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1
列文一家人已經(jīng)在莫斯科住了三個月了。按照有經(jīng)驗的人的最確切的計算,早就過了分娩的時間了。吉蒂應(yīng)該分娩了,可她還是懷著孩子,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現(xiàn)在比兩個月前更接近產(chǎn)期。無論是大夫、產(chǎn)婆、陀麗還是母親,特別是一想到分娩便不能不害怕的列文,都開始感到焦灼和不安起來;唯獨吉蒂覺得自己非常平靜和幸福。
她現(xiàn)在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產(chǎn)生了一種對即將誕生的嬰兒的愛,并以喜悅的心情體驗到這種新的感情;對她來說,嬰兒的一部分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實。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完全是她的一部分了,有時已經(jīng)離開她在獨立地生活了。因此她常常感到苦惱,但同時又因為這種新奇的喜悅而想笑。
所有她愛的人都和她在一起,而且大家都對她這么好,這么關(guān)心她,一切都使她感覺到愉快。如果她知道這一切很快將結(jié)束,她也不會希望有更好和更愉快的生活了。有一點破壞這種完美的,是她丈夫不像她所愛的那樣,不像是在鄉(xiāng)下的時候那樣了。
她喜歡他在鄉(xiāng)下時那種平靜、親切和好客的態(tài)度。在城里,他經(jīng)常顯得不安和警覺,好像害怕自己,尤其是害怕她會被人欺侮了。那里,在鄉(xiāng)下,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上哪兒都不著急,從來也沒有閑著的時候。在城市中,他總是匆匆忙忙的,好像盡量要不錯過什么,但實際上無事可做。因此,她覺得他可憐。她知道,對別人來說,他并不像是個可憐的人;相反,在社交活動中,當(dāng)吉蒂冷眼旁觀,就像女人有時候竭力用陌生人的眼光去看自己心愛的人,以便看出他給別人造成的印象時,結(jié)果她甚至帶著妒忌心發(fā)現(xiàn),他不但不可憐,而且還因為有良好的教養(yǎng),對女性那種拘謹(jǐn)而羞澀的溫柔,還有結(jié)實有力的體魄,以及那張在她看來仿佛特別生動的臉,她倒覺得他還真迷人。不過,她看他不是從表面,而是從他的內(nèi)心。她看到在這里的他不是真正的他;否則她就不會對他的狀況作這樣的解釋了。她有時抱怨他不能適應(yīng)城市生活,有時則意識到他確實難以在城里把生活安排得使她滿意。
事實上,他能有什么辦法呢?玩紙牌,他不喜歡;俱樂部,他也不愛去。和像奧勃朗斯基那樣成天開開心心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那就是吃吃喝喝,然后找個地方尋歡作樂去。男人到那種地方去,她一想起來就沒法不害怕。去參加社交活動?可是她知道,這樣做得和年輕的女人們在一起才有樂趣,因此她也不會希望這樣。讓他和她,和母親,和姐妹們待在家里嗎?但是,不管這種老一套的閑聊對她來說多么愉快和開心——老公爵把她姐妹們之間的這種閑聊稱作“東家長西家短”——她知道他對這不感興趣。他還有什么事情可做呢?繼續(xù)寫他的書?他倒是想這樣做,也開始到圖書館去做摘記和查找資料了;但正如他對她說的那樣,他越是什么事情也不做,就越是沒有時間做事情。此外他向她抱怨說,在這里人們對他的作品談得太多,把他的全部思想都弄混了,他也就失去了寫作的興致。
這種城市生活的唯一好處,在于到這里來以后,他們倆從來沒有爭吵過。是因為城市里的條件不同了呢,還是因為他們倆在這方面變得更謹(jǐn)慎更理智了?反正在莫斯科他們從來沒有爭吵過。他們剛搬到城里來時曾經(jīng)那么擔(dān)心因為妒忌而爭吵。
在這方面發(fā)生了一樁對他們來說都很重要的事件,就是吉蒂與符朗斯基的見面。
吉蒂的教母,老太太瑪麗婭·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從來都很喜歡吉蒂,希望一定得在這里見見她。因為懷孕從來不出門的吉蒂就和父親一起到這位尊敬的老太太那里去了,結(jié)果在她家里碰到了符朗斯基。
吉蒂在這次見面中唯一能自責(zé)的就是,當(dāng)她認(rèn)出了穿著便服的人身上當(dāng)時如此熟悉的特點時,頓時喘不過氣來,血往心口涌,而且感到自己滿臉通紅了。但這只持續(xù)了幾秒鐘。父親故意大聲與符朗斯基交談,父親還沒有說完話,她就已經(jīng)作好了準(zhǔn)備,能夠大大方方地應(yīng)對符朗斯基,如果有必要,還能心平氣和地跟他交談,就像自己將和瑪麗婭·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說話一樣。不過,最主要的是她的一舉一動,包括最細(xì)微的語調(diào)和微笑都要做得能夠得到丈夫的支持那樣;他雖然不在場,她卻仿佛感到此時此刻他就在自己身邊。
她和他只說了幾句話,他開玩笑地把選舉稱為“我們的議會”時,她甚至還平靜地微微笑了笑(當(dāng)時應(yīng)該微笑,表示她懂得這是開玩笑)。但她立刻轉(zhuǎn)過身去對著瑪麗婭·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而且在他欠身告別之前,她都沒有瞅過他,他告別時她才看了他一眼,不過這顯然是因為人家在鞠躬,自己不看著顯然比較失禮。
她很感激父親,關(guān)于她會見符朗斯基的情況他什么也沒有說;但在拜訪后例行散步的時候,他對她特別溫柔,她看出來了,他對她很滿意。而她對自己也很滿意。她怎么也沒有料到,自己居然能夠控制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符朗斯基的舊情,而且不是“好像”,而確實是面對他泰然自若、平靜大方。
當(dāng)她把自己在瑪麗婭·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家遇見了符朗斯基的事兒告訴了列文后,他比她臉紅得更厲害。把這事兒告訴他,對她來說本來就很困難,而更為難的是繼續(xù)對他講述見面的詳情細(xì)節(jié),因為他雖然沒有問她,卻皺起眉頭瞧著她。
“我感到很可惜,你當(dāng)時不在場,”她說,“倒不是因為你不在房里……有你在場,我也許就不會那么自然……我現(xiàn)在臉紅得更厲害,厲害多了,”她臉紅得流出眼淚說,“但是,你沒法從門縫里看看,真可惜。”
真實的眼淚使列文相信,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滿意。雖然她臉紅了,但他也就立刻放下心來,并像她所希望的那樣開始問起她來。當(dāng)他知道了一切,包括像最初一剎那情不自禁地臉紅,然后便像對初次見面的人那樣輕松自如時,列文完全釋懷了,并說他為此很高興,現(xiàn)在自己再也不會表現(xiàn)得像在選舉時那么蠢了,而一定得對符朗斯基客客氣氣的,就像初次見面時那樣。
“以前想起世界上有個幾乎是仇敵的人,心里就覺得痛苦,”列文說,“我非常非常高興現(xiàn)在能變成這樣。”
2
“那就請你去看望看望鮑爾一家吧,”十一點鐘他要離家之前來看她時,吉蒂對丈夫說,“我知道你在俱樂部吃晚飯,爸爸給你預(yù)定了。不過,上午你干什么?”
“我只到卡塔瓦索夫那兒去。”列文回答。
“為什么這么早?”
“他答應(yīng)介紹我和梅特洛夫認(rèn)識。我想和他談?wù)勛约旱闹鳎@是一位著名的彼得堡學(xué)者。”列文說。
“對了,你上次大為稱贊的就是他的文章吧?那么過后呢?”吉蒂說。
“也許還要到法院去,辦理姐姐的事兒。”
“那音樂會呢?”她問。
“要是我一個人去有什么意思!”
“不,你去吧,那里演奏新玩意兒……這是你很喜歡的。換成是我一定得去。”
“反正無論如何我一定在晚飯前回來一趟。”他看了看表說。
“那你穿上禮服,好直接到鮑爾伯爵那兒去。”
“啊,難道非得這樣嗎?”
“哎呀,一定要的!他到我們家來過。這花得了你多少時間嗎?去吧,坐一會兒,聊上五分鐘天氣,然后就走。”
“可是,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不習(xí)慣這樣了,我還有點不好意思。怎么這樣!一個陌生人冒冒失失地跑過去,坐著,啥事兒也沒有地坐著,妨礙人家,弄得自己也不愉快,然后走了。”
吉蒂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要知道,你做單身漢的時候不是常去拜訪他們嗎?”她說。
“是去拜訪過,可總覺得不好意思,而且如今已經(jīng)不習(xí)慣了,說真的,讓我兩天不吃飯也比做這種事情強。多不好意思!他們?nèi)甲屛矣X得惶恐,總覺得他們會說:沒有事情,你這是干嗎來了?”
“不,人家不會生氣的。這一點,我向你保證。”吉蒂說,同時滿臉笑容地瞅著他的臉。她拉起他的一只手,“好了,再見……你請去一下吧。”
他已經(jīng)想走了,當(dāng)她停下來時,他吻了吻妻子的一只手。
“柯斯佳,你知道嗎?我只剩五十個盧布了。”
“那有什么,我到銀行取去。取多少?”他流露出她熟悉的那種不滿的表情說。
“不,你等一會兒,”她拉住他的一只手,“我們談?wù)劊@使我不放心。我好像沒花一分多余的錢,可都像流水似的。我們有什么事兒做得不對。”
“一點兒也不!”他說,邊咳嗽邊皺著眉頭瞧著她。
她知道這種咳嗽,這是他很不滿的一種表示,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他確實很不滿,但不是因為錢花得多了,而是因為它使他想起他知道出了錯同時又想把它忘記的事情。
“我吩咐索科洛夫把小麥賣了,把磨坊的租金先收一些。不管怎么,錢會有的。”
“不,可我擔(dān)心花錢還是太多了……”
“一點兒也不,一點兒也不,”他重復(fù)說,“好,再見,親愛的。”
“不,說實在的,我有時后悔聽了媽媽的話。在鄉(xiāng)下多好,而這么一來,我把你們大家都害苦了,我們還花了這么多錢……”
“一點兒也不,一點兒也不。結(jié)婚后至今我還一次也沒有說過,我從沒希望過事情比現(xiàn)在這樣更好的……”
“真的啊?”她盯著他的眼睛說。
他不加考慮地這么說,只是為了安慰她。可是當(dāng)他瞅了她一眼后,看到這雙真實可愛的眼睛疑惑地注視著自己,便完全真心誠意地重復(fù)說。“我絕對把她忘了。”他心想。于是他想到不久后等待著他們的事情。
“這么快了嗎?你感覺怎么樣?”他抓起她的兩只手,輕聲地說。
“我都想了多少次了,反倒是現(xiàn)在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害怕?”
她輕蔑地微微一笑。
“一點兒都不!”她說。
“假如有事,我在卡塔瓦索夫家里。”
“不,什么事也不會有的,你別瞎想。我要和爸爸乘馬車到公園里去散步。我要去看看陀麗。晚飯前等著你回來。啊,對了!你知道嗎,陀麗的情況絕對不行了嗎?她欠著一身債,自己一點兒錢都沒有。昨天我和媽媽及阿爾謝尼(她這么稱呼姐夫里沃夫)說了,要你和他一起去教訓(xùn)教訓(xùn)斯吉瓦。這樣下去絕對不行。這種事情又不能和爸爸說……可要是你和他……”
“那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列文說。
“你還是到阿爾謝尼那里去一趟,和他談?wù)劊麜嬖V你我們的決定。”
“好吧,阿爾謝尼的意見我全都同意。我一定去。順便說一聲,如果去聽音樂會,那我就和娜塔麗婭一起去。好了,再見!”
在臺階上,年老而過著單身生活的仆人,主管城里生活的庫茲瑪叫住了列文。
“美人(這是鄉(xiāng)下帶來的那匹拉左轅的馬)重釘了馬掌,可是還一直瘸著,”他說,“您有什么吩咐?”
初到莫斯科時,列文很關(guān)心鄉(xiāng)下帶來的幾匹馬。他想這樣安排會更經(jīng)濟方便;可是結(jié)果自己的馬花銷比租來的還大,因此依舊用出租馬車。
“派人去請一位獸醫(yī)來,也許是磕傷了。”
“那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用的馬呢?”庫茲瑪問道。
從沃茲德維任斯基到西夫采夫·符拉日克得用兩匹壯馬拉的沉重的四輪轎式馬車,這種馬車在融化的雪地里走四分之一俄里,中間停四小時,這樣就得花五個盧布,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像初到莫斯科來的時候那樣使列文感到吃驚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了。
“去租兩匹馬來,套上我們的四輪轎式馬車。”他說。
“是。”
憑著城市里的便利條件,在鄉(xiāng)下要花不知多少心思和勞動的麻煩事,就這么簡單又容易地解決了。之后,列文走下臺階,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坐上后便奔上民基特斯基大街。一路上他已不再去想錢的事兒了,而是在考慮自己怎么去與這位從事社會學(xué)的彼得堡學(xué)者結(jié)識,并與他談?wù)勛约旱淖髌贰?br/>
只有初到莫斯科時,對一個鄉(xiāng)下人來說那些古怪的開支,既不是生產(chǎn)性的,又不是必需的,使列文大為吃驚。但是現(xiàn)在,他對這種情形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這方面,他所發(fā)生的情況就像人們所說的醉漢一樣:第一杯——像用針尖刺喉嚨,第二杯——像鷹飛上天空,而到三杯下肚——則像一群小鳥似的飄飄然了。列文頭一次把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換開給仆人和守門人買專用制服時,不由得在想,誰也不需要這種制服,它們卻必不可少,他曾暗示不要制服也可以對付過去,因為——這幾套制服抵得上夏季兩個工人的工錢,也就是從復(fù)活節(jié)到四旬齋之間的三百個勞動日,而且還是每天大清早到天黑都干重活的,這一百盧布就像喝下第一杯酒一樣難受——可是公爵夫人和吉蒂都露出吃驚的樣子。但是接著的一次換錢,是為了請親戚們來吃飯采購用的。一頓飯花了二十八個盧布,它雖然也讓列文在心里嘀咕不已,覺得二十八個盧布太多了——這可是人們流汗打哈欠地刈割、捆扎、脫粒、曬干、篩濾、包裝所得九石燕麥的價錢——不過這一次究竟輕松了些。而現(xiàn)在,換錢早已不會引起那些想法,輕松得就像小鳥飛翔一樣。花在所得的錢上的勞動是否與它的享受者所得到的滿足相符——這早已不在考慮之內(nèi)了。關(guān)于低于一定價格不能出售一定數(shù)量的谷物,這樣的經(jīng)營計算也忘了。他堅持了那么長時間的黑麥價格,一石的售價也比一個月前賣出的便宜了五十戈比。如果這樣下去,過不了一整年就非得負(fù)債不可——這樣的計算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只剩下一個要求:銀行里得有存款,不管它們是哪兒來的,總得知道明天有錢買牛肉。而這種計算,他至今一直保持著:他在銀行里總有錢。但是,現(xiàn)在銀行里的錢用完了,他都不清楚再從哪里去弄錢。正是因為這一點,當(dāng)吉蒂提到錢的事情時,剎那間他的心情糟糕透頂,但是他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事兒。他乘馬車走了,同時考慮著卡塔瓦索夫及即將與梅特洛夫的會面。
3
列文這次來又與自己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卡塔瓦索夫教授建立了親密的關(guān)系,自從結(jié)婚以后還沒有和他見過面。卡塔瓦索夫這個人,世界觀清晰而樸實,所以列文樂于和他交往。列文認(rèn)為,卡塔瓦索夫世界觀的清晰是出于他的智力貧乏。卡塔瓦索夫則認(rèn)為,列文思想出現(xiàn)矛盾的原因,在于他的智慧缺乏條理性;不過卡塔瓦索夫的清晰性使列文感到愉快,而列文豐富而缺乏條理的思想則使卡塔瓦索夫感到愉快,因此他們喜歡見面并進行爭論。
列文讀了自己著作中的一些章節(jié),卡塔瓦索夫覺得很喜歡。在昨天的一次公開講座上,卡塔瓦索夫見到了列文,告訴他著名學(xué)者梅特洛夫目前也在莫斯科,卡塔瓦索夫同他談起過列文的著作,他很感興趣。實際上,列文一直都很喜歡這位學(xué)者的文章。卡塔瓦索夫告訴列文,這位學(xué)者將于明天十一點鐘到他家里來,并很希望和列文相識。
“您大變樣了,老弟,很高興看到這一點,”卡塔瓦索夫在一個客廳里接待列文時說,“我聽到了鈴聲就想:按時來了,不可能……黑山人怎么樣?他們生來就是軍人。”
“那又怎么了?”列文問道。
卡塔瓦索夫以簡短的語言向他轉(zhuǎn)達(dá)了最新消息,接著走進書房,介紹列文與一個個子不高但很結(jié)實,外表挺招人喜歡的人相識。這就是梅特洛夫。交談時,他們簡短地談了一會兒政治,話題便停在了怎么看待最近彼得堡上層發(fā)生的一些事件上。梅特洛夫轉(zhuǎn)述了可靠的第一手材料,據(jù)說是沙皇及一位部長關(guān)于這一情況所說的話。卡塔瓦索夫則也聽到可靠的消息,說沙皇講的話完全不同。列文竭力設(shè)想的情況是,這兩種情況哪種可能性更大一點,于是這個話題的交談就停住了。
“對了,他幾乎寫好了一本關(guān)于勞動者如何對待土地的自然條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說,“我不是專家,不過作為一名自然科學(xué)工作者,有一點使我喜歡,那就是他不把人類看成動物學(xué)規(guī)律之外的某種東西,而是相反,他看到人取決于環(huán)境并從這樣的關(guān)系中去尋找發(fā)展的規(guī)律。”
“這很有意思!”梅特洛夫說。
“我其實開始在寫一本農(nóng)業(yè)問題的著作,但在研究了農(nóng)業(yè)的主要手段,也就是勞動者以后,”列文紅了臉說,“卻得出了完全出人意料的結(jié)論。”
接著,列文便像摸著地面走路那么小心謹(jǐn)慎地敘述了自己的觀點。他知道梅特洛夫?qū)戇^一篇反對公認(rèn)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學(xué)說的文章,可是他不知道,他能在多大程度上對自己的一些新觀點表示同情,從學(xué)者這張聰明而平靜的臉上根本就猜不透。
“但是,您認(rèn)為俄羅斯勞動者的固有特點在哪里?”梅特洛夫說,“在于所謂他的動物本性,還是在于他所處的那些條件?”
列文看出這個問題本身已經(jīng)表達(dá)出他不贊同的想法;但是,他繼續(xù)闡述自己的思想,他認(rèn)為俄羅斯勞動者對土地與其他民族持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為了證明這一原理,他還急于補充說,依他的看法,俄羅斯人民的態(tài)度出于他們認(rèn)識到自己有一種開發(fā)東方廣闊的無人地區(qū)的使命。
“在作關(guān)于一個民族的共同使命的結(jié)論時,很容易誤入歧途,”梅特洛夫打斷列文說,“勞動者的狀況永遠(yuǎn)將取決于他對土地和資本的態(tài)度。”
接著,梅特洛夫不容列文證明自己的想法,闡述起自己的學(xué)說特點來。
他的學(xué)說特點是什么,列文不明白,因為他并沒有留神去弄明白:他看出梅特洛夫也和其他人一樣,雖然他的文章批駁了經(jīng)濟學(xué)家們的學(xué)說,卻還是只從資本、工資和地租的角度看待俄羅斯勞動者的環(huán)境。盡管他本應(yīng)該承認(rèn),在俄羅斯的面積最大的東部地區(qū),地租制基本上還沒有實行,對于俄國八千萬居民中十分之九的人來說工資只能養(yǎng)活自己而已,而資本除了最原始的工具,其他形式還根本不存在——然而他卻只從這個角度來看待任何一位勞動者。雖然他的理論也有許多方面與經(jīng)濟學(xué)家們不同,并有一套關(guān)于工資的新論點;這一點,也就是此刻他向列文闡述的。
列文不樂意地聽著,開頭還進行反駁。他想打斷梅特洛夫,好說說自己的想法,依他的看法,他的思想會使梅特洛夫進一步的闡述變成多余。但是后來確信,他們對事情的看法區(qū)別是這么大,永遠(yuǎn)也不會互相明白,他也就不再進行反駁而只是聽人家說了。盡管對于梅特洛夫所說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毫無興趣,不過聽對方說話,他還是感受到了某種滿足。一位學(xué)問這么大的人居然樂于如此細(xì)心地對待列文研究的課題,并認(rèn)為列文在這方面深有研究,有時一個暗示就指出了事情的整整一個方面。光是這一點已足以滿足列文的自尊心。他把這一點看成是人家對自己的尊重,他不知道梅特洛夫已經(jīng)就這個話題反復(fù)談?wù)摿藷o數(shù)次,特別喜歡和每一位新結(jié)識的人談?wù)撨@一話題,而且一般說來,和大家談?wù)撟约赫谘芯康€不明白的東西,其實他都是樂意的。
“不過,我們要遲到了。”梅特洛夫一結(jié)束自己的敘述,卡塔瓦索夫就看了看表說。
“對,今天為慶賀斯文基奇學(xué)術(shù)活動五十周年,愛好者協(xié)會要開會,”卡塔瓦索夫回答列文的問題說,“是我和彼得·伊萬諾維奇籌辦的。我答應(yīng)宣讀一篇關(guān)于他在動物學(xué)方面著作的論文。和我們一塊兒去吧,很有趣的。”
“對,還確實該走了,”梅特洛夫說,“和我們一起去吧,如果愿意的話,再從那兒到我家去。我會很樂于了解一下您的著作的。”
“啊,不了。我的書還沒有寫完。但慶祝會,我倒是很高興參加的。”
“怎么,老弟,您聽說了嗎?我呈了一份單獨的意見書。”卡塔瓦索夫在另一個房間穿上自己的燕尾服后說。
接著,便開始聊起大學(xué)里的問題。
大學(xué)問題是這個冬天莫斯科一個很重要的事件。委員會里有三名老教授不接受年輕人的意見;年輕人便遞交了單獨的意見書。對這份意見書,據(jù)一部分人說是可怕的,而據(jù)另一部分人說那不過是最簡單和公平合理的,于是教授們分成了兩派。
卡塔瓦索夫所屬的那一派認(rèn)為對方有卑鄙的告密和欺騙行為;另一派——則認(rèn)為對方孩子氣和不尊重權(quán)威。列文雖然并不屬于大學(xué)的人,在莫斯科的這些日子里已經(jīng)幾次聽人說到這件事兒,因此對這件事情也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于是,在來到大學(xué)那幢古老宿舍樓的路上,他們一直在談?wù)撨@事,列文也參與進來。
慶祝會已經(jīng)開始了。卡塔瓦索夫和梅特洛夫在一張鋪著布的桌子邊上坐下來,那里已經(jīng)坐著六個人了,其中一個彎著身子,手稿離得很近,在念什么。列文坐在主席臺旁邊放著的一把空著的椅子上,悄悄問坐在身邊的一個大學(xué)生,那人在念什么。大學(xué)生不滿地瞥了列文一眼說:
“傳記。”
列文雖然對一位學(xué)者的傳記并不感興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聽著,他從中了解到關(guān)于著名學(xué)者一生的某種有趣的和新的東西。
念完傳記后,主席對他表示感謝并朗誦詩人緬特為這個喜慶日子寄來的一首詩,還說了幾句感謝詩歌作者的話。然后,卡塔瓦索夫以自己響亮而尖銳的聲音宣讀了自己的一篇論述這位科學(xué)家著作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結(jié)束時,列文看看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兩點鐘了,于是想到自己在音樂會之前來不及給梅特洛夫宣讀自己的著作了,再說這時他也已經(jīng)不愿意這樣做了。聽朗誦時,他還在想著剛才進行過的談話。現(xiàn)在,他清楚了,梅特洛夫的意見雖然也許有道理,可是他的意見也有意義,而且兩種意見只有按照各自選定的途徑,獨立進行才能弄清楚,如果把它們攪和在一起,就什么結(jié)果也不會有。于是,列文決定謝絕梅特洛夫的邀請,在會議結(jié)束時來到他身邊。梅特洛夫把列文介紹給正在與自己談?wù)撜涡侣劦闹飨_@時梅特洛夫向主席敘述了他對列文講過的話,而列文則也向他提了今天早上已經(jīng)給他提過的那些意見,不過為了不至于老調(diào)重彈,他還說了當(dāng)時自己頭腦里剛產(chǎn)生的一種新意見。這之后,又開始談起大學(xué)的問題來,列文因為全都聽到過了,便急忙向梅特洛夫說了聲抱歉,因為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請,然后他向他們鞠了一躬,便立刻乘馬車到里沃夫那兒去了。
4
里沃夫娶了吉蒂的姐姐娜塔麗婭做妻子,他一生都在各國首都及國外度過,他在那里接受教育然后在那里擔(dān)任外交官。
去年,并非出于任何與他人的不合(他從來和誰都沒有過不愉快),他辭去外交官的職務(wù),轉(zhuǎn)到莫斯科的宮廷事務(wù)管理處工作,他這樣做是要使自己的兩個小男孩受到最好的教育。
兩人的習(xí)慣和觀點雖然完全尖銳對立,再說里沃夫又比列文年紀(jì)大,這年冬天他們卻相處得很好,而且建立了一種互相欣賞的關(guān)系。
里沃夫穿著束腰帶的長便服和麂皮靴子坐在靠背椅上,戴著一副深藍(lán)色的pince-nez,正在閱讀放在托書架上的一本書,一只漂亮的手上夾著一支一半已經(jīng)變成灰燼的雪茄,小心地伸得離身子遠(yuǎn)遠(yuǎn)的。
一頭卷曲而閃亮的銀發(fā)使他那張漂亮、優(yōu)雅和依舊年輕的臉更顯示出高貴的表情;他看到列文時,露出了滿臉笑容。
“好極了!我正想派人到您那里去呢。好啊,吉蒂怎么樣?請這邊坐,舒服點兒……”他站起來并推過一把搖椅,“您讀了JourneldeSt.péter*ourg上的最新通告了嗎?我覺得很好。”他稍帶點兒法語口音說。
列文講述了從卡塔瓦索夫那兒聽來的關(guān)于彼得堡的傳聞,談了一會兒政治,又講起自己和梅特洛夫的相識以及去參加慶祝會的經(jīng)過。里沃夫?qū)Υ撕芨信d趣。
“瞧我真羨慕您有機會參加到這個有趣的學(xué)者世界里去。”他說。接著談了一會兒,他便和往常一樣,轉(zhuǎn)而用自己更容易表達(dá)的法語說起來。“真的,我就是沒有時間。我的工作和培養(yǎng)孩子們的事兒使我喪失了這種機會,還有,我也不怕說出來讓人笑話,我受的教育太有限了。”
“我不認(rèn)為這樣。”列文微笑著說,同時和往常一樣為他的態(tài)度所感動,因為他過低地評價自己完全是真誠的,并非故作謙虛。
“啊,真的!我現(xiàn)在感到自己受的教育是多么少。為了輔導(dǎo)孩子,有許多東西我甚至得重新回憶,乃至簡直從頭學(xué)一遍。因為光有老師是不夠的,還得有人監(jiān)督,就像您經(jīng)營田莊需要有干活的人和監(jiān)工一樣。瞧我在讀什么。”他指著攤在托書架上的布斯拉耶夫的語法書,“他們要求米夏學(xué)會它,而這還真難……喏,這里,您給我解釋一下。這里說……”
列文想告訴他,這是沒法弄明白的,而應(yīng)當(dāng)記住;但里沃夫不同意。
“是啊,瞧您在笑話這事兒!”
“相反,您不能想象,看著您,我就要考慮自己將面臨的學(xué)習(xí)——那正是教育孩子們。”
“啊,那有什么好學(xué)習(xí)的。”里沃夫說。
“我只知道,”列文說,“我還沒有見到過比您的孩子更有教養(yǎng)的了,但愿自己的孩子能像您的就知足了。”
看得出里沃夫想忍住不流露自己的喜悅,但還是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只希望他們比我好。這也就是我的全部愿望了。您還不知道整個這事兒有多難,”他開始說,“像我的這些孩子,他們因為在國外生活,給荒廢了。”
“這您全都會趕上的。他們都是很有天分的孩子。主要的——是品德教育。這也就是我看著您的孩子們時想要學(xué)習(xí)的東西。”
“您說——是品德教育。您真沒法想象,這有多難!您剛給糾正這方面,另外一些玩意兒又出來了,于是又得斗爭。如果沒有從宗教中得到支持——您記得我們倆談過,沒有這種幫助——那任何一個父親,光憑自己的一份力量是沒法培養(yǎng)孩子的。”
這次列文感興趣的談話被進來的娜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打斷了,她是個美女,已經(jīng)為出門穿好了衣服。
“我還不知道您在這里,”她說,看得出對于自己打斷了談話不但不感到遺憾,甚至還覺得高興,因為她早已知道并聽厭了這種談話,“那吉蒂怎么樣?今天我上你們家吃飯。告訴你呀,阿爾謝尼,”她轉(zhuǎn)過來對丈夫說,“你要輛四輪轎式馬車吧……”
接著,夫妻之間就開始討論起他們怎么安排今天的日子。因為丈夫得去見一個與公務(wù)有關(guān)的人,而妻子要去聽音樂會及出席一次東南委員會的公眾會議,因此有許多事情需要決定和進行周密的考慮。列文是自己人,他應(yīng)當(dāng)參與制訂這些計劃。作出的決定是這樣的,列文和娜塔麗婭一起去聽音樂會,然后從那里到公眾會議,再從那里派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到辦事處去接阿爾謝尼,由他來接她并帶她到吉蒂那兒;而萬一他的公務(wù)結(jié)束不了,那就把四輪轎式馬車派來,然后由列文和她一起去。
“瞧他在作踐我呢,”里沃夫?qū)ζ拮诱f,“他要我相信我們的孩子們很出色,可我知道,他們身上有那么多缺點。”
“阿爾謝尼總走極端,我一直這么說,”妻子說,“如果要求十全十美,那就永遠(yuǎn)不會有滿意的時候。還是爸爸說得對,他們教育我們的時候是一個極端——把我們關(guān)在頂上的半層樓里,而父母親住二層;現(xiàn)在反過來了——父母親住貯藏室,而讓孩子們住二層。做父母的現(xiàn)在簡直沒法活了,一切全都為了孩子們。”
“那么,要是這樣更讓人愉快呢?”里沃夫說,他一邊露出自己漂亮的微笑,一邊拍拍她的一只手,“要是不知道你的人,還以為你不是母親,而是個后媽呢。”
“不,走極端不管怎么都不會是好的。”娜塔麗婭平靜地說著,同時把他的小紙刀收起來放在桌子的慣常位置上。
“瞧他們,到這里來,好孩子。”他對進來的兩個漂亮的小男孩說,兩個孩子給列文鞠了一躬,然后就走到父親身邊,顯然是要問他什么。
列文想和他們說話,聽他們要告訴父親什么事兒,但這時娜塔麗婭和他談起來,然后里沃夫單位的同事馬霍京走進房里來了,他穿著一身宮廷侍從制服要一起去接待什么人,他們一刻不停地開始談起赫爾采戈文納,談起卡爾津斯卡婭公爵夫人以及杜馬和阿普克辛娜的暴死來。
列文還把托付給自己的事兒忘了。都走到前廳了,他才記起來。
“啊,吉蒂要我和您談?wù)剨W勃朗斯基。”當(dāng)里沃夫陪著妻子和他停在階梯上時,他說。
“對,對,媽媽希望我們lesbeaux-frères訓(xùn)訓(xùn)他,”他邊說邊紅了臉,露出了微笑,“不過,為什么是我?”
“那就我去訓(xùn)他,”披著白色的皮斗篷的妻子微笑著,等他們的談話完了時說,“好吧,我們走。”
5
早場音樂會演奏了兩首很有趣的曲子。
一首是幻想曲《荒原上的李爾王》,另一首是為紀(jì)念巴赫的四重奏。兩首曲子都是新作,而且具有新的風(fēng)格,因此,列文想得出自己關(guān)于它們的意見。把妻子的姐姐帶到她的靠背椅上后,他自己站在圓柱旁邊,決定要盡可能仔細(xì)認(rèn)真地聽一聽。那個系白領(lǐng)帶的樂隊指揮將雙手揮舞,那些戴著帽子而為了聽音樂會盡量把條帶系到耳朵以上的太太,那些對什么都沒有興趣,或?qū)κ裁炊几信d趣而只有對音樂毫無興趣的人,他們都大大分散了人們愉快地欣賞的注意力。列文張望著這一切,竭力不使自己分心,不破壞自己的印象。他還竭力回避與音樂行家及愛叨叨的人見面,眼睛朝下看著前面,聚精會神地站著,聽著。
然而,他越是聽著那李爾王的幻想曲,便越感到自己很難得出某種一定的意見。樂曲不斷地在重復(fù)開頭部分,仿佛在積聚某種感情,但它同時又立刻分散成音樂表達(dá)的一些新的碎片,有時簡直就是作曲家隨心所欲創(chuàng)作出來的,盡是些不連貫的而又都是異常復(fù)雜的聲音。但是,就連這些有時還好聽的音樂表達(dá)的碎片本身,也令人不愉快,因為它們都是些突如其來的毫無準(zhǔn)備的東西。歡樂、哀傷、絕望、溫柔及喜慶,它們的出現(xiàn)都毫無依據(jù),就像是一個瘋子的感覺,而且也和瘋子一樣,這些感覺都出人意料。
整個演奏過程中,列文都經(jīng)受著一種聾子看舞蹈的感覺。演奏結(jié)束時,他處于完全的困惑中,感到自己由于注意力過分集中反倒沒有收獲,只是覺得疲勞。四周圍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大家都站立起來,開始走來走去,議論紛紛。為了根據(jù)別人的印象來弄清自己的困惑,列文就來回走動著尋找行家,于是當(dāng)發(fā)現(xiàn)有個著名的內(nèi)行正在與他認(rèn)識的彼斯佐夫交談時,他感到很高興。
“真妙!”這是彼斯佐夫雄渾的男低音在說,“您好,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讓人感到柯爾黛麗靠近過來的那個地方,那個女人,dasewigweibliche開始與命運搏斗的時候,特別形象、特別生動,就跟浮雕般突出,而且色彩豐富。不是嗎?”
“不過,為什么這里出現(xiàn)了柯爾黛麗?”列文怯生生地問道,他完全忘了幻想曲表現(xiàn)的是李爾王在草原上。
“出現(xiàn)柯爾黛麗……瞧吧!”彼斯佐夫用幾個指頭抖了抖手里的那張緞子一樣光滑的說明書,把它交給了列文。
這時列文才想起幻想曲的標(biāo)題,連忙把印在說明書背面譯成俄文的莎士比亞的詩讀了一遍。
“沒有這玩意兒聽不下去。”彼斯佐夫轉(zhuǎn)身對列文說,因為同時和他談話的人走開后,再也沒有人可以交談了。
幕間休息時,列文和彼斯佐夫之間就瓦格納派音樂的成就和不足發(fā)生了爭論。列文要證明瓦格納及其所有后繼者的錯誤在于想把音樂轉(zhuǎn)到另一個藝術(shù)領(lǐng)域,就像用詩歌去描寫本該用繪畫表現(xiàn)的人物面部特征的錯誤一樣,他還舉出雕塑家想用大理石在詩人塑像臺座周圍雕出詩歌的形象的陰影,以此來作為這種錯誤的例子。“雕塑家雕出來的簡直就不像是陰影,好像懸在梯子上似的。”列文說。他喜歡這句話,但是他不記得以前自己是不是正是對這位彼斯佐夫說過這句話,因此說完后,他心里又慌亂了。
彼斯佐夫則論證說,藝術(shù)是渾然一體的,只有通過一切種類藝術(shù)的融合,它才能達(dá)到自己的最高境界。
音樂會的第二個節(jié)目,列文已經(jīng)沒法聽了。站在他旁邊的彼斯佐夫幾乎一直在同他說話,指責(zé)這個作品故意做作的樸質(zhì),并把它比作繪畫中前拉斐爾學(xué)派的那種樸質(zhì)。出來時列文還碰到了許多熟人,他和他們既談?wù)斡终勔魳罚€談到一些共同的熟人;同時,他見到了鮑爾伯爵。他竟把自己要去拜訪這位伯爵的事兒完全給忘了。
“好了,那現(xiàn)在就去吧,”他對里沃夫太太講了這件事兒,她就說,“也許人家不接見您,要那樣您就到開會的地方去接我。您在那里還會見到我的。”
6
“也許,他們今天不接待客人?”列文走進鮑爾伯爵夫人家的門廳時說。
“接待,您請吧。”守門人果斷地幫他脫下皮大衣說。
“真掃興。”列文想。他一邊嘆著氣,一邊脫下自己的手套并把禮帽戴好。“嘿,我干嗎要去?對他說些什么?”
穿過頭一個客廳,列文在門口碰上了鮑爾伯爵夫人,當(dāng)時她滿臉憂愁,正嚴(yán)厲地在給仆人吩咐什么。她看到了列文,便露出微笑,請他走進聽到有人在說話的會客室里。在這小小的會客室里,靠背椅上坐著伯爵夫人的兩個女兒及列文認(rèn)識的一位莫斯科上校。列文向他走過去,問過好,便坐在長沙發(fā)旁邊,把禮帽放在膝蓋上。
“您妻子身體怎么樣?您聽音樂會了嗎?我們沒有能去。媽媽要參加一個追悼會。”
“是啊,我聽說了……這么一下子就死了。”列文說。
伯爵夫人進來了。她坐在長沙發(fā)上,也問起他妻子和音樂會。
列文作了回答,并再次問起阿普克辛娜的暴死。
“她呀,其實身體從來就虛弱。”
“您昨天聽歌劇了嗎?”
“是的,我去聽了。”
“露卡唱得很好。”
“對,很好!”他就開始說,覺得反正大家會怎么想他全都無所謂,便把上百次聽到過關(guān)于女歌唱家才華的特點重復(fù)說了一遍。鮑爾伯爵夫人假裝著在聽。然后,當(dāng)他已說了相當(dāng)多的話而沉默下來時,至今一直沒有吱聲的上校開始說了。上校說的也是關(guān)于歌劇及關(guān)于燈光照明問題。終于在說到打算在丘林家舉辦foliejournée時,上校大笑起來,嘻嘻哈哈地站起來走了。列文也站起身來,但他從伯爵夫人的臉色看出自己還不到該走的時候。還得待兩分鐘。他就坐了下來。
可是因為他心想這一切都很愚蠢,找不到可談的東西,只好沉默著。
“您不去參加公眾會議嗎?聽說很有趣。”伯爵夫人開口說。
“不,我答應(yīng)過自己的belle-soeur,要去接她。”列文說。
又出現(xiàn)了沉默。母親和女兒又互相使了個眼色。
“那么,好像現(xiàn)在是時候了。”列文心想,于是,又欠身起來。夫人和女兒握了握他的一只手,請向他妻子轉(zhuǎn)達(dá)millechoses。
守門人一邊遞過皮大衣,一邊問:
“請問大人的住址?”接著立刻將他的地址給登記在一個包裝得好好的大本子上。
“當(dāng)然,我無所謂,不過還是覺得真不好意思,而且也太愚蠢了,”列文想,同時覺得大家都這么辦,所以也就心安理得了;接著,他坐馬車到委員會的公眾會議處,得上那兒找到妻子的姐姐,帶她一起回家。
參加委員會公眾會議的人很多,幾乎整個上流社會的人都到了。列文到的時候正在做時事述評,大家都說,述評很有趣。述評結(jié)束后,大家就聚集到一起,列文還見到了斯維亞什斯基,他叫列文今天晚上一定得到農(nóng)業(yè)社去,說那里將宣讀一個精彩的報告,還有剛從賽馬場來的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以及許多其他的熟人。接著,列文還談了并聽了有關(guān)會議、有關(guān)一部新的話劇及有關(guān)一樁訴訟案的各種不同意見。不過,看樣子是因為他感覺到太疲勞,精神不濟,所以在談訴訟案時出了差錯;后來他曾好幾次一想到這次差錯,心里就覺得煩惱。有個外國人在俄國犯罪坐了牢,因為討論時大家認(rèn)為判處他驅(qū)逐出境是不對的,列文便把昨天從一個熟人那里聽來的意見重復(fù)了一遍。
“我想,把他驅(qū)逐出境——反正等于罰一條梭魚,把它放到水里。”列文說。后來他才記起來,這種意見不是自己想出來而是從一個熟人那里聽來的,其實原本出自克雷洛夫的寓言,而那位熟人還是從報紙上的小品文里看來的。
和妻子的姐姐乘馬車回到家里,看到吉蒂開開心心、平安無事,列文便到俱樂部去了。
7
列文來到俱樂部,來得正是時候。他到達(dá)的時候,一些客人和成員陸續(xù)都乘車來了。列文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來俱樂部了。自從他離開大學(xué)校門,住在莫斯科,開始出入社交界的時候,就一直沒有來過。他記得俱樂部,記得它外觀建筑和里頭的各種設(shè)備,但完全忘了過去自己在俱樂部的那種印象。進入半圓形的寬敞大院,下了出租馬車后,他就上了臺階,迎面碰上佩肩帶的守門人默不做聲地為他開門,并對他一鞠躬;他看見成員們脫掉的防雨套鞋和皮大衣放在那兒;聽到通報他上樓的神秘兮兮的鈴聲,他便登上斜緩的鋪著地毯的樓梯;平臺上有一尊雕像,在上面第三道門口,看到熟悉的守門人,還是穿著仆從制服,但是明顯老了很多,不慌不忙地馬上把門打開,并仔細(xì)打量著來客。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早先對俱樂部的印象才涌上列文的心頭,那是一種恬靜、舒適和體面的印象。
“請把禮帽給我,老爺,”看門人見列文忘了進俱樂部得把帽子放在看門人房里的規(guī)矩,便說,“您好長時間沒有來了。公爵昨天就給您登記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公爵還沒有到。”
看門人不但知道列文,而且還知道他的所有親友,并立刻提到了他的一些老朋友。
穿過第一間帶屏風(fēng)的過廳,向右邊經(jīng)過坐著個水果商的房間,列文超過了一位慢慢走著的老頭子,這才走進人聲嘈雜的餐廳。
他走過幾乎都被占著的桌子,打量著客人們。這邊那邊,老的少的,稍稍有點認(rèn)識的,很熟并親近的,各種極不相同的人們先后映入他的眼簾。沒有一個人是氣鼓鼓和憂心忡忡的。大家都仿佛把自己的煩惱、操心和帽子一起放在守門人的房里了,準(zhǔn)備從從容容地來享受人生的物質(zhì)樂趣。斯維亞什斯基、舍爾巴茨基、涅維多夫斯基、老公爵、符朗斯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們都在這里。
“啊,怎么遲到了?”公爵微微笑著說,同時把一只手從肩膀上伸過來給他。“吉蒂怎么樣?”他補充說,同時拉好塞進背心紐扣縫里邊的餐巾。
“沒有什么,她很好。她們?nèi)齻€人在家里吃飯。”
“啊,又要‘東家長西家短’了。可是,我們這里沒有位置了。到那張桌子去吧,快占著位置。”公爵說,并轉(zhuǎn)過身去,小心地接過一盤鱈魚湯。
“列文,到這兒來!”稍遠(yuǎn)點兒的地方一個和藹的聲音嚷道。那是屠洛甫岑。他和一個年輕的軍官坐在一起,他們旁邊有兩把翻過來的空椅子。列文高興地向他們走過去。他一直喜歡心地善良、愛吃喝玩樂的屠洛甫岑,和他在一起使他回憶起自己和吉蒂戀愛時的表白——不過今天,在經(jīng)過了所有那些緊張聰明的談話過后,屠洛甫岑的和藹可親的樣子特別使他感到愉快。
“這是給您和奧勃朗斯基留著的。他馬上就來。”
那位保持筆挺的姿勢,兩只眼睛總是在笑的軍人是彼得堡人加金。屠洛甫岑給他們作了介紹。
“奧勃朗斯基總遲到。”
“啊,他來了。”
“你剛到吧?”奧勃朗斯基很快走到他們旁邊說,“真棒,喝伏特加酒了嗎?那來吧。”
列文站起來,和他一起走到一張擺滿伏特加酒及各色冷盤的大桌子邊上。本來就有二十來種小菜可根據(jù)口味進行挑選,但是斯捷潘·阿爾卡杰奇點了一種特別的冷盤,一個穿制服的仆從立刻按要求端過來了。他們每人喝了一杯,便回到桌子上。
就在喝湯的時候,加金要了一瓶香檳酒,他吩咐侍者給倒進四個杯子里。列文沒有拒絕人家請他喝的酒,自己又要了一瓶,他餓壞了,非常滿意地又吃又喝,并更加滿意地參加大家開心而簡單的談話。加金壓低聲音講了一個新的彼得堡的笑話,那笑話雖然不體面又很無聊,但是十分滑稽,以至列文哈哈大笑,笑聲這么響亮,弄得旁邊幾張桌子上的人都朝他看。
“這有點像‘這正是我沒法忍受的!’那個笑話。你知道嗎?”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問,“啊,這妙極了!再來一瓶!”他對仆人說,同時就開始講起來。
“彼得·伊里奇·維諾夫斯基請的,”老仆人打斷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話,端過兩杯正冒泡的香檳酒,并把它們遞給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和列文。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接過杯子,和桌子另一端的一個禿頭短胡子男人交換過眼色,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這是誰?”列文問。
“你在我家里見過他一次,記得嗎?一個可愛的好人。”
列文照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樣子做了一遍,并端起杯子。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講的笑話也很逗樂。列文講了自己的一個笑話,也受到歡迎,然后談到了馬、今天的馬賽以及符朗斯基那匹阿特拉斯納怎么勇敢地贏得了頭獎。列文竟沒有意識到,一頓晚飯就這么過去了。
“啊,瞧他們!”午飯都要結(jié)束時,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跨過椅子背把手伸給符朗斯基,他正帶著一位高高大大的近衛(wèi)軍上校走過來。符朗斯基的臉上煥發(fā)著俱樂部里人人都有的愉快美好的神情。他用一只胳膊肘靠在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肩膀上給他說悄悄話,同時帶著愉快的微笑向列文伸過一只手。
“很高興見到您,”他說,“我在選舉時還找您來著,可是人家對我說,您已經(jīng)走了。”他對他說。
“對,我那天就走了。我們剛才在說您的馬。祝賀您,”列文說,“您那匹馬跑得很快。”
“是啊,因為您也養(yǎng)著馬。”
“不,我父親養(yǎng)過;不過我記得,多少知道一點兒。”
“你在哪里吃的飯?”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問。
“我們在二號桌子,圓柱后面。”
“大家都向他道喜了,”高高大大的上校說,“第二次奪得皇上的大獎;要是我玩牌能像他賽馬那么幸運就好了。”
“好吧,干嗎浪費寶貴的時間呢。我下‘地獄’去了。”上校說,并離開了桌子。
“這是亞什文,”符朗斯基回答屠洛甫岑說,并在他們旁邊一把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下來。喝下敬給他的一高腳杯酒后,他又叫了一瓶。是受了俱樂部氛圍的影響呢,還是因為喝了酒,列文和符朗斯基談?wù)撈鹆挤N牲口來,還很高興,一點兒也不覺得對這個人有任何的敵意。同時他甚至還告訴他,聽妻子說,她在瑪麗婭·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家見到過他。
“啊,瑪麗婭·鮑利索夫娜公爵夫人,這人真妙極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并講了一個有關(guān)她的笑話,把大家都逗樂了。特別是符朗斯基哈哈大笑,笑得這么和善,以至列文感覺到自己都完全與他和好了。
“怎么,結(jié)束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同時微微笑著站起來,“我們走吧!”
8
列文離開桌子的時候,覺得自己走起路來兩只手?jǐn)[動得特別輕松自在;他和加金一起穿過高高的房間來到彈子房里。穿過大廳時,他與岳父碰在了一起。
“啊,怎么的?我們這座閑樂宮,你喜歡嗎?”公爵拉起他的一只手說,“我們走,轉(zhuǎn)轉(zhuǎn)去。”
“我還正想走一走,看一看。這里很有趣。”
“是啊,你覺得有趣。但我感興趣的,與你不同。你瞧著這些老頭子,”他說,同時指著一個駝背癟嘴、穿著軟靴子、步履蹣跚、正朝他們迎面而來的老頭子,“而你以為他們生來就是這樣的破玩意兒?”
“怎么是破玩意兒呢?”
“瞧你連這個叫法都不知道。這是我們俱樂部的行話。你知道滾蛋游戲吧,一枚蛋滾得次數(shù)多了,就成了破玩意兒。我們這些弟兄也是這樣;你不斷到俱樂部來,就會變成破玩意兒。是啊,瞧你笑了,而我們這幫老頭子已經(jīng)看到自己什么時候落到破玩意兒堆里。你知道契欽斯基公爵嗎?”公爵問道,于是列文從臉色上看出他準(zhǔn)備要講點兒什么好笑的東西了。
“不,不知道。”
“嘿,怎么搞的嘛!契欽斯基公爵可是出名的人物。嘿,反正全一樣。他呀,從來都在彈子房玩。三年前他還不是破玩意兒,還很有勇氣。他還叫別人是破玩意兒呢。只是有一次他來了,而我們的看門人……你知道瓦西里嗎?啊,就是胖胖的那個。他很會說俏皮話逗人。契欽斯基公爵于是就問他了:啊,怎么,瓦西里,都有哪些人來了啊?破玩意兒有嗎?而他就對他說了‘您是第三位’,是啊,親愛的,就是這樣啊!”
列文邊談邊與碰見的熟人問好,和公爵一起走過了所有的房間。已經(jīng)擺好桌子的大房間里,一些老牌迷正在玩輸贏不大的紙牌游戲;休息室里人們正在下棋,長沙發(fā)上坐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在和一個人聊天;彈子房里,拐角的長沙發(fā)邊,聚著一批人,加金也在里頭,他們在喝香檳酒,有說有笑的;他們還看了看“地獄”,里頭聚集了許多賭徒,亞什文已經(jīng)在那里占據(jù)了一張桌子。他們走進光線暗淡的閱覽室,竭力不弄出響聲打攪人家。在那里,帶罩的燈下坐著一位氣鼓鼓的年輕人,正在一本接一本地翻雜志;還有一位正埋頭閱讀的禿腦袋將軍。他們還走進那個公爵稱之為智慧堂的房間。這間屋里,三位先生正熱烈談?wù)撟钚碌恼蜗ⅰ?br/>
“公爵,您請啊,都準(zhǔn)備好了。”他的一位老搭檔找到了他,把他叫走了。列文坐在那兒聽著;但是回想起今天上午的所有談話,他突然感到煩透了。他連忙站起來去找奧勃朗斯基和屠洛甫岑,和他們在一起,他覺得開心。
屠洛甫岑端著一杯飲料坐在彈子房里高高的長沙發(fā)上,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則和符朗斯基在房間深處一個角落的門口談著什么。
“她倒不是寂寞,但是這種不明確、懸而未決的處境……”列文聽到這樣的話便想馬上走開,但是被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叫住了。
“列文。”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接著,列文發(fā)現(xiàn)他的一雙眼睛沒有眼淚,而是和通常喝醉了酒以后或太感動的時候一樣,是濕潤的。今天,他是兩種情況兼而有之。“列文,你別走!”他邊說邊緊緊拉住他的一只胳膊,顯然是怎么也不愿放他走。
“這是我真誠的,幾乎是最好的朋友,”他對符朗斯基說,“對我來說,你同樣也是越來越親密和珍貴的人。因此我想而且知道,你們應(yīng)該友好而親密,因為你們兩個都是好人。”
“還要怎么樣,我們只剩下親吻了。”符朗斯基伸過一只手,同時親切地開玩笑說。
他趕快拉起伸過來的手,緊緊地握了握。
“我非常非常高興。”列文邊握手邊說。
“喂,來瓶香檳酒。”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
“我也很高興!”符朗斯基說。
然而,盡管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及他們互相間都有這種愿望,他們卻彼此沒有什么話可談,而且雙方都感覺到了這一點。
“你知道嗎,他不認(rèn)得安娜?”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告訴符朗斯基,“因此,我一定要帶他去見她。我們走,列文!”
“是這樣嗎?”符朗斯基說,“她會很高興的。我這就可以回家去,”他補充說,“不過亞什文讓我擔(dān)心,因此我想在這里待一會兒,等亞什文賭完。”
“怎么,他的情況不妙?”
“老輸,而且只有我一人能制止他。”
“那就打三角?列文,你參加嗎?這就好極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擺上三角。”他轉(zhuǎn)過去對記分員說。
“早就準(zhǔn)備好了。”記分員回答說,他已經(jīng)把球擺成三角形,正滾著紅球在消遣呢。
“好,好吧。”
打完一局后,符朗斯基和列文坐到了加金的一張桌子旁邊,接著,列文便按照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建議,開始玩紙牌。符朗斯基一會兒坐在桌子旁邊,被不停地過來的一些熟人圍著,一會兒到“地獄”去看看亞什文。列文感到這是對上午精神上疲勞的一種愉快的休息。結(jié)束與符朗斯基的敵視使他感到高興,而且他心中充滿了一種平靜、有禮貌和滿意的感覺。
一局結(jié)束時,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挽住列文的一只胳膊。
“那我們?nèi)タ窗材取,F(xiàn)在就去?好嗎?她在家。我早就答應(yīng)她要帶你去的。你晚上準(zhǔn)備上哪兒?”
“其實沒有什么特別要去的地方。我答應(yīng)斯維亞什斯基到農(nóng)業(yè)社去的。好吧,我們走。”列文說。
“好極了,我們走!去看一下,我們的四輪轎式馬車來了沒有。”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轉(zhuǎn)而對仆人說。
列文走到一張桌子旁邊,付清了他玩紙牌輸?shù)乃氖R布,又把在俱樂部的花銷付給一個守在門楣處的老侍者,他好像憑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就知道了這筆款項的總數(shù)。然后列文大模大樣地?fù)]舞著雙手,穿過所有的房間,向出口處走去。
9
“奧勃朗斯基老爺?shù)霓I式馬車!”守門人用生氣的男低音嚷嚷道。一輛轎式馬車過來了,兩人便坐了上去。在馬車開出俱樂部大門的一段時間里,列文繼續(xù)沉浸在俱樂部的安靜、滿意及周圍人彬彬有禮的印象之中;可是馬車一到了馬路上,他感覺到車身在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聽到遇上的出租馬車夫生氣的叫喊聲,看到小酒館及店鋪暗淡的紅色招牌,這種印象便被破壞了,接著他便開始仔細(xì)考慮自己的行為,自問他去看安娜好不好。吉蒂會怎么說?但是,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不讓他考慮,他好像猜到了他的疑慮,想打消它。
“我真高興,”他說,“你能夠跟安娜認(rèn)識。你知道,陀麗早就希望這樣了。里沃夫也到她那里去過,而且還常去。雖然說她是我妹妹,”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繼續(xù)說,“我敢說,這是個出色的女人。瞧吧,你就要看到她了。她的處境很不好,尤其是現(xiàn)在。”
“為什么?”
“我們正和她丈夫談判辦離婚的事兒。他也同意了;但是這里有個關(guān)于兒子的難題,本來這事兒早該了結(jié)了,瞧,已經(jīng)拖了三個月。只要一離婚,她就嫁給符朗斯基。這種繞圈子的古老習(xí)俗真愚蠢,‘伊撒意亞,歡呼吧’,誰也不相信這一套,它卻在妨礙人們的幸福!”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提出說,“好吧,等他們的處境明確后,就和你我一樣了。”
“困難在哪里呢?”列文說。
“啊,這是一段又長又煩人的歷史!我們這里是什么都不明不白的。可是事實上,在這里,在莫斯科,大家都知道他和她的事,她等著離婚已經(jīng)住了三個月,哪兒也不去,也見不到除陀麗以外的任何一個女人,因為你知道的,她不希望人家出于憐憫去看她;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是個傻婆娘——就連她也認(rèn)為這事兒不體面,所以走掉了。因此呀,在這種情況下,換作另一個女人,誰都會受不了的。她呢,你將看到她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她多么平靜、自尊。往左拐,進一條小胡同,教堂正對面。”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撲在馬車窗子上大聲說。“呀,真熱!”他說,雖然氣溫到了零下十二度,他卻要把解開了紐扣的皮大衣敞得更開些。
“對了,她還有個女兒,她顯然得照料她吧?”列文說。
“你好像把所有的女人都想象成只是母種,unecouveuse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要是有什么事,那一定是在照料孩子。不,她好像對她女兒培養(yǎng)得挺好,不過沒有聽她說過這事兒。她做的事兒,首先是寫作。我已經(jīng)看出,你的微笑帶著譏諷的意味,但千萬不要笑。她正在寫兒童讀物,而且對誰也沒有講,可她讀給我聽了,我還把手稿交給了沃爾古耶夫……你知道這個出版商……他本人也好像是個作家。他懂行,說她寫的玩意兒非常好。可你以為她是個女作家?完全不是。你就將看到,她首先是個有豐富情感的女人。現(xiàn)在她收養(yǎng)了一名英國小姑娘,她得照料整個一家子。”
“怎么,她是在做慈善嗎?”
“瞧你現(xiàn)在想到一切都是壞的。不是慈善事業(yè),而是同情心使然。他呢,也就是符朗斯基,有個英國賽馬教練員,是他這一行的大師,可是個酒鬼。他完全泡在酒里,deliriumtremens,并拋棄了家庭。她看到了,給了他們幫助,一直關(guān)照他們,現(xiàn)在一家人都她一手管。她倒不是高高在上地給錢,而是親自給幾個男孩子補習(xí)俄語,幫助他們上俄國的中學(xué),而小女孩就接到自己身邊。瞧吧,你就會看到她了。”
四輪轎式馬車開進了院子,大門口停著雪橇。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就下了車,使勁兒地按門鈴。
接著,也沒有向開門的仆人問清楚安娜是不是在家,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就走進門廳里。列文跟著他進去,可是心里越來越懷疑自己這么做是好還是不好。
列文照了一下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臉紅紅的;不過他相信沒有喝醉,便跟在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后邊,順著鋪設(shè)地毯的梯子往上走。在上面的樓梯口,一個仆人像對老朋友那樣對他們鞠躬,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就問他,誰在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那里,得到的答復(fù)說是沃爾古耶夫先生。
“他們在哪里?”
“在書房里。”
穿過帶深色木板墻的不大的餐廳,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和列文踏著柔軟的地毯,走進亮著一盞帶深色燈罩的燈的半暗半明的書房里。墻上開著一盞反光燈,把一個巨幅的女人全身像照得通亮,列文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了那幅畫上。這就是在意大利時米哈依洛夫給安娜畫的肖像。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走到彩色屏風(fēng)后面,當(dāng)男人的說話聲停下來時,列文正看著被明亮的燈光照得仿佛就要從畫框上走下來的人,真舍不得離開。他甚至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而且聽不到人家說的話,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絕妙的肖像畫。這簡直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美妙絕倫的女人,一頭波浪形的黑發(fā),袒露著肩膀和雙臂,長著柔軟細(xì)茸毛的嘴唇邊上露出沉思中若有若無的微笑,一雙令他心慌意亂的眼睛既威嚴(yán)又溫柔地望著他。要說她只是一幅畫,而不是活人,那只因為她比任何活人都更漂亮。
“我很高興!”他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很顯然是在對他說,那是自己正在欣賞的肖像畫里的那個女人本人的聲音。安娜從彩色屏風(fēng)后邊出來迎接他,列文于是在暗淡的書房里看到了肖像畫上的那個女人的真身,她穿著深藍(lán)色花布裙子,姿勢和表情都不同,但和畫家捕捉到肖像畫上的一樣,同樣美到了巔峰。實際中的她并不那么光彩奪目,但在這個真人身上,卻有某種肖像畫上所沒有的迷人的魅力。
10
她不掩飾自己見到他的喜悅,欠身迎接他。她伸過自己一只纖秀而有力的手,介紹他和沃爾古耶夫相識,并指著一位正坐在這里做針線活的可愛的紅頭發(fā)姑娘,稱這是自己的養(yǎng)女;她的一舉一動,都保持著列文熟悉和感到愉快的一個上流社會女人的風(fēng)度,既平靜端莊又高雅自然。
“非常非常高興,”她重復(fù)說,而對列文來說,這幾個簡單的詞兒從她嘴里說出來不知怎么具有了特殊的意義,“我早就知道您了,也很喜歡您,既是因為您和斯吉瓦的友誼,也因為您的妻子……我和她相識的時間很短,可她留給我的印象就像是一朵美妙的鮮花,真正是一朵鮮花啊。她也快要做母親了吧!”
她說得自然而從容不迫,偶爾把自己的目光從列文轉(zhuǎn)到哥哥身上,因此列文感到自己對她產(chǎn)生了美好的印象。他和她在一起也立刻變得輕松、簡單和愉快起來,好像他從小就認(rèn)識她那樣。
“我和伊萬·彼得羅維奇到阿列克謝的書房來,”在回答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能不能抽煙的問題時,她說,“正是為了可以抽煙。”接著她瞧了列文一眼,好像在問:他抽不抽煙?同時把一個玳瑁香煙盒推到自己面前,并從里邊抽出一支煙。
“你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她哥哥問。
“沒有什么。神經(jīng)有點兒亢奮,和往常一樣。”
“非常之好,不對嗎?”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發(fā)覺列文瞅著肖像畫,就說。
“我沒有見到過更好的肖像畫。”
“而且非常之像,不對嗎?”沃爾古耶夫說。
列文把目光從肖像畫移到她本人身上。當(dāng)安娜感覺到他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她的臉上煥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容光。列文臉紅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慌,他想問她是不是很久沒見過陀麗了;但這時安娜說了:
“我剛才和伊萬·彼得羅維奇在談瓦申科夫的最近一些繪畫作品。您看過它們嗎?”
“是的,我看過。”列文回答說。
“不過,對不起,我打斷您了,您是想說……”
列文問,她是否在很久以前見到陀麗的。
“她昨天來看過我,她為格里夏在學(xué)校的事很生氣。拉丁文老師好像對他不公平。”
“是的,我看過那些畫。我不大喜歡。”列文回到了她開始談的話題。列文現(xiàn)在說起話來,態(tài)度已經(jīng)完全不像上午那樣刻板僵硬了。和她交談時的每個詞兒都具有了特別的意義。而且,聽她說話比和她談話更加愉快。
安娜說話不但自然、聰明,而且又渾不在意,不會固執(zhí)己見,反倒很尊重對方的思想。
他們談到了藝術(shù)的新流派以及法國畫家為《圣經(jīng)》作的新插圖。沃爾古耶夫指責(zé)畫家把現(xiàn)實主義發(fā)展到了粗俗的地步。列文說,法國畫家在藝術(shù)中是最墨守成規(guī)的,因此他們把回到現(xiàn)實主義看做是一次特別的功勞。他們認(rèn)為不撒謊就是詩。
列文說出的種種思想中,還從來沒有像這個想法那樣使自己感到滿意過。當(dāng)安娜突然聽到這個想法時,十分欣賞,她的臉一下子容光煥發(fā)起來。她開始笑了。
“我在笑,”她說,“就像您看到一幅很像的肖像畫時一樣,高興極了。您剛才講的,完全說明了現(xiàn)在法國藝術(shù)的特點,包括繪畫,甚至還有文學(xué):左拉,都德。不過,也許事情從來都往往是這樣的,從虛構(gòu)的、假定的形象中建立自己的conceptions,然后——一切combinaisons完成了,虛構(gòu)的形象讓人厭煩了,便開始想出更自然、真實的形象來。”
“瞧,說得完全正確!”沃爾古耶夫說。
“那么,你們到俱樂部去了?”她轉(zhuǎn)過來對哥哥說。
“對,對,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列文忘了一切地在想,并死死盯著她那張這時突然完全變了的漂亮靈活的臉。列文沒有聽見她轉(zhuǎn)到哥哥一邊說的話,不過她那種表情的變化使他吃驚。原來平靜時她那張無比漂亮的臉,突然表現(xiàn)出古怪的驚奇、憤怒和高傲。但這只持續(xù)了一分鐘。她瞇起眼睛,好像在回憶什么。
“啊,對,其實對這話誰也不會感興趣的。”她說著,便轉(zhuǎn)過去對著英國女孩:
“Pleaseordertheteainthedrawingroom.”
小女孩站起來,出去了。
“怎么樣,她考試通過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問。
“很好。很能干的小姑娘,性格也可愛。”
“到頭來你會愛她多過自己的女兒的。”
“瞧,這是男人說的話。愛是不分多少的。對女兒是一種愛,對她是另一種。”
“我剛才對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講,”沃爾古耶夫說,“要是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把花在這個英國小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用到教育俄國孩子們的公共事業(yè)上,她就會做成一件大有好處的事兒。”
“瞧您說的,我可沒有辦法。阿列克謝·基里洛維奇伯爵很鼓勵我(她提到阿列克謝·基里洛維奇時,詢問而羞怯地瞥了列文一眼,他也不由自主地用尊敬而肯定的目光回答她)——鼓勵我在鄉(xiāng)下辦一所小學(xué)。我奔走了幾次。孩子們都很可愛,但我不能把自己拴在這件事情上。您說到——精力,精力是建立在愛心上的。但是愛心不能強求,不能靠命令的。瞧我愛上了這個小女孩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接著,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微笑和目光——都在對他說,她的話只對他一個人,因為她尊重他的意見,并事先知道他們能互相理解。
“我完全理解這一點,”列文回答說,“不能把全部心思放到小學(xué)及一般類似的機構(gòu)上去。我在想,正因為這樣,這些個慈善事業(yè)從來都不大有成效。”
她沉默一會兒,然后微微笑了笑。
“對,對,”她肯定地說,“我從來都辦不到。Jen'aipaslecoeurassezlarge,能夠去愛一所孤兒院里一大堆討厭的女孩子。Celanem'ajamaisréussi.有多少婦女就依靠這個手段獲得了自己的positionsociale。更何況現(xiàn)在呢,”她帶著哀傷而信任的表情,表面上是對哥哥,而其實顯然只是對列文在說,“現(xiàn)在啊,我是這么需要有點兒事兒做做,可是卻不能。”于是,她突然皺起了眉頭(列文明白,她皺起眉頭是因為說到她自己的事情),改變了話題。“我知道人家議論您,”她對列文說,“說您不是個好公民,我還盡量為您辯護呢。”
“您怎么為我辯護的?”
“看攻擊的情況了。對了,不喝杯茶嗎?”她站了起來,一只手拿著一本精裝的山羊皮封面的書。
“給我吧,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沃爾古耶夫指著書說,“這很有價值。”
“啊,不,這還沒有全弄好。”
“我告訴他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指著列文對妹妹說。
“你白費心思。我寫的東西——這有點兒像監(jiān)獄小城堡的麗莎·梅爾查洛娃曾經(jīng)向我兜售的那些雕花小籃子。她是一個團體里負(fù)責(zé)監(jiān)獄小城堡的主管,”她轉(zhuǎn)過來對列文說,“而那些不幸的人在耐心方面表現(xiàn)出了奇跡。”
列文于是看到了這位非常使他喜歡的女人身上的又一個新特點。除了聰明、優(yōu)雅和美,她身上還具有一種真實性。她不想對他隱瞞自己全部沉重的處境。說了這事兒,她又嘆了口氣,接著她的臉部表情便突然變得像石頭般嚴(yán)峻。帶著這種表情,她變得比原來更加美麗了,但是這種表情是新的,它完全超越了被藝術(shù)家捕捉到肖像畫的那種幸福的容光煥發(fā)和給人幸福的表情。列文再一次看了看肖像畫及她的形象,看她怎么挽起哥哥的一只手,和他一起走進高高的門里,于是對她感覺到一種令他自己驚訝的柔情和憐憫。
她請列文和沃爾古耶夫進客廳,而自己則留下來要和哥哥談點兒事情。“是談離婚,談符朗斯基,談他在俱樂部里做什么以及談到我嗎?”列文想。她和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談的問題是如此令他激動,以至他幾乎沒有去聽沃爾古耶夫向他講述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那部兒童讀物的優(yōu)點。
喝茶的時候,愉快而內(nèi)容豐富的談話繼續(xù)在進行。不但沒有一分鐘是在尋找話題,相反倒是感到來不及把要講的東西都講出來,并且每個人都耐心地聽完別人說的話,忍住自己要說的沖動。而且不只是她本人,還有沃爾古耶夫和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的話——由于她的注意和提點,列文似乎感到都具有了特殊的意義。
在留神聽著有趣的談話的同時,列文始終在欣賞著她——包括她的美、聰明、教養(yǎng),以及淳樸和誠懇。他在聽她說的時候還總在考慮她,考慮她的內(nèi)心生活,竭力猜度她的感覺。而且,雖然自己以前那么嚴(yán)厲地指責(zé)她,現(xiàn)在他卻以自己某種古怪的思想為她辯護,覺得她可憐了,還擔(dān)心符朗斯基不能完全理解她。十一點鐘,當(dāng)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站起來要走(沃爾古耶夫早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走了)的時候,列文仿佛覺得自己才來不久。他也遺憾地站起來,心里卻戀戀不舍。
“再見吧,”她握著他的一只手,用一種誘人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眼睛說,“我很高興,quelaglaceestrompue.”
她放開他的手,并瞇起了一雙眼睛。
“請轉(zhuǎn)告您妻子,說我和以前一樣愛她,而且如果她不能原諒我的處境,那就希望她永遠(yuǎn)別原諒我。要原諒我,就得經(jīng)受我那樣的經(jīng)歷,但愿上帝保佑她免遭這樣的經(jīng)歷。”
“一定,對,我會轉(zhuǎn)達(dá)的……”列文漲紅了臉說。
11
“一個多么奇妙、可愛和可憐的女人。”和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出來走到寒冷的空氣里時,列文在想。
“嘿,怎么樣?我對你說過了吧。”看到列文完全折服的樣子,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對他說。
“是啊,”列文沉思著回答,“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倒不是僅僅因為聰明,更是出奇的真誠。她太可憐了。”
“現(xiàn)在,愿上帝保佑,一切全都快安排好了。不過,也別太早作判斷,”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同時把四輪轎式馬車的車門打開,“再見,我們不同路。”
列文在馬車?yán)锊煌5叵胫材龋胫心切┖退M行的談話,同時回憶著她臉部的一切表情,越來越體諒她的處境,越來越同情她。他帶著這樣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到了家里,庫茲瑪轉(zhuǎn)告列文說,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身體健康,她的兩個好姐姐不久前才離開,并交給他兩封信。為了不被分心,列文在前廳就把信看了。一封是管家索科洛夫來的。索科洛夫信中說,小麥沒法賣出去,因為一普特人家只肯給五個半盧布,可是也找不到別的方法去弄錢了。另一封是姐姐的信。她抱怨他還沒有把她的事情辦妥。
“好吧,要是不肯多給,我們就五個半盧布賣掉算了。”這第一個問題以前對列文來說那么困難,但是現(xiàn)在立刻異常輕松地決定了。“奇怪,這里一直總這么忙。”他在想第二個問題。姐姐求自己幫助的事情,至今沒有給辦妥,為此他感到對不起姐姐。“今天又去不成法院了,不過今天確實是沒有時間。”于是他決定明天一定得把這事情給辦了,接著便去看妻子。列文邊走邊迅速回憶了這一天的全部經(jīng)過。這一天做的所有事情全是談話:聽人家談話,自己也參與談話。而所有這些談話的問題,要是他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是決不會去關(guān)心的,在這里,它們卻那么有意思。而且所有的談話都是美好的;只有兩處不夠妥當(dāng)。一處是他說了梭魚的例子,另一處——他感到自己對安娜的那種溫柔的可憐,有點兒不對勁兒。
列文見到妻子時,她正一副哀傷和寂寞的樣子。三姐妹在一起吃午飯本該是很開心的,可是后來她們等他,等了很久不見回來,結(jié)果都不耐煩了,兩個姐姐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
“嘿,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她盯著他閃爍出某種疑慮的眼睛問。但是,為了不妨礙他把一切都講出來,她掩飾起自己的關(guān)注神色,并帶著一種鼓勵的微笑聽他講述自己這一傍晚的經(jīng)歷。
“啊,我很高興見到符朗斯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既輕松又自然。你知道,本來我決心再不和他見面了,不過這種尷尬的局面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說,接著他又想起自己在說“決心永遠(yuǎn)不再和他見面”,同時卻去看了安娜,他滿臉通紅了,“我們還說老百姓喝酒呢;不知是誰喝得多,是老百姓還是我們這個階層;老百姓不過是在過節(jié)的時候才喝一點兒,可是……”
然而,吉蒂對老百姓喝酒的議論不感興趣。她看到他臉紅了,于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那,后來你上哪兒了?”
“斯吉瓦死死勸我到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那兒去。”
說了這話過后,列文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他對自己去看安娜是不是妥當(dāng),這個懷疑已經(jīng)徹底明確了。現(xiàn)在他知道了,自己不該這么做。
吉蒂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且聽到安娜的名字時閃爍了一下,不過她竭力控制了自己,掩飾了自己的激動,瞞過了他。
“啊!”她只這么說了一聲。
“我去了,你真的不會生氣吧。斯吉瓦要我去,陀麗也希望這樣。”列文接著說。
“噢,不。”她說,但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感,這對他可是一種不妙的征兆。
“她很可愛,非常非常可憐,是個好女人。”他在講述安娜,她的工作以及她拜托轉(zhuǎn)達(dá)的問候。
“是啊,當(dāng)然,她很可憐,”他講完了,吉蒂說,“你收到誰的信了?”
他告訴她了,相信了她的平靜的語氣后,便換衣服去了。
回來后,他看吉蒂還坐在原來那把靠背椅上。他走到她身邊時,她瞥了他一眼便哭泣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他問道,其實心里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愛上了這個可惡的女人,她把你給迷住了。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了。是的,是的,這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你在俱樂部喝呀,玩呀,然后就到……誰那里去了?不,我們走……明天我就離開。”
列文好長時間都沒法使妻子安心下來。只有當(dāng)他承認(rèn)是憐憫的感覺加上又喝了酒才使自己昏頭昏腦,受了安娜的誘惑,并說以后一定回避她之后,才終于使妻子安下心來。他最真心誠意承認(rèn)的一點,那就是自己在莫斯科這么長久住著,因為沒完沒了的談話、吃吃喝喝,于是變糊涂了。夫妻倆一直談到深夜三點鐘,到那時,他們才和好如初,能夠安心睡覺了。
12
安娜把客人們送走后沒有坐下來,她在房間里來回走著。雖然她整個晚上無意識地盡一切可能喚起列文身上對自己的愛情(最近這段時間來她對所有的年輕男人都抱這樣的態(tài)度)。雖然她也知道,這個晚上自己讓一個已婚的真誠男人為自己傾倒,雖然她覺得自己喜歡他(盡管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看,符朗斯基和列文決然不同,她作為一個女人卻看到了他們身上那種最共同的東西,這也是使吉蒂愛上他們兩人的原因),但他一走出房間,她也就不再去想他了。
一個思想,只有一個思想,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執(zhí)拗地糾纏著她,無法排解。“如果我對其他人,對這個有家有室愛著妻子的人有這么大的魅力,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冷淡?……而且倒也不是冷淡,他愛我,我知道這一點。然而,現(xiàn)在有某種新的東西使我們產(chǎn)生了隔閡。為什么整個晚上都見不到他?他叫斯吉瓦來說,不能撇下亞什文,得看住他不讓他賭太狠。難道亞什文是個孩子?但就算是這樣吧。他倒是從來不說假話。但在這種真實里面,另有名堂。他喜歡有機會向我表明,他還有其他的義務(wù)。這個我知道,我對此沒有異議。可是為什么要向我證明這一點?他是想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愛情不應(yīng)該妨礙他的自由。然而我不需要證明,我需要愛情。他本應(yīng)當(dāng)明白我在這里,在莫斯科這種生活的全部沉重性。難道我這樣也能叫生活?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等待一件老是被拖著的結(jié)局。還是沒有答復(fù)!斯吉瓦也說了,他沒法去找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我已經(jīng)不能再寫信了。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沒法開始,什么也沒法改變。我克制自己,等著,給自己想出種種消遣——收留一個英國人的家庭,寫作,看書,可是這一切都不過是欺騙,所有這一切都是嗎啡罷了。他本應(yīng)該可憐我。”她說著就感到自憐的淚水已經(jīng)噙滿了她的雙眼。
她聽到了符朗斯基的一陣急促的按鈴聲,趕快把眼淚擦了,而且不只是擦了眼淚,還坐到一盞燈下并打開一本書,裝出平靜的樣子。應(yīng)當(dāng)向他表明,因為他沒有遵守諾言如期回來,自己感到很不滿,但只是不滿而已,無論如何不要讓他看出自己的痛苦,主要是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可憐。她可以憐憫自己,但不能容忍他對她的憐憫。她不想爭吵,還抱怨他想爭吵,可是這會兒卻不由自主地擺出了爭吵的架勢。
“啊,你沒有覺得寂寞嗎?”他說,同時活躍而高興地向她走過去,“賭博是一種多么可怕的嗜好啊。”
“不,我沒有覺得寂寞,也老早就學(xué)會習(xí)慣這一切了。斯吉瓦和列文來過了。”
“對,他們想來看看你。怎么樣,你喜歡列文嗎?”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說。
“很喜歡。他們走了沒有多久。亞什文怎么了?”
“本來贏了一萬七千。我叫他走。他都已經(jīng)要起身走了。可又回去了,這下可輸了。”
“那你干嗎還留下?”她問道,突然向他白了一眼。她臉部的表情顯得冷淡而不友好。“你對斯吉瓦說過,要留下帶亞什文走的。可你還是把他留下了。”
他的臉上也顯露出那種冷冷的準(zhǔn)備爭吵的表情。
“首先,我沒有請他給你轉(zhuǎn)達(dá)任何口信;其次,我從來不說假話。而主要的是,我想留下,于是就留在那里了。”他皺起眉頭說,“安娜,為什么,為什么?”他沉默了一會兒后說,同時向她側(cè)過身去,并伸開一只手掌,希望她會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
她對這種溫柔的表示感到高興。但是,一種邪惡的古怪力量卻不允許她順從于他的引誘,仿佛斗爭的條件下不允許她屈服一樣。
“當(dāng)然,你想留下于是就留在那里了。你正在做你想做的一切。可你為什么把這告訴我呢?為什么?”她火氣越來越大地說,“難道有誰剝奪你的權(quán)利了嗎?你想使自己有理,你就有理去吧。”
他的一只手縮回去了。他側(cè)開身子,臉上的表情變得比原來更固執(zhí)了。
“對你來說,這是固執(zhí),”她說,凝神注視了他一會兒,突然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說法,用來說明他讓自己這么生氣的表情,“的確是固執(zhí)。對你來說,這只是和我在一起能否成為勝利者的問題,可對我……”她又可憐起自己,差點兒哭出來,“如果你知道對我來說問題在哪里的話,如果我知道你會像現(xiàn)在這樣敵視,就是敵視,如果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如果你知道我在這種時刻多么悲傷絕望,我是多么多么害怕自己!”接著,她就轉(zhuǎn)過身子,掩飾自己的痛哭。
“可是我們在說些什么啊?”他面對她絕望的表情感到可怕,便又向她側(cè)過身去,并拉起她的一只手吻了吻。“為什么?難道我到外面去尋找歡樂了?難道我不是在竭力回避其他女人嗎?”
“但愿是這樣!”她說。
“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怎么做才能使你放心?我決心做到一切,以便使你幸福。”他為她的絕望而感,動情地說,“只要為了使你擺脫痛苦,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安娜!”他說。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她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生活孤獨呢,還是神經(jīng)……好了,我們不說了。賽馬怎么樣?你還沒有對我講起呢。”她問道,她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欣喜,畢竟自己獲得勝利了。
他吩咐擺上晚飯,開始向她講起賽馬的詳細(xì)情景來;不過在他變得越來越冷淡的語調(diào)里,在他沒有多少熱情的目光里,她看出他不會原諒她的這種勝利,他的身上又出現(xiàn)了她與之作斗爭的固執(zhí)。他對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他好像是在為自己的屈服感到后悔。而她則忽然想起使自己獲得勝利的那句話:“我……多么悲傷絕望,我是多么多么害怕自己!”她明白了,這個武器是危險的,下次不能再用。可她感覺到,愛情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可現(xiàn)在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某種斗爭的惡魔,她既無法使它從他身上消除,更難以把它從自己的心里趕走。
13
人能夠適應(yīng)任何一種環(huán)境,特別是當(dāng)他看到自己周圍所有的人都過著同樣的生活的時候。要是在三個月前,列文是不會相信自己在當(dāng)前這樣的條件下還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得著覺的;過著這種盲目的、不明不白的、而且是入不敷出的生活,喝醉(他沒法為自己在俱樂部的那種行為找出另外的說法)以后,和那個妻子曾愛上的男人保持不恰當(dāng)?shù)挠颜x,甚至還去拜訪那個除了“蕩婦”外沒法用別的概念界定的女人,甚至被這個女人迷住,弄得妻子非常傷心——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能安安穩(wěn)穩(wěn)睡得著。而且,在疲倦、通宵不眠及狂飲以后,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
五點鐘,開門時吱呀的一聲把他吵醒了,他跳起來朝四周圍看了一下。吉蒂不在床上。但是屏風(fēng)隔壁有移動的燈光,接著他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什么?……什么?”他半睡不醒地說,“吉蒂!什么事?”
“沒有什么,”她一手拿著一支蠟燭從屏風(fēng)后邊走出來說,“我感到不舒服。”她說,同時露出特別可愛和意味深長的微笑。
“什么?開始了,開始了?”他驚恐地說,“得派人去請……”他急忙開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著用一只手制止他說,“大概沒有什么。我只是稍稍有點兒不舒服。不過現(xiàn)在過去了。”
她隨即走到臥榻旁邊,把蠟燭吹滅,便躺下來,安靜了。她那種好像克制著呼吸的安靜,尤其是她從屏風(fēng)后邊出來說“沒有什么”時那種特殊的溫柔和興奮的表情,雖然使他懷疑,但他實在是太困了,因此他馬上又睡著了。只有后來他回憶起她呼吸平靜時的情景,才恍然大悟當(dāng)時她那可愛的心靈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她一動不動地躺在他身邊,等待著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偉大的事件。七點鐘,她一只手在撫摸他的肩膀,悄聲絮叨著把他喚醒了。她好像是在猶豫,既舍不得叫醒他,卻又想和他談話。
“柯斯佳,別擔(dān)心。沒有什么。不過好像……得派人去叫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
蠟燭又點著了。她坐在臥榻上,一只手上拿著一些編織的東西,最近一段時間她老在做這些東西。
“請別擔(dān)心,沒有什么……我一點兒也不害怕。”看到他驚恐的臉色后,她邊說邊拉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再貼到自己的嘴唇上。
他急忙跳起來,一刻不停地望著她,失魂落魄地穿好睡衣后,就站在那兒瞧著她。他得走,可他沒法離開她的視線。他還不愛她這張臉嗎,還不知道她的表情,她的目光嗎?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現(xiàn)在這樣。他回想起昨天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她面前時她的那種傷心,他不禁覺得自己真是多么卑鄙和可怕!她那泛起紅暈的臉蛋,從睡帽里露出的一圈柔軟的秀發(fā),洋溢著喜悅和決心。
吉蒂的性格雖然難得有不自然和虛情假意的時候,但是列文看到她突然拋去一切掩飾,一雙眼睛里閃爍出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自我,還是為她現(xiàn)在袒露在他面前的樣子而感動。他所愛的她這樣樸質(zhì)和袒露,越發(fā)顯露出她的真實本性了。她邊笑邊瞅著他,她的眉毛突然顫抖了一下,抬起頭,迅速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一只手,全身緊緊貼住他,用自己火熱的氣息把他包圍起來。她感到痛苦,并且好像在向他訴說自己的痛苦。在開頭的一瞬間,他照例覺得是自己的過錯。但是,她目光里飽含著柔情,它表明她不僅沒有責(zé)怪他,而且還因此更愛他。“要不是我,這還能是誰的錯?”他不由得想,同時在尋找這種痛苦的肇事者,要懲罰他;可是找不出肇事者。她在忍受痛苦,在抱怨,同時在為這種痛苦而得意,而欣喜,她喜歡這種痛苦。他看到了她心中正在發(fā)生某種美好的轉(zhuǎn)變,可是怎么回事?——他沒法明白。這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我派人到媽媽那里去了。而你就快去叫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柯斯佳!……沒有什么,都過去了。”
她從他身邊走開了,按了一下鈴。
“好了,你這就走吧,帕莎過來了。我沒有事兒。”
接著,列文驚訝地看到,她拿起晚上帶過來的編織物,又開始編織起來。
當(dāng)列文從一道門走出去時,他聽到一個侍女從另一道門進去了。他便等在門口并聽到吉蒂怎么詳細(xì)地吩咐侍女,并親自和她一起搬動床鋪。
他穿好衣服,因為出租馬車還沒有來,就乘著套馬的機會,又跑進了臥室,不是用雙腳跑著,而像插上翅膀一般。兩個侍女正在臥室里擔(dān)心地搬動著東西。吉蒂邊走邊織,在迅速挑動線圈的同時,不時地給侍女們一些指點。
“我這就去找大夫。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那里派人去了,不過我還會再去的。不需要什么嗎?要去找陀麗嗎?”
她看了他一眼,顯然沒有聽進去他說的話。
“對,對。去吧,去吧。”她堅決地說著,皺緊眉頭,對他揮揮一只手。
他已經(jīng)走到客廳里了,突然臥室里傳出一聲凄厲的呻吟,立刻就平靜下來了。他停在那里,好久沒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對,這是她。”他對自己說,隨即抱頭往樓下跑。
“上帝啊,饒了我們吧!求你寬恕,請你幫幫我們!”不知怎么,他脫口而出這樣的念叨。他,一個不信教的人,并不是用嘴巴在重復(fù)這些話。在眼下這一瞬間,他知道不但自己的全部懷疑,而且憑理智不可信的那種東西,都毫不妨害他求助于上帝。所有這一切,現(xiàn)在都像塵土似的從他的內(nèi)心里飛散得無影無蹤了。他感到上帝手上掌握著他,他的心靈和愛情,自己不向他還能向誰呼吁呢?
馬匹沒有準(zhǔn)備好,但是他感到自己特別緊張,當(dāng)前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為了不浪費一分鐘,他就不再等馬套好,而是徒步走了出去,并吩咐庫茲瑪追上自己。
在一個拐角處,他碰上了一輛匆忙奔跑的夜間出租馬車。小馬車上坐著裹著頭巾穿著天鵝絨斗篷的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認(rèn)出她后,興奮地說;她長著淺色頭發(fā),瘦小的臉上現(xiàn)在正露出一副特別認(rèn)真,甚至是嚴(yán)厲的表情。也不吩咐出租馬車停下,他就往回跑到她旁邊。
“那么說是兩個鐘頭,不是更久嗎?”她問,“您一定得找彼得·德米特里奇,只是別急著催他。對了,到藥房買點兒*來。”
“您這么認(rèn)為,會平安無事嗎?上帝啊,請你救救我們吧!”列文說,看到馬從大門里出來,他便和庫茲瑪一起跳上雪橇,吩咐去找大夫。
14
大夫還沒有起床,用人還說:“睡得晚,不讓叫醒,不過很快要起來了。”用人在擦玻璃燈罩,顯得很專注的樣子。用人這種對玻璃的專注和對列文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的冷淡,開始時使列文感到吃驚,但仔細(xì)一想,他立刻明白了,誰也不知道也沒有責(zé)任知道他的感情,所以他應(yīng)當(dāng)冷靜、細(xì)心和果斷,以便打破這堵冷淡的墻,達(dá)到自己的目的。“要不慌不忙,什么機會也不放過。”列文對自己說,他感到體力越來越強,對面臨要做的一切的關(guān)注越來越強烈。
了解到大夫還沒有起床,列文就設(shè)想了各種計劃,最終選擇了這樣一種辦法:庫茲瑪帶著便條去找另一個大夫,自己到藥房去買*,要是當(dāng)他回來時大夫還不起來,那就買通用人,要是對方不同意那就使用暴力,無論如何也得把大夫叫醒,要他起來。
藥房里那位瘦個子藥劑師也和擦玻璃的用人一樣冷淡,他正在為等待的馬車夫給藥瓶上貼標(biāo)簽,并拒絕出售*。列文竭力忍住怒火,和顏悅色地說了大夫和助產(chǎn)士的姓名,并向他解釋為什么需要*,力圖說服他。藥劑師用德文詢問能不能給*,聽到隔壁有人表示同意后,便拿出一個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慢地從大點兒的瓶里倒進一只小紙包里,給封上并蓋了印,雖然列文請他不必如此,而且還要給包扎好了。這下列文可實在忍不住了;他果斷地從他手里奪過*,就沖出大玻璃門了。大夫還沒有起床,用人呢這時又忙著鋪地毯,不肯去叫醒。列文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一邊慢慢地說,同時不失時機地把鈔票塞給他,并解釋說,彼得·德米特里奇(原來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現(xiàn)在使列文覺得那么偉大和重要)答應(yīng)隨時就診的,因此現(xiàn)在馬上叫醒他,他大概也不會生氣的。
用人同意了,走上樓去,并請列文到接待室等著。
列文聽到了大夫在門里邊咳嗽、走動、洗漱,以及說話的聲音。過了大約三分鐘,可列文覺得仿佛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實在等不及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用哀求的聲音對開著的門重復(fù)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原諒。您就這樣接待我好了。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小時了。”
“這就來,這就來!”那聲音回答說,列文驚訝地聽出,大夫這么說時在微笑。
“一會兒工夫……”
“這就來。”
等大夫穿上靴子又過了兩分鐘,再等大夫穿上外套并梳了梳頭,又過了兩分鐘。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開始用可憐巴巴的聲音說,不過這下大夫已經(jīng)穿好衣服,梳好頭發(fā),出來了。“這種人沒有良心,”列文在想,“人家都要死了,他還梳頭!”
“早晨好!”大夫向他伸過一只手,一邊平靜地說,仿佛故意拿他取樂似的,“您別著急。怎么樣了?”
為了盡可能地有說服力,列文開始講述關(guān)于妻子的詳細(xì)情況,在講述時還一再加進懇請大夫的話,請他這就和自己一塊兒走。
“不過您不要著急嘛。這事兒您還沒有經(jīng)驗。看來用不著我去,不過我既然答應(yīng)過,那請吧,我去。但是,別急。您請坐一會兒,要不要來杯咖啡?”
列文看著他,同時用目光在問,他是不是在取笑他。但是,大夫并沒有捉弄他的念頭。
“我知道的,我知道,”大夫微微笑著說,“我自己是個有家室的人;但是,在這種時候,我們男人往往是最可憐的了。我有位女病人,在這種時候,她丈夫總往馬廄里跑。”
“不過您怎么認(rèn)為,彼得·德米特里奇?您認(rèn)為會順利嗎?”
“一切癥狀都表明將平安分娩。”
“那您現(xiàn)在就去?”列文說,同時惡狠狠地瞅著端來咖啡的仆從。
“過個把鐘頭。”
“不,看在上帝分上!”
“那好,您讓我把咖啡喝了。”
大夫端起咖啡來喝。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這下子可把土耳其人打得滾瓜流水了。您看了昨天的電訊嗎?”大夫邊說邊吃著白面包。
“不,我沒法等了!”列文跳起來說,“這么說您過一刻鐘到?”
“過半小時。”
“您說真的?”
列文回到家里時,遇上了公爵夫人,他們便一起來到臥室門口。公爵夫人眼里噙著淚水,一雙手還在哆嗦。見到列文后,她擁抱了他,并哭了起來。
“啊,怎么樣,親愛的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她說,同時抓起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的一只手,她臉帶欣喜又心事重重地迎著他們走過來了。
“進展良好,”她說,“你們勸她躺著。會容易些。”
從自己醒來弄清楚怎么回事的那一刻起,列文就下定決心不胡思亂想也不隨便猜想,將自己的思想和感覺都封閉起來,免得使妻子的心情不好,相反,還要安慰她,使她保持勇氣來承受面臨的一切。列文打聽到這種事情通常要持續(xù)四五個小時,于是從精神上準(zhǔn)備熬五個小時。他覺得自己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甚至都不容許自己考慮將要發(fā)生的事兒,將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然而從大夫那兒回來并見到她的痛苦后,他便越來越頻繁地祈禱:“上帝啊,求你寬恕,救救我們吧。”并常常仰首長嘆。他感到恐懼,害怕自己會受不了,會大哭或奪門而出。他是這么地痛苦,可是,才過去了一小時。
但是這一小時之后又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總共五小時,過了他給自己設(shè)想的忍耐的最長期限,而情況卻依然如此。他仍努力忍耐著,因為在現(xiàn)在這種時候再也做不了什么,每一秒鐘他都在想,自己已經(jīng)到了忍耐的極限,他的心馬上就要因為妻子的痛苦而痛苦得要爆炸了。
然而一分又一分,一小時又一小時地過去,他的痛苦和恐懼也逐漸增長,越來越緊張起來。
生活中所有習(xí)以為常、必不可少的習(xí)慣對列文來說都不復(fù)存在。他失去了時間的觀念。那幾分鐘——她呼喚他到自己身邊去,他就握住她冒出汗珠的手,那手一會兒異常有力地抓緊一會兒又把他的手推開,就那幾分鐘——他仿佛覺得有幾小時,而幾小時又仿佛只有幾分鐘那樣短。當(dāng)麗莎維塔請他把屏風(fēng)外的蠟燭點著后,他感到很驚訝,這才知道都已經(jīng)傍晚五點鐘了。要是人家告訴他現(xiàn)在才早上十點鐘,他倒不至于這樣吃驚。他也不大清楚這時自己在哪里,就像他不清楚這是什么時候一樣。他看到她燒得通紅的臉,一會兒不知所措,痛苦萬分,一會兒又露出微笑,力圖安慰他。他還看到公爵夫人滿臉通紅、緊張,頭發(fā)散亂,正咬緊嘴唇強忍著眼淚,還看見陀麗,看見在抽著粗大雪茄的大夫,看到了臉色堅定、果斷、正在安慰別人的麗莎維塔,還看見了板著面孔在大廳里踱來踱去的老公爵。但是,他們都是怎么進來又出去的,他們都在什么地方,他完全不知道。公爵夫人一會兒和大夫在臥室里,一會兒在擺上飯桌的書房里;一會兒不是她,而是陀麗在那里。然后,列文想起來人家派他到什么地方去。有一次又叫他去搬桌子和長沙發(fā)。他很賣力地做完了這件事,因為想到是她需要,然后才清楚這是用來讓他自己過夜的。后來人家又要他到書房里找大夫問什么事兒。大夫作了回答,接著便談起議會里的混亂情況。然后人家派他到臥室里去找公爵夫人把鍍金的銀圣像拿來,但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傭爬到一個小柜子上去取圣像時,竟把前面的小長明燈打破了,那個女傭便安慰他不要為妻子和長明燈的事憂心。他把圣像拿來放到吉蒂的頭邊,竭力把它塞在枕頭后邊。但是,這一切都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時候及為了什么做的,他全不知道。他也不明白為什么公爵夫人拉起他的一只手,可憐巴巴地瞧著他,請他放心,陀麗還勸他吃點兒東西,帶他走出房間,就連大夫也嚴(yán)肅而同情地看著他,還給他喝了點兒藥水。
他只知道并感覺到,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與一年前在省城醫(yī)院里尼古拉哥哥死去時發(fā)生的事相類似。不過那是一場悲痛——這是一樁喜事。不過,那場悲痛和這樁喜事都同樣超出一切日常的生活軌道,就好像是這種生活中的一道縫隙,透過它露出某種崇高的東西。現(xiàn)在這事情同樣沉重,同樣折磨人,在觀察這種崇高的東西時,靈魂不可思議地升華到以前從來都不曾理解的高度,那是理智無法企及的。
“上帝啊,寬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不斷地祈求著,盡管長期遠(yuǎn)離宗教,此刻他卻和童年及少年時代一樣虔誠和樸實。
在這段時間內(nèi),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心中翻騰。當(dāng)她不在場的時候,他與一支接一支抽著粗煙卷并把它們熄滅在已經(jīng)滿了的煙灰缸邊上的大夫,與陀麗和老公爵一起在那兒談吃飯,談?wù)危劕旣悑I·彼得羅夫娜的病的情況時,列文會突然完全忘了所發(fā)生的事情,并感到自己正像一個睡醒過來的人。而在她面前,在她的床頭邊的時候,他就因為她的痛苦而痛苦,他的心幾乎要碎裂了,因此他不停地禱告上帝。因此每一次從臥室里傳來的慘叫聲把他從忘卻的狀態(tài)中喚醒時,他都會陷入最初的懵懂狀態(tài)中。每一次聽到叫喊,他都會跳起來,跑過去為自己辯護,可在途中又想起那并非他的過錯,于是他想去保護她、幫助她。然而凝視著她的時候,他又明白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于是便感到恐懼,念念有詞地說:“上帝啊,饒恕我們,幫幫我們吧。”而這種時候拖得越久,這兩種情緒也變得越強烈:不在她面前,他越是平靜,完全忘了她;到她面前,她的那些痛苦和他束手無策的心情也就越發(fā)沉重,變得越來越折磨人。他跳起來,想躲開,結(jié)果卻又跑到了她那里。
有時候她一次又一次地呼喚他,他便責(zé)怪她。但是一看到她安靜下來露出微笑的臉,并聽到“我把你害苦了”這樣的話時,他就抱怨上帝,但是一想起上帝,他又立刻請求寬恕和救助。
15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了。蠟燭已經(jīng)全燃盡了。陀麗剛剛來到書房里,提議大夫躺一會兒。列文坐在那兒,在聽大夫講述一個關(guān)于半瓶子醋的催眠術(shù)士的故事時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的煙灰。有一陣子,他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完全忘了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他聽大夫講的故事,能聽懂他的意思。突然傳出一聲不同尋常的叫喊。這叫喊是那么可怕,列文甚至沒有勇氣跳起來,而是屏住呼吸,驚恐而疑問地望著大夫。大夫側(cè)過頭去留神聽了聽,便贊許地微笑了。一切都是那么不尋常,以至什么都不至于使列文感到吃驚了。“對了,應(yīng)該是這樣。”他心想,并繼續(xù)坐著。這是誰的叫喊聲?他跳起來,踮著腳跟跑進臥室,繞過麗莎維塔和公爵夫人,站到床頭邊自己的老位子上。叫喊聲平息了,但這時發(fā)生了一點兒變化。什么變化——他沒有看見,不明白,也不想看見,不想弄明白。但從麗莎維塔的臉上,他看到了這一點:麗莎維塔的臉顯得嚴(yán)峻而蒼白,但依舊是那么果斷,盡管她的雙頜稍稍在顫抖,她兩只眼睛牢牢粘在吉蒂身上。吉蒂受夠了折磨的通紅的臉汗涔涔的,額上的汗水粘著一綹頭發(fā),這張臉正對著他,在尋找他的目光。她伸出雙手在懇求他的幫助。她用汗涔涔的雙手抓住他冷冰冰的雙手,把它們貼在自己臉上。
“你別走開,你別走開!我不害怕,我不害怕!”她急急地說,“媽媽,把我的耳環(huán)拿走。我戴著它們不方便。你不害怕嗎?快,快,麗莎維塔……”
她說得很快很快,并且想笑一笑。但突然她的臉扭曲了,一把將他從自己身邊推開。
“啊,受不了了!我要死了,要死了!你走,你走!”她嚷嚷起來。于是他又聽到了那種異乎尋常的叫喊聲。
列文抱住頭,跑出了房間。
“沒有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一切都好好的!”跟在后邊的陀麗對他說。
然而不管他們說什么,他知道現(xiàn)在全都完了。他站在隔壁一個房間里,頭靠著門楣,聽著那種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尖叫和號啕。他知道這是吉蒂發(fā)出來的聲音。他早已不希望什么嬰兒了。這時他簡直憎恨那個嬰兒。他這時甚至不珍惜她的生命了,只盼能停止這些可怕的痛苦。
“大夫!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我的上帝!”他抓起進來的大夫的一只手說。
“就要結(jié)束了。”大夫說。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是那么嚴(yán)肅,以致列文把結(jié)束理解成了——她快要死了。
他不顧一切地跑進了臥室。他首先看到的是麗莎維塔的臉。她的眉頭緊緊地打結(jié)了,臉繃得更緊。吉蒂的臉看不見。在原來是她臉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樣子緊張得嚇人、不停發(fā)出慘叫聲的東西。他把頭靠在床欄桿上,感到自己的心臟在碎裂。可怕的叫喊聲沒有停止,越來越可怕,像是到了恐怖的頂點,接著突然平息了。列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沒法懷疑:叫聲平息了,只聽到靜靜的忙亂聲、衣服的沙沙聲和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她緩緩發(fā)出的、活生生的溫柔而幸福的聲音,她輕輕地說:“結(jié)束了。”
他抬起頭。她的雙臂無力地落在被子上,她的模樣看起來異常美好而平靜,默默地瞧著他,而且想笑又沒法笑出來。
于是,列文突然覺得自己擺脫了那二十二小時度過的神秘可怕的非人世界,轉(zhuǎn)瞬間又回到了原來平常的世界。這個世界本是他熟悉的,可是現(xiàn)在充滿了他一時難以承受的新鮮的幸福之光。繃緊了的弦一下全都斷了。因意外的狂喜而迸發(fā)的嗚咽和淚水如此強烈地涌上心頭,震動著他的全身,使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雙膝跪在床前,把妻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吻著,而這只手則用指頭虛弱的活動回應(yīng)著他的親吻。而同時,在床腳處,麗莎維塔靈巧的雙手上,一個人的生命像蠟燭臺上的燈火似的在跳動,那是以前不存在的,而現(xiàn)在他有了權(quán)利活下去,懂得自己的重要性,他將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活著!活著!對,還是個男孩子!你們不用擔(dān)心!”列文聽到麗莎維塔的聲音,她用顫抖的手拍拍嬰兒的背部。
“媽媽,是真的嗎?”這是吉蒂的聲音。
回答她的,只是公爵夫人的抽泣。
接著,好像是對母親的問題作出不容懷疑的回答,在沉默中傳來一種不同的聲音,和房間里一直壓抑的說話聲完全不同。這是那個不知道從哪里降生的新人發(fā)出的大膽、放肆、毫無顧忌的啼哭。
以前要是人家告訴列文說吉蒂死了,他也就和她一起死,他們的孩子是天使,上帝就在他們面前——他怎么也不會感到吃驚的;可是現(xiàn)在回到現(xiàn)實生活的世界里來以后,他花更多的精力去思考,才弄明白她活著,還很健康,那拼命正在叫喊的家伙是他的兒子。吉蒂活著,她的痛苦結(jié)束了,于是,他也異常地幸福。那么嬰兒呢?他從哪里來?來干什么?他是誰?這些他怎么也沒法明白,也沒法習(xí)慣。他覺得這仿佛是一種多余的、自己長久沒法習(xí)慣的財富。
16
早上九點多鐘,老公爵、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坐在列文屋里,談了一會兒產(chǎn)婦后,又在談?wù)撘恍o關(guān)的事情。列文聽著他們的這些談話時,不由得回想起從昨天早上到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還有這事情之間自己的情況,真覺得從那時起好像已經(jīng)過了一百年。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一個高不可攀的地方,于是努力往下走,以便不讓和他說話的人感到不愉快。他邊說邊不停地想著自己的妻子,她現(xiàn)在的詳細(xì)情況;想著兒子,他努力教會自己去習(xí)慣已經(jīng)存在的兒子。自結(jié)婚以來,整個女人世界就對他具有了意想不到的重要意義,這時更是達(dá)到了無法想象的高度。他聽到他們在談?wù)撟蛱炀銟凡坷锍燥埖氖聝海瑫r在想:“現(xiàn)在她怎么樣了?睡著了嗎?她感覺怎么樣?她在想什么?兒子德米特里是不是哭了?”于是在談話當(dāng)中,話才說了一半,他便跳起來,走出房間去了。
“讓人來告訴我一聲,可不可以去看她。”老公爵說。
“好的,這就來。”列文回答說,他沒有停下來,往她那里去了。
她沒有睡,正輕輕地在和母親說話,商量洗禮的事情。
她收拾好了,梳過頭,戴著一頂淺藍(lán)色的漂亮的睡帽,雙手放在被子上面,仰臉躺著。她用目光迎接他,要他到自己身邊來。她本來就明亮的眼睛,由于他的接近而變得更加明亮了。她的臉上依然是那種死者臉上通常有的從塵世轉(zhuǎn)變到天堂的神色,不過那是告別,而這里則是迎接。他心頭又涌起類似她在分娩的那一刻所經(jīng)受的激動。她拉住他的一只手,問他有沒有睡過覺。他不能回答,因為他知道自己軟弱,便轉(zhuǎn)過身子。
“我倒是睡著了一會兒,柯斯佳,”她對他說,“不過現(xiàn)在我感覺真好。”
她看著他,可是突然她的表情改變了。
“把他給我,”她聽到嬰兒的啼叫說,“給我吧,麗莎維塔,他也要看看。”
“啊,瞧,讓爸爸瞧瞧,”麗莎維塔說,同時把一個紅彤彤的奇怪的動來動去的家伙抱著遞過來,“您等等,我們先給收拾一下。”于是麗莎維塔把紅彤彤動來動去的家伙安放在床上,開始把他解開,伸出一個指頭托起來又翻過身,并給他抹了些粉,又包起來。
列文看著這小可憐兒,拼命想在自己心中找出父愛的表示。可是他對他只有一種討厭的感覺。但是當(dāng)麗莎維塔給他脫光了衣服,露出一晃一晃番紅花色的小胳膊小腿兒,它們同樣也有指頭,甚至還有不同于其他的大拇指。當(dāng)他看到麗莎維塔把這雙撐開著的小手像變軟的彈簧似的塞進亞麻布衣服里時,才感到自己對這家伙是這么同情和擔(dān)心,生怕她會弄傷他,竟不由得去拉住她的一只手。
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哈哈大笑起來。
“您別害怕,您別害怕!”
當(dāng)嬰兒被收拾好了并包得結(jié)結(jié)實實像個布娃娃時,麗莎維塔好像是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搖了搖他,然后走開點兒,讓列文看看自己的兒子整個兒的模樣。
吉蒂也一刻不停地轉(zhuǎn)過眼睛,注視著那邊。
“給我,給我。”她說,甚至要坐起來。
“您怎么,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您不能這么動的!等等,我來抱。瞧我們是多棒的小伙子,讓爸爸看看!”
接著,麗莎維塔·彼得羅夫娜便一只手舉起這奇怪的小東西,另一只手只用手指托著嬰兒擺動著的后腦勺。這小東西紅彤彤的,頭藏在襁褓里,但他也有鼻子,眼睛一眨一眨的,還咂吧著兩片嘴唇。
“一個很漂亮的嬰兒!”麗莎維塔說。
列文失望地嘆了口氣。這個很漂亮的嬰兒,只能使他產(chǎn)生討厭和可憐的感覺。這完全不是他所期待的感覺。
趁麗莎維塔把他安放在那個沒有喂過奶的胸脯上時,他轉(zhuǎn)過了身子。
突然的一聲笑使他抬起頭來。這是吉蒂在笑。嬰兒咬住了*。
“啊,好了,好了!”麗莎維塔說,但是吉蒂不肯放開他。他在她懷里睡著了。
“現(xiàn)在你來瞧瞧,”吉蒂把嬰兒掉轉(zhuǎn)過來,讓他能看見。那張老頭子一樣皺縮的小臉突然皺得更厲害了,接著他打了個噴嚏。
列文微微笑了,差點兒流出感動的眼淚,他吻了吻妻子,走出了黑黝黝的房間。
他對這小家伙所產(chǎn)生的感情,完全不像自己期待的那樣。這種感情絲毫不會讓他覺得愉快或是高興,相反,只能感到一種新的折磨人的害怕:他意識到自己另一領(lǐng)域的脆弱。這種認(rèn)識起初十分強烈,他害怕這脆弱的家伙受到傷害,所以當(dāng)嬰兒打噴嚏時他油然而生的莫名的歡樂甚至自豪的心情都無法讓他輕松下來。
17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情況一團糟。
出售森林的三分之二的錢已經(jīng)用完了,另外三分之一扣除百分之十領(lǐng)得現(xiàn)款,這些錢他也幾乎全從商人那里預(yù)支了。商人再也不給錢了,更何況這年冬天陀麗第一次宣布對自己財產(chǎn)的權(quán)利,她拒絕在得到賣森林所余三分之一款項的契約上簽字。全部薪水都用在家庭開支及償還無法拖延的債務(wù)上了。一點兒錢都沒有了。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認(rèn)為,這種情況是不愉快的,難堪的,不該這樣繼續(xù)下去。根據(jù)他的概念,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他所得的薪俸太少。他擔(dān)任的職務(wù),在五年前顯然是很好的,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彼得羅夫,一個銀行的經(jīng)理,拿一萬二千;斯文齊茨基——一個公司的董事——拿一萬七千;米津,創(chuàng)辦銀行的行長,一年就拿五十萬。“顯然是我睡大覺了,人家也把我給忘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心里想。于是他開始打聽消息,時時留意,到了冬末終于打探到一個很不錯的職務(wù),就開始進行爭取。起初是從莫斯科,通過親戚朋友發(fā)動攻勢,到了春天,時機成熟時,他便去了一趟彼得堡。這類職務(wù)現(xiàn)在很多,年薪從一千到五萬,又舒服又能撈到錢。這就是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lián)合公司理事。這個職務(wù)和所有類似的職務(wù)一樣,要求廣泛的知識和很強的活動能力,這兩者兼?zhèn)涞娜撕茈y找。而因為缺乏同時兼有上述兩方面條件的人,那就得找一個正派人來擔(dān)任,總比找一個不正派的來得好。而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呢,不僅是受尊敬的人(沒有重音符號),而且是個正派的人(有重音符號)。在莫斯科所謂的正派有那種特別的含意,比如人家說:一個正派的活動家,一個正派的作家,一種正派的期刊,一個正派的機構(gòu),一個正派的流派,這是說這個人或機關(guān)不僅正派,還敢于跟政府對著干。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出入于莫斯科這種說法流行的上流社會,是一個公認(rèn)的正派人,所以他擔(dān)任這個職務(wù)的機會比別人大。
這個職務(wù)給的年薪為七千至一萬盧布,而奧勃朗斯基還可以在不辭去政府職務(wù)的情況下兼任。職務(wù)的關(guān)鍵取決于兩位部長、一位夫人及兩位猶太人。所有這些人雖然都已疏通好了,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還得到彼得堡去拜見一下。此外,斯捷潘·阿爾卡杰奇還答應(yīng)為妹妹安娜從卡列寧那里得到關(guān)于離婚的決定性答復(fù)。因此,他向陀麗要了五十盧布,便乘火車到彼得堡去了。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坐在卡列寧的書房里聽他宣讀《俄國財政衰落的原因》的報告,盼望著結(jié)束的時候,以便開始談自己的事兒和安娜的問題。
“是啊,這很意見很正確,”當(dāng)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摘下自己現(xiàn)在看書時非用不可的夾鼻眼鏡,詢問地看著前妻的哥哥時,他說,“通過一些細(xì)節(jié)來看,這很正確,不過我們時代的原則畢竟是——自由。”
“對,不過要提出另一個包容自由的原則,”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說,他強調(diào)了包容一詞并重新戴上夾鼻眼鏡,以便再給聽的人讀一遍說到這一點的那個地方。
翻開字體優(yōu)美、四周留出寬大空白的手稿,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又把有說服力的那一段念了一遍。
“我不贊成保護關(guān)稅的條例,不是出于個人的利益,而是為了公共的利益——并且是對下層和高層階級都一視同仁,”他說,同時從夾鼻眼鏡上方瞧著奧勃朗斯基,“但是他們不能明白這一點,他們只關(guān)心個人利益并夸夸其談。”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知道,當(dāng)卡列寧開始說起他們,就是那些不愿采納他的設(shè)想從而造成俄國的全部罪惡的人,只要談起他們的思想和行為,他的發(fā)言也就快要結(jié)束了;因此這時候他情愿放棄自由的原則,表示出完全的贊同。而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沉默下來了,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手稿。
“喏,順便,”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我想請你在見到波莫爾斯基的時候,替我美言幾句,就說我很希望擔(dān)任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lián)合公司理事的空缺。”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對自己滿心喜歡的這個職務(wù)的名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便一字不差地立刻說出來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問清楚了這個新的委員會的活動情況,便陷入沉思。他在考慮這個委員會的活動里有沒有違反他設(shè)想的玩意兒。但是,鑒于這個新機構(gòu)的活動很復(fù)雜,自己的設(shè)想又包括很廣泛的領(lǐng)域,他沒法一下子作出判斷,因此便摘下夾鼻眼鏡說:
“毫無疑問,我可以對他說說;不過,說句老實話,你為什么想擔(dān)任這個職務(wù)?”
“薪俸不錯,將近上萬盧布呢,而我的收入……”
“將近上萬盧布。”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重復(fù)說,并皺起了眉頭。這么高的薪俸提醒了他,他認(rèn)為從這個方面看,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提出的職務(wù)就違反了他設(shè)想的主要內(nèi)容,他的各種設(shè)想一直都主張節(jié)約。
“我發(fā)現(xiàn)了,而且寫過一份相關(guān)的意見書,認(rèn)為現(xiàn)今的高薪制度是我們的管理中經(jīng)濟assiette反常的表現(xiàn)。”
“那么,你認(rèn)為該怎么樣?”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喏,比方說吧,一個銀行經(jīng)理拿一萬——因為他的工作值這么多錢啊。要不說,一個工程師拿兩萬,因為他的事業(yè)很有前途。你還怎么想!”
“我認(rèn)為,薪俸是產(chǎn)品的附加開支,它應(yīng)當(dāng)服從供求關(guān)系規(guī)律。如果規(guī)定薪俸時偏離了這個規(guī)律,就像比如我看到兩位同一院校畢業(yè)的工程師,兩個人都是內(nèi)行而且一樣能干,結(jié)果一個得四萬,另一個得兩千就滿足了;要不,一些沒有特長的驃騎兵和律師都以高薪被禮聘去當(dāng)銀行的經(jīng)理,那我可以得出結(jié)論,他們的薪俸不是按照供求規(guī)律,而是直接憑情面定的。這種濫用職權(quán)的行為非常惡劣,并對政府工作產(chǎn)生有害影響。我認(rèn)為……”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連忙打斷自己的妹夫。
“對,不過你得同意,新開辦的機構(gòu)無疑是對國家有益的。不管你怎么想,這可是一樁前程遠(yuǎn)大的事業(yè)!人們特別珍惜的是,這樁事得辦得正派。”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強調(diào)說。
然而,正派這個詞在莫斯科的含義,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并不明白。
“正派只是個消極的特點。”他說。
“可是,你還是得幫我這個大忙,”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跟波莫爾斯基說句話。就這樣,在談話時……”
“不過你要知道,這事兒好像更多地取決于鮑爾加林。”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說。
“鮑爾加林從自己這方面完全同意。”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紅了臉說。
提到鮑爾加林時,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臉一下子紅了,因為這天早上他去找過鮑爾加林,而且這次造訪給他留下了不愉快的回憶。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堅定地相信,他想從事的這份工作是全新的、有發(fā)展前途的,而且是正派的;可是今天早上鮑爾加林顯然是故意要他和其他求見者一起在接待室等候了兩小時,他想起這事就感到尷尬。
他覺得尷尬,也許是因為像他奧勃朗斯基公爵這樣一位留里克王族的后裔,竟然在一個猶太人的接待室里等了兩小時,也許是因為他有生以來頭一次不遵照先輩的榜樣為政府效勞而要到一個新的領(lǐng)域去,反正他感到很不自在。在鮑爾加林家等待的那兩小時里,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無精打采地在接待室里來回走著,摸摸自己的連鬢胡子,與其他一些求見者交談并想出一句含意雙關(guān)的俏皮話來自嘲,“我和猶太人打交道,翹首等待好煩惱”,同時竭力向別人甚至向自己隱瞞自己當(dāng)時的苦惱感覺。
然而,他始終感到不自在,很是失落,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是因為自己那句“我和猶太人打交道,翹首等待好煩惱”這句俏皮話怎么也押不好韻呢,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結(jié)果到鮑爾加林異常客氣地接待他時,顯然是因為羞辱了他感到得意,并且?guī)缀蹙芙^了他的請求。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想盡快忘了這件事,現(xiàn)在只要一想起來就臉紅。
18
“現(xiàn)在,我還有件事兒,你也知道是什么,關(guān)于安娜。”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稍稍沉默了一會兒,抖落掉自己頭腦里的那種不愉快的印象,接著說。
奧勃朗斯基一說出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的臉色就完全變了:和原來的活躍不同,呈現(xiàn)出疲倦和僵硬的神情。
“老實說,你究竟要我怎么辦啊?”他在靠背椅上轉(zhuǎn)過身來,啪的一聲收起自己的夾鼻眼鏡說。
“決定,給個決定,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我現(xiàn)在求你(‘不是把你看做一個受屈辱的丈夫’,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本想這樣說,但害怕這樣會把事情弄糟,于是換了一種說法):不是把你作為一個政治家(結(jié)果還是不合適),而是算做一個人,而且是個善良的人和基督徒。你得可憐可憐她。”他說。
“你究竟是想說什么?”卡列寧輕聲地問。
“對,可憐可憐她,要是你像我一樣看到她——我整個冬天都和她在一起過的——你一定會為她揪心的。她的處境很可怕,非常可怕。”
“我覺得,”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用幾乎是尖叫的刺耳的聲音回答說,“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啊,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們別去追究以往的事了!過去的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你也知道她盼望和等待著——離婚。”
“然而,我想我得要求把兒子留給我,可是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拒絕我的條件。我是這么答復(fù)的,也是這么考慮的,因此這事兒已經(jīng)了結(jié)了。我認(rèn)為它已經(jīng)了結(jié)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尖聲尖氣嚷道。
“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別發(fā)火,”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拍拍妹夫的膝蓋說,“事情還沒有了結(jié)。如果你允許我扼要地說明一下,事情是這樣的:你們分開的時候,你很高尚,表現(xiàn)出了盡可能的寬宏大量;你給了她一切——自由,甚至辦離婚。她很珍惜這一點。別,你別以為有另外想法。她恰恰正是珍惜的。都到了這種地步,在最初那段時間,因為感到自己在你面前有罪,她沒有也沒法仔細(xì)地考慮這件事情。她一切全都放棄。不過,實際和時間都表明,她的處境是痛苦的和不堪忍受的。”
“我對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的生活一點兒興趣都沒有。”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揚起眉毛,打斷了他。
“對不起,可是我不相信是這樣的,”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婉轉(zhuǎn)地反駁,“她的處境對她來說是痛苦的,可對誰也沒有任何好處。你會說,她這是自食其果。她知道這一點,因此不來求你;她坦率地說,她不敢求你什么。然而我,我們所有的親戚,所有愛她的人在求你,懇求你。她為什么受折磨?這樣誰會覺得好受些?”
“請原諒,您好像把我置于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說。
“可不是,可不是,一點兒也不,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又碰一碰他的手說,好像他相信這樣會使妹夫軟下來似的,“我只是在說一點:她處境痛苦,而你能在什么也不失去的情況下使這種痛苦緩解。我會把一切給安排得使人覺察不出來。要知道,你答應(yīng)過的呀。”
“我以前的確答應(yīng)過。我還是認(rèn)為,兒子的問題是這件事兒的關(guān)鍵。此外,我希望,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會有氣度……”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臉色變得蒼白,哆嗦著嘴唇,困難地說。
“她也總指望你能寬宏大量。她請求,懇求一件事——使她擺脫現(xiàn)在那種無法忍受的處境。她已經(jīng)不堅持要兒子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你是個善良的人。就哪怕用一瞬間設(shè)身處地替她想想吧。在她的處境中,離婚對她來說是個生與死的問題。假如你以前沒有答應(yīng)過她,她也就踏實在鄉(xiāng)下生活了。可是,你答應(yīng)了,她給你寫了信,然后搬到莫斯科去。于是瞧吧,住在莫斯科,在那里不論見到什么人都等于往她心里捅一刀子,她住了六個月,每天等著你的決定。要知道,她等于是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絞索套在脖子上過了六個月,也許是死,也許是得到赦免。你就可憐可憐她吧,然后一切全由我來安排……Vosscrupules……”
“我不是說這個,不是這個……”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厭惡地打斷他說,“不過,也許是我答應(yīng)了自己無權(quán)答應(yīng)的東西。”
“這么說你拒絕自己答應(yīng)了的事?”
“我從不拒絕履行能夠辦到的事情,但我希望有時間好好考慮一下,我答應(yīng)過的事到底有多大實現(xiàn)的可能。”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奧勃朗斯基跳起來說,“我不愿意相信是這樣!她是那么不幸,做一個女人沒有比她更不幸的了,你不能拒絕這……”
“看答應(yīng)過的事是否能夠辦得到。Vousprofessezd'êtreunlibrepenseur.但是,我作為一個信教的人,在這件重要的事情上不能違反基督教的教義。”
“但是,據(jù)我所知,不管在基督教社會里還是在我們這里,是允許離婚的,”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我們的教會也允許離婚。因此,我們看……”
“是允許的,但不是這樣的意思。”
“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我都認(rèn)不得你了,”奧勃朗斯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是出于基督徒的感情寬恕了一切,準(zhǔn)備犧牲一切么?我們大家不都是非常欽佩你這種精神嗎?你親口說過:人家拿走你的外衣,就把內(nèi)衣也給他,可現(xiàn)在……”
“我請求,”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突然挺直雙腿站起來,臉色蒼白,下頜哆嗦,用尖細(xì)刺耳的聲音說,“請求你不要……不要說下去了。”
“啊,不!如果我惹你生氣了,那好,原諒,原諒我,”斯捷潘·阿爾卡杰奇露出尷尬的微笑,同時伸過一只手,“但我畢竟作為一個代表,只是轉(zhuǎn)達(dá)個口信罷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深思了一會兒并說:
“我得仔細(xì)想想,請人指教一下。后天我給你最終的答復(fù)。”他想了一會兒后說。
19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已經(jīng)要走了,柯爾涅依來通報說:
“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來了!”
“這位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是什么人?”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剛一開口,就立刻想起來了。
“啊,謝遼若!”他說。“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我以為是個部長、主任呢!安娜還要我看看他來著。”他在回想。
于是,他回想起臨走時安娜那種羞怯而可憐的表情。安娜當(dāng)時說:“你還是看看他。仔細(xì)了解一下,他在哪里,誰在照看他。還有,斯吉瓦……假如可能的話。要知道,可能嗎?”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明白了這個“假如可能的話”是什么意思——假如可能辦離婚,就讓他把兒子給她……現(xiàn)在,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看到這事情根本不用想,不過見到了外甥還是高興的。
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提醒過妻兄,永遠(yuǎn)不要對兒子談起母親,他還請他一字也不要提到她。
“同他母親那次意外的會面后,他重病了一場,”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說,“我們甚至擔(dān)心他有生命危險。但是合理的治療和夏天的海水浴使他恢復(fù)了健康,現(xiàn)在我按照醫(yī)生的建議把他送到學(xué)校去了。果然,同學(xué)們的影響對他起了良好的作用,他完全健康了,學(xué)習(xí)也好。”
“都成了這么個好小伙子!還有,已經(jīng)不是謝遼若,而是一整個兒的謝爾蓋·阿列克謝維奇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微微笑著說,同時瞧著這很精神又很灑脫地走進來的男孩子,寬闊漂亮的肩膀,穿著藍(lán)色的短上衣和長褲子。這孩子看上去健康又開心。他像對一般客人那樣向舅舅一鞠躬,但知道他是舅舅后,便滿臉通紅,并好像受了委屈,生氣似的急忙轉(zhuǎn)過了身子。孩子走到父親身邊,把在學(xué)校領(lǐng)到的記分冊交給父親。
“啊,這不錯嘛,”父親說,“你可以走了。”
“他瘦了,長高了,不像個小娃娃而變成個男孩子了;這我喜歡,”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而你記得我嗎?”
孩子立刻看了看父親。
“記得,mononcle。”他回答說,瞅了一眼舅舅,又把頭低下了。
舅舅叫孩子過去,并拉起他的一只手。
“那你怎么樣,好嗎?”他說著,想聊會兒天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孩子的臉紅了,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一只手從舅舅手里抽回去。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一放開他手,他就好像一只被放飛的鳥,疑惑地看了父親一眼,便快步走出房間去了。
從謝遼若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的時候起,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再也沒有聽說過她。這一年里,他被送進學(xué)校,結(jié)識了許多同學(xué),并喜歡上了他們。那次見面后,他生了一場病,種種關(guān)于母親的幻想和回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使他感興趣了。當(dāng)幻想和回憶出現(xiàn)時,他都竭力把它們從自己的頭腦里驅(qū)散,認(rèn)為那是丟臉的,只有女孩子才會這樣,而作為一個男孩子和學(xué)生是不該這樣的。他知道父親和母親因爭吵而分開,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和父親在一起,于是就竭力去習(xí)慣這種思想。
看到跟母親長得相像的舅舅,他感到很不愉快,因為這引起了那些他認(rèn)為丟臉的回憶。更使他感到不愉快的是,據(jù)他站在房門口等著的時候聽到的一些談話,特別是根據(jù)父親和舅舅的臉部表情,他猜到了他們之間談?wù)摰脑撌顷P(guān)于母親的事情。于是,為了不指責(zé)自己在一起生活并得依靠他的那個父親,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認(rèn)為很丟臉的多愁善感,謝遼若竭力不去看這個破壞了他內(nèi)心平靜的舅舅,也不去想他提到的那件事兒。
但是,跟著他出來的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看到他在樓梯上,便把他叫到自己跟前,問他在學(xué)校里怎么打發(fā)課余時間的,謝遼若趁父親不在就和他說起話來。
“我們現(xiàn)在做一種通鐵路的游戲,”他回答他的問題說,“這個呀,您瞧吧,是這樣:兩個人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這是乘客,有一個人在板凳上站著。于是,大家都過來攀扶著拉車,可以用雙手,也可以用腰帶,然后就繞著所有的大廳轉(zhuǎn)。所有的門事先都已經(jīng)打開。就這樣,不過,在這里當(dāng)列車員可困難了!”
“就是站著的那個?”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笑瞇瞇地問。
“是的,干這個既要膽子大又要靈活,尤其是突然停車或有誰跌倒了的時候。”
“對,這可不是開玩笑。”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憂傷地注視著這雙酷似他母親的靈活的眼睛,現(xiàn)在已經(jīng)絲毫沒有孩子氣了。接著,雖然他答應(yīng)過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不提起安娜,不過他還是忍不住了。
“你記得母親嗎?”他突然問。
“不,不記得。”謝遼若急急地說,滿臉緋紅地低下了頭。結(jié)果,舅舅從他那里再也沒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半小時后,斯拉夫文輔導(dǎo)教師在樓梯上找到了自己的學(xué)生,他很久都無法明白這個學(xué)生是在生氣還是在哭泣。
“怎么,一定是磕傷了吧,什么時候摔倒的?”輔導(dǎo)教師說,“我說了,這是危險的游戲。我得告訴校長。”
“要是我磕傷了,那也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這是明擺著的事嘛。”
“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別管我,我記得不記得……關(guān)他什么事啊!我干嗎要記得?你們讓我安靜吧!”他已經(jīng)不是在對輔導(dǎo)老師,而是對全世界說了。
20
和以往一樣,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在彼得堡沒有虛度光陰。在彼得堡,除了妹妹的離婚和自己求職的事外,他還和往常一樣,在過了一段煩悶的生活后,正如他所說的,需要清醒一下。
莫斯科雖然有cafe'schantants和公共馬車,但畢竟像一潭荒僻的死水。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一直有這種感覺。在莫斯科,特別是在離家近的地區(qū)生活了一陣子,他便有委靡不振的感覺。在莫斯科待久了,哪里都不去,他便會落到那樣的地步,他甚至為妻子的情緒不好和責(zé)怪、為孩子們的健康和教育及自己職務(wù)上的瑣碎事情而心煩意亂起來,甚至負(fù)債也使他不安。然而,只要到彼得堡來,在他經(jīng)常出入的那個圈子里生活一陣子,像像樣樣地生活,而不是像在莫斯科那樣混日子,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就像蠟燭碰著火似的全融化了。
妻子?……今天他剛和契欽斯基公爵交談過。契欽斯基有妻子有家眷——孩子們都大了,進了貴族子弟軍官學(xué)校,另外還有個不合法的家庭,那里也有幾個孩子。頭一個家庭雖然好,契欽斯基公爵還是感到自己在另一個家庭里更幸福。于是他把自己的大兒子帶到另一個家里,而且講給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聽,說他認(rèn)為這樣對兒子是有好處的,能增長他的見識。這種情況要是在莫斯科,大家會怎么說呢?
孩子們?在彼得堡,孩子們不妨礙父親們的生活。他們都在學(xué)校里受教育,可不像在莫斯科流行的——比如里沃夫——那種荒唐概念,讓孩子們享受生活的全部奢華,做父母的只能沒完沒了地干活和操心。這里,大家都懂得,人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活著,過一種有教養(yǎng)的人應(yīng)有的生活。
工作嗎?在這里工作也不像在莫斯科那樣緊張忙碌而沒有指望的苦工;在這里,工作很有意思。會見到各種各樣的權(quán)貴,努力為他們服務(wù),說得體的話,善于通過玩弄種種把戲。這樣,一個人突然間就飛黃騰達(dá)了,像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昨天碰到的那個勃良采夫吧,現(xiàn)在成了頭號達(dá)官顯貴了。這樣工作才有意思啊。
彼得堡對金錢的觀點尤其對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產(chǎn)生了安慰的作用。巴爾特尼安斯基按照他過的那種train至少揮霍了五萬盧布,昨天談到這件事情時,還對他說了一句非常好的話。
吃午飯前交談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對巴爾特尼安斯基說:
“你好像和莫爾德文斯基關(guān)系親密;你能否幫個忙,在他面前請為我說句話。有個職務(wù)我想擔(dān)任,就是南方鐵路……”
“啊,別提了,反正我記不住……不過,你干嗎愿意到鐵路部門和猶太佬一起做事?……隨你的便,畢竟那是種骯臟的玩意兒!”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沒有告訴他,那是一樁很有前途的事業(yè);巴爾特尼安斯基是不會明白這一點的。
“我需要錢,沒法活下去了。”
“你不是活著嗎?”
“活著,可是欠了債。”
“怎么?欠得多嗎?”巴爾特尼安斯基同情地問道。
“很多,差不多兩萬。”
巴爾特尼安斯基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了。
“啊,幸福的人!”他說,“我欠了一百五十萬盧布,已經(jīng)一無所有,而且你瞧,日子過得還可以吧!”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不僅聽人說,而且親眼看到了。日瓦霍夫有三萬盧布的債務(wù),幾乎連一個子兒也沒有,可他也活著,而且活得多氣派!大家都知道克里夫佐夫伯爵早已一文不名了,可他仍養(yǎng)著兩個情婦。彼得羅夫斯基揮霍盡了五百萬,卻仍過著奢侈的生活,甚至還主管著金融部門,每年還有兩萬盧布的薪金收入。而此外,彼得堡對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身體也有極大好處。他變得年輕了。在莫斯科,他有時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白頭發(fā),午飯后想打個盹兒、伸懶腰,上樓時氣喘吁吁,和年輕女人在一起覺得無聊,也不到舞會上跳舞了。在彼得堡,他覺得自己打骨子里年輕了十歲。
他在彼得堡,正像六十歲的彼得·奧勃朗斯基公爵昨天對他說的那樣——彼得剛從國外回來:
“我們這里不會過日子,”彼得·奧勃朗斯基說,“你信嗎,我在巴黎過的夏天;啊,真的,我感到自己完全像個年輕人。見到年輕女人,就想入非非……吃過午飯,稍稍喝了點兒酒,就有了力氣,精神振奮。來到俄羅斯——得陪著妻子,還要住到鄉(xiāng)下去——好了,你都不會相信,過了兩個禮拜,就連衣服都懶得換了,干脆穿著睡衣吃飯。哪里還去想什么年輕女人!完全成了個老頭子,只剩下拯救靈魂之類的事了。一到巴黎——又恢復(fù)過來了。”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和彼得·奧勃朗斯基一樣,感覺到了那種差別。他在莫斯科非常頹唐,要在那個地方長久住下去,他還有什么好指望的,也只好關(guān)心拯救靈魂的事兒了;在彼得堡,他可又覺得自己成了個像模像樣的人了。
貝特西·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之間老早就存在著一種相當(dāng)古怪的關(guān)系。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一直輕浮地向她大獻殷勤,開玩笑地對她說些最不體面的話,他知道她最喜歡這樣。與卡列寧談話后的第二天,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便找她去了,他覺得自己很年輕,所以在調(diào)情和胡說八道時走得太遠(yuǎn),都已經(jīng)到了不知怎么收場的地步,這時候,她不但使他喜歡不起來,而且讓他覺得討厭。他們又無法改變談話的模式,因為她喜歡他。后來,密亞葛卡婭公爵夫人來了,打破了他們兩個人的談話,他為此感到很高興。
“啊,您也在這里,”她看到他后說,“嘿,您那位可憐的妹妹怎么樣啊?您別這么看著我,”她補充說,“自從所有的人都攻擊她的時候起,包括那些比她壞千百倍的人,我倒認(rèn)為她做得很漂亮。我不能原諒符朗斯基,他都不讓我知道她在彼得堡。不然,我一定去看她,還會帶她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請您向她轉(zhuǎn)達(dá)我對她的愛。好吧,給我講講她的情況。”
“對,她的處境很痛苦,她……”斯捷潘·阿爾卡杰奇開始講起來,心地單純的他把密亞葛卡婭公爵夫人所說的“講講您妹妹的情況”當(dāng)成了她的真心話。密亞葛卡婭公爵夫人則按照她自己的習(xí)慣馬上打斷了他,自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她做了大家都在干可又瞞著的事兒,當(dāng)然,除了我之外。可是大家都偷偷摸摸,她不愿欺騙,她干得漂亮極了。她做得更好的是,她拋棄了您那個神經(jīng)兮兮的妹夫。請您原諒我。大家都說他聰明,聰明,只有我一個人說他愚蠢。現(xiàn)在,他和莉吉婭·伊萬諾夫娜及蘭多搞上了,大家都說他傻子,我倒是樂于不同意大家的看法,但這次我辦不到。”
“不過,請您告訴我,”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那是什么意思?昨天我為妹妹的事情去找他,請他給個最終的答復(fù)。他不給我答復(fù),說要考慮考慮。而今天早上,我得到的不是答復(fù),而是一張今晚到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家去的請柬。”
“嗯,是這樣,是這樣!”密亞葛卡婭公爵夫人高興地說,“他們要問問蘭多,聽他怎么說。”
“怎么問蘭多?這是什么意思?蘭多是干什么的?”
“怎么,您不知道Juleslandau,lefameuxJulesLandau,leclair-voyant?他也是個傻子,可是您妹妹的命運取決于他。瞧,對省里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您一無所知。蘭多,知道嗎,是巴黎一家商店的commis。他去找醫(yī)生,在醫(yī)生的接待室里,他睡著了,卻在夢中給所有的病人提供建議,而且是些稀奇古怪的建議。后來,尤里·梅列京斯基——您知道這個病人嗎?——他的妻子打聽到這個蘭多,就叫他到自己丈夫那里去。他給她丈夫治病,卻一點兒效果也沒有,因為他一直還是那么虛弱。可他們卻都相信他,總帶著他,還把他帶到俄國來。在這里,大家都找他,他就給大家治病。他把別祖波夫伯爵夫人給治好了,于是她便對他喜歡得不得了,認(rèn)他做了干兒子。”
“怎么認(rèn)做干兒子了?”
“對的,認(rèn)做干兒子了。他現(xiàn)在已不再叫蘭多,而叫別祖波夫伯爵了。但是問題不在這里,而在于莉吉婭——我很喜歡她,可她腦子有毛病——當(dāng)然,就靠上這位蘭多了,于是沒有他,無論她還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就什么也決定不了。因此現(xiàn)在您妹妹的命運就操縱在這個蘭多或者叫別祖波夫伯爵的手里了。”
21
在巴爾特尼安斯基家吃過一頓美味的午餐,喝了大量的白蘭地酒,然后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來到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家里,只比預(yù)定的時間稍稍晚了一點兒。
“伯爵夫人那里還有誰在?那個法國人?”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問守門人,同時打量著熟悉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的大衣及一件古怪的扣著紐扣的粗制大衣。
“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卡列寧和別祖波夫伯爵。”守門人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密亞葛卡婭公爵夫人猜到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邁上階梯時心想,“奇怪!不過與她接近一下倒是好。她有很大的影響。要是她能對波莫爾斯基說句話,那就有戲了。”
天還完全亮著,但在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的小會客廳里已經(jīng)拉著窗簾,點著燈了。
圓桌的一盞燈下坐著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他們輕聲地在談?wù)撌裁础A硪贿呎局晃粋€子不高而瘦瘦的人,臀部跟女人的一樣寬,羅圈腿,一張蒼白漂亮的臉,眼睛很明亮,長長的頭發(fā)一直拖到禮服領(lǐng)子上,正在打量一面墻上掛著的肖像畫。向女主人及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問過好,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不由得再一次瞥了不認(rèn)識的人一眼。
“MonsieurLandau!”伯爵夫人轉(zhuǎn)過來對他說,聲音溫柔、謹(jǐn)慎,足以讓阿爾卡杰奇大吃一驚。接著,她便介紹他們認(rèn)識。
蘭多連忙扭過頭來看了看,走過來,微微笑著把自己一只僵硬的汗涔涔的手放到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已經(jīng)伸出來的那只手上,立即便又退回去,繼續(xù)觀看那些肖像。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意味深長地互相使了個眼色。
“我很高興見到您,尤其是今天。”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給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指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旁邊的位置說。
“我介紹您與這位蘭多相識,”她瞧了一眼法國人,接著又立刻瞧了一眼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后說,“不過,他其實叫別祖波夫伯爵,這您大概也知道。只是他不喜歡這個爵位稱呼。”
“對,我聽說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回答道,“聽說他把別祖波夫伯爵夫人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到我這里來過,她真可憐!”伯爵夫人轉(zhuǎn)過去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說,“這次分離讓她無比傷心。對她來說,這是多大的打擊啊!”
“他肯定得走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問。
“對,他去巴黎。他昨天聽到了一種聲音。”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說,同時看看斯捷潘·阿爾卡杰奇。
“啊,一種聲音!”阿爾卡杰奇重復(fù)了一遍,他感到應(yīng)當(dāng)盡量小心謹(jǐn)慎,因為在這個場合,正在發(fā)生或者應(yīng)當(dāng)發(fā)生某種自己還無法弄清的怪事。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好像要進入重要話題了,她帶著微妙的笑容對阿爾卡杰奇說:
“我早就知道您,今天真的很高興能認(rèn)識您,實在是很榮幸。Lesamisdenosamissontnosamis.但是,為了做朋友,應(yīng)當(dāng)能夠理解朋友的心境,而我擔(dān)心,您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做不到這一點。您知道我在說什么。”她抬起自己一雙沉思而美麗的眼睛說。
“我理解一部分,伯爵夫人,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的處境……”阿爾卡杰奇說,他不大理解怎么回事,所以只愿說些大概的話。
“變化不在于外部的處境,”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嚴(yán)厲地說,同時用情意綿綿的目光注視著站起來向蘭多走過去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他的心變了,他被賦予了一顆新的心,我擔(dān)心您未能仔細(xì)考慮到他身上發(fā)生的那種變化。”
“不,我能設(shè)想這種變化的一般特點。我們一直都很友好,現(xiàn)在也……”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一邊說,一邊用溫柔的目光對著伯爵夫人,同時在揣摩兩位大臣中的哪一位她更親近些,以便請她去向那位疏通。
“他身上發(fā)生的那種變化不會減少他對親人們的愛心;相反,在他身上發(fā)生的那種變化應(yīng)該使他會付出更多愛。不過,我怕您是不能理解我。不想喝杯茶嗎?”她說著,同時向用托盤端茶來的仆人使了個眼色。
“不完全理解,伯爵夫人。當(dāng)然,他的不幸……”
“對,是一種成了最高幸福的不幸,因為有了一顆新的心,它充滿了幸福。”她說,同時用喜愛的目光瞧著斯捷潘·阿爾卡杰奇。
“我想,不妨托她向兩位部長都說說情。”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腦子里在打轉(zhuǎn)。
“噢,當(dāng)然,伯爵夫人,”他說,“不過我在想,這些變化那么隱秘,甚至包括最親愛的人,誰都不喜歡說的。”
“正好相反!我們應(yīng)該說出來并互相幫助。”
“對,毫無疑問,可是人與人的信念往往有很大的差別,再說……”阿爾卡杰奇露出溫和的微笑說。
“在神圣的真理事業(yè)上是不會有差別的。”
“噢,對,當(dāng)然,不過……”接著,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心里一慌亂,便沉默起來了。他明白了談的是宗教的事兒。
“我覺得,他這就要睡著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意味深長地悄聲說,同時向莉吉婭·伊萬諾夫娜走過去。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回頭看了一眼。蘭多坐在一扇窗子旁邊,胳膊肘支在靠背椅的扶手和椅背上,耷拉著腦袋。他發(fā)覺了轉(zhuǎn)向自己的目光,便抬起頭并露出孩童般天真的微笑。
“別去看他,”莉吉婭·伊萬諾夫娜邊說邊輕輕地把一把椅子推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我注意了……”她開始要說什么時,仆人拿著一封信走進了房間。莉吉婭·伊萬諾夫娜很快把信掃視了一遍,她接著便請大家原諒,飛速寫好回信交給仆人,然后又回到了桌子邊上。“我注意了,”她繼續(xù)說她已經(jīng)開始要說的話,“莫斯科人,特別是男人,都是些對宗教最淡漠的人。”
“啊,不,伯爵夫人,我覺得莫斯科人是以信心堅定而著名的。”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回答說。
“不過,據(jù)我所知,很遺憾,您正好屬于這種淡漠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帶著疲倦的微笑轉(zhuǎn)過來對著他說。
“怎么會呢!”莉吉婭·伊萬諾夫娜說。
“在這方面,我倒不是淡漠,而是在觀望,”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帶著自己最緩和的微笑說,“我是認(rèn)為,這些問題對我來說還沒有到時候。”
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和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互相使了個眼色。
“我們永遠(yuǎn)也無法知道,對我們來說是不是時候到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說,“我們不應(yīng)該去考慮,我們是否已經(jīng)作好了準(zhǔn)備:恩賜是不以人們的設(shè)想為指導(dǎo)的;努力要得到的人得不到它,而像撒母耳那樣沒有準(zhǔn)備要得到的人,卻得到了恩賜。”
“不,好像現(xiàn)在還不……”莉吉婭·伊萬諾夫娜注視著法國人的動作說。
蘭多站起來,向他們走過去。
“你們能允許我聽聽嗎?”他問道。
“噢,是的,我不想妨礙您,”莉吉婭·伊萬諾夫娜溫柔地注視著他說,“和我們一起坐吧。”
“只是不能閉上眼睛,不然就看不到上帝的亮光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說。
“啊,要是您知道我們感到它永遠(yuǎn)存在于自己的心靈中時所經(jīng)受的那種幸福多好!”莉吉婭·伊萬諾夫娜說,同時露出怡然的微笑。
“但是,一個人有時感到自己無法達(dá)到這樣的高度。”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他感到自己昧著良心承認(rèn)宗教的高度,可是又不打算在這個女人面前承認(rèn)自己是自由思想者,因為只要她向波莫爾斯基說一句話便可使他得到自己盼望的職位。
“您是想說罪過妨礙了他?”莉吉婭·伊萬諾夫娜說,“不過這是一種錯誤的意見。對信教的人來說罪過是不存在的,他們已經(jīng)贖罪了。Pardon!”她補充說,因為看到仆人又帶著另一張便條進來了。她看完后,便口頭作了答復(fù):“對他說明天在王妃那里。對一個信教的人來說,罪過是不存在的。”她繼續(xù)進行交談。
“對,可是信仰若沒有行為支撐就是死的。”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回憶起教義手冊上的這句話,同時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在堅持自己的獨立性。
“瞧,這是圣徒雅各書里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帶指責(zé)地轉(zhuǎn)向莉吉婭·伊萬諾夫娜,顯然是他們不止一次地說起這件事兒,“對這句話的錯誤解釋造成了多少危害!沒有比曲解更遠(yuǎn)離信仰的了。‘我沒有行為,我就不能有信仰’,其實哪里都沒有這樣的話。倒是說過相反的意思。”
“為上帝勞動,用勞動、汗水拯救靈魂,”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帶著厭惡的輕蔑表情說,“這是我們一些修士的幼稚概念……其實哪兒也沒有這么說過。這事兒簡單得多,也容易得多。”她說著,注視著阿爾卡杰奇,用那種在宮中鼓勵那些在新環(huán)境下手忙腳亂的年輕女官的微笑。
“是為我們受苦受難的基督拯救了我們。是信仰拯救了我們。”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肯定地說,目光里流露出對她這話的贊賞。
“Vouscomprenezl'anglais?”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便站起身來,開始去翻書架上的書。
“我想讀一讀SafeandHappy,或者Underthewing。”她說,疑惑地瞅了卡列寧一眼。她找到了那本書,便又坐到座位上,把書翻開。“這一段很短。這里描寫了獲得信仰的道路,以及因此充滿心靈的高于一切世俗的幸福。一個信教的人不可能不幸福,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對,瞧,您會看到……”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要念了,這時仆人又進來了。“是鮑洛茲金夫人?告訴她,明天兩點鐘,對。”她說著,用一個指頭按著書上的一個地方,喘了口氣,用一雙沉思而美麗的眼睛瞅了一眼自己的前方。“瞧,真正的信仰是這樣起作用的。您知道瑪麗·薩寧娜嗎?您知道她的不幸嗎?她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她絕望了。喏,那又怎樣呢。她找到了一位朋友,于是她現(xiàn)在為自己孩子的夭折感激上帝。瞧吧,這是信仰賜給的幸福!”
“噢,對,這很……”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說。他為她將要念書并可使他稍稍清醒一下感到滿意。“不,看來,今天最好什么請求也別提了,”他想,“但愿別把事情搞砸了。”
“您會覺得枯燥乏味的,”莉吉婭伯爵夫人說著,同時轉(zhuǎn)向蘭多,“您不懂英文,不過這很短。”
“噢,我能懂。”蘭多還是帶著那種微笑說,閉上了眼睛。
阿列克謝和莉吉婭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就開始念起來。
22
阿爾卡杰奇聽了那些前所未有的古怪言論,感到自己完全陷入了重重迷霧之中。彼得堡多姿多彩的生活令他興奮,使他走出莫斯科那種死氣沉沉的環(huán)境;但是,他喜歡通過自己感到親切和熟悉的氛圍理解這種多姿多彩的生活。可處在這種格格不入的情況下,他感到憂慮、驚異,無法接受。聽著莉吉婭伯爵夫人說的話及感到蘭多注視在他身上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雙漂亮的、天真的或狡黠的眼睛,阿爾卡杰奇的頭腦感到特別的沉重。
在他的頭腦里,一些五花八門的思想攪成一團。“薩寧娜為自己死了孩子感到高興……現(xiàn)在要能抽支煙就好了……為了獲得拯救就只需要信仰,修士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而莉吉婭卻知道……還有,為什么我的頭這么沉?因為喝了白蘭地,還是因為這一切都很古怪?畢竟到現(xiàn)在為止,我好像并沒有做什么不體面的事啊。可是,畢竟已經(jīng)不好求她幫忙了。據(jù)說,他們常常強迫人祈禱。但愿他們別強迫我。這將是太愚蠢了。再說她念的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啊?不過念得倒不錯。蘭多——別祖波夫。他為什么叫別祖波夫?”阿爾卡杰奇突然感覺到自己的下頜無法控制地開始扭動起來,要打哈欠了。他理了把絡(luò)腮胡子以掩飾打哈欠,并將身體抖了抖。可是,這之后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要睡著了,快要打鼾了。當(dāng)聽到莉吉婭伯爵夫人在說“他入睡了”的那一刻,他清醒了過來。
阿爾卡杰奇清醒過來時,自己有一種做錯了事被捉住的感覺。不過發(fā)現(xiàn)“他入睡了”這話并不是指他而是指蘭多時,他立刻又放下了心來。法國人和阿爾卡杰奇一樣睡著了。然而據(jù)他想,他睡著了會使他們生氣(其實這一點他也沒有去想,因為他似乎覺得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而蘭多睡著了則會使他們,尤其是使莉吉婭伯爵夫人感到高興。
“Monami!”莉吉婭·伊萬諾夫娜說,為了不弄出太大的聲響,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多褶襞的絲綢裙子,因為興奮不稱呼卡列寧為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就叫他“Monami”,“Donnezluilamain.Vousvoyez?噓!”她向又進來的仆人噓了一聲,“不接待!”
法國人是睡著了,要不就是假裝睡著了,他把腦袋耷拉在靠背椅的椅背上,并把一只汗涔涔的手放在一個膝蓋上,做著一些細(xì)微的動作,好像是在捕捉什么似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便站起來,想小心地(但還是在桌子上撞了一下)走過去,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法國人的一只手上。阿爾卡杰奇也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想清醒一點兒,他一會兒看著這個,一會兒看著那個,卻感到自己的腦袋里越來越不對勁兒了。
“Quelapersonnequiestarrivéeladernière,cellequidemande,qu'ellesorte!Qu'ellesorte!”法國人沒有睜開眼睛說。
“Vousm'excuserez,maisvousvoyez……Revenezversdixheures,encoremieuxdemain.”
“Qu'ellesorte!”法國人無法忍受地重復(fù)說。
“C'estmoi,n'estcepas?”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后,阿爾卡杰奇忘了自己要拜托莉吉婭的事兒,也忘了妹妹的事情,一心只想離開這個地方,于是就踮起腳尖像跑出傳染病院似的跑到了馬路上。為了盡快恢復(fù)自己的狀態(tài),他還與出租馬車夫聊了好久,說了好長時間的笑話。
阿爾卡杰奇到法國劇院時,已經(jīng)是演出的最后一幕了,然后他到韃靼人開的酒館里喝香檳,在自己習(xí)慣的空氣中喘息了一會兒。但是,這個晚上他過得很不自在。
他回到在彼得堡借宿的彼得·奧勃朗斯基的家中,這時他收到一張貝特西的便條。在便條中她告訴他,她很愿意把已經(jīng)開始了的談話進行下去,并請他明天去一趟。他剛看完便條,皺了皺眉頭,下面就傳來人們在搬運什么重家伙的沉重腳步聲。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出去看了看,是彼得·奧勃朗斯基。他喝得爛醉如泥,都邁不上梯子了,但他見到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后便吩咐仆人把他扶好,接著他一把摟住阿爾卡杰奇,讓他扶著自己一起走進自己的房間,開始對他講自己這一晚上是怎么過的,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的心情難得有這么糟糕過,因此好久沒法睡著。凡是自己回想起來的都是那么令人厭惡,而最最令人厭惡的,幾乎是令人害臊的,是他回想起在莉吉婭伯爵夫人家的這個晚上。
第二天他得到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同意和安娜離婚的答復(fù),而且他還知道,作出這個決定的根據(jù)是昨天法國人在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做夢時說的話。
23
家庭生活中要辦成點兒什么事兒,夫妻之間就非得要么大吵一場,要么情投意合。在夫妻關(guān)系既不屬于前者又不屬于后者的時候,就什么事情也辦不了。
許多家庭經(jīng)歷了好多年還是老樣子,夫妻雙方均已冷淡,卻仍舊維持著,那只因為既沒有完全鬧翻,也并不情投意合。
大熱天,塵土飛揚,太陽的照耀已不像春天般溫暖而是像夏天那樣炎熱,林蔭道和小公園里所有的樹木都長滿了葉子,樹葉上還落滿了塵土。這時候的莫斯科生活,無論對符朗斯基還是安娜來說都是無法忍受的;但他們不曾像老早就決定了的那樣搬到沃茲德維任斯基去,而是繼續(xù)住在他們倆都膩煩了的莫斯科,因為最近一段時間來他們的意見總不一致。
他們不和沒有任何外部原因,而一切解釋的嘗試非但沒有能消除,反倒加大了這種不和。這是一種內(nèi)心的懊惱,對她來說是因為他的愛情的減弱,對他來說呢——是悔不該為了她而置自己于為難的境地,而她又不僅沒有減輕這種為難,反而使它變得更加沉重。無論他和她,雙方都不把自己的生氣說出來,卻都認(rèn)為對方有錯,而且一有機會就竭力證明自己有理。
在她看來,他的整個人,包括全部習(xí)慣、思想、愿望,以及心靈和肉體上的一切,可以歸結(jié)為一點——愛女人,而且這種愛,照她的感覺,應(yīng)當(dāng)完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可是,這種愛情減弱了,按照她的想法,他該是把愛情的一部分轉(zhuǎn)移到了其他一些女人身上,或者某一個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妒忌了。她妒忌的不是因為他對某個女人好,而是因為他愛情的減弱。她還沒有找好妒忌的對象。稍有一點兒蛛絲馬跡,她便會把自己的妒忌從一個對象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對象。一會兒,她妒忌那些他單身時結(jié)交的粗野女人;一會兒,她妒忌他會在社交場合遇到的女人;一會兒,她妒忌想象中的一位姑娘,他會與那位姑娘結(jié)婚而斷了和她的關(guān)系。而最使她受折磨的是最后一種情況,特別是有一次他自己不當(dāng)心,把母親怎么不理解他,竟親自勸他娶索羅金娜公爵小姐做妻子的事兒告訴了她。
于是,因為妒忌他,安娜就對他生氣,并尋找種種借口來發(fā)泄這種不滿。在使她落到這種沉重處境的一切方面,她都責(zé)怪他。她把所有的事情都算到他頭上——她在莫斯科天地不沾,在遙遙無期的等待里的痛苦狀況,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的拖延和猶豫不決,自己的孤寂。要是他愛她的話,就會理解她處境的艱難,就會設(shè)法使她擺脫。她認(rèn)為自己待在莫斯科而不是住在鄉(xiāng)下,這也是他的錯。可是,他不能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在鄉(xiāng)下過隱居生活。他需要社交,所以就把她放在這種可怕的處境中,卻不想理解她這種處境的沉重性。還有,她永遠(yuǎn)離開了兒子,這又是他的錯。
就連他們之間那些少有的溫柔時刻,也不能使她感到寬慰:在他的溫柔里,她覺察到以前沒有的心安理得和自信,這也使她生氣。
已經(jīng)黃昏了。安娜在等待他從單身漢宴會回來。她獨自一個人在他的書房里(那間屋里馬路的喧鬧聲少些)來回走著,反復(fù)想著昨天爭吵時的詳細(xì)情況。從爭吵時一些免不了的侮辱性的氣話,再回過頭去找那些氣話的源頭,她終于想起了談話的開始。她好久沒法相信,爭吵竟是從無傷大雅的交談引起的。他取笑女子中學(xué),認(rèn)為它們不必要,而她則為女子中學(xué)辯護。他通常就對女子的教育持不尊重的態(tài)度,并且說安娜收養(yǎng)的英國女孩甘娜完全沒有必要學(xué)習(xí)物理學(xué)。
這使安娜生氣了。這是對她的知識的蔑視。于是她想出來說了這樣一句話,以報復(fù)他給她造成的痛苦。
“我沒法指望您像情人那樣記住我和我的感情,不過我希望您能客氣點兒。”她說。
他氣得紅了臉,并說了幾句使人不愉快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了,只記得他也顯然想刺激她一下:
“您對這個女孩的熱心腸我不感興趣,這倒是真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不自然。”
為了承受自己沉重的生活,她辛辛苦苦建立起一個自己的世界,他卻如此殘酷地破壞它,不公正地指責(zé)她故意做作和不自然;他的這種殘酷和蠻橫激怒了她。
“很遺憾,您覺得易于明白和自然的,只不過是一點兒粗俗和物質(zhì)的玩意兒罷了。”她說罷便走出房間去了。
昨天晚上他到她屋里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再提起這次爭吵,但雙方都感到對立雖然緩和了,卻并沒有結(jié)束。
今天他整天都不在家,她感到自己是這么孤獨。自己與他的爭吵是這么沉重,以至她希望把它完全忘了,全原諒了,要和他重歸于好。她寧愿責(zé)備自己,而為他辯護。
“是我自己不好。我脾氣暴躁,我的妒忌毫無道理。我要跟他和好,我們一塊兒到鄉(xiāng)下去,在那里我會平靜些的。”她對自己說。
“不自然。”她突然回想起了最使自己生氣的一句話;與其說這句話有侮辱性,不如說他說這句話想要她痛苦。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是想說:不愛親生的女兒而去愛別人的一個孩子,這不自然。我為他犧牲了對孩子們,對我的謝遼若的愛,他理解嗎?那不過是存心要使我傷心的愿望!不,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不然不會這樣的。”
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在想安慰自己的時候,自己再一次地繞著已經(jīng)走過的圈子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生氣的原點,她為自己感到可怕了。“難道真不行?難道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她這樣自問,于是又從頭開始。“他真誠,可靠,他愛我。我愛他,幾天后就可以辦離婚。還需要什么啊?需要平靜,信任,因此我得控制自己。對,現(xiàn)在,他一來我就對他說,是我錯了,雖然我并沒有錯,然后我們離開這里。”
于是為了不再去想,不再使自己生氣,她按了鈴,并吩咐人把箱子搬出去,以便開始收拾到鄉(xiāng)下去用的東西。
十點鐘,符朗斯基回來了。
24
“怎么,過得愉快嗎?”她臉上露出內(nèi)疚和溫順的表情,迎著他走過去。
“跟平常一樣。”他回答說,同時一看她就明白,她的自我感覺不錯,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種喜怒無常了,而且今天這使他特別高興,因為今天他自己的心情確實是最好不過了。
“啊,都準(zhǔn)備好了!這正好!”他指著過廳里的箱子說。
“是啊,要走了嘛。我乘馬車轉(zhuǎn)了轉(zhuǎn),感覺真好,想到鄉(xiāng)下去。你不是沒有事情拖著了嗎?”
“我也是這樣希望的。我這就來,我們談?wù)劊贿^我先去換件衣服。你吩咐上茶吧。”
接著,他就進自己的書房去了。
他說“這正好”時帶有某種侮辱人的味道,就像人們贊揚一個不再淘氣的小孩子那樣。更令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內(nèi)疚和他的自信的語氣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于是,她心中又頓時產(chǎn)生一種斗爭的愿望;不過,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忍耐下來,依舊開心地歡迎他。
他進來時她就對他講了自己一天的活動和出發(fā)到鄉(xiāng)下去的計劃,其中有些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的話。
“你知道嗎,我?guī)缀跻幌滦盐蜻^來了,”她說,“干嗎要在這里等離婚呢?在鄉(xiāng)下不一樣嗎?我沒法再等待了。我不想指望什么了,任何關(guān)于離婚的事兒也不想聽到了。我決定了,這不會對我的生活再產(chǎn)生影響了。你也同意嗎?”
“噢,對!”他說,同時不安地瞅了她激動的臉一眼。
“你們在那里都做了些什么?有誰在那里?”她沉默了一會兒說。
符朗斯基報了客人的名字。
“午飯好極了,然后比賽劃船,這一切都相當(dāng)吸引人,在莫斯科不能沒有ridicule。來了位太太,是什么瑞典女王的游泳教員,還表演了自己的技藝。”
“怎么?她游泳了?”安娜皺起眉頭說。
“穿著紅色的costumedenatation,她又老又難看。那我們什么時候走?”
“多么荒唐的想法!那她游泳有什么特別的嗎?”安娜沒回答他的問題,說。
“絕對沒有絲毫特別的玩意兒。所以我才說荒唐又無聊嘛。那你考慮什么時候走?”
安娜仿佛想把不愉快的思想驅(qū)散似的搖搖頭。
“什么時候走?越早越好啊。明天來不及了。后天吧。”
“對了……不,你等等。后天是星期天,我得到媽媽那里去一趟。”符朗斯基一時心慌地說,因為只要他一提起母親的名字,他立刻感到有一束刺人的目光向自己襲來。他的心慌向她證實了她的猜疑。她勃然大怒,并從他身邊走開了。現(xiàn)在安娜頭腦里忽然想到的已經(jīng)不是瑞典女王游泳教員,而是那位和符朗斯基夫人一起住在莫斯科附近鄉(xiāng)下的索羅金娜公爵小姐了。
“你能明天去嗎?”她問。
“啊,不!我去辦的證件和錢明天到不了。”他回答說。
“要那樣的話,我們就干脆不走了。”
“那是為什么?”
“再晚我就不走了。要么星期一,要么永遠(yuǎn)不走了!”
“為什么呀?”符朗斯基好像吃驚地問,“要知道這沒有什么區(qū)別!”
“這對你來說沒有區(qū)別,因為你一點兒也不為我想想。你不想明白我的生活。我在這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照顧甘娜。你說這是假裝。因為你昨天說了,我不愛女兒,卻假裝愛這個英國女孩子,認(rèn)為這不自然;我倒是想知道,在這里什么樣的生活還會自然!”
說完她頓時清醒過來,并為改變了自己的意圖感到恐懼。她明明知道這是在毀滅自己,但她沒法控制自己,沒法不向他表明是他的不對,她沒法屈從于他。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事兒;我是說不贊成這種突如其來的愛心。”
“你既然總夸自己坦率,為什么不說老實話?”
“我從來不自夸,也從來不說假話,”他克制著自己心中升起的憤怒,輕聲說,“太遺憾了,如果你不尊重……”
“人們杜撰出尊重,是為了掩飾本該由愛情占據(jù)的那個空位置。如果你不再愛我了,那最好老實說一聲。”
“不,這真讓人受不了!”符朗斯基憤怒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接著,他就站在她面前,慢慢地說:“你何必考驗我的耐性?”他說話時的那副樣子就好像還有許多話要說,但忍住了沒有說出來,“它有個限度。”
“您這是想說什么?”她嚷嚷道,同時懷著恐懼注視著他緊張的表情,尤其是他那雙冷酷而帶威脅的眼睛里鮮明的憤恨。
“我想說……”他開口,但又停住了,“我得問問,您到底要我怎么樣?”
“我能要您怎么樣?我能希望的只有一點,就是像您在想的那樣,不要拋棄我,”她說,明白他沒有說出來的話,“但我不要你這樣,這是次要的東西。我想要愛情,它卻沒有。可見,一切都結(jié)束了!”
她向門口走去。
“你等等!等……一等!”符朗斯基沒有舒展開陰郁的眉毛,但拉住了她的一只手,“怎么回事嘛,我說了,推遲三天再走,您就說我這是在撒謊,說我是個不誠實的人。”
“對,而且我重復(fù)一遍,那個為我犧牲了一切的人指責(zé)我,”她邊說邊回想起了還是上一次爭論時說的話,“而這要比一個不誠實的人更壞,那就是沒有心肝!”
“不,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他叫嚷著說,迅速放開了她的手。
“他仇恨我,這是明擺著的。”她心想,同時默默地頭也不回地踉蹌地走出了房間。
“他愛著另一個女人,這更清楚,”邁進自己的房門時她對自己說,“我想要愛情,它卻沒有。可見,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重復(fù)著自己說過的話,“也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但是怎樣?”她問自己,在鏡子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她在想,自己現(xiàn)在到哪兒去——到撫養(yǎng)她長大的姑媽那里去,到陀麗家去還是干脆獨自一個人出國?然后又在想他這時一個人在書房里干什么?這次爭吵是不是最終的?還有沒有和解的可能?彼得堡的那些老熟人現(xiàn)在將會對自己有什么議論?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會怎么看待這件事?還有許多其他的想法,都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然而她并沒有全副心思想這些。她的心里還有某種自己所關(guān)心的模糊的思想,但是,她沒法認(rèn)清這些思想。她再次回憶起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時,還想到自己產(chǎn)后生病,以及當(dāng)時盤旋在腦海的那種感覺。“為什么我沒有死了呢?”當(dāng)時自己的話和當(dāng)時自己的感覺涌到了她的心頭。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心靈里是怎么回事兒。對,這是那種一了百了的思想。“對,去死!……”
“無論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及謝遼若的羞愧和恥辱,還是我的可怕的羞愧——全部將因為一死而得到挽救。死了——他也將會后悔,將會憐惜,將會愛我,為我而感到痛苦。”她帶著為自己感到憐惜的微笑坐在靠背椅上,把左手上的一枚戒指取下又戴上,生動地從各個方面設(shè)想著自己死后他的種種感覺。
可是,走近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聲,一下使她分了心。她做出一副忙于收拾自己戒指的樣子,甚至沒有向他轉(zhuǎn)過身去。
他走到她身邊并拉起她的一只手,輕輕地說:
“安娜,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后天走吧,我全同意。”
她保持沉默。
“怎么樣啊?”他問。
“你自己知道。”她說,接著就在這時候,她再也忍受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你要拋棄我,要拋棄我!”她邊哭邊說,“我明天走……我要做更多的事兒。我算什么人?一個放蕩的女人。一塊吊在你脖子上的石頭。我不想拖累你,我不想!我讓你自由。你不愛我,你愛著另一個女的!”
符朗斯基懇求她放心并使她相信,她的妒忌毫無根據(jù),他從來沒有而且以后也不會不愛她,而且自己現(xiàn)在比以前更愛她。
“安娜,你何必要這樣折磨自己也折磨我呢?”他一邊吻她的雙手一邊說。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溫柔,于是她覺得仿佛聽到了他嗓子里含著淚水的聲音,并從自己的一只手上感覺到了被他的淚水淋過的潮濕。于是,瞬息間安娜那絕望的妒忌轉(zhuǎn)變成了絕望的、奇怪的溫柔;她擁抱了他,不停地吻他的腦袋、脖子和雙手。
25
因為感覺和好如初,安娜從早上就熱心地著手作出發(fā)的準(zhǔn)備,盡管并沒有確定他們是在星期一還是星期二走。因為昨天兩人都互相讓了一步,她覺得現(xiàn)在自己對他們早一天晚一天走完全無所謂了。這天他來得比往常早一點兒,她正站在自己房間里一只打開的箱子面前挑選東西。
“我這就到媽媽那兒去一趟,她會把錢通過葉戈洛夫轉(zhuǎn)給我。我明天就能動身了。”他說。
不管安娜的心情多么好,一聽到他要去別墅找母親,心里又像針刺一樣。
“不,我自己也來不及收拾。”她說,立刻心里又想,“可見,可以這樣安排,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不,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你到餐廳去吧,我馬上就來,只把這些不需要的東西挑出來。”她說著,同時把一些東西放到安努什卡的手臂上,她身上已經(jīng)堆了一堆山一般高的舊衣服。
她走進餐廳時,符朗斯基正在吃自己的一份煎牛排。
“你不會相信的,這些房間已經(jīng)使我住得膩煩了,”她說著,同時在他身邊坐下來喝咖啡,“沒有比這些chambresgamies更可怕的了。它們的面目沒有表情,沒有靈魂。這些鐘表、落地窗簾,主要的是壁紙——糟糕透了。我滿心想念極樂世界似的想念著沃茲德維任斯基。你還沒有把那些馬打發(fā)了?”
“不,它們在我們走了之后再走。而您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到韋爾松那里去一趟。我想送給她幾件衣服。那么你確定了明天?”她開心地說。可是,接著她的臉突然變了。
符朗斯基的侍從來要一份彼得堡打來的電報的收據(jù)。符朗斯基在收到電報這件事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可他好像想向她隱瞞什么似的說收據(jù)在書房里,并忙著對她轉(zhuǎn)過身來。
“明天我一定把全部事情辦完。”
“誰來的電報?”她沒有聽他說,問道。
“斯吉瓦。”他不樂意地回答。
“你為什么不給我看?斯吉瓦和我之間還能有什么秘密?”
符朗斯基叫回侍從,吩咐他把電報拿來。
“我不想給你看,是因為斯吉瓦喜歡打電報;什么都還沒有決定,打什么電報?”
“是關(guān)于離婚的?”
“對,不過他寫道:還什么也沒有辦成。幾天內(nèi)答應(yīng)給最終的答復(fù)。瞧,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電報,看到的內(nèi)容和符朗斯基說的完全一樣。電報結(jié)束時補充了一句:“希望不大,不過我盡力而為。”
“我昨天說了,什么時候辦成,甚或無法離婚,對我來說全都無所謂,”她漲紅了臉說,“沒有必要瞞著我。”她心想:“他可以這樣瞞過我,并在瞞著我和女人們通信。”
“不過亞什文今天早上想和沃依托夫一起來,”符朗斯基說,“他好像從彼夫佐夫那兒全贏回來了,甚至贏的錢比那家伙能支付的還多——將近六萬盧布。”
“不,”她生氣地說,因為覺得他顯然是借轉(zhuǎn)換話題的方式來暗示她惱怒了,“為什么你認(rèn)為我對這個消息如此感興趣,甚至得瞞著我?我說了,我不愿去想這件事情,而且,但愿你也像我一樣少關(guān)心點兒。”
“我關(guān)心是因為我喜歡明確。”他說。
“明確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愛情,”她說著,同時越來越生氣,這倒不是因為他說的話本身,而是說話時那種冷冰冰的平靜的語調(diào),“為什么你需要這個?”
“我的上帝,又是關(guān)于愛情。”他皺起眉頭想。
“你可是知道為什么:為了你,也為了將來的孩子們。”他說。
“不會再有孩子了。”
“那實在太遺憾了。”他說。
“你只是想要孩子,為什么不替我想想呢?”她這樣責(zé)問他,完全或者壓根就沒聽見他所說的“為了你,也為了將來的孩子們”。
關(guān)于要不要孩子早已成了個令他們爭論并使她生氣的問題。她把他想要幾個孩子的愿望理解成了他不珍惜她的美貌。
“哎呀,我說了嘛;為了你。更多的是為了你,”他好像感到疼痛似的皺著眉頭,重復(fù)說,“因為我相信,你的生氣大部分是出于處境的不確定性。”
“對,他現(xiàn)在不再假裝了,而且他分明對我懷著冰冷的仇恨。”她在想,不去聽他說的話,但恐懼地注視著面前這個生氣地望著她的冷漠而殘酷的法官。
“原因不是那個,”她說,“我甚至都不理解你所謂的我生氣的原因,因為我現(xiàn)在完全在你的掌握之中。還談什么處境的不確定性?恰好相反。”
“我很遺憾,你不想明白,”他打斷了她的話,同時固執(zhí)地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確定性在于:你覺得好像我是自由的。”
“關(guān)于這一點,你可以完全確定。”她說著,便轉(zhuǎn)過身去開始喝咖啡。
她翹起小指拿起杯子,把咖啡端到嘴邊。喝了幾口后,她瞅了他一眼,并根據(jù)他的臉部表情清楚地明白了,他對她的這只手,這個動作,這種聲音,都感到討厭。
“你母親在想什么以及她希望你跟誰結(jié)婚,我全無所謂。”她一只手顫抖著放下杯子。
“可是我們不是在談這個。”
“不,談的就是這個。你相信好了,對我來說,一個沒有心肝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老太太,是你母親還是陌生人,我都不感興趣,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安娜,請你說到我母親時不要放肆。”
“一個不能懂得自己兒子的幸福和名譽在哪里的女人,她就是沒有心肝。”
“我重復(fù)一遍,請求你說到我尊敬的母親的時候不要放肆。”他提高了嗓門說,同時嚴(yán)厲地注視著她。
她沒有回答。在凝神注視著他,凝視他的臉和雙手的同時,她詳詳細(xì)細(xì)地回憶起昨天和解的情景以及他的熱烈的親昵。“正是同樣的親昵,他曾經(jīng)用在別的一些女人身上,今后仍將會這樣。”她在想。
“你并不愛母親。這全都是些空話,空話,空話!”她憤憤地注視著他說。
“要是這樣,那就得……”
“就得決定,而我已經(jīng)決定了。”她說完,正想走,但這時候亞什文進房間里來了。安娜向他問了聲好,停住了腳步。
為什么當(dāng)她在內(nèi)心里掀起暴風(fēng)雨并感到自己處于激變的轉(zhuǎn)折點時,為什么自己在這種時刻還要在遲早會知道一切的一個外人面前掩飾?她不知道,不過,她立刻就平息了自己內(nèi)心的暴風(fēng)雨,坐下來開始和客人說起話來了。
“啊,您怎么樣?人家欠您的錢都拿到了?”她問亞什文。
“啊,沒有什么。看來我拿不到全部,因為星期三得走了。你們什么時候走?”亞什文瞇起眼睛瞅了瞅符朗斯基,他顯然猜到剛才發(fā)生過爭吵了。
“大概是后天。”符朗斯基說。
“你們,不是早就打算走嗎?”
“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決定了。”安娜說,同時用堅定的目光直盯著符朗斯基的眼睛,意思是告訴符朗斯基,別想還有和解的可能。
“難道你就不可憐這個倒霉的彼夫佐夫?”她接著和亞什文談話。
“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他是可憐還是不可憐。因為我的全部家產(chǎn)都在這里了,”他指指衣服側(cè)面的一個口袋,“而且我現(xiàn)在是個有錢人;不過我今天要到俱樂部去,也許出來時成了個窮光蛋。要知道,和我坐在一起的人——也想讓我輸?shù)眠B一件襯衫都不剩,而我對他也一樣。嘿,我們是在搏斗,快樂也就在這里。”
“啊,要是您是個結(jié)了婚的人,”安娜說,“您的妻子會怎么樣?”
亞什文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我就因為這個既沒有結(jié)婚,也永遠(yuǎn)不打算結(jié)婚。”
“那赫爾辛克福爾斯呢?”加入談?wù)摰姆仕够f,他看了一眼微笑著的安娜。
看見他的目光,安娜的臉突然顯示出冷峻的表情,她好像在對他說:“沒有忘記。還是那樣。”
“難道你曾經(jīng)愛過誰?”安娜對亞什文說。
“噢,上帝!多少次了!可是你明白嗎,有的人可以坐在那兒賭牌,但rendez-vous的時候一到,他隨時都能站起來。而我呀,可以談愛情,但得這樣,不能耽誤晚上去賭牌。我也正是這樣安排的。”
“不,我問的不是這個,而是真正的戀愛。”她剛想說赫爾辛克福爾斯,但又不想重復(fù)符朗斯基說過的那個詞兒。
找符朗斯基買一匹小牝馬的沃依托夫來了;安娜站起來,從房間里出去了。
在離家前一刻,符朗斯基去找她。她想裝作在尋找桌子上的什么東西,便只用冷淡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您要什么?”她用法語問他。
“拿那匹漢必達(dá)的證書,我把它賣了,”他用仿佛比語言表達(dá)得更清楚的語調(diào)說,“我沒有時間作解釋,再說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
“我在她面前沒有一點兒錯,”他想,“要是她想懲罰自己,tantpispourelle。”但是在往外走的時候,仿佛覺得她好像說了什么,于是他的心因為同情她的痛苦突然顫抖了一下。
“什么,安娜?”他問道。
“我沒說什么。”她依舊那么冷淡而平靜地說。
“要沒說什么,那更糟。”他想,又冷淡下來,轉(zhuǎn)身就走了。往外走時,他從鏡子里看到了她的臉,蒼白,嘴唇在哆嗦。他于是想停下來對她說句安慰的話,但在想到要說之前,他的兩只腳已經(jīng)邁出了房間。這一整天他都沒有回家,很晚回來時,侍女告訴他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頭疼,而且她請他不要到她那里去。
26
他們還從來沒有整天吵架,今天這是第一次。而且這不是吵架,這是坦承感情冷淡的表示。他進她房里取證書的時候瞅了她一眼。怎么能這樣瞅她啊?看到她,明知道她的心都絕望得要破裂了,還能用這種冷淡而平靜的臉色,默默地走掉?他還不只是冷落她,而且是恨她,因為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這是很清楚的了。
于是,回想起他說過的那些冷酷無情的話,安娜同時還想象出他想說而沒有能說出來的話,這樣就越發(fā)生氣了。
“我不拖住您,”他會說,“您可以自己愛上哪里就上哪里。您不想和丈夫離婚,顯然為的是要回到他身邊去。您就回去好了。如果您要錢,我給您。您要多少盧布?”
在她的想象中,他會說出一個粗魯?shù)娜四苷f的所有那些最冷酷的話來,因此她不能原諒他,好像他真的已經(jīng)那樣說了。
“而他,一個真實而誠實的人,難道不是昨天剛發(fā)誓愛我的嗎?難道我不是已經(jīng)絕望過許多次了?”她接著這么暗自說。
這一整天,除了到威爾遜那里去過兩小時,安娜都是在懷疑中度過的,她懷疑是否一切都已經(jīng)定了,或者還有和好的希望,問自己要不要現(xiàn)在就走,或者再見他一次。她等了他一整天及一個傍晚。回到自己房里去時,她吩咐侍女轉(zhuǎn)告他,說她頭疼,然后便暗自猜想起來:“要是他不聽侍女話過來的話,那就是說他還愛著我。不然的話,就意味著全完了,到時候我再決定怎么辦!”
傍晚,她聽到了他的四輪馬車停下來的碰擊聲、他的打鈴聲、他的腳步聲,以及他和侍女的談話。侍女告訴他的話他信了,于是沒多想,回到自己房間去了。可見,全都結(jié)束了。
接著,她清楚而活靈活現(xiàn)地設(shè)想到,死亡成了恢復(fù)他心中對她的愛情的唯一手段,能夠懲罰他并使自己心中的惡魔在與他作斗爭中獲得勝利。
現(xiàn)在一切都無所謂了:到不到沃茲德維任斯基去,是不是與丈夫離婚——全都沒有必要了。需要的就一件事——懲罰他。
她給自己倒出通常服用的一劑嗎啡,并且想到,如果想死,把這整一小瓶全喝下去就行了。她覺得這是這么容易和簡單,便又開始懷著欣賞的心情想起來,他將怎么受折磨,后悔并愛記憶中的她,可那時將已經(jīng)晚了。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靠著一支快燃盡的蠟燭的亮光凝視著天花板上的灰漿雕花以及屏風(fēng)投到那上面搖搖晃晃的陰影,生動地設(shè)想她不在了只給他留下一種回憶時,他將是一種什么感覺。“我怎么能對她說出這些冷酷無情的話呢?”他將會說,“我怎么能什么也沒有對她說就走出房間呢?然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在了。她永遠(yuǎn)地離開我們走了。她在哪里……”突然,屏風(fēng)的陰影搖晃起來,遮住了所有的灰漿雕花和整個天花板,另一邊投過來的其他一些陰影向她撲面而來,陰影瞬間散開了,然后又以新的速度移過來,搖晃著,聚集到一起,接著就全都是黑暗了。“死亡!”她心想。于是,她感到那么恐懼,以至好久不能明白自己在哪里。她想再點燃一支蠟燭代替已經(jīng)燃盡了的那一支,可是顫抖的手好久摸不著蠟燭。“不,不管怎樣——只要活著!因為我愛他,因為他愛我!那些都是舊事,什么都會過去的。”她說著,同時感到自己的臉頰上淌滿了復(fù)活的歡樂的眼淚。接著,為了擺脫自己的恐懼,她連忙來到他的書房找他。
他在書房里沉沉地睡著了。她走到他跟前,高高舉起蠟燭照亮了他的臉,她久久地看著他。現(xiàn)在當(dāng)他睡著了的時候,她是這么愛他,以至看著他的模樣忍不住流下了溫柔的眼淚;不過她知道,只要他一醒過來,他就會用冷淡的、自以為是的目光看著她,而在他表白自己的愛情之前她一定會向他證明,他在她面前怎么錯了。她沒有叫醒他,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服下第二份嗎啡后,凌晨時才恍恍惚惚地睡著了。整個睡著了的時間,她都一直沒有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識。
早晨,她數(shù)次夢見了和符朗斯基發(fā)生關(guān)系前常出現(xiàn)的噩夢,她被噩夢驚醒了。一個胡子亂蓬蓬的小老頭兒俯身在一截鐵塊上做著什么,說著些莫名其妙的法語。她于是總與做這種噩夢時一樣(這正是它的可怕處),感到這個農(nóng)民并不注意她,可又拿著鐵塊在她身上亂捅一氣。于是她嚇出一身冷汗,醒了。
她起來時,回憶起昨日這一天,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片迷霧中。
“發(fā)生了一次爭吵。這跟已經(jīng)發(fā)生過幾次的一樣。我說頭疼,他也就沒有進來。明天我們要走,得見到他并作到鄉(xiāng)下去的準(zhǔn)備。”她對自己說。然后知道他在書房里,她就找他去了。走過客廳時,她聽到大門口停下一輛輕便馬車,便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一輛轎式馬車?yán)镆晃淮鞯仙弊拥哪贻p姑娘正探出頭來對剛按過門鈴的仆人吩咐了什么事兒。有誰在前廳交談后上樓去了,然后傳來符朗斯基走過客廳的腳步聲。他很快順樓梯下去了。安娜又走到窗戶跟前。這是他,帽子也沒有戴,下到臺階上,并走到轎式馬車旁邊,戴淡紫色帽子的年輕姑娘遞給他一個公文包。符朗斯基微微笑著對她說了點兒什么。轎式馬車走了;他快速地順著梯子往上跑。
布滿她心靈的迷霧,突然消失了。昨天的感覺帶著一種新的疼痛揪住了她那顆已無比疼痛的心。她現(xiàn)在沒法明白,自己怎么能屈辱到和他一起在他家里待了一整天。她來到他的書房里,要向他宣布自己的決定。
“索羅金娜夫人和她的女兒路過這里,順便把媽媽給我的錢和文件帶來了。我昨天沒有能拿到。你的頭疼怎么樣,好些了嗎?”他平靜地說,不愿看到也不想理解她臉上那種陰郁和得意的表情。
她站在房間中央,默默地凝神看著他。他瞅了她一眼,頓時立刻皺起眉頭,繼續(xù)看一封信。她轉(zhuǎn)過身子,慢慢地從房間里走出去了。他還來得及把她叫回來,但她走到門口,他還一直沉默著,只聽到文件紙張卷起來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對,順便說一句,”她已經(jīng)邁出門口時,他說,“明天我們一定走,不對嗎?”
“是您,而不是我。”她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他說。
“安娜,這樣沒法過下去……”
“是您,而不是我。”她重復(fù)了一遍。
“這讓人受不了!”
“您……您對這事兒后悔了。”她說著便走了。
他為她說這些話時那種絕望的表情嚇壞了,跳起來想跑出去追她,但是清醒過來后便又坐下來,緊緊地咬住牙齒,陰沉著面孔。因為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無禮的威脅,所以他很生氣。“我全都試過了,”他心想,“只剩下一個辦法——不加理睬。”接著,他便開始作進城去看母親的準(zhǔn)備,他要得到一份有母親簽字的證件。
她聽到他順書房和餐廳走過去的腳步聲。來到客廳旁邊,他停下來了。但是,他沒有轉(zhuǎn)身到她這里來,而只吩咐了一聲,說他不在時讓把沃依托夫的小牝馬牽走。然后,她聽到四輪馬車怎么出來,怎么打開大門,又怎么出去。然后看到他又進到門廊里了,而且有人往樓上跑。這是侍從跑上去拿他忘帶的一雙手套。她來到窗前,看到他看都不看一下便接過手套,伸出一只手捅了一下馬車夫的背,對他說了句什么話。接著他也不向窗外看一眼,便坐在馬車?yán)镒约耗莻€通常坐的位置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戴好手套,從一個拐角處消失了。
27
“走了!結(jié)束了!”安娜站在窗前暗自說。回答她的只有蠟燭熄滅時的昏暗印象還有可怕的夢留下的印象,她的心頭充滿了冰冷的恐懼。
“不,這不可能!”她嚷嚷著,穿過房間,狠狠地按了按鈴。現(xiàn)在她感到一個人留下來是這么可怕,以至沒有等到人來,她便主動迎上前去。
“去了解清楚,伯爵到哪里去了。”她說。
來的人回答說,伯爵到馬房去了。
“他們吩咐進來通報一聲,說如果您要出去,那么四輪馬車這就回來。”
“好,您等一下。我這就寫張便條。讓米哈依爾帶著便條到馬房去一趟。要快點兒。”
她坐下來寫道:
“是我的錯,你一定要回來,應(yīng)當(dāng)解釋清楚。看在上帝的分上,來吧,我感到可怕。”
她把便條封好,交給了那個人。
現(xiàn)在她怕一個人留下,便跟在那個人后邊走出房間,走到了育兒室里。
“怎么了,這不對,這不是他!他那雙淺藍(lán)色的眼睛,那種可愛和羞怯的微笑到哪兒去了?”這是她的頭一個想法,因為當(dāng)時她思想混亂,期待著在育兒室里看到的是謝遼若,可是卻看到了那個胖乎乎紅彤彤、一頭鬈發(fā)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坐在桌子旁邊,拿著一個軟木塞子拼命地敲著,并睜著兩只醋栗一樣的黑眼睛詢問般地望著母親。安娜答復(fù)英國女孩子說,自己身體完全好了,明天要到鄉(xiāng)下去,然后便在小女孩旁邊坐下來,并開始在她面前轉(zhuǎn)動起長頸玻璃瓶的軟木塞子來。但是孩子的朗朗笑聲以及她眉毛的動作,活靈活現(xiàn)地使她想起符朗斯基,便忍不住號啕大哭,于是連忙站起來,走出了育兒室。“難道真的全結(jié)束了?不,這不可能,”她想,“他會回來的。但他和她談話后露出那種微笑和興奮,他還怎么向我解釋?不過就是不解釋清楚,我還是會相信的。要是我不相信,那我只剩下一個辦法了——可是我不愿意。”
她看了看鐘。十二分鐘過去了。“現(xiàn)在他該收到便條并往回走了。不會久的,還得十分鐘……不過,要是他不來呢?不,不會這樣的。別讓他看到我一雙哭過的眼睛。我去洗一下。對,對,我梳過頭沒有呀?”她問自己。她伸出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頭部。“對,我梳過頭的,但是怎么也記不清是什么時候梳的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手了,便走到鏡子跟前,照一照自己到底梳過頭沒有?她是梳過頭的,但還是回憶不起來是什么時候梳的。“這是誰?”她凝視著鏡子里那雙古怪明亮的眼睛驚恐地望著自己的通紅的臉,心想。“這不是我嗎?”她頓時明白過來,便渾身上下打量著自己,突然感到好像他在吻自己,于是全身顫抖著動了動兩個肩膀,她把一只手舉到嘴唇上并吻了吻。
“這是怎么了,我瘋了。”接著,她來到安努什卡正在收拾的臥室里。
“安努什卡。”她在她面前停下來說,同時凝視著侍女,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您想上達(dá)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那里去。”侍女好像明白怎么回事地說。
“到達(dá)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那兒去?對,我去一趟。”
“十五分鐘去,十五分鐘回來。他已經(jīng)動身了,他這就到。”她掏出懷表看了看,一邊想,“但是,把我置于這種情況,他怎么能走呢?不與我和好,他怎么能活得下去?”她走到窗前,又開始向馬路上看。按照時間,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來了。但是計算可能出差錯,于是她又開始回憶他什么時候走的,并分分秒秒地計算起來。
就在她去看大鐘核對自己懷表的時候,有個什么人到了大門口。她往窗外看了一下,看見是他的那輛四輪馬車。但是沒有人上樓梯來,接著底下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是派去的人坐四輪馬車回來了。她便下樓找他。
“沒有見著伯爵。他們上了去尼日涅戈羅德方向的火車。”
“什么呀,你?什么?……”她對著那個臉蛋紅彤彤的開心的米哈依爾說。他把帶去的便條交還給了她。
“對了,因為他沒有收到便條。”她記起來了。
“你帶著這個便條到鄉(xiāng)下符朗斯基伯爵夫人家去一趟,知道嗎?并馬上帶個答復(fù)回來。”她對被派遣的人說。
“而我自己,我將怎么辦?”她想,“對,我到陀麗那里去,這是對的,不然的話,我會發(fā)瘋的。對,我還可以發(fā)電報。”于是,她就擬了個電報稿:
“必須談?wù)劇K贇w。”
發(fā)走了電報,她就去換衣服。都已經(jīng)戴好帽子,她又瞅了一下胖胖的而且神態(tài)平靜的安努什卡的一雙眼睛。這雙灰色善良的小眼睛里表現(xiàn)出明顯的同情。
“安努什卡,親愛的,我該怎么辦呢?”安娜邊哭邊說,同時無可奈何地坐在了一把靠背椅上。
“干嗎這么不放心,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要知道,這是常有的事兒。您坐馬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侍女說。
“對,我要出去,”安娜開始清醒過來了,便站起來說,“假如我不在的時候電報到了,就送到達(dá)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不,我自己回來。”
“對,不應(yīng)該去想該做些什么,坐馬車去轉(zhuǎn)轉(zhuǎn),主要的——是離開這幢房子。”她說著,同時懷著恐懼的心情諦聽著自己心臟發(fā)出的可怕的怦怦怦怦的聲音,便急忙出去,坐進四輪馬車?yán)铩?br/>
“請吩咐上哪兒?”彼得在車架上坐好之前問。
“去茲納緬卡街,奧勃朗斯基家。”
28
天氣晴朗了,下了一上午的毛毛雨也停了。鐵皮屋頂、人行道石板、通道上的小圓石、輕便馬車的輪胎、銅器和洋鐵皮——全都在五月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三點鐘了,是街道上最熱鬧的時候。
安娜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四輪馬車的角落里,兩匹灰馬快速地奔馳,馬車因為有彈簧,微微地在搖晃;因為車輪子不停的轆轆聲及窗外瞬息變幻的景象,她腦海里又倒騰起最近一些日子發(fā)生的事件來,看到自己的處境也和在家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現(xiàn)在,就連關(guān)于死的想法,也不覺得那么可怕和肯定了,在她的腦海里,死亡本身也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現(xiàn)在,她責(zé)備自己落到了這種屈辱的地位。“我求他原諒我。我依著他。我承認(rèn)自己錯了,為什么?難道沒有他我就活不了?”接著,她也不去尋找答案,而是開始張望起街道兩旁的招牌來。“辦事處和庫房。牙科醫(yī)生。對,我要把一切全告訴陀麗。她不喜歡符朗斯基。我會害臊、痛心,但我要全告訴她。她愛我。我也聽她的勸告,我不能依著他;我不允許他來教訓(xùn)我。菲里波夫,白面包店。據(jù)說,他們把面和好了運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真好。還有梅季申斯基泉水和烤薄餅。”她于是記起來了,在老早老早以前,自己才十七歲的時候,她和姑媽一起到特羅依察家去。“還騎馬呢。難道那是我嗎,一雙手紅彤彤的?不過,許多東西,那時候我覺得那么好以至都不敢向往,后來卻變得微不足道了,而那時候有過的,現(xiàn)在也永遠(yuǎn)得不到了。那時我會想到自己會落到這種屈辱的地步嗎?拿到我的便條后,他會多么驕傲和得意!但我要向他證明……這種油漆的氣味真難聞。干嗎他們老是漆個沒完沒了的?……時裝和女帽店。”她在看招牌。一個男人向她一鞠躬。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們的寄生蟲。”她回想起來了,符朗斯基說過這樣的話。“我們的?為什么是我們的?可怕的是,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情不能連根拔除。不能拔除,卻只能把對它們的記憶隱瞞起來。我也在隱瞞。”于是,這時候她回憶起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之間發(fā)生的事兒,以及她怎么把它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陀麗會想,因為我想要拋棄第二個丈夫,因此顯然是我不對。難道我還想人家說我做得正確嗎?我辦不到!”她說著,于是她想哭出來。但是她立刻又開始想,為什么這兩個姑娘能這樣微笑。“顯然,是關(guān)于愛情吧?她們不知道這有多么不愉快,多么卑鄙……一條林蔭道和孩子們。三個小男孩奔跑著在玩騎馬。謝遼若!可我完全失去了,再也要不回來了。對,完全失去了,如果他不回來的話。他說不定沒趕上火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來了。又想要屈就了!”她暗自說,“不,我到陀麗那兒去并坦率地告訴她:我很不幸,我是咎由自取,不過我畢竟是不幸的,幫幫我。這些馬,這輛四輪馬車——在這輛馬車?yán)铮矣X得自己多么討厭——全都是他的;不過我再也不會看到它們了。”
安娜設(shè)想著自己所有要向陀麗說的話,不惜讓自己心情更糟,踏上樓梯。
“有人在嗎?”她在前廳里問道。
“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列文夫人。”仆人回答。
“吉蒂!就是符朗斯基曾經(jīng)愛上的那個吉蒂,”安娜心想,“就是他曾經(jīng)相戀過的那一位。他為沒有和她結(jié)婚感到遺憾。而關(guān)于我,他回憶時帶著憎惡,并為和我結(jié)合而懊悔。”
安娜來的時候,姐妹倆正在討論喂奶的事兒。陀麗一個人出來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你還沒有走啊?我想到你那里去來著,”她說,“今天我收到斯吉瓦的一封信。”
“我們也收到一份電報。”安娜一邊回答,一邊打量著四周,想看到吉蒂。
“他來信說,并不明白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究竟想要干什么,但他一定帶個答復(fù)回來。”
“我想你有客人。能給我看一下信嗎?”
“對了,是吉蒂,”陀麗有點兒心慌地說,“她在育兒室里。她得過一場很重的病。”
“我聽說了。能看一下信嗎?”
“我這就去拿來。不過他倒沒有拒絕;相反,斯吉瓦覺得有希望。”陀麗在門口處停下來說。
“我不希望,也不愿意。”安娜說。
“這是怎么了,難道吉蒂認(rèn)為和我相見是一種屈辱?”剩下安娜一個人時她想,“也許,她是對的。但這個曾經(jīng)同符朗斯基相愛的女人,她不該不見我啊,盡管這樣也對。我知道,我這個樣子,任何一個正經(jīng)的女人都不會接待我。我知道,從我為他最初犧牲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經(jīng)注定是這樣了。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呢?只能讓我更痛苦,更能難受,”她聽到姐妹倆在另一個房間里的談話聲,“現(xiàn)在我還對陀麗說什么?拿我的不幸去安慰吉蒂,接受她的庇護?不,就連陀麗也不會明白的。我也沒有什么好對她說的了。我只要看看吉蒂,向她表明,我誰都不會放在眼里,我什么都不在乎,這樣就行了。”
陀麗拿著信進來了。安娜看了一遍,又默不做聲地把信還給了她。
“這個我全知道,”她說,“而且,我對此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那究竟是什么?相反我倒抱著希望。”陀麗好奇地注視著安娜說。她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生氣的樣子。“你什么時候走?”她問道。
安娜瞇起眼睛看著自己的前方,沒有回答她。
“吉蒂為什么躲著我呀?”她說,同時注視著門并漲紅了臉。
“啊,你在說什么呀!她在喂孩子,她還不會弄,我在教她……她很高興認(rèn)識你。她這就來,”陀麗不善于說假話,所以不好意思地說,“瞧,她來了。”
知道安娜來了,吉蒂本不想出來,但陀麗說服了她。吉蒂鼓起勇氣走出來,并紅著臉走到她面前,伸過一只手。
“見到您我很高興。”她聲音顫抖地說。
吉蒂感到心慌意亂,她的內(nèi)心里有兩種感情在斗爭:既敵視這個壞女人,又希望能夠?qū)捜莸貙Υ5牵灰姷桨材饶菑埰量蓯鄣哪槪瑪骋獗懔⒖滔У脽o影無蹤了。
“要是您不想和我見面,我也不會感到吃驚的。我對一切全都習(xí)慣了。您生了一場病?是啊,您變了。”安娜說。
吉蒂感到安娜懷著敵意在看著她。她把這種敵意歸結(jié)為安娜現(xiàn)在所處的尷尬情境,因此,她為安娜感到可憐。
她談了談疾病、孩子、斯吉瓦,但顯然,沒有一件事使安娜感興趣。
“我是順道過來向你道別的。”她說,同時欠身站起來。
“您什么時候走?”
但是,安娜并沒有回答所提的問題,她對吉蒂說:
“對,見到您我感到很高興,”她帶著微笑說,“我從各方面聽人說起您,包括您的丈夫。他到我那兒去過,而且我很喜歡他,”她說這話顯然不懷好意。“他在哪兒?”
“他到鄉(xiāng)下去了。”吉蒂紅著臉說。
“請您代我向他致意,您一定得向他致意。”
“一定!”吉蒂天真地回答,同情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那就再見了,陀麗!”接著,安娜吻了吻陀麗,又握握吉蒂的一只手,便匆忙出去了。
“還是那樣,還那么迷人。真漂亮!”吉蒂說,“但是,她身上有某種讓人可憐的東西!一種可憐得可怕的東西!”
“不,今天她有點兒特別,”陀麗說,“我在前廳送她走的時候,我覺得她想哭。”
29
安娜坐進四輪馬車時,心情比她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更壞了。在原來的痛苦之外,又加上了被拋棄的感情,這在與吉蒂見面時更明顯地感覺到了。
“您上哪兒?回家?”彼得問。
“對,回家。”她說,現(xiàn)在已不再考慮自己要去哪里了。
“她們怎么,怎么都像對什么可怕的、無法理解的和奇怪的東西似的看著我。他這么起勁兒地在對另一個人講些什么呢?”她注視著兩個徒步行走的人在想,“難道能對另一個人講述自己的感受嗎?我想給陀麗講講,幸好沒有講。她會為我的不幸感到高興的!她會掩飾這一點,我因為那種使她羨慕的歡樂受到了懲罰,她會很高興的。吉蒂,她就更高興了。我最清楚地看出了她的一切心思!她知道,我超乎尋常地喜歡她的丈夫。因此她妒忌我,而且恨我,而且還蔑視我。在她的眼里,我是個不道德的女人。如果我是個不道德的女人,我就會愛她的丈夫……假如我愿意這樣做的話。是的,我還真的想了。瞧這一位得意的,”她看到迎面過來的一位滿面紅光胖乎乎的先生,他以為自己認(rèn)得她,便從禿得亮光光的腦袋上舉起亮晶晶的禮帽,后來才相信是自己認(rèn)錯了人,“他以為自己認(rèn)得我。而他對我知道得也同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一樣少。我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我知道自己的胃口,就像法國人說的。瞧他們喜歡這種臟兮兮的雪糕。他們只知道吃,”看到叫賣雪糕的人停下來的兩個小男孩時,她在想,那個賣雪糕的人從頭上把桶放下來并用一角毛巾擦了擦汗津津的臉,“我們大家喜歡吃甜的美味的東西。沒有糖果,就吃臟兮兮的雪糕。吉蒂也一樣:符朗斯基不行,就要列文。她還妒忌我。還恨我。其實我們互相仇恨。我恨吉蒂,吉蒂恨我。這倒是實際情況。丘特金,coiffeur……Jemefaiscoiffeurpar……他回來的時候,我要把這個告訴他。”她這樣想著,并微微笑了。但這一瞬間,她又想到自己現(xiàn)在沒法對任何人說可笑的事兒了。“對,也沒有什么可笑的、開心的玩意兒。一切都讓人厭惡。晚禱的鐘聲響了,這個商人這么認(rèn)真地在畫十字!——就好像害怕失掉什么東西似的。要這些教堂、這種鐘聲和這種欺騙干什么用?只是為了掩飾我們大家的仇恨,就像這些惡狠狠叫罵的出租馬車夫那樣。亞什文說:他想讓我輸?shù)米詈筮B一件襯衫都不剩,而我也想讓他這樣。這倒是實話!”
這些思想是那么吸引她,使她甚至不再去考慮自己的處境,直到馬車停在自己家大門口。見到了迎面過來的守門人,她才記起自己曾經(jīng)派人去送便條和發(fā)電報。
“有回信嗎?”
“我這就去瞧瞧。”守門人回答說。他往辦公處看了看,拿出一份四四方方的小信封裝的電報交給她。“無法十點鐘前趕回。符朗斯基。”她讀著。
“可是派去的人呢,沒有回來?”
“還沒有呢。”守門人回答。
“要是這樣,我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她說,并感到一種模糊不清的憤怒,一種報復(fù)的欲望從自己身上升起,她跑著上了樓。“我親自找他去。在永遠(yuǎn)離別之前,我要把一切告訴他。我從來沒有像恨這個人那樣恨過誰!”她想。看到了掛衣架上他的禮帽,她厭惡得渾身顫抖了一下。她從沒想過他用一份電報來答復(fù)她的電報,而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收到她的便條。照她的想象,這時候他正在平靜地和母親及索羅金娜夫人談話,并為她的痛苦感到高興。“對,得趕快去一趟。”她說,自己還不知道去哪里。她只是想盡快擺脫自己在這幢房子里所產(chǎn)生的那些情緒。這幢房子里的仆人、墻壁、東西——全都引起她的厭惡和憎恨,就像大山一樣壓在她身上。
“對,應(yīng)當(dāng)上火車站,如果找不到他,那就到那里戳穿他的把戲。”安娜看了看報紙上刊登的火車時刻表。晚上八點零二分有一趟火車開出。“對,我趕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兩匹馬,并著手把幾天用的必需品裝進一只旅行包里。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來了。當(dāng)時頭腦里想到了一些方案,她模模糊糊地選了一種,到了火車站或伯爵夫人的莊園,做了該做的事后,自己就乘尼日涅戈羅德方向的火車,到頭一站就下車。
午餐擺好在桌子上了;她走過去,聞了聞面包和奶酪,確信自己對一切食物都感到厭惡,就吩咐仆人套好車,然后就出去了。房子的陰影遮住了整條馬路,這是個晴朗而暖和的下午。拿著東西送她走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進四輪馬車?yán)锏谋说靡约帮@然不滿的馬車夫——大家都使她感到厭惡,而且他們的說話及一舉一動都使她生氣。
“我有勞你了,彼得。”
“那火車票怎么辦?”
“隨你便吧,我完全無所謂。”她心煩地說。
彼得跳上馬車坐架,雙手叉著腰,就吩咐車夫上火車站。
30
“瞧,又是這馬車,我又全都明白了。”四輪馬車剛一啟動,搖搖晃晃順著碎石子道路轆轆作響的時候,安娜暗自說。接著,一個又一個印象便又交替變換著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對,我想到的最后一件美好的事情是什么來著?”她竭力在回想。“丘特金coiffeur?不,不是它。對,是亞什文說的那件事:生存競爭和仇恨——是唯一把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玩意兒。不,你們?nèi)ヒ舶状睿彼袷菍χ蝗撼俗妮嗰R車顯然是結(jié)伴到郊外去游玩的人們說,“連你們帶的那條狗也幫不了你們的忙。你們沒法逃避自己的良心。”她把目光投向彼得拐過彎去的那邊,看到一個醉得半死、搖晃著腦袋的工人,一位警官正把他拖走。“瞧這個人——倒更快樂,”她在想,“我和符朗斯基伯爵都沒有找到這種快樂,雖然我們曾寄予很多的希望。”接著,安娜這時頭一次注意到了那道鮮明的亮光,它使她看清了一切,她以前總是避免去考慮自己和他的關(guān)系。“他在我身上找的是什么?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虛榮心的滿足。”她回憶起他的話,他的面部表情;他們最初結(jié)合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使人想起一條順從的獵犬。而現(xiàn)在,一切都證實了她的看法。“對,在他身上有過獲得成功的得意。顯然,也有愛情,但大部分是因為成功產(chǎn)生的驕傲。他以得到我為榮。然而,那是過去。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驕傲的了。沒有可驕傲的,倒是成了羞恥。他從我身上拿走了能拿的一切,現(xiàn)在我對他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把我看成累贅,又竭力做出一副對我真誠的樣子。昨天他說漏了嘴——他要我離婚,再結(jié)婚;是要我破釜沉舟吧。他愛我——但怎樣愛我?Thezestisgone.……這家伙想叫大家都吃一驚,并非常自滿,”她在想,同時注視著臉色紅潤、騎著一匹練馬場的馬的聽差,“對,我身上已經(jīng)沒了迷住他的那種魅力。假如我離開他,他在心靈深處將感到高興。”
這不是一種推測——而是一種透徹的亮光,它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人生的意義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我的愛情變得越來越熱烈,越來越自私,可他卻越來越冷淡,這也就是我們分手的原因,”她繼續(xù)想,“而且,這是沒法解決的。我的一切全都在他身上了,因此我也會向他要求更多。可他卻越來越想疏遠(yuǎn)我,擺脫我。我們結(jié)合以前是互相吸引的,難舍難分,結(jié)合之后便無法控制地各自走往不同的方向。而且,這事兒無法改變。他對我說,我在毫無意義地妒忌,我也對自己說,我是在毫無意義地妒忌;然而,這不是事實。我不是妒忌,我這是不滿足。然而……”她張開嘴巴,并因為自己被突然產(chǎn)生的思想激起內(nèi)心的不安,在馬車?yán)锱矂恿艘幌挛恢茫凹偃绯水?dāng)情婦,我還能用別的方式熱烈地去愛他倒好了;可是,我沒法控制自己。可是,我的這種熱情引起了他的反感,而他則引起我的憤恨——必然如此。難道我還不知道,他不至于騙我,他并不中意索羅金娜小姐,他并不愛吉蒂,他不會背叛我嗎?這一切我全知道,但是我并不因此感到輕松些。假如說他不愛我,出于責(zé)任對我好,對我親昵,卻沒有我渴求的那種東西——這就比憤恨壞一千倍!這——是地獄!可事實正是這樣!他不愛我已經(jīng)好久了。而愛情結(jié)束之時,正是仇恨的開始。這些街道我全都不認(rèn)識了。像是一些山,沒完沒了的房子……這些房子里還都住著人,人……他們多得無數(shù),而且大家都互相仇恨。好啊,讓我來想想,為了幸福自己都希望些什么,好嗎?就算我辦成了離婚,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把謝遼若給了我,我嫁給了符朗斯基。”一回憶起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她就立刻異常清晰地想象到他就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帶著他那雙溫和的毫無生氣的暗淡的眼睛,蒼白的手背上鼓鼓的青筋,他那副腔調(diào)及弄得咯吱咯吱響的手指頭,而且一回憶起他們之間那種也叫愛情的感情,她便厭惡得發(fā)抖。“好吧,就算我辦成了離婚,成了符朗斯基的妻子,又怎么樣呢?吉蒂會用不同的眼光看我了嗎?不。而謝遼若,就不再詢問我,為我有兩個丈夫感到奇怪了?再說,我與符朗斯基之間,我還能設(shè)想有什么新的感情嗎?雖然談不上幸福,只要別再受折磨,這種事有沒有可能呢?不,不!”她現(xiàn)在毫不猶豫地這樣回答自己,“不可能!我們要分手是生活造成的。我使他不幸,他使我不幸,而且于他于我,要改變都是辦不到的。一切嘗試都做過了,螺絲釘壞了。對,一只手抱著嬰兒要飯的女人,她以為我在可憐她。難道我們大家被拋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互相仇恨,為了折磨自己和其他人嗎?中學(xué)生在走,在笑。謝遼若?”她回憶起來了,“我同樣想愛他,而且曾為自己的愛心而感動。可是我卻離開他,用他來換取另一種愛情,而且只要那種愛情暫時得到滿足,我對這樣的交換并無怨言。”于是,她以厭惡的心情回想起那種所謂的愛情。自己現(xiàn)在如此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別人的生活,這一點使她感到高興。“我,彼得,馬車夫費多爾,這個商人,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伏爾加河畔的人,被這些廣告吸引到那里去的人,到處如此,從來如此。”當(dāng)靠近尼日涅戈羅德火車站低矮的建筑物時,有幾個搬運工人迎著她跑過來,她這么想著。
“您是要買到奧波拉羅夫卡的車票?”彼得說。
她完全忘了自己為什么出來,也不記得自己要到哪里去,費了好大勁兒才明白彼得的問題。
“對。”她說著,便把錢包交給了彼得,自己也拿著一只小小的紅手袋從馬車?yán)镢@出來。
穿過人群走進頭等候車大廳時,她稍稍記起自己處境的全部詳情及經(jīng)過猶豫作出的那些決定。于是,那種希望,那種絕望,又輪流地觸痛她那顆受盡折磨的心。坐在一張星形長沙發(fā)上等候火車的時候,她懷著厭惡的心情注視著進進出出的人們(他們?nèi)际顾械絽拹海粫涸谙胱约阂坏秸揪鸵o他寫張便條,上面該寫些什么,一會兒又想他不理解她的痛苦,他在怎么向母親抱怨自己的處境,以及自己怎么走進她的房間和對他說些什么話。一會兒,她又在想,生活本來還會是幸福的,以及自己是多么痛苦地愛著他和恨他,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多么厲害。
31
鈴聲響了,走過一些年輕的男人,他們丑陋,放肆,匆匆忙忙,同時注意著自己在別人眼中所產(chǎn)生的印象;穿著仆人制服和半統(tǒng)靴子的彼得經(jīng)過大廳,那張牲口般的臉顯出呆愣的神色,來到她跟前,準(zhǔn)備送她到車廂門口。當(dāng)她在月臺上從一些喧嘩的男人身邊走過時,他們都安靜下來,其中有一個對另一個悄悄說了句關(guān)于她的什么話,當(dāng)然是句下流話。她跨過高高的臺階,獨自在一個包廂的一張骯臟的彈簧長沙發(fā)上坐下來。一臉傻笑的彼得在窗口舉起自己帶金絲飾物的帽子表示告別,一個粗魯?shù)牧熊噯T啪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并拉上了門閂,一位穿寬大裙子的丑陋太太(安娜想象著女人脫下衣服的樣子,不禁感到可怕)及一個不自然笑著的小女孩,跑下去了。
“在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那里,全在她那里,matante!”小女孩叫喊道。
“一個小女孩——她也變得丑陋和裝腔作勢了。”安娜想,為了不看見任何人,她趕快站起來,坐到空車廂里一個背窗口的位置上。一個丑陋的、渾身污跡斑斑、頭發(fā)亂蓬蓬地從制服帽下露出來的男人在窗外走過,向車軌方向彎下身去。“這個污穢、難看的農(nóng)民好像有點兒面熟。”安娜想。她突然回憶起自己做過的一個夢,害怕得渾身發(fā)抖,趕忙向?qū)γ嬉坏篱T走去。列車員打開門,放一對夫妻進來。
“您要出去嗎?”
安娜沒有回答。她戴著面紗,列車員和進來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她臉上恐懼的表情。她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坐下來。那夫妻倆坐在正對面,偷偷地在仔細(xì)打量她身上的裙子。這丈夫和妻子兩人都使安娜覺得厭惡。丈夫問是否可以抽煙,顯然不是為了要抽煙,而是想和她說說話。得到她的同意后,他便和妻子用法語說,他更喜歡抽煙而不想聊天。他們假裝說些無聊的玩意兒,只是為了使她聽到。安娜清楚地看到,他們已經(jīng)多么互相厭煩,多么互相憎恨。是的,這些可憐的丑陋家伙,也沒法不讓人憎恨。
第二次鈴響了,接著便是搬動行李的聲音、喧鬧聲、叫喊和笑聲。安娜很清楚,沒有誰也沒有什么可值得高興的,這種笑使她惡心,因此她想捂住耳朵。第三遍的鈴聲終于響了,一聲哨子吹過,火車頭汽笛嘶鳴,鏈子哐當(dāng)當(dāng)?shù)貏恿耍钦煞虮惝嬃藗€十字。“要是問問他這是什么意思,倒有趣。”安娜憤憤地瞥了他一眼,想。她繞過那位太太的頭看著窗外站在月臺上送火車的人們,他們好像都在往后退。安娜乘坐的那列火車,有節(jié)奏地顛簸著,徐徐從月臺、磚墻、信號圓盤旁邊駛過,從其他一些列車旁邊駛過;車輪子轉(zhuǎn)動得越來越平穩(wěn),越來越順暢了,它們碰在鐵軌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窗玻璃被傍晚晴朗的陽光照得透亮,窗簾在微風(fēng)吹拂下飄動。安娜忘了車廂里的旅伴,隨著列車輕微的顛簸,她一邊呼吸新鮮空氣,同時又開始思想起來。
“對,我想到哪里了?想到那里,就是我想到了所有的生活都是受折磨的,我們大家生來就是為了受折磨,而且我們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又都在想出各種辦法來欺騙自己。不過,即使看清了,又有什么辦法?”
“人被賦予理智,就是為了使自己擺脫感到不安的狀況。”那位太太用法語說,顯然為自己的這句話感到得意。
這句話好像是對安娜的思想作出回應(yīng)。
“擺脫使人不安的那種狀況。”安娜重復(fù)了一遍。接著,她瞅了一眼那位紅鼻子的丈夫及其消瘦的妻子,明白了那病懨懨的妻子原來認(rèn)為自己是個不被理解的女人,她丈夫欺騙她,所以她才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看法。安娜仿佛看到了他們的經(jīng)歷及心靈的每個角落,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他們身上。但這沒有絲毫的意義,于是她繼續(xù)自己的思想。
“對,我感到很不安,所以才使用理智,以便擺脫這種情況;可見,應(yīng)該擺脫這些。既然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看的了,既然看到的所有這一切都令人厭惡,那為什么還點著蠟燭?然而該怎么熄滅?為什么這個列車員順著橫桿跑過去,他們,那個車廂里的一些年輕人在嚷嚷什么?他們?yōu)槭裁凑f話,他們?yōu)槭裁丛谛Γ咳际羌僭挘际侨鲋e,全都是欺騙,全都是惡!……”
列車進站時,安娜夾在一群乘客里出來,像對待麻風(fēng)病人似的避開他們,她停在月臺上,竭力回想著自己為什么到這里來,打算要干什么。原來自己以為能辦到的一切,現(xiàn)在變得那么難以想象,特別是在所有這些吵吵嚷嚷得不像樣的、使她不得安寧的人堆里。一會兒是搬運工人跑過來,提出要為她效勞;一會兒是些靴子踩得木板月臺嗒嗒響并大聲說話的年輕人打量著她;一會兒是接站的人,他們讓路沒有讓到該讓的一邊。她回想起要是沒有回信的話自己還要往前趕路,便叫住一個搬運工,問他是否在這里見到過一個帶著便條找符朗斯基伯爵的馬車夫。
“符朗斯基伯爵?剛有人從他那里來過。是來接索羅金娜伯爵夫人和她女兒的。那馬車夫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她正在與搬運工人說話的時候,臉色紅彤彤、高高興興的馬車夫米哈依爾過來了,他穿著一件腰部打褶的時髦藍(lán)色外衣,掛著表鏈子,顯然為自己這么好地完成了任務(wù)感到自豪,并把一張便條交給了她。打開便條,還沒有看內(nèi)容,她的心便*起來了。
“很可惜,我沒有看到那張便條。我十點鐘回來。”符朗斯基用潦草的筆跡寫道。
“是這樣!我料想是這樣的!”她帶著惡狠狠的訕笑暗自說。
“好,那你回去吧。”她聲音輕輕地對米哈依爾說。她說的聲音很輕,因為心臟跳動的速度妨礙她呼吸。“不,我不讓你折磨我。”她這樣想,她的威脅不是針對他,不是針對自己,而是針對迫使她受折磨的那個人,接著便順月臺繞著車站走去。
在月臺上來回走著的兩個侍女扭過頭來盯著她看,同時出聲地猜想她這身打扮:“是真貨。”她們在議論她衣服上的花邊兒。一些年輕人弄得她無法安寧。他們又一邊瞅瞅她的臉一邊用不自然的嗓門笑著嚷著,從她身邊走過去了。站長走過時,問她是否乘火車。一個賣汽水的男孩子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我的上帝?我到哪兒去呢?”她在月臺上越走越遠(yuǎn),一路想著。走到頭,她停下來了。來了幾位太太和孩子接一位戴眼鏡的先生,他們大聲地又說又笑。當(dāng)她走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靜下來了,打量起她來。她加快了腳步離開他們,來到了月臺的邊沿上。一列貨車開進來了。月臺開始震動起來,于是她仿佛覺得自己又坐在了正在行駛的火車上。
接著,她突然回想起自己頭一次和符朗斯基見面時被軋死的那個人,于是明白自己該怎么辦了。她步子矯捷地下到從加水站通向鐵軌的階梯上,然后停在了緊挨著車軌的地方。她看著緩緩行駛過來的頭一節(jié)車廂底下的螺絲釘和鐵鏈子,以及高大的鐵輪子,并通過目測竭力確定前一排輪子和后一排輪子的中間位置,估算這中間位置正好對著自己的那一時刻。
“到那兒!”她凝視著車廂的影子和撒在枕木上混雜著煤渣的沙子,對自己說,“到那里,到正當(dāng)中,我要懲罰他,我要擺脫所有的人,也擺脫我自己。”
她想倒在正好對著自己的頭一節(jié)車廂底下。但她被正要從手上取下的小紅手袋耽擱了,因此晚了,那節(jié)車廂過去了。得等第二節(jié)車廂。類似游泳時準(zhǔn)備邁進水里時的感覺控制了她,她畫了個十字。畫十字這個習(xí)以為常的動作,在她內(nèi)心引起整整一系列少女和童年時代的回憶;突然,蒙住了她眼前一切的黑暗炸裂了,生命瞬間呈現(xiàn)在她腦海里,帶著過去全部明朗的歡樂。但是,她死死地盯在開過來的第二節(jié)車廂的輪子上。接著,就在兩排輪子的中間正好對著她的那一刻,她扔下了小紅手袋,把腦袋縮進兩個肩膀里,伸出雙手投進車廂底下,并以一個仿佛準(zhǔn)備立刻站起來的輕微動作,屈膝倒了下去。而在這一瞬間,她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害怕了。“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為什么?”她想站起來,把身子往后仰;但是,一個巨大而無情的東西碰在她頭上,從她的背上壓過去了。“上帝啊,寬恕我的一切!”她喃喃地說著,感到已無力掙扎了。一個農(nóng)民邊嘀咕邊在鐵軌上干著什么。接著,她閱讀那部充滿驚恐、欺騙、痛苦和罪惡的書時點燃的那支蠟燭,一下子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為她照亮了以前在黑暗中的一切;接著,它噼啪一聲暗淡下來,并永遠(yuǎn)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