時,她重復著說,“這真是不可想象!六個星期他與誰都不說話,只有我懇求時,才肯吃點兒東西。一分鐘都不能讓他一個人待著。我們把所有他可能用來自殺的東西都收光了;我們住在下邊一層,誰都無法預料會出什么事情。您知道,他為了她已經開槍自殺過一次了。”她說,回憶起這件事情時,老太太的眉頭皺起來了,“是呀,這是她那種女人應有的下場。連死,她也選擇了下流卑賤的做法。”
    “這不是我們能判斷的,伯爵夫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嘆了口氣說,“不過我理解,對您來說這有多痛苦。”
    “哎呀,您別提了!我住在自己的莊園里,他在我那里。有人送來了一張便條。他寫了答復,并派人送去了。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她會馬上到火車站去。晚上我剛回自己房里,我那個梅麗就對我說,車站上有位太太跳在火車底下了。我好像給什么東西打了一下!我知道,這是她。我的頭一句話就說:別對他說。可是他們已經告訴他了。他的馬車夫在那里,全都看見了。我跑進他的房間里時,他已經不能自制了——那個模樣可怕極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上馬車直奔那里去了。他在那里怎么樣,我就不知道了。我都認不出是他了。大夫說,Prostrationcomplète,然后就幾乎像發了瘋一樣。”
    “啊,別提了!”伯爵夫人擺了擺一只手說,“那段可怕的日子!不,您還別說,可真是個壞女人。就這事兒吧,這么不要命的激情算什么!這無非是證明她與眾不同吧。瞧她可不是證明了嗎,毀了自己還毀了兩個優秀的人——自己的丈夫和我那不幸的兒子。”
    “她的丈夫怎么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
    “他領走了她的女兒。開始的時候阿廖夏全都同意。但現在,他因為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了一個外人追悔莫及,痛苦萬分。但說過的話,他不能反悔。卡列寧來參加了葬禮。不過,我們盡量不讓他和阿廖夏見面。這樣對他,對她丈夫來說,終究好受點兒。她使他解脫了,但是我的兒子卻徹底被她毀了。他拋棄了一切——仕途、我,而且就連這樣,她還不可憐他,存心把他給毀了。不,不管您怎么說,她的死本身——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下流女人的死法。愿上帝寬恕我,但看著兒子的毀滅,我一想起她就沒法不憤恨。”
    “不過他現在怎么樣?”
    “這是上帝幫助了我們——發生了這場塞爾維亞戰爭。我是個老年人,這方面的事兒一點兒也不懂。但這是上帝賜給他的機會。當然,我作為母親感到擔心;而且主要的,據說cen'estpastrèsbienvuapeter*ourg。可是,有什么辦法!只有這件事兒能使他振作起來。亞什文——他的一個朋友——他輸光了,也準備到塞爾維亞去。亞什文順道來看過他,說服了他。現在他正忙于這件事情。請您去和他聊聊,我希望讓他散散心。他是那么悲傷。倒霉的是,他還牙痛。您會使他高興的。請吧,您去和他聊聊,他正在那邊散步。”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很高興,便轉到列車的另一邊。
    5
    站臺上,符朗斯基穿著長大衣,帽子壓得低低的,兩只手插在口袋里,在斜陽映照大堆貨物投下的陰影里,像只籠中困獸,每走二十步就又迅速掉頭。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這時覺得符朗斯基看見了他,卻故意假裝著沒有看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感到這無所謂。他把與符朗斯基的關系,看得高于任何個人的計較。
    此時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眼里,符朗斯基已成了個偉大事業的重要活動家,因此柯茲內舍夫認為自己有責任對他表示鼓勵和支持。他向他走過去。
    符朗斯基停下來看了看,認出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于是朝前走了幾步,緊緊地握了握他的一只手。
    “也許,您并不愿意和我見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可是我能否為您效勞呢?”
    “我覺得對我來說,同誰都不會像同您見面那樣少些不愉快了,”符朗斯基說,“原諒我。對我來說,生活中已經沒有愉快的事了。”
    “我理解您,愿意為您效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注視著符朗斯基那張顯然是痛苦的臉說,“是否需要為您給里斯特齊奇,或者給密朗寫封信?”
    “噢,不!”符朗斯基好像顯得難以理解地說。“如果您無所謂,那就走走吧。車廂里空氣這么悶。寫信嗎?不用了,謝謝您;去送死是用不著推薦信的。除非寫給土耳其人……”他嘴唇上翹微笑了一下說,兩只眼睛繼續保持氣憤而痛苦的表情。
    “是啊,不過對您來說,畢竟需要與有準備的人打交道的,這樣總會好些。當然,就看您吧。聽到您的決定,我很高興。再說志愿兵已經受到那么多的攻擊,像您這樣的人會改變社會輿論的。”
    “作為一個人,”符朗斯基說,“好在生命對我來說已經一文不值了。不過我倒是有足夠的體力去參加討伐,廝殺或陣亡——這一點我知道。我高興的是有事業讓我去貢獻自己的生命,對于我來說,倒不是說生命不需要,可它已經使我厭惡了。別的什么人,也許還用得著它。”接著,他因為牙齒痛,下頜不斷地在抽搐,妨礙他表現出自己說話時想要表現的神情。
    “我敢這樣說,您一定會振作起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同時覺得自己被打動了,“使自己的兄弟們擺脫奴役,生死拼搏是值得的。愿上帝賜予您戰斗的勝利與內心的平靜。”他補充說,并伸過一只手。
    “對,作為一件工具,我還有點兒用處。但是作為一個人,我啊——廢物一個。”他拉長了聲調說。
    牙齒的劇痛,使他嘴里滿是口水,妨礙他說話。他不做聲了,只注視著慢慢平穩地順著鐵軌滾動過來的煤水車的輪子。
    接著,突然地,不是身體疼痛,而是另一種折磨人的內心疼痛,使他頓時忘了牙痛。看到煤水車和鐵軌,加上與一位發生不幸后不曾見過的人的談話影響突然使他回想起她,自己像個瘋子似的跑到火車站庫房里去時見到她后的一切:庫房的一張桌子上,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毫不羞愧地平躺著一具不久前還充滿生命力的血淋淋的尸體;盤著濃密發辮的完整的腦袋向后仰著,鬢角和美麗的臉上沾著一些頭發,半張著紅潤的嘴唇,這和僵滯而未合上的眼睛流露出冷卻的古怪、可憐和可怕的表情,好像是在說他們吵架時說出的那句話——你會后悔的。
    于是,他竭力回憶起自己頭一次見到時她那種樣子,也是在火車站上,神秘、迷人、含情脈脈、正在追求并愿意付出幸福,而不是她最后一刻留給他的那種冷酷而要報復的樣子。他竭力去回想同她相處的那些最美好的時刻,但這些時刻永遠地被糟踐了。他只記得她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威脅他會抱恨終生,她得勝了。他已不再感到牙痛,痛苦使他的臉變了形。
    在大堆貨物旁邊默默地走過兩次,才勉強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他平靜地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昨天的那次電訊以后,您沒有得到新的消息?對,他們被擊敗三次了,等著明天決定性的一戰了。”
    接著,他們又談了一會兒米蘭國王的宣言及其可能產生的巨大影響,第二遍鈴聲響過后,他們分手,回到各自的車廂去了。
    6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離開莫斯科,所以沒有打電報給弟弟讓他派人去接。卡塔瓦索夫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乘坐車站上雇的一輛四輪馬車,像阿拉伯人似的風塵仆仆,正午的時候到了波克羅夫斯基的住處,列文沒有在家。和父親及姐姐一起坐在陽臺上的吉蒂認出是丈夫的哥哥,便跑下樓來迎接。
    “您怎么好意思也不給個信兒呢?”她說著,同時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遞過一只手,并湊過去讓他吻吻自己的前額。
    “我們來得很順利,也就懶得驚動你們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說,“我一身的灰塵,真怕碰著您。我很忙,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脫出身來。您倒是老樣子,”他笑瞇瞇地說,“待在自己的安樂窩里,置身于潮流之外,享受恬靜的幸福。你看,這下我們的朋友費多爾·瓦西里奇也終于來了。”
    “我可不是個黑人,我要是洗把臉,會像個人樣的。”卡塔瓦索夫按照自己好開玩笑的習慣說著,同時伸過一只手,微笑時他那潔白的牙齒在黑黝黝的臉上特別閃閃發亮。
    “柯斯佳一定會很高興的。他到農場里去了,這時該回來了。”
    “還一直在忙著自己的田莊。瞧這真是安樂窩啊,”卡塔瓦索夫說,“可是我們在城里,除了塞爾維亞戰爭,別的什么也看不到。啊,我的朋友怎么對待這事兒?大概,有點兒與別人不同吧?”
    “啊,他呀,沒有什么,和大家一樣,”吉蒂有點兒靦腆地打量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說,“我派人找他去。不過我爸爸來了。他不久前從國外回來。”
    接著,她吩咐派人去找列文后,便帶兩位滿身灰塵的客人分別到一間書房和另一間陀麗的大房間里去洗洗,并給他們準備早飯,自己則迅速跑到陽臺上,這是她懷孕時曾被剝奪的權利之一。
    “這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說。
    “哎呀,大熱天的真難受!”公爵說。
    “不,爸爸,他很可愛,柯斯佳也很喜歡他。”吉蒂注意到父親臉上譏笑的表情,好像有什么事懇求他似的微微笑著說。
    “不過,我不要緊。”
    “你去招待他們,好姐姐,”吉蒂轉身對姐姐說,“他們在車站上見到了斯吉瓦,他身體很好。我就去看一下米佳。糟了,吃過茶點后我還沒有喂過他呢。他這時已經醒了,大概在哭叫了。”于是,她感到*要流出來了,便快步來到了育兒室。
    倒不是她猜到(她和嬰兒的生理聯系還沒有斷絕),而是根據自己*里*的流動知道他餓了。
    還在未進育兒室之前,她就知道他一定在哭叫了。果然,他在哭。她聽出了他的聲音,便加快了步子。但是她走得越快,他就哭得越大聲。他的聲音好聽、洪亮,只是餓了,忍不住了。
    “哭了好久,好久了嗎,保姆?”吉蒂連忙說,同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準備喂奶,“對,快把他抱給我。啊,保姆,您真討厭,唉!帽子過后再系嘛!”
    嬰兒餓得拼命地啼哭。
    “可是不行的呀,少奶奶,”幾乎一直待在育兒室里的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對他得按規矩來。啊唷,啊唷!”她不理睬做媽媽的,俯在他上面哄他。
    保姆把嬰兒抱給母親。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跟著走過去,帶著非常喜歡和慈愛的臉色。
    “知道,知道。您就相信上帝吧,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少奶奶,他認出我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的聲音比嬰兒的哭聲還大。
    但是,吉蒂沒有聽她的話。她的急切情緒和嬰兒的饑餓一樣忍不住了。
    一著急事情就好一會兒都弄不好。嬰兒吮得不是地方,便發起脾氣來。
    拼著命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嗆過幾下過后,事情終于順當了,母親和嬰兒同時安下心來,兩個人都不做聲了。
    “哎呀,他這小可憐兒也都滿身是汗了,”吉蒂輕輕地說,同時撫摸著嬰兒,“您怎么知道他認出您了?”她補充說,同時斜過眼睛望望嬰兒的眼睛,仿佛覺得它們正在從壓著的帽子下邊狡黠地瞧著,她又望望他兩邊鼓鼓的小臉頰,以及他正做著畫圓圈動作似的紅彤彤的小手。
    “沒有的事兒!要是能認人,那就會認出我了。”吉蒂針對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的話說,并微微笑了笑。
    她微笑一下,因為她雖然說他不會認出的,可她心里知道,他不但認出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而且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還知道和懂得許多誰都不知道的東西,就連她這個母親也只因為他才知道和明白許多東西。對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對保姆,對外祖父,甚至對父親來說,米佳只不過是個需要得到生理上照料的能活動的存在罷了;可是對于母親,他早已經是個有道德存在的活生生的人了,自己和他已經有了整整一段精神聯系的歷史。
    “那就等他醒來的時候您瞧瞧吧,上帝保佑,您自己會看見的。我這么一動作,他就這么高興,親愛的。他高興得呀,就像晴朗的天空。”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
    “啊,好,好,到那時我們瞧瞧,”吉蒂輕輕地說,“現在您走吧,他要睡著了。”
    7
    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踮起腳走出來;保姆拉好窗簾,趕走小床薄紗蚊帳里的蒼蠅及一只在玻璃窗上撲打的胡蜂,便坐下來在母親和嬰兒身邊搖著一條枯萎的白樺樹枝。
    “熱啊,真熱!上帝哪怕給下點兒小雨也好。”她說。
    “對,對,噓——噓——噓……”吉蒂只回答了一聲,便輕輕搖晃著身子,溫柔地捏住那只腕部好像纏著一條細線似的胖乎乎的小手臂;米佳的眼睛一會兒閉上一會兒睜開,小手臂卻一直輕輕地在擺動。他的這只小手臂可讓吉蒂為難了:她想吻一下它,卻又害怕這么做了會弄醒他。小手終于不再活動了,兩只眼睛也閉上了。嬰兒只是偶爾一邊繼續吸奶,一邊翹著自己長長的睫毛,在暗淡的光線中用一雙烏黑濕潤的眼睛張望著母親。保姆停止了搖扇,坐在那兒打盹兒了。樓上傳出老公爵洪亮的說話聲和卡塔瓦索夫的哈哈大笑聲。
    “大概是我不在就閑聊了,”吉蒂想,“不過畢竟讓人失望,因為柯斯佳不在。大概又到蜂房去了。他常常到那里去,雖然讓人煩惱,不過我還是感到高興。這可以使他散散心。現在他要比春天的時候開心得多,好得多了。”
    “要不然,他總這么板著面孔,這么痛苦,真使我為他覺得可怕。他又那么可笑!”她悄悄嘀咕著,微微笑了。
    她知道,是什么使丈夫痛苦,是因為他不信教。雖然要是人家問她,她是否認為,他如果不信教將來生活是否會遭毀滅,她得表示同意他將遭毀滅——可是他不信教并沒有使她不幸;而且,雖然她也承認一個不信教的人是不會得到拯救的,自己卻還是愛自己丈夫的心靈勝過世界上的一切,不過想到他就微微發笑,還暗暗對自己說,他這人真可笑。
    “為什么他一年到頭總讀一些哲學書?”她在想,“如果這一切都是書上寫的,那他會明白。如果那里寫得不對,那又干嗎讀它們呢?他自己說的,倒是愿意信教。那為什么他又不信呢?大概是因為想得太多了?而想得太多,是因為缺少交往。老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和我們,他覺得全都說不出來。我想這些客人會使他愉快的,尤其是卡塔瓦索夫。他喜歡和他討論。”她一想到自己的思想,便立刻轉到考慮怎么讓卡塔瓦索夫睡得舒適些上去了,“是單獨睡,還是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起睡?”這時,她突然產生一個想法,使得她不安地渾身顫抖起來,甚至吵醒了嬰兒。他睜開眼,嚴厲地瞧了她一眼。“洗衣女工好像還沒有把床單送來,而供客人用的床單一條都沒了。要是不關照一聲,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會把用過的床單交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一想到這件事,吉蒂急得血直往臉上涌。
    “對,我得去關照一聲。”她決定了,便又回到原來的思路上,她想起了某種重要的心靈問題還沒有想好,于是就開始回憶那究竟是什么。“對,柯斯佳不信教。”她便帶著微笑沉浸到回憶中去了。
    “不信教又怎么樣!就讓他永遠這樣,也比施塔爾夫人或者在國外時我想變成的那樣要好。是的,他從來不作假。”
    接著,一個表明他善良的事情生動地呈現在她面前。兩周前,陀麗收到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寄給她的一封悔過信。他懇求她保全他的聲譽,把她的莊園賣了,好償還他欠的債。陀麗絕望了,她憎恨丈夫,蔑視他,感到難過,決心要離婚,拒絕了他的要求,可結果呢,她同意賣了自己的一部分莊園。那件事以后,吉蒂不由得帶著迷人的微笑回憶起當時自己丈夫的窘態,他不止一次試圖解決這件事,可結果呢,他想出了一個她原來怎么也沒有想到的辦法,為了幫助陀麗,又不讓她感到屈辱,他建議吉蒂把自己的那部分贈送給陀麗。
    “怎么能說他不信教?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唯恐別人傷心,哪怕是嬰兒!一切都為著別人著想,毫不考慮自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認為這是柯斯佳的責任——做他的管家。他姐姐也是這樣。現在,陀麗和她的一群孩子都由他保護了。所有這些農民,天天來找他,好像為他們效勞是他的義務。”
    “對了,但愿將來像你父親那樣,但愿那樣。”她喃喃地說著,把米佳交給保姆,并用嘴唇親親他的一邊小臉頰。
    8
    在心愛的哥哥臨死那一刻,列文頭一次用他所謂新的信念來看待生死問題,這種信念在他二十至三十四歲那個階段形成,不知不覺地代替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信仰。從那以后,他對于死的恐懼,并不比對自己從哪里來,為了什么及干嗎會這樣這些問題的恐懼來得嚴重。生物機體和它的毀滅、物質不滅、能量不滅定律、進化——這些詞兒代替了他原來的信仰。這些詞兒及與之相聯系的概念,對科學來說都很好;但是,對于生命來說,它們毫無意義。于是,列文突然感覺到自己成了這種情況下的一個人:從身上脫下暖和的皮襖,換上薄紗布衫,來到嚴寒的空氣里,不是憑理性而是借由切身感受,他反正是個赤身裸體的人,也就不可避免地會痛苦地死去。
    從那時起,雖然他沒有就此過多思考,而且繼續照老樣子生活著,不過列文已不斷地開始為自己的無知感到害怕。
    除此之外,他還朦朧地感覺到他稱之為自己的信念的那些玩意兒,不但是一種無知,而且是一種思想結構,根據這樣的思想結構,他不可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知識。
    結婚之初,新的歡樂和自己意識到的責任壓倒了這些思想;但妻子產后自己無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最近一段時間,列文頭腦里越來越經常和持久執著地開始設想要求解決這些問題。
    對他來說,問題在于:假如我不承認基督教對生命問題的答案,那我承認什么樣的答案呢?然而,他怎么也無法通過自己的全部信念找到任何答案,就連任何類似解答的話也沒有。
    他的情況,正像是個在玩具店和工具鋪子里尋找食品的人。
    他不由自主地試圖通過任何一本書,任何一次談話,任何一個人,在為自己尋找對待這些問題的態度以及解決辦法。
    這事兒最使他吃驚和悶悶不樂的是,他圈子里和他那種年歲的大多數人,像他一樣用和他同樣的新的信仰代替原來的信仰,卻看不出這有任何災難,還都心安理得地接受。因此,除了主要的問題,使列文苦惱的還有其他一些問題:這些人是否真誠?他們是不是在弄虛作假?對用科學給他關心的問題提供的那些答案,他們是否有另一種理解或理解得更透徹些?于是他就扎扎實實地研究了這些人的意見及提供了答案的那些書籍。
    自從開始研究那些問題以來,他找到了一點,那就是他少年和大學時認為宗教已經過時的想法是錯誤的。他生活中所有的好人,自己親近的人,都相信宗教。老公爵,這么使他喜歡的里沃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以及所有的女人,他們都相信,自己的妻子也像他在最初的青年時代那么虔誠,還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俄羅斯人民,凡是受他尊敬的人,都相信宗教。
    他讀了一些書以后確信,與他持同樣觀點的一些人并沒有什么真知灼見,他什么也沒說明,只是否定那些他感到得不到答復就沒法活的問題,那是另一回事;那些人都竭力解決另外一些完全不能使他感興趣的問題,例如機體的發展、唯物地解釋靈魂等。
    此外,妻子分娩時還發生了一起對他來說非同尋常的事件。他,一個不信教的人,開始做禱告了,而且在禱告的那一刻還相信了。但是那一刻過去后,他就再也沒有那樣的心情了。
    他沒法承認,當時自己知道了真理而現在是錯的;因為只要他一開始平靜地想這事兒,一切便全都撕裂成碎片了;他又不能承認自己當時錯了,因為他珍惜自己當時內心的感受,而假如承認那是自己意志力薄弱的表現,他又豈不玷污了那個時刻。他處于痛苦的自我分裂中,使出自己心靈的全部力量,要擺脫這種狀態。
    9
    這些思想時而淡薄些時而強烈些地圍繞著他,折磨著他,但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閱讀,思考,而讀得越多,思考越多,就覺得自己離追求的目標越遠。
    最近一段時間,在莫斯科和鄉下,他確信在唯物主義者那里找不到答案后,便重新閱讀曾經讀過的柏拉圖、斯賓諾莎、康德、謝林、黑格爾、叔本華——那些非唯物主義地解釋人生的哲學家著作。
    在閱讀或想反駁其他學說,特別是唯物主義者的學說時,他覺得那些哲學家的思想是卓有成效的,然而——當他閱讀或自己想解決問題的時候,就覺得老是重復同樣的東西。按照對于像精神、思想、自由、本體這些意思不清楚的詞兒下的定義,故意落入哲學家或他自己設置的文字圈套,他似乎開始有點兒明白了。但是只要忘了人為的思路,從生活出發,回到既有的思考習慣上來——這整座人為的建筑便突然像一幢紙糊的房子似的坍塌了;因此很清楚,這建筑是靠玩弄詞匯造成的,它和生活中某種比智慧更重要的東西不相干。
    有一段時間,他讀著叔本華的著作,把愛情這個詞兒放到哲學家那個意志的位置上,于是得出一種存在了一兩天的新的哲學,在他不放棄這種哲學時,它使他得到安慰;但是后來當他從生活出發仔細觀察時,它也同樣坍塌了,成了一件薄紗做的不保暖的衣衫。
    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勸他讀讀霍密亞科夫的神學著作。列文讀了霍密亞科夫文集第二卷,盡管開始時那種論爭式的優雅機智的筆調使他討厭,但著作中論述教會的學說使他感到吃驚。一開始使他吃驚的,是那種思想,要認識神的真理不是個人能做到的,而得通過愛把人們結合在一起的團體——教會。這種思想使他高興,他相信由一切人的信仰所組成的、以上帝為首的,因此是神圣和完美無缺的教會,這就要比從遙遠神秘的上帝、創造等開始接受上帝、創世、墮落、贖罪來得容易些。但是,后來讀了一位天主教作家寫的教會史和一位東正教作家寫的教會史,兩種本質上完美無缺的教會互相否定,他便對霍密亞科夫的教會學說失望了。這幢建筑也和那些哲學建筑一樣,它同樣化為灰燼,坍塌了。
    這一整個春天,他都成了個不像自己的人,遭受可怕的精神折磨。
    “如果不知道我是什么,以及為什么我在這地方,是沒法生活的。可是我又沒法知道,因此我沒法生活。”列文對自己說。
    “在無限時間、無限物質、無限空間中分離出泡沫機體,這個泡沫保持了一會兒便破滅了,而這個泡沫——就是我。”
    這是一種使人痛苦的謬論,然而卻是幾個世紀來人類思想在這個方向上勞動的唯一最終成果。
    這是一種最終的信仰,幾乎人類思想探索的所有領域的都是以它為基礎的。這是一種占統治地位的信仰,而列文從一切其他的解釋中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這一種,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又是怎樣開始的。
    但是,這不僅是謬論,這是對某種邪惡勢力,是對人類不該向其屈服的罪惡的、可惡的勢力的殘酷的嘲弄。
    應該擺脫這種勢力。而擺脫就靠每個人自己掌握。應當終止這種對邪惡的依賴。然而,只有一個辦法——死。
    因此,列文雖然是個幸福的有家室的、健康美滿的人,卻好幾次離自殺那么近,以致把繩索都收藏起來,免得用它來上吊,還害怕帶著槍走出去,免得朝自己射擊。
    不過,列文沒有朝自己射擊也沒有上吊,他繼續活著。
    10
    當列文在考慮他是什么樣的人及自己為什么活著的時候,往往找不到答案,于是常常絕望;而不去問這些的時候,他就好像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及為什么活著,所以他就滿懷信心地行動著、活著。最近這段時間,他比以前活得充實多了。
    六月初回到鄉下后,他又做起原來那些事情來。農業經營,和農民及鄰居們的關系,管理家務,辦理姐姐和哥哥委托辦理的事情,處理和妻子、親戚的關系,照顧嬰兒,以及今年春上迷上的養蜂這種嗜好,這些占據了他的全部精力。
    這些事情使他感興趣,并不是像以前那樣遵照公認的觀點覺得這是必須的事;相反,現在他一方面因自己以前搞公共福利事業的失敗而感到失望,同時也因為忙于自己的思想以及應付從一切方面壓到自己身上來的事情,所以只好完全放下關于公共福利的全部設想,而對這些事情產生興趣,只是覺得它們是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他必須得做。
    以前(這幾乎從童年就開始,到成年后更增強了),他努力去做一件事兒的時候是想為大家,為人類,為俄羅斯,為整個鄉村有好處,他注意到這種思想很愉快,但活動本身卻總往往不順利,對所做的事情是否必要也缺乏信心,一件原以為很重要的事情變得越來越渺小,最后竟然變得毫無意義了。現在,結了婚以后呢,雖然想到自己的活動時已沒什么樂趣,卻堅信它是必要的,看到它進行得比以前好得多,而且規模也越來越大。
    現在,他好像一把不由自主越來越深地插入地里的犁,非把土翻過來犁出一道溝不可。
    對一個家庭來說,像祖祖輩輩那樣生活,也就是在那樣的教育條件下,以同樣的方式培育孩子們,這是天經地義的。這就像肚子餓了就得吃飯一樣;可是為此就得準備食品,得把波克羅夫斯基這份家業管理好,使它有收益。同樣毫無疑問的是,應當盡心盡責地保管好祖宗的土地,好讓兒子得到這份遺產時對父親說聲謝謝,就像列文對爺爺說感謝他創建的這個莊園。而為此,該做的不是把土地租賃出去,而是親自來經營管理,飼養牲口,給土地施肥,植樹造林。
    幫助處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姐姐及所有已經習慣來找他聽取意見的農民的事務,這是他必須做的,就好比不能拋棄已經抱在手上的嬰兒一樣。應當照顧好請來的妻子的姐姐和她的幾個孩子,照顧好正帶著嬰兒的妻子,而且每天必須抽出哪怕是一小部分時間陪伴他們。
    于是,所有這一切,再加上狩獵和養蜂,充實了列文的生活,可是當他想起來就覺得這樣的生活毫無意義。
    不過,列文除了堅定地知道什么是自己應該做的以外,他還同樣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以及其中的輕重緩急。
    他知道雇用工人應該盡可能地便宜些,對他們不應當采取強制的辦法,不應該用預支的辦法減少他們應得的工錢,雖然那樣做很有利。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可以把干草賣給農夫做飼料,雖然這也很可惜。夜店和一家酒店,它們雖然是賺錢,但應當撤銷。砍伐樹林的應當嚴加追究,可是農民把牲口趕到他的莊稼地里不能罰款,還不能扣留闖到地里的牲口,雖然這會使看守人傷心并使農民無所畏懼。
    彼得每日得付百分之十的月息給高利貸者,應當借一筆錢給他,救他一把;但農民應該繳的賦稅,不能不繳或拖延時間。有塊草場沒有刈,草就白白糟蹋了,不能饒了管家;但是種上樹苗的八十俄畝地卻是不能刈草的。有個工人因為在農忙季節回家處理父親喪事是不能饒恕的,不管他多可憐,在這種大忙的時節曠工,還是應當扣除他的工錢;但是對那些已經什么事兒也干不了的老仆人,卻不能不發給每月的補貼。
    回家的時候,列文知道應當先去看妻子,因為她身體不好;而已經等了他三小時的農民們,則可以再等等。他還知道,雖然收蜂蜜時自己會得到多大的滿足,但如果有農民來找他談話,他只好放棄這種樂趣,讓老頭子一個人去收蜂蜜。
    他這樣做是好還是不好,他不知道,而且現在不但不再去證明,還回避去談去想這個問題。
    種種思考使他處于懷疑之中,并妨礙他分辨什么應該做和什么不應該做。當他不去想而就這么活著的時候,他不斷地感覺到自己心里有個英明決斷的法官,幫他在兩種可能的做法中挑選出好些的那個;而且只要他做得不對,自己立刻就感覺到了。
    他就這么生活著,不知道也看弄不清,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活著是為了什么,并且為這種無知而備受折磨,害怕到會自殺的地步,同時卻正在堅定地鋪設一條自己獨特的明確的生活道路。
    11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到波克羅夫斯基的那一天,列文正處于最痛苦之中。
    這是農活最忙的季節,這時候,全體農民在勞動中表現出非同尋常的緊張和忘我精神,這是在別處都看不到的。要是顯示這些品質的人看重自己,或者它不是年年如此,緊張的結果又不是那么普通,它一定會獲得高度評價。
    收割黑麥和燕麥,搬運麥捆,刈完草場,翻耕休耕地,脫粒和播種越冬作物——這一切似乎都很平常很普通;可為了及時地完成這一切,得全村男女老少都連續三周不停地干活兒,每天干比平常多三倍的活兒,只喝克瓦司,吃點兒洋蔥和黑面包,每夜打谷、搬運麥捆,一天最多只睡兩三小時。而且,全俄羅斯年年都這么干。
    列文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鄉村,和人民很親近,農忙季節總感覺到全體農民的這種興奮精神也感染了他。
    他大清早就要騎馬到第一批播種的黑麥地,又到正在搬運碼成大垛的燕麥地里去,在妻子和妻子的姐姐起床時才回家。他和她們一起喝杯咖啡,又徒步到打谷場去,得讓安裝在那里的脫粒機再開動起來,準備打谷了。
    這是個重新鋪上干草捆的倉庫,倉庫頂上用剛去皮的白楊木做房梁,葉子還沒有掉光仍散發著芬芳氣息的榛樹枝釘在上面做桁條。列文站在倉庫的陰涼處,一會兒注視著敞開的大門口,到處飛揚著脫粒機釋放出的干燥而苦澀的塵土,熱烘烘的太陽光照著野草及剛從草棚里搬出的新鮮干草,一會兒看看花頂白胸的燕子,它們唧唧喳喳地叫著飛到屋檐底下,拍拍翅膀,停歇在門上有光亮的地方,一會兒又看看在黝黯滿是塵土的禾捆堆里的人們,心里產生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做這一切為了什么?”他想,“為什么我站在這里,迫使他們干活?他們為什么都這么忙并竭力在我面前表現得特別賣勁兒?這個我認得的瑪特蓮娜老太婆在使勁兒地干什么(火災時一根頂梁砸著了她,我給她治過傷)?”他注視著一個農婦心里想,她緊張地在堅硬不平的打谷場上邁著一雙曬黑了的光腳,用耙子在扒拉著脫粒的糧食。“當時她傷好了;可是不是今天明天,要不是過十年后,人們會把她埋葬的,她不會有什么東西留下來。而這個穿著紅色方格呢料裙子的美人兒,她是那么靈巧熟練地顛簸谷殼,身后也不會留下什么。她也要被埋葬的。還有這匹花斑馬,很快就要被埋葬了。”他一邊想,一邊凝神注視著那匹拖著個沉重的大肚子,不斷鼓起鼻孔喘著氣,正在踩自己身下歪歪斜斜活動著的一個輪子的馬。“這也要被埋掉了,還有投料工人費多爾,他那落滿麥殼的卷曲大胡子,襯衫破了,露出的一個白白的肩膀,都要被埋葬掉的。然而,他正在把禾捆解開,還發出什么指示,對村婦們大聲嚷嚷,并動作迅速地把轉動著的輪子上的皮帶拉平直了。而且,主要的不只是他們,我也是要被埋葬的,什么也不會留下來。為的是什么?”
    他這么想著,同時看看表,以便計算出一小時能打出多少麥子。他需要知道這一點,以便確定一天的工作量。
    “都快一個鐘頭了,可還才開始第三捆。”列文在想。他向投料工走過去,用壓倒轟隆隆的機器聲的嗓門告訴他,應當每次少放些進去。
    “一次給得太多了,費多爾!你瞧——卡住了,所以才不順當。要分開、均勻地放進去!”
    費多爾的臉上全是汗,被塵土沾上了,變得又臟又黑,他叫喊著回了什么話,可依舊沒有符合列文的要求。
    列文走到滾筒旁邊,推開費多爾,親自動手投料。
    一直干到農民們都已經快吃午飯的時候,他才和投料工費多爾一起走出倉庫。他們停在打谷場上一堆新收的黑麥垛旁邊,談了一會兒。這是些堆放得整整齊齊的、留作種子用的黃燦燦的麥垛。
    投料工是來自遙遠的一個村上的人,列文以前曾在那里按合作經營的辦法出租過土地。現在,那塊土地已經租賃給一個管驛站的人了。
    列文和投料工費多爾談起那塊地,問他村上那個殷實的莊稼好手普拉東來年會不會要那塊地。
    “要價高,普拉東付不起,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農民一邊回答,一邊從懷里取出一個掉在里邊的麥穗。
    “那怎么,基里洛夫付得起嗎?”
    “米丘哈(農民這樣輕蔑地稱呼管驛站的人),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怎么會付不起!這家伙壓榨別人,肥了自己的口袋。他連個基督徒都不可憐一下。而福卡內奇大叔(他這樣稱呼普拉東老頭)難道會剝削別人?人家欠了他的債,他還一筆勾銷,搞得自己挨餓受窮。實際上就要不回來了。這些都分人哪。”
    “那他為什么還一筆勾銷呢?”
    “那就這樣,可見——人與人不同嘛;有的人只為自己的需要活著,就拿米丘哈說吧,只想著肥自己的肚子,而福卡內奇——一個誠實的老頭子。他為靈魂而活著。他想著上帝。”
    “怎么想著上帝?怎么為靈魂活著?”列文幾乎叫喊起來了。
    “明擺著的嘛,憑誠實,按上帝的意旨。因為人跟人不同。瞧,就拿您來說吧,也不會欺侮人……”
    “是啊,是啊,再見吧!”列文激動得喘不過氣來,轉過身拿起自己的手杖,快步走回家了。聽到這個農民說福卡內奇憑誠實、按上帝的意旨、為靈魂而活著的話后,一些模糊不清而意義深長的思想一下子像從什么密封的地方迸發出來,奔向一個目標,它們使他暈頭轉向、眼花繚亂。
    12
    列文邁著大步順著寬闊的道路往前走。他留神關注的,與其說是自己的思想(他還無法對它們進行分析),不如說是自己從未有過的心靈狀態。
    費多爾說的話在他心靈里產生了閃電般的作用,把他心頭散亂無力的模糊思想突然聯合成完整的一團。就連當他在談論出租土地的那個時候,這些思想已經不知不覺間占據他的心靈了。
    他感到自己心里有某種新的東西,還愉快地觸摸到它;雖然,他還不知道它是什么。
    “不是為自己的需要而活著,而是為上帝。為了什么樣的上帝?還有什么話比這更荒謬呢?他說了,不應當為自己的欲望活著,也就是說不應當為我們理解的、迷戀的和我們所追求的那些東西活著,而應當為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為誰也不明白和沒法確定的那個上帝活著。那又怎么樣呢?我沒有明白費多爾說的這些沒有意義的話?還是明白了,卻懷疑它們的公正?認為它們愚蠢、不清楚和不確切?”
    “不,我明白,像他理解的那樣,比我對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理解得更透徹,而且我在生活中從來不曾懷疑過,我也沒法去懷疑這個。還不只是我一個人,全世界都理解這一點,都不懷疑,全都同意。”
    “費多爾說,管驛站的基里洛夫是為自己的肚皮活著。這是一定的事。作為理性的存在,我們大家都要活命,要填飽自己的肚子。可這個費多爾突然之間這么一說,為肚皮活著不好,而應當為真理,為上帝活著。他這樣一提示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和千百萬世世代代這么活下來及現在也這么活著的人,心靈貧乏的農民,精神豐富為此思考和著書立說的人,都對此含糊不清——不過我們大家都同意這一點:為什么活著以及什么是好的。我和所有的人都擁有一種堅定、明了的信念,而這種信念沒法用理智說清楚——它超出了理智的范圍,超越了因果關系。”
    “要是善良有原因,它就不成其為善良了,假如它有結果——得到獎賞,它就不是善良了。可見,善良是超越因果關系的東西。”
    “這個道理我知道,而且我們大家都知道。”
    “我去尋找奇跡,為沒有看到該使我確信的奇跡感到遺憾。瞧,原來奇跡就在這里,它是我周圍唯一可能的、永遠存在的奇跡,我卻沒有注意到!”
    “還有什么比這更重大的奇跡呢?”
    “難道說我找到了全部問題的解答?難道我的痛苦現在結束了?”列文在滿地塵土的道路上邊走邊想,既沒有注意到炎熱,也不覺得疲勞,覺得長期受到的折磨終于解除了。這種感覺是那么高興,以至使他覺得不可思議。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了,便離開道路到了森林里,坐在了沒有刈過草的白楊樹蔭下。他把帽子從出汗的頭上脫下來,用一只胳膊肘支著躺在林中茂密的寬葉草地上。
    “對,應當清醒清醒,好好考慮考慮,”他在想,同時凝神注視著自己面前一棵沒有被壓皺的草,并用目光追蹤著一只綠甲蟲,它爬到一片葉莖上,但是又被羊角芹葉擋住了去向。“一切從頭來過。”他自言自語地說,同時弄彎那片羊角芹葉子,使它沒法擋住甲蟲,又弄彎另一棵草,讓甲蟲爬過去。“是什么使我高興了?我發現了什么?”
    “原來我常說,在我的身體內,在這棵草和這只甲蟲(瞧,它不想到那棵草上去,張開翅膀飛走了)體內的新陳代謝都是按照物理、化學和生物學的法則進行的。而我們大家、白楊樹、云彩、分散的煙霧全都在發生進化。從什么進化而來?又進化成什么?進化和競爭是永無休止的嗎?……在這種無休止中仿佛有某種方向和競爭!可是我奇怪了,盡管我順著這條路冥思苦想,經常弄不懂人生的意義、我的欲望和沖動的意義。而我身上的那些沖動,那么明顯強大,我經常受它支配。當一個農民向我說出這話時,我感到既奇怪又高興:為上帝、為靈魂活著。”
    “我什么也沒有發現。我只不過弄清楚了自己知道的東西。我明白了。那種不單單是過去的生活還有現在的生活給予我的那種力量。我擺脫了欺騙,我認識了它。”
    接著,他簡單地把自己最近這兩年的思想進程回顧了一遍,起點是當看到心愛的哥哥面對死亡時產生的。
    當時他第一次清楚地明白了,對任何一個人及他自己來說,前面除了痛苦、死亡和永遠地被忘卻外什么也沒有,于是他決定不能這樣生活下去,要么把生活解釋清楚,使它不會變成魔鬼猙獰的譏笑,要么開槍自殺。
    然而,他既沒有這樣做,也沒有那樣做,而是繼續生活著、思考著、感覺著,甚至在這段時間結了婚并感受到許多歡樂,覺得很幸福,如果他不去考慮生活的意義的話。
    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他生活得很幸福,但是思想狀態很不好。
    那些心靈的真理,打從他吸奶的時候就存在于他的內心(他自己沒有意識到),而思考的時候卻不僅不承認這些真理,而且竭力繞過它們。
    現在他清楚了,他只能憑借他受教育的環境帶給他的那些信仰來生活。
    “要是我沒有這些信仰,不知道應該為上帝而不是為自己的需要活著,我會是什么樣子的人呢?我將會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我會去搶劫,會去欺騙,會去殺人。那些構成我生活中歡樂的主要的東西,對我來說也就不存在了。”要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不論他怎樣去努力設想,也無法想象自己將成為一種什么樣的充滿獸性的東西。
    “我曾為自己的問題尋找答案。但是,思想不可能為我的問題提供答案——它無法達到這個水平。是生活本身,通過我對善與惡的分辨給了我答案。而我的這種知識不是靠什么辦法得來的,它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所有的人都有天賦一樣,因為我無法從任何地方得到它。”
    “我從哪兒得到它呢?是理智嗎?它指引我應當愛親近的人而不害人?小時候人家是這么告訴我的,我還高興地相信了,因為人家告訴我的是我心靈里已經有的東西。而這是誰發現的?不是理智。理智揭示了生存競爭,以及要我清除所有妨礙我滿足自己欲望的人的法則。這是理智得出的結論。而理智是不可能發現要愛別人的,因為這不理智。”
    “對,是驕傲。”他對自己說,同時轉過身子,趴在地上,動手拿起一根草打一個結,竭力不把它折斷。
    “而且不僅是智慧的驕傲,還是智慧的愚蠢。不過主要的——是狡黠,恰恰正是智慧的狡黠。恰恰是智慧的欺騙行為。”他重復說。
    13
    列文還想起陀麗和她的孩子們發生的一件事情來。沒人照管的孩子們在蠟燭上煮草莓,還用注射器往嘴里灌牛奶。母親看到了這種情況,當著列文的面訓斥他們,說被他們糟蹋的東西需要花費許多勞動才獲得,而這種勞動都是為了他們,如果他們將杯子打破,就會沒有東西用來喝茶,如果糟蹋了牛奶,他們就會沒有吃的,將會餓死。
    孩子們聽著母親說這些話時,表現出平靜、沮喪和不相信的表情,這使列文感到吃驚。他們只為自己玩的有趣游戲被制止而感到傷心,但對母親說的話一句都不相信。他們也沒法相信,因為他們沒法設想自己游戲的嚴重后果,因此也想不到自己糟蹋的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
    “這都是自然得來的,”他們想,“沒有意思,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切都從來就有,以后也會有。而且從來如此。這用不著我們去考慮,都是現成的;不過,我們要想出新鮮的玩意兒來。于是,我們就把草莓擱進杯子里放在蠟燭上燒,用注射器互相往嘴里灌牛奶。這很開心也很新鮮,一點兒也不比用杯子喝差。”
    “當我用理智尋找自然力量的意義及個人生活的含意時,難道跟他們做的不一樣嗎?”他繼續在想。
    “難道所有的哲學理論所做的不也是一樣嗎?它們用一種古怪的,并非人所固有的思路引導他去認識他早已認識的東西,去認識人類借以生存的道理。難道在每個哲學家的理論的發展中,不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也和農民費多爾一樣事先就明確知道生活的主要含意,而且知道得一點兒不比他差,而他所做的,只不過通過可疑的理性途徑回到眾所周知的玩意兒上去?”
    “好吧,要是讓孩子們獨立地自己去獲得一切,自己做容器、擠牛奶等。他們還會調皮嗎?他們會餓死的。讓我們試試,帶著自己的激情、思想,拋棄沒有唯一的上帝和造物主的概念!或者壓根兒沒有善良的概念,不解釋清楚道德上的惡,又會出現什么樣的情形。”
    “大家試試,沒有這些概念能建設點兒什么!”
    “我們只是在破壞,因為我們在精神上知足,就像些孩子!”
    “我和一個農民共同的使人歡樂的知識,使我心靈平靜的知識,是從哪里來的?我從哪里得來的?”
    “我,由基督徒培養長大的人,從小受的教育就是信奉上帝,基督教賦予我心靈的幸福,我渾身充滿這些幸福并以此活著,我卻像孩子們一樣不理解這些幸福,總是破壞它,也就是想破壞自己賴以活著的東西。而只要關鍵的時刻到來,像孩子們受凍挨餓時一樣,我就會和孩子一樣,去求助于它。而且還不如這些孩子,他們因為幼稚和調皮搗蛋挨母親訓斥,我卻覺得自己吃飽了無聊的胡鬧對我沒有什么損害。”
    “對,我知道的那些東西不是憑理智,而是天賦的,而且我知道這些是通過一顆心,通過信奉教堂里宣講的那種主要東西而獲得的。”
    “是教堂嗎?是教堂!”列文重復了一遍,同時身子轉到另一邊,用一只胳膊支著,開始注視著遠方,注視著那邊向一條河走過去的畜群。
    “但是,我能相信教會所宣傳的一切嗎?”他想,試圖想出各種可能來破壞他現在這種平靜的一切。他故意開始回憶教會的學說中那些覺得荒唐和迷惑不解的地方。“《創世記》?那我怎么解釋存在呢?用存在?什么也不用?——魔鬼和罪過?——但我是用什么解釋惡的?……救世主?……”
    “可是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也沒法知道,除了那些盡人皆知的道理。”
    于是,現在他覺得教會的教義中沒有一條能破壞主要的信仰,那就是——把對上帝,對善良的信仰看做是一個人的唯一使命。
    教會的每一條教義,都可以用為真理服務代替為需要服務。而且每一條教義不但不違反這個,而且為了完成世間種種奇跡所必需的,這種奇跡在于能使每個人,使千百萬聰明人和白癡,孩子和老頭這些各種最不相同的人一起——和大家,和那個農民,和里沃夫一家,和吉蒂,和窮人及帝王們一起,都理解同樣一個道理,并構成心靈唯一值得重視和珍惜的東西。
    他現在仰臉躺著,觀看萬里無云的高空。“難道我不知道這是無限的空間而不是圓形的天空?但是不管我怎么瞇起眼睛及怎么盡量集中自己的視力,我還是無法看出它不是圓的,不是有限的,雖然我有關于空間無限的知識,我看到堅實淡藍的天空無疑是對的,我越是盡量往它的遠處看,我就越正確。”
    列文已經不再想了,只是仿佛在留神細聽一些神秘的聲音,那些聲音高興而又關切地在談論什么。
    “難道這是信仰?”他幸福得不敢相信地在想,“我的上帝,感謝你啊!”他邊說邊咽下涌上喉頭的號哭,并用雙手擦著眼眶里滿含的淚水。
    14
    列文朝前面看去,見到了畜群,然后還見到自己那輛套上黑馬的馬車,走到畜群那邊在和放牧的人說什么話的馬車夫。之后,他便已經聽到車輪滾動聲和馬喂飽后的噴鼻聲,已經離自己很近了。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以至沒有考慮到馬車夫為什么到他這邊來。
    直到馬車夫已經離得很近,跟他打招呼,他才醒悟過來。
    “是少奶奶派我來的。您哥哥,還有一位老爺來了。”
    列文上了馬車并拉起韁繩。
    列文仿佛從夢中被叫醒似的,好久沒有清醒過來。他打量著喂得飽飽的、被韁繩摩擦得大腿之間和脖子上都冒著汗的馬,打量著坐在自己身邊的馬車夫伊萬,才想起自己在盼著哥哥來,想到自己好久不回來,妻子要擔心了,并竭力猜想和哥哥一起來的客人是誰。在他現在的心目中,就連哥哥、妻子和一位不知是誰的客人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他覺得,現在自己和所有人的關系都將不同。
    “和哥哥嘛,現在不再會像以前我們之間那樣一直格格不入了——不會發生爭吵了;和吉蒂就永遠不會吵嘴了;對家人,不管是誰,我都會親切和善良;對人們,對伊萬——全都將是另一種態度。”
    列文一邊對因為忍不住打著響鼻和總想奔馳的駿馬拉緊韁繩,一邊扭過頭來打量坐在自己旁邊的伊萬。他空著兩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就一直按住自己身上的襯衣。列文正尋找話題,想要跟他聊。他想告訴伊萬,用不著把馬肚帶收得那么緊。可這有點兒像指責,而他想親切地談談。其他的話,他頭腦里又什么也想不出來。
    “您請往右邊拉點兒,那里有個樹樁。”馬車夫一邊替列文糾正韁繩一邊說。
    “好吧,你別碰我,別教我!”列文為馬車夫的這種干預不高興地說。和通常干預會使他惱火一樣,他立刻哀傷地感到,只要接觸現實,自己想要保持良好的情緒的愿望就落空了。
    還沒有到離家四分之一俄里的地方,列文看到迎著自己跑過來的格里夏和塔尼婭。
    “柯斯佳姨夫!媽媽來了。還有外公,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有個什么人。”他們說,同時都爬上了馬車。
    “那是誰呀?”
    “可怕得嚇人!兩個手臂還這樣。”塔尼婭說,她在馬車里站起來,學著卡塔瓦索夫的樣子。
    “那是個老的還是年輕的?”列文笑著問,塔尼婭的模仿表演使他想起了某個人。
    “啊,但愿不是個讓人掃興的人!”列文想。
    一拐過道路的轉彎處看到前來迎接的人們,列文便認出戴著草帽,正像塔尼婭模仿的那樣揮舞雙手走著的卡塔瓦索夫。
    卡塔瓦索夫很喜歡談論哲學,他學過的哲學概念來自從未搞過哲學的一個自然科學工作者,而且列文最近一次在莫斯科時曾和他發生過許多爭論。
    其中有一次談話,卡塔瓦索夫顯然以為自己占了上風,這是列文認識他后的頭一個印象。
    “不,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和他爭論,也不會輕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了。”他在想。
    下了馬車,向哥哥和卡塔瓦索夫問過好后,列文便問起妻子的情況。
    “她抱著米佳到柯洛克(那是房子附近的一個樹林子)去了。想把他放在那里,家里實在太熱了。”陀麗說。
    列文從來不贊成妻子把嬰兒抱到樹林里去,認為那里不安全,因此這個消息又使他不高興了。
    “她抱著他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公爵微微笑著說,“我勸她試試抱他到冰窖去。”
    “她想到養蜂場去的。她以為您在那里。我們正要到那里去。”陀麗說。
    “啊,你在干什么?”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落在大家后邊和弟弟并肩走著。
    “沒有什么特別的。和平常一樣,經營田莊,”列文回答,“你怎么,多住些日子吧?我們盼你這么久了。”
    “兩個來星期吧。在莫斯科有很多事情。”
    說這些話的時候,兄弟倆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列文雖然一直總想和哥哥建立起普通坦率的關系,尤其是現在自己身上有著特別強烈的要和這位哥哥友好相處的愿望,但是看他的時候,自己還是感到不自在。他于是垂下了眼睛,不知道說什么好。
    提到自己在莫斯科的工作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已經暗示涉及塞爾維亞戰爭和斯拉夫問題;為了避免談及這些問題,列文反復考慮談什么能使哥哥愉快,于是說起哥哥出版的那本書來。
    “你那部書引起了什么樣的議論嗎?”他問道。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這個故意提出的問題微微笑了笑。
    “誰都對它不感興趣,而我更不關心,”他說,“您看哪,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要下雨了。”他補充說,舉起陽傘指著在白楊樹林頂上出現的一片白云。
    這些話就足以使兄弟倆之間又形成了列文很想避免的那種倒不是互相敵對的,而是冷淡的關系。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身邊。
    “您想起到這里來,真是太好了。”列文對他說。
    “早就準備來了。現在我們來談一談,看一看,斯賓塞的著作看過了?”
    “不,沒看完,”列文說,“不過,現在我用不著它了。”
    “怎么會這樣呢?這很有趣。為什么啊?”
    “也就是說,我已經徹底相信了,在他及他那樣的著作中是找不到我感興趣的問題的答案的。現在……”
    但是,卡塔瓦索夫臉上平靜而愉快的表情突然使他驚訝,他十分遺憾這場談話顯然破壞了自己的心情,于是他想起自己的意圖,就不再談了。
    “好吧,我們以后再談,”他補充說,“如果到養蜂場去,那就到這邊來,順著這條小道走。”他對大家說。
    他們順著一條狹窄的小道到達一塊沒有刈過草的空地上,一邊長滿密集鮮艷的蝴蝶花,中間常常夾著一叢叢深綠色的藜蘆灌木,列文帶領客人們來到新栽白楊的濃密樹蔭里坐著,那里有專為參觀養蜂場而又怕蜂的人放置了長凳和木樁,自己則到小木屋去,他要給孩子和大人們拿些面包、黃瓜和新采的蜂蜜來。
    他一邊竭力輕手輕腳地迅速行動,一邊留神聽著越來越頻繁從自己身邊飛過的蜜蜂,然后順著一條小徑來到一幢小屋外。門口有一只蜜蜂在嗡嗡地叫,鉆到他的胡子里,但被他小心地趕跑了。走過黝黯的門廊時,他從墻壁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面罩戴上,兩手伸進口袋里,來到圍著籬笆的養蜂場,那里豎著一排排整整齊齊的老蜂房,用樹皮繩子拴在木樁上,它們位于一塊草刈得干干凈凈的地方,每一個他都熟悉,每一個都有自己的歷史,而沿籬笆墻陳列的則是當年才繁殖的新蜂。蜂房前面,一群嬉鬧著向一個地方涌動的工蜂和雄蜂在盤旋飛舞,使人眼花繚亂,而其中的一些工蜂則總向一個方向飛往正開著花的椴樹林里,然后再飛回來,不斷地采集花蜜。
    耳朵里不停地聽到各種不同的嗡嗡聲,有時是忙于干活的工蜂迅速飛過,有時是懶洋洋地拍著翅膀的雄蜂,有時是警覺地保護自己的財產免受敵人侵襲、隨時準備蜇人的守衛蜂。籬笆墻的那一邊,一個老頭在做桶箍,沒有看見列文。列文沒有叫他,默默停在養蜂場中間。
    他很高興有機會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好讓自己擺脫實際生活清靜一下,因為實際生活已經使他的情緒迅速低落了。
    他回想起自己已經對伊萬生過氣,對哥哥表示了冷淡及與卡塔瓦索夫輕率地說話。
    “難道這只是瞬息間的心情,它將不留痕跡地消失?”他在想。
    但是,在恢復情緒的那一刻,他高興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了某種新的巨變。實際生活只是暫時擾亂了那種心靈的平靜,但他心情其實是很平靜的。
    就像這時圍著他飛舞、威脅他、分散他注意力的蜜蜂,使他失去生理上的平靜,迫使他縮緊身子躲避,從他坐上馬車的一刻起就纏住他的那些雜事使他失去了心靈的自由;但這只是他身處其間才感受到。就好比雖然有蜜蜂環繞,自己體力仍是完好的,他認識到自己的精神力量也同樣完整無損。
    15
    “你知道嗎,柯斯佳,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是和誰一起到這里來的?”陀麗一邊說,一邊把黃瓜和蜂蜜分給孩子們,“和符朗斯基!他到塞爾維亞去。”
    “對,而且還不是一個人,是自己出資帶上一個騎兵連!”卡塔瓦索夫說。
    “這倒像他的做法,”列文說,“可是難道志愿兵還在不斷出發?”他瞧了一眼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補充說。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回答。他用一把小鈍刀子小心翼翼地把還活著的蜜蜂,從一個盛著白色蜂蜜的杯子里剔出來。
    “是啊,而且還能怎樣呢!如果您看到昨天車站上的情景!”卡塔瓦索夫咬著黃瓜咯吱吱響地說。
    “啊,這到底怎么回事?看在基督的分上,您給我解釋一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這些個志愿兵開到哪里去,他們和誰打仗?”老公爵問道,顯然是在繼續列文不在時就已經開始的談話。
    “和土耳其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平靜地微笑著回答說;他已經把那只在蜂蜜里泡得發黑的蜜蜂剔了出來,它在小刀上拼命掙扎著,再把它從刀子上撥到一小片結實的白楊樹葉上。
    “那到底是誰向土耳其人宣的戰?是伊萬·伊萬諾維奇·拉戈佐夫和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及施塔爾太太?”
    “沒有人宣過戰,而是因為人們同情鄰邦的苦難并希望幫助他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但是公爵說的不是援助,”列文幫著岳父說,“而是戰爭。公爵是說,沒有政府的允許,個人是不能參加戰爭的。”
    “柯斯佳,你看,這是一只蜜蜂!真的,我們要給它咬著的!”陀麗說,她趕走了一只黃蜂。
    “其實這不是蜜蜂,這是只黃蜂。”列文說。
    “好了,好了,您這是什么樣的理論?”卡塔瓦索夫帶著微笑對列文說,顯然是挑動他進行爭論,“為什么個人沒有權利?”
    “我的理論是這樣的:戰爭,一方面是一種獸性的殘酷行為,以至沒有一個人,更不要說基督徒了,能負得起發動戰爭的責任,而只有政府才能擔負這種責任,它會不可避免地卷入戰爭。另一方面,無論從科學和健全的理性來講,在國家事務中,特別是在戰爭事務中,個體公民是不能憑自己的個人意志行事的。”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帶著作好準備的表情,異口同聲地說起來。
    “名堂也就在這里,親愛的,有時候政府不能表達公民們的意志,那社會就會出來宣告自己的意志。”卡塔瓦索夫說。
    可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顯然就不贊成這樣的反駁。他對卡塔瓦索夫的話皺了皺眉頭,發表了另一種的看法。
    “你可不能提出這樣的問題。這里沒有宣告戰爭,只不過是一種人類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達。人家屠殺你的兄弟,屠殺和你同一血統和同一信仰的人。好吧,甚至就算不是兄弟,不是同一信仰的人,而就是兒童、婦女、老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大家的感情激憤起來了,于是俄羅斯人就跑去制止這種可怕的行為。你設想一下,假如你在街上走著,看到酒鬼們在揍一個女人或嬰兒,我想,你不會去問是否對這個人宣戰了,而會撲到這個人身上去保護受欺辱的人。”
    “但是我不會打死他的。”列文說。
    “不,你會把他打死的。”
    “我不知道。如果我看見了,我會憑自己直接的感覺辦事兒,但事先我沒法說。而且,對受壓迫的斯拉夫人,沒有也不會有這種直接的感覺。”
    “也許,對你來說沒有。但它對其他的人來說有,”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滿地皺著眉頭說,“人民中間有種種關于東正教徒受‘瀆神的伊斯蘭教徒’奴役之苦的傳說。人民是聽了自己的兄弟們的苦難才說的。”
    “也許吧,”列文模棱兩可地說,“不過我沒有看見;我自己是人民,可是我沒有感覺到這一點。”
    “瞧,我也是,”公爵說,“我在國外生活過,我看報,我承認還在保加利亞事件以前,我就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俄國人這么突然愛上了斯拉夫兄弟,我卻對他們并不感到有什么愛?我很傷心,以為自己是個廢物,要不就是卡爾斯巴德對我起了作用。但是回到這里來以后,我就安心了——我看到除我以外還有其他人,他們感興趣的只有俄羅斯,而不是什么斯拉夫兄弟。瞧,康士坦丁也是。”
    “個人的看法在這里毫無意義,”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當俄羅斯——人民表達了自己的意志,那就不是個人看法的事情了。”
    “不過原諒我。我看不出這一點。人民壓根兒就不知道。”公爵說。
    “不,爸爸……怎么不知道呢?那禮拜天在教堂里呢?”陀麗說,同時仔細聽著談話。“請給我一塊毛巾,”她對笑瞇瞇瞅著孩子們的老頭子說,“不至于會全體……”
    “不過禮拜天在教堂里怎么了?人家吩咐司祭宣讀。他宣讀了。他說什么也不明白,和在布道的時候一樣嘆著氣,”公爵接著說,“然后人家告訴他們,是教堂為拯救靈魂的事兒募捐,于是他們每人掏出一個戈比捐了。而干什么用——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人民不會不知道;人民對自己的命運從來都是有覺悟的,而在當前這樣的時刻,這種覺悟便變得清楚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肯定地說,同時瞅著養蜂場的老頭子。
    這位老頭子相貌堂堂,個子高大,長著一頭銀發和花白胡子,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端著一杯蜂蜜,親切而平靜地從自己身材的高度俯視著老爺們,顯然什么都不明白也不愿明白。
    “這正是這樣。”他慎重地搖搖頭,針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說。
    “對了,你們問問他。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列文說,“你聽到了,米哈依雷奇,關于戰爭?”他轉而問他,“教堂里剛剛都念些什么了?你在想什么?應當為基督徒們而打仗嗎?”
    “我們有什么好想的?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皇上全為我們想好了,他所有的事情都為我們想好了。他更清楚。還要不要拿些面包來?再給小伙子來點兒嗎?”他指著正把面*吃了的格里夏,問陀麗。
    “我用不著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我們曾經看到,而且仍在看到成千上萬的人,拋棄一切去為正義的事業效勞,從俄羅斯的四面八方來,直率而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目的。他們或獻出自己節省下來的幾個錢,或親自去,直截了當說是為了什么。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照我看,”列文開始激動起來說,“在八千萬人口中從來都找得出像現在這樣幾百,甚或是幾萬的亡命之徒,他們失去了社會地位、一無所成,任何時候都準備參加普加喬夫一幫,去希輔,到塞爾維亞……”
    “我對你說的,不是幾百也不是亡命之徒,而是人民的優秀代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語氣一樣激動,好像在保衛自己最后的一點兒財產,“還有捐款呢?這可是全體人民直接表達自己的意志。”
    “‘人民’,這個詞是多么模糊不清,”列文說,“地方文書、教員和千分之一的農民,也都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至于其他像米哈依雷奇那樣的八千萬,不但沒有表達自己的意志,而且根本就不懂他們為什么要表達自己的意志。我們還有什么權利說這是人民的意志?”
    16
    詭辯方面有經驗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反駁,立刻就把話題轉到另一個領域。
    “是啊,假如你想用數學的方法來弄清人民的精神,那當然是難以做到的。再說,我們這里也不會采用投票的方式,實際上也沒法采用,因為它不能反映人民的意志。不過,還有其他的途徑。這可以在氣氛里感覺出來,可以用一顆心感覺出來。且不說那些在人民表面平靜的海洋里流動的地下潛流,任何一個不帶成見的人都能很清楚地看到,你就看看社會吧。知識界各個最不相同的,原來那么敵對的黨派,都聯合在一起了。一切爭吵結束了,所有社會機構都說著同樣一件事兒,大家都感覺到了一種自發的力量,它控制了他們,把他們引到一個方向上。”
    “對,那些報紙都說著這樣一件事兒,”公爵說,“這是事實。這可千篇一律,就像大雷雨前的蛤蟆。因為它們,別的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是蛤蟆不是蛤蟆——我不出版報紙,也不想為它們辯護;但我說的是知識界的思想一致。”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轉過來對弟弟說。
    列文想回敬,但是老公爵打斷了他。
    “啊,至于思想一致,還可以說一說另一件事兒,”公爵說,“瞧,我的另一位女婿,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你們都認識他。他現在得到了委員會理事的職務,具體叫什么我不記得了。只是那兒沒有事情可干——怎么,陀麗,這不是秘密!——卻有八千盧布的薪水。您倒試試問問他,他的職務有沒有用處——他會向您證明,最需要不過了。他倒是個誠實的人,但是我們不能不相信是這八千盧布的用處。”
    “對了,他請我把得到職務的事兒轉告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滿地說,他認為公爵這話跟討論無關。
    “報紙的思想一致也是這樣。他們給我解釋是這樣的:一旦發生戰爭,他們的收入就增加一倍。他們怎么會不考慮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運……及其他這些事兒呢?”
    “很多報紙我不喜歡,可是這么說就不公平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倒只有一個條件,”公爵繼續說,“卡爾·阿爾豐塞在同普魯士的戰爭之前的文章中對這事兒寫得很好。‘你們以為必須進行戰爭嗎?好極了。誰宣揚戰爭——就讓他參加特別先遣兵團,去沖鋒,最先投入戰爭!’”
    “那樣編輯們就有的受了。”卡塔瓦索夫響亮地哈哈大笑起來說,他想象到自己熟悉的一些編輯在這個先遣團里的情景。
    “我看哪,他們會逃跑的,”陀麗說,“這樣只能礙事。”
    “要是逃跑,就用霰彈從后邊掃射,要不讓哥薩克用木棍抽他們。”公爵說。
    “不過這是開玩笑,而且是不體面的玩笑,請原諒,公爵。”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看不出這是玩笑,這是……”列文開口說,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斷了他。
    “社會的每個成員有他自己該做的事情,”他說,“而思想界的人們要做的事情,在于表達公眾的意見。而使輿論一致并且充分表達公眾的意見是報界的一項功勞,同時也是一個可喜的現象。二十年前,我們保持了沉默,現在聽到了俄羅斯人民的聲音,他們萬眾一心準備挺身而起,決心為被壓迫的兄弟們犧牲,這是一種壯舉,是力量的源頭。”
    “可是要知道,這不只是犧牲,而是在屠殺土耳其人,”列文怯生生地說,“人民在犧牲,并準備為自己的靈魂犧牲,可不是為了去屠殺,”他補充說,不知不覺地把談話和自己密切關心的那些思想聯系起來了。
    “怎么為了靈魂?您知道,這對一個自然科學工作者來說是很難理解的。靈魂到底是什么?”卡塔瓦索夫微微笑著說。
    “啊,您知道!”
    “哈哈,我連一點兒概念都沒有!”卡塔瓦索夫大聲笑著說。
    “‘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基督說。”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從自己方面反駁說,他好像是隨便從《福音書》中引出一段話,而這恰恰使列文傷腦筋,好像它們是如此明白無誤。
    “正是這樣。”老頭子又重復了一遍,他站在他們旁邊,回答偶爾投到他身上的目光。
    “不,親愛的,您被駁倒了,駁倒了,完全駁倒了!”卡塔瓦索夫開心地嚷嚷道。
    “不,我不能和他們爭論,”他想,“他們身上穿著打不透的盔甲,而我光著身子。”
    他看出要說服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是辦不到的,可要自己同意他們的觀點就更不可能了。他們宣揚的正是差點兒毀了他的那種智力上的妄自尊大。他沒法同意,包括自己哥哥在內的幾十個人的觀點,他們根據幾百個到首都來夸夸其談的志愿兵的論調,就說他們和報紙在表達人民的意志和思想,也就是復仇和屠殺。他沒法同意這些,因為在自己和人民生活的環境中間,他并沒有看出這種思想的表現,在自己身上也找不出這些思想(而他無法不把自己看成是構成俄羅斯人民的一員),而主要是因為他和人民都不知道,都沒法知道什么是公共利益,然而卻堅定地知道,只有嚴格履行昭示每個人的善良的法則,才能實現這種公共利益,所以才不會愿意打仗,不會愿意為任何目的宣揚斗爭。他和米哈依雷奇及人民一起用關于瓦蘭人的使命的傳說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您來做大公,領導我們吧。我們很高興,我們唯命是從。我們自愿承擔一切勞動、全部屈辱和任何犧牲——但我們不評議也不決定。”可照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說法,現在的人民放棄了這種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才換得的權力。
    他還想說,如果公眾的看法是公正無私的法官,那為什么革命、公社不像支援斯拉夫人運動那樣合法?然而這都是些思想,它們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可以看出,有一點是明確的——這就是這種爭論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生氣了,最好還是不要繼續下去。因此,列文便不做聲了,他提醒客人們注意,云朵聚集起來了,最好在下雨之前趕緊回家。
    17
    公爵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坐進馬車里走了;其余的人則快步走回家。
    但是,云朵一會兒白一會兒黑的,迅速飄過來。他們必須加快腳步,以便在雨下來前回到家里。前邊低沉的烏云像煤煙一樣黑,飛快地布滿了天空。離家還有二百來步路,可已經起風了,而且隨時都會下起瓢潑大雨來。
    孩子們驚恐而又高興地尖叫著,跑在前頭。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艱難地擺弄著粘到自己腿上的裙子,已經不是在走而是在跑步了,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孩子們。男人們按住帽子大踏步走著。他們已經到了大門口的臺階旁邊,這時粗大的雨點落下來,打在鐵槽邊沿上。孩子們及跟著的大人都開心地大聲說著,跑進屋檐下躲雨。
    “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呢?”列文問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當時她正拿著一些頭巾和披肩到前廳里迎接他們。
    “我們以為她和您在一起呢。”她說。
    “那米佳呢?”
    “應該是在柯洛克樹林里,還有保姆和他們在一起。”
    列文抓了幾塊披肩,就往柯洛克跑。
    在這短短的剎那間,烏云已經完全遮住了太陽,天黑得像日蝕時一樣。風一個勁兒猛刮著,像存心要阻止列文似的,它吹下椴樹枝和花朵,并把白樺樹枝上的樹皮剝得不像個樣,把所有的東西都吹向一個方向,槐樹、花叢、牛蒡、青草和樹冠。在果園里干活的女人和孩子們,都尖叫著跑到下房。傾盆大雨像一道白色的簾子,已經落到遠處及近處的半邊田野,而且迅速向柯洛克一邊移動。空氣中彌漫著雨滴碎裂成小雨珠時散發出的潮濕。
    列文低頭朝前沖,同那要刮走他手中頭巾的風搏斗著,已經跑到柯洛克附近了。這會兒,他看到了一棵橡樹那邊有個白兮兮的東西,突然火花一閃,整個大地突然燃燒起來,天空則好像就在他頭頂上分裂開來。列文睜開被眩花的眼睛,穿過把自己與柯洛克隔開的那道密集的雨簾,可怕地首先看到森林中央那棵熟悉的橡樹,那綠色的樹冠已經變得奇形怪狀。“難道真被劈了?”列文剛這么想,那橡樹冠便越來越快地倒下來,迅速地消失在其他樹木中了,接著,他聽到一聲撕裂,一棵大樹倒在其他的樹上。
    閃電、雷聲以及身子霎時間被淋透的感覺,對列文來說融合成一個恐懼的印象。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別打著他們!”他喃喃地說。
    雖然立刻想到自己的祈求是毫無意義的,可他還是重復說了一遍,祈求他們別被這棵倒下的樹砸到,因為除了這毫無意義的祈求,自己別無他法。
    他跑到他們平日常去的那個地方,可是沒有找到他們。
    他們在森林的另一頭,在一棵老椴樹底下,正在呼叫他。兩個穿深色裙子的身影(他們出門的時候穿的是淺色衣服),彎著身子,站在什么東西邊上。這是吉蒂和保姆。雨已經停了,列文向她們跑過去時,天開始亮了。保姆的下半截衣服是干的,但吉蒂卻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雨雖然已經停了,她們卻還保持著大雨剛下來時的那種姿勢。兩個人都站著,把身子彎在遮著一把綠陽傘的嬰兒小車上。
    “都活著嗎?沒事兒?感謝上帝!”他一邊說,一邊穿著一雙灌滿了水快掉出來的靴子,蹚著水,啪嗒啪嗒向她們跑過去。
    吉蒂扭過一張通紅而濕淋淋的臉正對著他,在被雨澆得變了形的帽子下露出羞怯的微笑。
    “啊,你也真好意思!我不懂,怎么可以這么不小心!”他惱火地埋怨妻子。
    “上帝知道,不是我的錯。我們剛要走,他在這里鬧開了。得給換尿布。我們剛……”吉蒂開始不好意思地說。
    米佳倒好好的,沒有淋濕,還繼續睡著。
    “啊,感謝上帝!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收拾好濕透的襁褓,保姆抱起嬰兒走了。列文走在妻子身旁,為自己剛剛發作的怒火,避著保姆悄悄地握了握妻子的一只手。
    18
    一整天進行的各種不同的談話,列文只是心不在焉地應付而已,他雖然對自己內心應該發生的變化感到失望,卻還是高高興興的,覺得自己心里充實。
    雨后的路太濕了,不能出去散步;再說,烏云還沒有從天際消散,天邊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在變黑,雷聲隆隆。這天剩下的時間,大家都在屋里度過。
    爭論再也沒有進行,相反,午飯后大家的心情都很好。
    卡塔瓦索夫開始以他獨特的笑話逗太太們開心,這些玩笑在剛開始認識時總是那么討人喜歡;后來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挑唆下,他講述了自己對室內公的和母的蒼蠅在性格乃至形體差異以及它們生活習性上的有趣觀察。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很開心,喝完茶,在弟弟的鼓動下,敘述了自己對東方未來的觀點,他講得既簡單又生動,所以大家都聽他講。
    只有吉蒂一個人沒能聽完——她被叫去給米佳洗澡了。
    吉蒂走后幾分鐘,列文也被叫到她那邊的育兒室里去了。
    列文放下自己的茶杯,為不能繼續有趣的談話感到遺憾,同時又擔心會發生什么事情,因為只有在發生重要情況時才這樣。他走進了育兒室。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講到,解放了的四千萬斯拉夫人民應當與俄羅斯一起在歷史上開辟一個新時代。列文雖然沒有聽完他的計劃,不過對此很感興趣,因為對他來說,這好像是某種全新的東西。可是吉蒂叫自己去又讓他感到奇怪和不安,非常擔心——走出客廳,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立刻回憶起自己早上的思想。于是,他似乎覺得,所有這些有關斯拉夫人在世界歷史中的意義的設想,和他心里發生的事相比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他轉瞬間就忘了這一切,轉變成自己今天早上的那種心情。
    現在,他記不起整個思路(他用不著這個)原來是怎樣的。他立刻就轉變成原來支配他的那種感覺,這和他的思想密不可分,并發現這種感覺比原來要強烈和明確得多。以前為了找到感覺得恢復全部思路的時候,往往需要想出種種安慰自己的理由,現在這種情況不存在了。現在正相反,歡樂和安靜的感覺比以前更強烈,而思想往往跟不上感覺。
    他穿過露臺,望著暗淡天幕中出現的兩顆星星,突然回想起來:“是啊,我望著天空的時候想到自己看到的天空并不是不真實,而且在這種情況下有些東西我沒有想透,有些東西我不敢正視,”他在想,“但無論如何,都是無法辯駁的。只要想一想——一切也就清楚了。”
    已經踏進育兒室了,他突然回想起自己不敢正視的是什么。那就是,假如上帝存在的主要證據在于他啟示了何謂善,那么這種啟示為什么局限于基督教一種教會呢?佛教及伊斯蘭教也勸人行善,和這種啟示有什么關系?
    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問題有答案了;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表達出來,就已經走到育兒室里邊了。
    吉蒂卷起兩只袖子,站在嬰兒正在玩水的浴盆旁邊,聽到丈夫的腳步聲,便對他轉過臉來,微笑著叫他走到自己身邊。她一只手托在嬰兒頭部底下,小家伙仰著躺在水里,一只胖乎乎的小腿亂踢亂動,她的另一只手則用海綿往嬰兒身上擦,臂上的筋肉有力而均勻地活動著。
    “就這樣,你瞧,你瞧!”丈夫走到身邊時,她說,“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得對。他認得人了。”
    事情是這樣的,從今天開始,米佳顯然已經認得出自己所有的親人了。
    列文一走到浴盆旁邊,她們立刻就讓他試試,結果完全成功了。她們又特意叫來廚娘,對著嬰兒彎下身子。嬰兒皺起眉頭,不高興地晃晃腦袋。吉蒂對他彎下身去,他就露出了微笑,雙手抓住海綿,還鼓起嘴唇吹起來,發出很得意很古怪的聲音,不但吉蒂和保姆,就連列文都出乎意料,大加贊賞。
    保姆把嬰兒用一只手從浴盆里抱出來,又用水沖了一遍,拿被單給裹上,擦干了,在一陣刺耳的啼哭后把他交給了母親。
    “我真高興你開始喜歡他了,”吉蒂把嬰兒抱在懷里,安安穩穩地坐在習慣了的地方,然后對丈夫說,“我很高興。不然的話,我都已經開始傷心了。你說過,你對他一點兒感情也沒有。”
    “不,難道我說過我沒有感情?我只是說我失望了。”
    “怎么,對他失望?”
    “倒也不是對他失望,而是對自己的感情失望;我抱著更大的期望。我期望好像得到一種驚喜,使我渾身充滿新的愉快的感情。而結果突然不是這樣,而是——厭惡、可憐……”
    她抱著嬰兒仔細聽著他說,同時把給米佳洗澡時取下的那枚戒指戴到纖秀的手指上。
    “而且主要的,是擔心和可憐的感覺要比喜歡大得多。經過今天這場大雷雨后,我明白自己有多喜歡他了。”
    吉蒂露出容光煥發的微笑。
    “你當時很害怕嗎?”她說,“我也一樣,不過現在事情過去后,我更覺得害怕。我要去看看那棵橡樹。卡塔瓦索夫這人真好!不過總的說,這一整天都很愉快。你樂意的時候,你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樣也這么好……好了,好了,你到他們那邊去吧。洗過澡以后,這里總是很熱,又霧氣騰騰的……”
    19
    從育兒室出來,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列文立刻又回憶起那個還有點兒不清楚的思想。
    他沒有到本來要去的客廳,那里傳出陣陣說話聲,卻停在露臺上,一只胳膊靠在欄桿上,仰望起天空來。
    天已經完全黑了,他眺望的南邊沒有云。烏云在相反的一邊。那里迸發出閃電,還聽到遠遠有雷鳴。列文凝神細聽著從椴樹上均勻地徐徐滴落在果園里的雨水,看著自己熟悉的三角形的星群以及從它中間通過的支流錯綜的銀河。每一次閃電時,不僅銀河,就連明亮的星星都消失了,但是閃電一過去,它們又好像被一只精確的手拋出去,又重新出現在原來的那些位置上。
    “啊,是什么使我自己困惑的呢?”列文對自己說,他雖然還不知道解決疑惑的辦法,但他感到自己心里已經準備好了解決的辦法。
    “對,神明確無疑的一個表現——就是通過啟示向世界顯現善的法則。我感覺到這種啟示存在于我的心中,承認這些法則,不管是否出于我的意愿,這就使自己和人們聯合到一個群體里,就是教會。那么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儒學信徒、佛教徒——他們是怎么回事?”他給自己提出這個他也覺得危險的問題,“難道這千百萬人就失去了至高無上的幸福,沒有這種幸福,生活就沒有意義了?”他陷入了沉思,但立刻又糾正自己。“我究竟在探究什么?”他對自己說,“我是在探究全人類一切形形色色的信仰和神的關系。我是懷著所有這些模糊不清的概念,在為全世界探究上帝的普遍啟示。我在做什么?一種無法憑理智得到的知識,毫無疑問,已經向我,向我這顆心昭示了,但我卻還固執地想用理智和語言把這種知識表現出來。”
    “難道我不知道,不是星星在移動嗎?”他望著白樺樹枝頂上那顆已經改變了位置的行星問自己,“但我看著這些星星移動時,卻沒法想象地球的轉動,因此我說星星在移動時,自己是對的。”
    “而且,如果天文學家們把地球全部復雜的運動都估計進去,他們還能明白并算得清什么嗎?他們所有關于天體的距離、重量、運動,以及偏差的奇妙結論,都是建立在天體環繞不動的地球的看得到的運動為根據的,建立在我親眼目睹和過去在億萬人眼前出現的運動,這種運動過去如此,將來也一樣,而且永遠能夠被證實。因此,我的結論若不以永恒存在的、通過基督教向我昭示并永遠存于我內心里的可以檢驗的善惡觀為基礎,那么它們就會像那些天文學家不以子午線和地平線的關系為基礎觀察看得見的天體一樣,將會得出虛妄、靠不住的結論。關于其他種種信仰及它們對神的態度,我無權也不能解決。”
    “啊,你還沒有走?”經過同一條道到客廳去的吉蒂在說,“怎么,你沒有什么不高興吧?”她在星光下仔細地瞅著他的臉說。
    但要不是又一下閃電遮住了星星并照亮他,她也許就看不清他的臉了。在閃電的亮光下,她看清了他的整張臉,而且發現他平靜又高興,便微微對他笑了笑。
    “她理解,”他在想,“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要不要告訴她?對,我一定告訴她。”不過,在這時候,正像他想開口說話一樣,她也說起來了。
    “您瞧,柯斯佳,幫個忙吧,”她說,“到拐角上那個房間去看看,他們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安排得怎么樣?我去不方便。是不是給放了新的洗臉盆架了?”
    “好,我這就去。”列文說著,便站起來吻她。
    “不,不應該對她說,”她走到他前邊時,他想,“這是一個秘密,它只有我一個人需要,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重要,并沒法用言語表達。”
    “這種新的感覺沒有使我改變,沒有使我幸福,沒有我所幻想的那樣突然間使我恍然大悟——它也和我對兒子的感情一樣。什么驚喜也沒有。而信仰——或者不是信仰——我不知道是什么,但這種感覺不知不覺地經歷了痛苦后出現在我身上,并牢牢地盤踞在我心里了。”
    “我照樣還對馬車夫伊萬生氣,照樣將進行爭論,還是會不合時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的心靈與其他一些人的,甚至與妻子的心靈最圣潔的東西之間的那堵墻將依然存在,照樣為自己的擔心責怪她而又為此感到后悔,照樣不會憑理智明白自己為什么祈禱,并還將祈禱——然而我現在的生活,我的全部生活,不管我將遇到任何事情,它的每分每秒——不但不像以前那樣毫無意義,而且具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善的意義,我有權把它貢獻出來,在生活中加以實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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