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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落幕

    “砰——”槍聲回蕩在空蕩蕩的走廊里。</br>  警笛響了起來。</br>  一群全副武裝的特|警踩著積水沖了進來,段城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槍,那個小孩子已經消失在了走廊盡頭。</br>  那一瞬間他扣下了扳機,卻終究是偏了一寸。</br>  段城捂著臉跪在齊膝深的積水里嚎啕大哭著:“張隊,對不起,對不起,我……”</br>  “張隊,張隊,堅持!堅持住!”方辛的衣服已經被源源不斷涌出來的血浸濕了,還沒等把人抬上擔架,張金海的手臂就滑落了下來。</br>  鄭成睿摘下眼鏡,捂著臉背過身去哽咽著。</br>  其他人也都保持了靜默,只有方辛還在小聲啜泣著。</br>  一個特|警走上前來替他把尚未瞑目的眼睛闔上了,然后脫下了自己的警服蓋在了他身上,舉起了右手。</br>  “英雄,走好!”</br>  回程的路是那么漫長,來的時候即使驚心動魄,一行人也都在打打鬧鬧。</br>  他的叮囑仿佛還言猶在耳:“防彈衣要這么穿,把這里系好不容易掉,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br>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靜靜躺在了這里呢。</br>  段城方辛和鄭成睿以及幾個特|警把人送出去,警車和救護車已經在等著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br>  一行人抬著張金海的遺體從人群中間走過,路兩旁的刑警們不約而同地舉起了右手,包括站在作訓室里的馮建國和留守市局的技術人員。</br>  張金海的妻女撥開人群沖了過來。</br>  他說的沒錯,他的女兒和那個孩子確實差不多大,明年高考,可是他再也看不到孩子考上大學的那一天了。</br>  女孩子哭的撕心裂肺:“爸!爸!你不說明年要送我去北京上大學嗎?不是說今天下午早點下班,回家給我做飯嗎?!爸,爸你說話啊……”</br>  “老張不是不出外勤的嗎?他是怎么……怎么……”張金海的妻子淚流滿面,挨個扒著他們的胳膊質問。</br>  方辛背過身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br>  “告訴我啊!說話啊!!!”張金海的妻子又去搖晃著段城的肩膀。</br>  可是她的這個問題現在沒有人能回答的了她,要怎么去面對一個痛失丈夫和父親的妻子和女兒,同時說出他是被一個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孩子給割了喉,一刀致命。</br>  更殘忍的是,他沒能手刃仇人。</br>  段城站在雨里哭著,這場大雨也洗刷了他作為一個男孩的青澀,眉眼開始有了男人的鋒銳和滄桑。</br>  ***</br>  那女孩跑進來的一瞬間,宋余杭和林厭都動了。</br>  只不過林厭是察覺到了危機來臨,下意識把她推了出去,而宋余杭則是感到了門后有人沖了進來,不是他們的人,反手就是一個擒拿,卡住了對方的脖子。</br>  等雙雙回過神來的時候,漆黑的槍口已經對準了她的太陽穴。</br>  李洋拿著宋余杭掉在地上的配槍,而她拿著對方的槍也頂住了小女孩的額頭。</br>  林厭喘息著,被掐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看著宋余杭,勉強吐出了幾個字:“快……走……別……管我……”</br>  她話音剛落,就被一槍托砸彎了腰,口鼻滲出鮮血來:“咳咳……”</br>  宋余杭目呲欲裂,恨不得咬牙生吞活剝了他:“放、了、她。”</br>  李洋看著她手里的小女孩,再看看她身后的一群特警,眾人的槍口齊刷刷地對準了他。</br>  他拖著林厭一步步往后退:“放了她?你們會放過我嗎?不會,我走到今天就沒想過活,死也得拉一個墊背的!”</br>  宋余杭懷中的小女孩被掐住脖子似乎也難受極了,她伸長了手臂想要去夠李洋:“爸……”</br>  李洋喘著氣,額頭上的鮮血淌下來把原本就丑陋的面容涂抹得更是面目全非。</br>  林厭整張臉被他掐得青紫,更何況還有抵在腦袋上隨時都有可能走火的槍支。</br>  宋余杭整個人都在抖,她的手已經逐漸失去了知覺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氣,女孩子掙扎著去掰她的手腕。</br>  有那么一個瞬間,宋余杭想擰斷她的脖子。</br>  特警隊長見勢不對,不著痕跡走了一步,附在她耳邊:“把人往窗邊引,狙擊手隨時待命了。”</br>  宋余杭深吸了兩口氣,把槍抵在了女孩太陽穴上鉆了鉆:“你想死也不想讓她活嗎?”</br>  李洋喉嚨動了動,那眼里驀地閃過一抹狠色,把槍口抵在林厭肩膀上就是一槍,誰也沒料到他會突然開槍。</br>  槍聲響起來的時候宋余杭瞬間紅了眼眶,一股血花綻放在視野里。</br>  她幾乎快和林厭一起跪了下來,要不是手里還捏著人質。</br>  即使這樣她的精神狀態也到了奔潰的邊緣,她流著淚微微扣下了扳機,和李洋一起嘶吼。</br>  “別動她!別動她!艸!!!我說了讓你別碰她!你信不信我殺了她!!!”</br>  女孩子鬢邊被槍口磨出了血痕。</br>  幾個特|警撲上來掰著她的手腕:“宋隊,宋隊,別開槍,這不符合規定……”</br>  李洋也殺紅了眼,咆哮著:“你開槍啊!開槍啊!懦夫!我不在乎她的死活!有本事你就開槍,大不了魚死網破,兩敗俱傷!”</br>  林厭一只胳膊軟綿綿地垂在了地上,她被人抓著頭發槍口抵在太陽穴上,隨著李洋的說話動作晃來晃去。</br>  因為近距離開槍的緣故,彈片嵌在肉里,皮開肉綻。</br>  “咳咳……”她唇角溢出了血沫,卻還是抬眼看向了宋余杭。</br>  “他……他說的沒錯……宋余杭……你要還是個警察的話……開槍!”她驀地咬重了字眼,又是一口淤血噴薄而出。</br>  林厭緩了緩,目光在黑暗里交融,她看見她的臉上全是淚痕,那握著槍的手微微顫抖著。</br>  林厭心滿意足了:“殺了他……幫……幫我和……和初南報仇……”</br>  那一瞬間,仿佛時光空間流轉。</br>  宋余杭徹底陷入了兩難的境地。</br>  “余杭……殺了他!照顧好你嫂子……”七年前的一幕又重現在了她的眼前。</br>  林厭的身影逐漸和宋亦琛重合,而李洋的臉也變成了那個毒|販的臉,在每個午夜夢回反復出現。</br>  一樣的窮兇極惡,一樣的喪心病狂,一樣的拿捏住了她這輩子最大的軟肋。</br>  那好不容易才端穩的槍復又開始顫抖。</br>  宋余杭拼命搖頭,把自己的舌尖咬出了血腥味。</br>  她看看陷入癲狂的李洋,再看看奄奄一息的林厭,仍然卡著女孩子的脖子,可是槍口挪了又挪,踉蹌往后退了幾步,被隊友一把扶穩了。</br>  “不……不……林厭……林厭……我做不到……做不到……”</br>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承認自己的軟弱。</br>  林厭哭了,拼命仰起頭把眼淚逼回去:“宋余杭……”</br>  她叫了她的名字,吐出的卻是有些刻薄無情的句子:“你果然不如男人,方方面面的不如!”</br>  林厭抽著氣,忍著疼,用緊咬牙關來讓自己保持神智清醒:“我怎么會……會喜歡你這種懦夫……你要是……要是不想我一輩子恨著你罵著你……你他媽的就開槍!!!我還能……還能……”</br>  林厭微微闔上了眼睛:“惦著點你的好。”</br>  宋余杭劇烈喘息著,胸腔上下起伏,掌心滑膩的血汗幾乎快握不住槍。</br>  她和李洋猶如兩頭絕望的猛獸互相用眼神撕咬拉扯著。</br>  李洋把槍口對準了林厭的太陽穴,而宋余杭也微微扣住了扳機。</br>  只要她摁下去,一切都會灰飛煙滅。</br>  沒了人質,李洋必死無疑,而林厭也將離她遠去,消散在空氣里。</br>  她和林厭認識的時間是那樣短,不過兩個季節,卻在這個瞬間,過往的那些無論是爭吵打架吃醋也好,都變得無比清晰而漫長。</br>  她的額頭還停留著她的溫度。</br>  她的唇上還有她咬出來的痕跡。</br>  只要扣下扳機,這些統統都將不復存在了。</br>  宋余杭顫抖著唇,只覺得這一刻還沒開槍,她的心已經死了。</br>  被撕成碎片反復踐踏又扔進火爐里灰飛煙滅后的那種萬念俱灰。</br>  然而,林厭的眼神卻又是那么溫柔又堅定,她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第一次用這種眼神看她卻是在這種時候。她流著淚,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仿佛在說:宋余杭,謝謝你,我不恨你,還有……我喜歡你。</br>  這樣的林厭怎么能讓人拒絕呢。</br>  無論是笑著的,哭著的,開心的,生氣的,明艷動人的,還是高冷刻薄的……</br>  宋余杭統統拒絕不了。她不能也不會。</br>  那雙淡棕色的眸子里涌出了巨大的悲傷,她咬著唇流著淚,和李洋一起扣動了扳機。</br>  女孩子驚恐地睜大了眼,眼角滑下了淚珠,嘶吼出聲:“爸——”</br>  就是這一聲“爸爸”。</br>  “砰——”</br>  宋余杭的槍指向了天花板,而李洋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了下來。</br>  林厭喘息著,緊緊闔上眼睛,卻沒等到劇痛來襲。</br>  “宋余杭,開槍啊!開槍啊!”她掙扎,又被人拽了起來,卡著脖子往后拖。</br>  “宋隊,馮局的電話。”一個刑警從身后把步話機遞給了她。</br>  宋余杭接過來,馮建國已經到了醫院外圍,從指揮車上大踏步走了下來。</br>  “李洋,你聽好了——”</br>  宋余杭按了免提,他威嚴又有些沉痛的聲音傳了出來。</br>  “我是江城市公安局局長馮建國,現場最高總指揮,只要你放了人質,你的女兒我們不會傷害她。”</br>  李洋拖著林厭步步后退,出了手術室,外面就是一個樓梯,他拽著林厭一步步爬了上去,宋余杭抓著小女孩步步緊逼。</br>  李洋一邊走,一邊用槍指著林厭的腦袋:“退后,都退后!”</br>  宋余杭一揚手,其他人都站在了下面,只有她押著小女孩跟了上去。</br>  她舔了舔唇,看著林厭:“我的話你可以不信,馮局的總該信了吧,只要你放了她,這個小女孩我們不會傷害她。”</br>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宋余杭面無表情,林厭卻微勾了一下唇角。</br>  李洋用背撞開了天臺上的門,拿槍指著她微微顫抖:“我怎么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br>  “要是假的,剛才我就開槍了。”宋余杭說著,把小女孩也推進了雨幕里。</br>  她偏頭看著林厭,這下四周無人,她可以放肆訴說自己的愛意了。</br>  “我喜歡她,不比你喜歡這個孩子少,你不會讓她死,同理,我也不會讓我心愛的女人死。”</br>  大雨沖刷著傷口,帶來陣陣疼痛的同時,也讓神智有了片刻清明。</br>  宋余杭覺得,自己稍稍能動腦筋思考問題了。</br>  “李洋,你已經行將就木了,可是她還年輕,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你這些年來不停為她尋找腎|源,不也是希望能讓她重獲新生嗎?”</br>  “爸——你別聽她的!他們都是騙子!警察都不是好人!快走啊!”因為虛弱,女孩子的臉變得慘白,在風雨中聲嘶力竭。</br>  宋余杭沒有阻止,這正中了她下懷。</br>  “望遠鏡。”馮建國伸手問下屬要了望遠鏡,抬頭看向了天臺。</br>  狙擊手也移動著方向,把瞄準鏡對準了他們,只是因為林厭一直擋在他身前,遲遲扣不下扳機。</br>  望遠鏡里的李洋歇斯底里咆哮著:“閉嘴!別叫我爸!我不是你爸!你爸早他媽死了!你就是一拖油瓶,沒人要的小雜種!”</br>  在兩個人相依為命東躲西藏的漫長時光里,李洋對她時好時壞,這樣歇斯底里地發脾氣也不是頭一回了。</br>  他高興的時候摸著她的臉,叫她:“小公主。”</br>  不高興的時候狠狠踹她一腳,罵她小雜種,要她去死。</br>  女孩子已經習慣了,變得對他言聽計從。</br>  可是即使這樣,聽見他這么說,也并不代表能完全不傷心。</br>  相比他的癲狂,宋余杭則平靜多了,她已經從那種狀態里解脫出來了,即使她的內心依舊心急如焚。</br>  勝利的天平開始往一邊傾斜。</br>  “既然這樣,你一開始就扔掉她就好了,何必一直帶在身邊,現在后悔會不會晚了些,還是說,你還有一絲生而為人的良知,你的哥哥在礦洞底下拋下你跑了,而余新葉卻救了你,你想報恩,對不對?”</br>  “閉嘴!你閉嘴!”李洋喘著粗氣,往后退著,踩到了天臺上堆放著的鋼筋水泥,腳下一個踉蹌。</br>  林厭傷口一直在流血,被他拖得奄奄一息,只是那雙眸子還時不時睜開看宋余杭一眼,昭示她還活著。</br>  宋余杭率先放下了槍,只是依舊抓著女孩沒放:“我不知道你們在下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就沖你知恩圖報這一點,我敬你是條漢子。”</br>  “二十年相依為命,別說養個人,就是養條狗都有感情了吧,你罪行累累,她還年輕,真的要陪你一起葬送在這里嗎?”</br>  “李洋,如果她死了,你對的起余新葉的囑托嗎?對的起你的好兄弟嗎?他可是拿命換了你的命啊!沒有他,別說多活二十年,你現在還能站在這里嗎?!”</br>  在宋余杭循循善誘又殘忍的話語里。</br>  二十年前礦洞下發生的一切又歷歷在目了。</br>  ***</br>  “聽說這批知|青回鄉只有一個名額了,下一批得再等三年呢。”</br>  “我啊,家里沒靠山,自己工分又掙不夠,估計是沒戲咯。”</br>  “要咱說,咱們這一批里來的最早又最能吃苦干活的不就是李家兄弟嘛,也不知道誰會回去。”</br>  “嗐,反正人家兩兄弟,誰都一樣,是不是啊李海?”</br>  同伴捅了李海一下,李海擦了擦汗,看了看不遠處干活的弟弟,又看了看周遭黑漆漆臟兮兮的礦洞以及自己掌心里磨出來的水泡,眼神暗了暗。</br>  “去去去,干活!”</br>  礦難發生的時候,是李海先察覺到的,放在地上裝錫礦的筐在微微顫動著。</br>  他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停下動作,突然就從頂上落了一塊小石頭下來砸在了腳上。</br>  他看著看著,突然瞳孔一縮,扔了鋤頭就往出口跑,順便還扯住了李洋和余新葉,把人往外推。</br>  “快走!”</br>  說時遲,那時快,已經來不及了。</br>  李海松開了李洋的手,而余新葉則是下意識地護住了這個來自城里的弟弟。</br>  “哥!”李洋的聲音湮滅在了黑暗里。</br>  三天后。</br>  “咳咳……”余新葉的手已經被巨石壓麻了,半邊身子失去了知覺。</br>  “余哥,余哥,你堅持住啊……”礦頂坍塌的時候,余新葉一把把人摁在了身下,李洋毫發無傷,從廢墟里爬了出來,把自己隨身帶的那壺水喂他喝著。</br>  李海爬過來拉他:“李洋,李洋,弟弟,那邊,那邊有亮光,我們過去看看能不能刨開……”</br>  李洋抹了一把眼淚,把水壺放在了他旁邊:“好,哥,我們三個一定要一起出去。”</br>  余新葉聽見了,拖長了聲音喊他們:“喂,你們出去了想干嘛呀?我現在好想我媳婦,老婆孩子熱炕頭……”</br>  李海僥幸逃過一劫,只是身上蹭破了點皮,拿撿來的石頭刨著土。</br>  “考醫學碩士,博士,去大醫院工作,娶個漂亮的媳婦,發大財,再也不用干活,受生產隊長的鳥氣。”</br>  “李洋,你呢?”</br>  “我……”李洋挖土的動作頓了頓,李海想起的都是窮鄉僻壤的苦,他卻想起了這里清澈的河流和小溪,天氣晴朗時候的藍天白云,草地上肆意奔跑的牛羊,以及像余姨一樣淳樸的村民,和臉蛋紅紅,容易害羞的姑娘。</br>  “我……開個養豬場吧,想吃肉,想讓大家都富起來,就不用再吃苦了。”</br>  余新葉被壓了三天,精神尚可,一聽這話就哈哈大笑了起來。</br>  “好,那我給你當伙計,你當老板,咱們一起發家致富。”</br>  第五天。</br>  李海的水壺空了,去拿李洋的,被人一把奪了回來。</br>  “哥,這點水留著給余哥喝。”</br>  李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媽的,老子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沒力氣干活咱們都得死在這兒!”</br>  余新葉躺在地上,臉上都是灰,另一半身子也快沒知覺了,他想說話,已經說不出來了。</br>  “哥!”李洋去搶。</br>  李海拔開了瓶塞,一股腦灌進了嘴里,抹抹唇角把水壺扔在了地上。</br>  “李洋你鬼迷心竅了嗎?!我才是你哥!余新葉已經快不行了!只有我們倆還能動,只有我們倆能活著出去!走!跟我去挖洞!!!”</br>  “不,我不去,你放開我!”</br>  “你不去是不是?是不是?!”李海拖著鋤頭來回轉悠著,像一頭猛獸般地咆哮。</br>  “那你就在這等死吧!”</br>  李洋本來以為他是在開玩笑,誰知道兩天后,彈盡糧絕了,趁著夜里,李海還是走了。</br>  李洋追出去,他們好不容易刨開的洞口又被大石頭堵上了。</br>  他哭著跑回來:“余哥,余哥,怎么辦,我們出不去了,我哥他……他不要我了……”</br>  余新葉唯一能動的左手顫抖著拉住了他的手腕,聲音斷斷續續地:“別……別哭……余哥在……弟弟……答應我件事……”</br>  李洋抹了一把眼淚,把手墊進他腦袋底下撐著:“哥……哥你說……”</br>  那抓著他手腕的手緊了又緊:“照顧好你……你嫂子……和……和俺閨女……有時間去看看……看看余姨……她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你幫哥……幫哥照顧著點兒……”</br>  李洋連連點頭,淚就落了下來。</br>  余新葉的手摸到了他們前幾天用來挖土的鐮刀,李海雖然走了,卻還是給他們留下了工具。</br>  他抓在手里笑了笑,攥進了自己掌心里,猛地往回一勾手,血流如注。</br>  李洋撲了上去,替他捂著傷口:“哥!哥!”</br>  余新葉面色慘白,勉強笑了笑:“別浪費……快喝吧。”</br>  那段黑暗的日子后來李洋已經逐漸模糊了回憶,可是他始終記得一個詞:茹毛飲血。</br>  他不記得在里面究竟待了多久,饑寒交迫,本能促使他去吸余新葉的血,一開始還是熱的,后來逐漸就涼了,再后來他的尸體就臭了。</br>  而李洋也終于人不人鬼不鬼地爬了出去,變得面目全非。</br>  那些淳樸的村民連一口水都舍不得施舍給他,見了他就跑:“鬼啊!”</br>  包括村口那個喜歡他的姑娘,于是他就殺了她。</br>  他發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想給她點顏色瞧瞧,誰知道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沒了呼吸。</br>  李洋失魂落魄,跑了兩步,卻還是倒了回來扒拉著她身上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br>  隨后跑去了余新葉家,早已人去樓空,拆遷的人把他趕了出來。</br>  “神經病吧?!哪來的瘋子,滾!”</br>  他是從余家背后的垃圾堆里撿到余鯨的,襁褓破爛不堪,嬰兒臉色青白,已經奄奄一息了。</br>  李洋把從那個女孩身上搜刮出來的一點錢全部拿來買了奶粉,坐在橋洞底下拿垃圾堆里撿來的奶瓶一點點喂她喝著。</br>  從那一天起就開始了他和余鯨二十年如一日的漂泊。</br>  后來,他也曾帶余鯨去找過余姨,老人接連遭受打擊,早已是風燭殘年,躺在床上不住咳嗽著,破舊的小茅屋四處漏風,搖搖欲墜。</br>  李洋把搶來的錢放在了廊下,抱著孩子離開了小河村。</br>  他一個沒文化沒學歷又被注銷了身份證的人,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幼童已是力不從心,又怎么再兼顧一個已到晚年渾身是病的老人呢。</br>  這世上,多的是陰差陽錯和有心無力。</br>  不是沒有想過找一份正兒八經能糊口的工作。</br>  “學歷?”</br>  “大學……”對面招聘的人眸中一亮。</br>  李洋低下了頭:“退學了。”</br>  “滾滾滾。”</br>  工地上。</br>  “就那小子,上工還他媽背著個小孩,一天天地也干不了多少活,還得多長一張嘴吃飯。”</br>  到了晚上,他就被辭退了,捏著只有談好的一半的微薄的薪水,還不夠他買一罐奶粉的。</br>  “我跟你說啊,咱們是工地不是慈善基地,給你錢已經是老板看的起你了——”工頭趾高氣揚,見他遲遲不接,徑直把錢甩在了他臉上。</br>  李洋撲上去,抄起一旁放著的榔頭就狠狠砸向了他的腦袋,直到頭盔碎了,工頭逐漸沒了動靜。</br>  李洋把榔頭扔了,拿衣服擦著地,匆匆跑回了家,抱起孩子開始下一場逃亡。</br>  就這么,從小河村到五里鎮,再到慶安縣,后來又陸陸續續去了許多地方。</br>  余鯨跟著他已經兩年了,到了咿呀學語的年紀。</br>  李洋靠撿垃圾為生,某一天夜里回家,余鯨開始吐奶,他抱著孩子去醫院。</br>  醫生告訴他說:“估計是先天性腎|病,治不好的,做個心理準備吧。”</br>  出了醫院,他把孩子放在了公路邊上,這里人來人往的,萬一有好心人看見撿走了也是好的。</br>  李洋蹲在墻角,抽著地上別人抽剩下的煙,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沒有人來撿走余鯨。</br>  孩子可能是餓了,哇哇大哭起來,李洋站起來,轉身就走。</br>  身后的孩子哭卻如同魔音灌耳,怎么都甩不掉了。</br>  李洋又想起了黑暗中余新葉的臉以及囑托。</br>  他咬著牙跑了回去,從紙箱里抱起孩子,接觸到熟悉的溫度和氣息,余鯨瞬間止住了哭聲,咧開嘴笑了一個,冒著鼻涕泡泡往他懷里鉆,勾著他的手指,開口叫了第一句:“八……八八……”</br>  那一年,李洋二十四歲,沒有娶妻生子,沒有談過戀愛,卻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孩子。</br>  ***</br>  “你懂什么?!懂什么?!余新葉是自愿的!自愿的!我沒有害他!沒有害他!你們都該死!像你們這種沒有被人拋棄過的,自以為是的人又懂什么?!別過來!我殺了她!”</br>  李洋卡著林厭的脖子把人往后拖,已經快走到了天臺邊緣。</br>  宋余杭推著女孩往前走:“別激動,我們做個交易吧,你把她還給我,我把孩子還給你,我保證不傷害她,怎么樣?”</br>  剛剛宋余杭遞給她的手銬,林厭還攥在手里,藏進了袖口里,即使渾身劇痛神智不清也沒有松過。</br>  她跟著李洋往后退:“誰說我沒有被人拋棄過,李洋,我不知道你過著怎樣的人生,但我啊,始終就不是被堅定選擇的那個。”</br>  “我叫林厭,我哥叫林誠,聽名字你就知道,我爸選擇的是誰了。”渾身大量血液流失的情況下說這么長一段話,林厭不停喘著粗氣,呼吸跟扯風箱一樣沉重。</br>  “我過的也是……陰影里的人生,但是……”她略微仰起了頭,眼神堅毅又滾燙:“我從來沒有害過人,勇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怯者憤怒,抽刀向更弱者。看不慣這操蛋的生活就用自己的雙手干翻它,殺人算他媽什么本事?!”</br>  她話音剛落,那小孩子卻又叫了起來:“你胡說!你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我們過的是什么生活,你有什么資格說我們?!”</br>  “我六歲的時候想上學,可是我們沒有身份證也不能上戶口,爸爸就去求老師,跪在她腳邊求……”</br>  “我生病之后不能出門,他怕我待在家里無聊,就用全部的積蓄去廢品回收站買了舊電腦……”</br>  “我們很窮很窮,我們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頓飯……”</br>  “我們住橋洞,睡馬路,躲廁所……你們呢?”女孩子眼里滲出惡毒又不屑的光:“你們在錦衣玉食,卻還抱怨著這個世界對你們不公,憑什么呢?”</br>  “那些想死的孩子都是,他們永遠也不知道,別人過得多么辛苦,他們又過得多么容易。”</br>  宋余杭低下頭,看了這女孩一眼,雨水順著她的下頜往下淌。</br>  “你還年輕,你也不知道,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br>  旁人只看到了林厭的家財萬貫,卻看不到她的如履薄冰。</br>  旁人只看到了她的冷靜睿智,家庭幸福美滿,卻看不到藏在這美滿背后深深的遺憾。</br>  旁人或許也只能看見李洋的心狠手辣,喪心病狂,卻看不到兩個相依為命的人過著怎樣的水深火熱的生活。</br>  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那口井里仰望著那方天地。</br>  沒有經歷過,又何曾談的上真正的感同身受。</br>  但是,每個人心里都應該有一桿標尺,那就是道德和法律的底線。</br>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為情,為愛,為錢,為仇也好,只要觸碰到了這條線,就是犯罪,就是泯滅人性。</br>  因此,宋余杭也只是說:“你有爸爸,你可曾想過,那些被你誘騙殺掉的孩子們,也有爸爸媽媽,他們和你的爸爸一樣,和自己的父母相依為命。”</br>  女孩子一怔,顫抖著嘴唇,她在雨水里已經泡太久了,終末期尿毒癥讓她的身體十分虛弱,幾乎快站不穩了。</br>  李洋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又拖著林厭往后退了一步,已經抵上了欄桿,他偏頭往下看了一眼,樓下停滿了警車、救護車和荷槍實彈的特警,在黑暗里化成了一個個小小的螻蟻。</br>  無人機在他的頭頂盤旋,他知道,自己今天插翅也難飛了。</br>  宋余杭推著孩子也上前了一步:“你看,即使你對小孩子做了那么多錯事,教唆她殺人,打她,罵她也好,她記著的,仍然是你的好。”</br>  “孩子就是這么一種柔軟又神奇的生物,李洋,別辜負了她對你的好,也別辜負了余新葉對你的囑托,我想如果他還活著,也不愿意見到自己最愛的女兒和最親的兄弟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吧。”</br>  “李洋,回來吧,放開她,像我這樣……”宋余杭卡著女孩的胳膊慢慢松了開來:“我保證你在被捕之前還能和她說上一會兒話。”</br>  “對了,還有余姨,我去小河村見過她了,身體不錯,就是腿腳不好,我知道這些年一直是你在給她寄東西,對吧?”</br>  “余姨說,她很想你,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她,她要是知道余新葉的女兒還活著的話,一定會很開心的。”</br>  那抵在林厭太陽穴的槍口慢慢滑落了下來,宋余杭松一口氣。</br>  林厭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喉結上下滾動著。</br>  李洋往后退了一步,卻再沒拉著林厭往后退,而是看著余鯨,緩緩舉起了槍抵上了自己的額頭。</br>  “余鯨,下輩子,別再跟著我了。”</br>  余鯨眼里瞬間涌出了淚花:“爸爸!”</br>  她猛地張嘴一口咬住了宋余杭的手腕,宋余杭吃痛,本就體力不支,猝不及防之間被人逃了出去。</br>  她已來不及阻止,僅僅只是一個錯身的功夫。</br>  子彈破空而來。</br>  “林厭,臥倒!”</br>  像無數次配合默契那樣,她一開口,林厭就下意識往前一撲,卻沒料到李洋的臉瞬間變得陰冷而可怖,死死抱住了她的腰。</br>  他聽見了槍聲,卻不是自己的。</br>  “我說過了,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br>  “不要!”</br>  宋余杭撲了過去。</br>  可是終究是一場空,她誰也救不了。</br>  年久失修的欄桿在眼前斷裂,血花綻放在眼底。</br>  李洋的那把槍里,只有一發子彈,剛剛打在了林厭的肩膀上。</br>  宋余杭是知道的。</br>  可是她不知道,也沒料到的是,余鯨會撲過去救李洋,狙擊手開槍只是為了阻止李洋自殺。</br>  余鯨撲過去也只是為了阻止她的爸爸自殺。</br>  可是那發子彈卻落在了她的身上。</br>  重力作用下,李洋拽著林厭,瞪大了眼睛,看著余鯨頭上冒出來的血窟窿,三個人一齊翻下了天臺。</br>  “林厭!!!”宋余杭聲嘶力竭咆哮著,沖到了欄桿邊。</br>  “砰——”</br>  “啪——”</br>  救護車和警笛響了起來。</br>  宋余杭跪在雨里,歇斯底里喊著她的名字。</br>  她幾乎快哭得背過了氣去,淋成了落湯雞,淡紅色的血水從身下滲了出來。</br>  有幾個特警前來拉她,被宋余杭一把甩開了:“滾!滾!”</br>  她看著那欄桿,甚至也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沖動。</br>  “宋隊,宋隊,冷靜……”幾個人過來拖她,宋余杭爬在雨里,一寸寸往天臺邊緣挪著。</br>  挪到天臺邊上的時候,就和人四目相對了。</br>  林厭一只手銬著手銬,另一只手銬銬在房梁突出來的鋼筋上,在風中搖搖欲墜。</br>  她嫣然一笑:“怎么,宋隊這就要殉情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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