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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報告全部出來,已經(jīng)是兩天后的事情了。

  和大部分因鬼怪而死的人一樣,那些流浪漢的死看起來只是意外。驅鬼師們去了他們曾待過的地方,仔仔細細搜查了一圈,找到了季彩的陰氣殘存。
  因第一位受害者失蹤在綠成路,事件被命名為綠成靈異連環(huán)殺人案,收歸特殊部門的檔案中。

  時隔兩日,路迎酒去了九峰山的特殊部門。

  小李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坐在會議室的窗邊,遙遙看向市中心。
  最近的天氣一直很好,他穿了件白襯衣,那白和天空水洗般的藍對比分明。

  會議室沒人用,開放給他們了。
  桌上滿是攤開的符紙,畫著小李從未見過的符文,密密麻麻的,復雜到了極點。
  ——他依舊在嘗試找出附身自己的鬼怪。但兩天過去了,沒成功,甚至連半點陰氣都沒捕捉到。

  小李之前在學校宿舍里也看到了那一幕,知道這事情。他在門口猶豫了兩秒,輕輕敲了敲門:“路哥,報告還要等一兩個小時,先吃飯再說吧。這里外賣送不上來,我們打算找點泡面和零食。”
  “沒事我不餓。”路迎酒回答,“你們吃吧。”
  小李又想到,葉楓好像隨口提過一句,路迎酒老忘記吃飯。他就說:“要不這樣,等會要是有泡面,給你講一聲。”
  “行,謝謝。”

  小李看了看桌上的符紙,說:“你、你也別這么著急了。雖然我們幫不上你,但等到師父回來一起想辦法,肯定能找出它。”
  路迎酒笑了笑。

  小李輕掩上門,走了。
  路迎酒把桌上的符紙收在一起,拿到窗邊,捏了個決,符紙燃燒起來。它們燃燒得極快極靜,那么厚的一沓,連灰燼都不多,被風一卷就什么也沒有了。
  他和楚半陽都知道:這種級別的鬼神,哪怕是限制路迎酒的行動,也沒辦法制止住——以它的實力,想去哪里、殺死哪些人,都是輕而易舉的。況且,連他們都沒辦法,還有誰有辦法?
  束手無策。
  完完全全的束手無策。
  除非——

  明天就是鬼節(jié)了。
  唯一的機會,就是趁著陰氣最蓬勃的時刻,與它溝通。

  路迎酒趴在桌上,小睡了一會。
  直到門又被敲響了,小李探頭進來:“季彩和鐘愛國的遺體已經(jīng)轉移過來了。”

  他們一起往負二層的停尸間走。
  電梯里,路迎酒說:“小李,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季彩會殺鐘愛國?”
  “不知道啊。”小李一愣,“單純鬧翻了吧,難道還有隱情?”

  路迎酒說:“尸體只能埋在執(zhí)念之物的旁邊,所以都在學校,我和葉楓過去時,怨念已經(jīng)積攢了很多,如果鐘愛國繼續(xù)埋尸,肯定會造成傷亡。”他停頓了幾秒鐘,理清楚思緒,“我在想,或許季彩一開始并不想埋尸復仇的,又或許她不想繼續(xù)了,放不下仇恨、被憤怒裹挾的,實際上是鐘愛國。”
  “哦……你的意思是?”

  他說:“季彩殺了鐘愛國,是為了那些學生。哪怕她變成厲鬼了,關心的事物還是沒變。”路迎酒笑了笑,“當然,鬼怪的性格難以揣測,這只是我個人極度理想化的猜想。唯一的證據(jù)也不夠充足。”
  “什么證據(jù)啊?”
  “她仍愛著鐘愛國——這個我可以求證。”

  下了樓,坐電梯到負二,經(jīng)過層層被符紙封印的門,他們到了停尸間。
  這里冰冷、沉默,透著無法被打破的凝滯感,每一個隔間都藏著一段故事。
  兩張白布,分別蓋著那兩人的尸體。

  路迎酒走前幾步,小李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著《山的那邊》。

  路迎酒看完了這本書。
  開頭是【你們是飛鳥,應飛躍群山,展翅翱翔——致我最愛的學生們】
  而結尾斷在了女主角和愛人的一場對話:【我們一起站在田野間,遠處群山如黛。今天的天氣很好,他笑著和我說,是啊,這個故事會結束的,直到我們】
  還沒寫完,她就死了。

  路迎酒揭開白布,露出兩人的面容,都是雙眼緊閉。
  在美華小區(qū)時,他倆也是這樣肩并肩躺在樓下。當時他就覺得,季彩的手似乎是想要伸向鐘愛國。他伸手拉住了季彩的手腕,女人的皮膚細膩,冰冷溫度傳來。
  他將這只手放在了鐘愛國的手邊。

  一開始他們的手只是松松地搭在一起,但過了幾秒,一恍惚,手已經(jīng)拉緊了。
  季彩笑了。

  書本嘩啦啦地翻動,最后一行字浮了上來,如同一尾在水深處的魚游向河面,鱗片多彩,吐出一連串安靜的氣泡。
  【我們一起站在田野間,遠處群山如黛。】
  【今天的天氣很好,他笑著和我說,是啊,這個故事會結束的,直到我們雙手交握】

  ……

  事情解決了,眾人收拾了一下,就準備下山去了。
  路迎酒的手機響了一下,一條短信來了。

  大狗:【我今晚直接去你家樓下?】
  路迎酒回復:【好】

  他本來想走的,突然聽到那幫人鬧哄哄的一片,似乎是在商量什么。小李沖他喊:“路哥,今晚要不要一起吃?”

  于是20分鐘后,他們坐網(wǎng)約車下山。正是吃飯時間,哪里都在等位。小李找了家評分高的江浙菜,他們迎著晚高峰的浪潮一頭往市中心扎去。
  車上,一人伸了個懶腰:“哎可算是結束了,這兩天我快把全市都跑了一通。”
  又一人說:“能休息就趕緊休息吧,明天就鬼節(jié)了,有咱們忙的。大半夜不來個電話把你叫走,祖上都要燒高香了。”

  是啊。路迎酒想,8月23號,馬上就是鬼節(jié)了。

  到了地方,幾人鬧哄哄地涌過去了。進了餐廳,沖了一壺菊花普洱,又點了松子魚河蝦和醉蟹,吃起來時熱熱鬧鬧的。不知怎么聊到了小李沒喝過酒,就給他倒了小半杯嘗嘗,結果剛喝了幾口,他的臉就燒紅了,連連說自己是真的沒天賦,以后得煙酒不沾。
  路迎酒依舊對吃的不感冒,也沒要主食,就慢條斯理地剝著蝦。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路迎酒起身笑說:“你們繼續(xù)聊,我去外頭透個氣。”
  他去了二樓的小陽臺,推開門,微涼的晚風撲面而來。陽臺朝著一條小路,沒什么人,野貓在街角慢吞吞地舔毛。他靠著欄桿,目光放遠,思維短暫地放空了幾秒鐘。

  身后又傳來吱呀一聲,路迎酒回頭,看見了小李。

  小李剛喝了半杯酒,臉上都是紅的,也出來透氣了。他靠在欄桿上,用手拍了拍發(fā)燙的臉頰,長吁一口氣:“路哥,你剛剛、你剛剛說要去接個朋友,什么時候要走啊?”

  “還不急。”路迎酒說,“他午夜才到。”
  “哦——是過來玩的嗎?”
  “他說來我的事務所看一看,如果合適,就留下來工作。”
  “哇!”小李有些驚訝。
  路迎酒笑:“說實話,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李:“?”
  他一時摸不著頭腦。

  路迎酒說:“我倆小時候認識的,一起玩了一個月,后面就沒見過了。他是我以前鄰居姑媽的同學的老公的小三的孫子。”
  “……啥?路哥你再說一次?”
  “是我以前同桌奶奶的義女的老師的兒子的兄弟。”
  “你這兩句話就沒有一個詞是一樣的!”
  “反正我不知道他名字,以前一直叫他大狗。”
  “這算個錘子朋友?!”小李震驚到爆了個粗。

  “總之,我們快二十年沒見面了。”路迎酒說,“你說的對,這算不上是朋友。我小時候本來也沒幾個朋友。”

  小李一愣:“為什么啊?”

  雖然他第一次著實被路迎酒嚇得挺慘,但這幾天的相處下來,他覺得以路迎酒怎么也和“沒朋友”不沾邊。
  更何況他那么厲害,求著他辦事情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路迎酒想了幾秒鐘,突然問:“你玩過跳房子沒有?”
  “玩、玩過。怎么了?”小李心想,這種游戲大部分人都該玩過,再不濟也看別人玩過。難不成路哥想和他玩?

  “我就沒玩過。”路迎酒說。

  他體質特殊,厄運纏身。小時候周圍人忌諱他,當然也不讓自家小孩多跟他接觸。路迎酒從小就沒怎么和同齡人玩過,都是遠遠看著其他孩子。

  也不是沒有嘗試過跳房子。
  年少時期的路迎酒就在捉鬼上展現(xiàn)出了驚人天賦,小朋友不和他玩,他就去抓野鬼和自己玩,好不容易把街頭街尾的鬼怪都揍服了,讓它們齊聚一堂——眾鬼心驚膽戰(zhàn),用血畫出了房子,排隊等著玩,一張張兇神惡煞的臉上硬擠出笑容。
  形勢一片大好,直到路迎酒發(fā)現(xiàn)那幫鬼怪不會跳,只會飄,從根本上杜絕了輸?shù)目赡苄浴?br />  一次失敗的嘗試。
  那之后,他還是只能看著別的孩子玩。

  其他游戲、活動也大多是這樣,童年分外無趣。
  后來,他靠著冥婚平安長大了,實力牛逼了,沒留下心里陰影也沒人再忌諱他,除了睡眠不大好,性格有點懶散隨性,不可不謂是身心健康功成名就,甚至還拿過幾年的三好學生……但是缺失的那部分,填補不回來。
  就好像一棟房子有隱秘的破損,別人看不見,但你知道缺口一直都在,偶爾還會嘩啦啦地漏風。

  小李一時不知道怎么作答,憋了老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要是想跳房子,我可以陪你跳。”

  路迎酒一下子笑了:“想啥呢,我又不是小孩了。”他拍拍小李的肩,“走,回去了。明天是鬼節(jié),你們肯定要加班。”

  一陣風吹來,遠處橙紅色的夕陽正在墜落。

  六小時后,23:50分。

  地平線吞噬了天光,整個城市被夜幕籠罩,車輛的尾燈劃過道路,行人寥寥。許多人已經(jīng)入眠,熄燈,拉上窗簾,遠處大樓只剩星星點點的光。
  路迎酒熱了一杯牛奶喝,正在看書,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我快到了,等會車停在你說的路口】
  他起身披上薄外套。
  今晚格外冷,寒意都能透過窗玻璃傳來。他鎖好門,坐電梯下樓,剛出去風就灌滿了衣袖。樓下那段路的路燈壞了,暗到伸手不見五指。

  路迎酒獨身走在黑暗中。
  直到手機的鐘表,悄無聲息地指向了【00:00】
  席卷而來的風呼呼作響,陰氣在躁動,氣溫跌了好幾度,他的口中吐出白氣。

  鬼節(jié)到了。
  百妖橫行,眾鬼狂歡。

  實際上前幾年的鬼節(jié),他還在想,他那便宜冥婚對象會不會出現(xiàn)。但過了那么久,年年鬼節(jié)半點動靜都沒有,于是就不記著這事了。
  沒想到,他今年又會開始等鬼——等那個附身他的厲鬼露面。
  路迎酒就這樣走著,走進了一條小巷子。
  身后的黑暗中,無聲地多了幾個同行者。
  鬼怪又盯上他了,陰森森地笑著。

  但這次,直到鬼怪們撲上來,附身他的厲鬼都沒有半點反應。

  路迎酒點燃了一張符紙,光落在他的眼中像極了迸發(fā)的煙花,鬼怪在那光輝中化作飛灰。

  符紙熄滅,他繼續(xù)趕路。
  本以為今天他能和那厲鬼溝通一下,結果它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哪怕是鬼節(jié),它也沒留下半點氣息,離開得很突然,也很徹底。

  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他不知道它從哪里來,要做什么,又是為何離開了。從始至終,都是謎團。
  從理性來講,是個極大的隱患,從感性來說,這大概又成了他人生里的一個未解之謎——就好比他沒辦法想象一個正常的童年,就好比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跳房子好不好玩。他永遠沒法知道它的故事了。

  或許,和冥婚那事情也很像。一時的興趣過去,人鬼終歸殊途。

  越來越冷了,路迎酒把外套的拉鏈拉上。

  到了街口,不過兩分鐘后,明黃色的燈光射穿黑暗。

  黑車有些詭異——但路迎酒一時沒察覺哪里詭異。
  它一路開來,穩(wěn)穩(wěn)停在他身前。
  后座的門打開,有人出來了,在暗淡的光里路迎酒看不大清,第一反應是:這個人很高。
  比他還要高大半個腦袋。
  遠處微弱的燈光勾勒出那人英俊的輪廓,薄唇,鼻梁高挺,鬢若刀裁,像是從水墨畫中走出,眉目間是一種邪性而優(yōu)雅的氣質。那雙眼眸是獨特的、深邃的黑,似有千言萬語藏在其中。

  路迎酒說:“好久不見……嗯?”
  他被整個抱住了,聞到了一股清冽的香。

  “好久不見。”敬閑在他耳邊說,“我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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