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馬也分三六九等,紅仙的相貌艷麗,買來時就足花了二十兩銀,只是她沒什么才情,也沒有算賬管事上的天分,學了十來年,不過是些尋常勾引男人的技巧,身價也不如彩悅高。
她的官話倒是好聽得很,不帶半點南方的口音,周仁才提筆記了幾行,就抬眼看了看陳若弱,看上去有些征詢的意思,“嫂夫人,這些不用記吧,就是拿到堂上做供詞,也沒有判處的罪名。”
“買賣良籍給人做妾,沒有罪名可以判嗎?”陳若弱驚道。
周仁熟讀大寧律,聞言點點頭,看了一眼紅仙,補充道:“父母買賣子女合乎法理,所謂瘦馬……那些人家從父母手中將幼女買來,以收養為由教養她們長大,送進商賈府邸做妾也是以收取聘妾禮為幌子,并無違法之處。”
紅仙的臉色有些發白,急急辯解道:“她們還會把挑剩下的次品賣進妓院!”
周仁露出了一個同情卻又無奈的神色,“父母買賣子女是合法的,按大寧律,養父母只要能拿出供養孩童五年以上的憑證,就等同父母。”
陳若弱的眉頭擰了起來,周仁的筆端在硯臺上磕了磕,見一院子的人都是一副惶惑難言的模樣,忍不住也跟著嘆了一口氣,只是他剛要說話,就聽陳若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手說道:“但是之前又沒有人把這些事情捅給朝廷知道,律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圣上那么英明,只要了解了前因后果,一定能做出公正的判決。”
周仁一愣,陳若弱對他笑了一下,說道:“周公子只當幫我個忙,把這些女子的冤屈記下,圣上是個好人,他見到難民苦楚,就派人來查,要是知道了這些,肯定也會做些什么的。”
紅仙的眼淚糊在臉上都發干了,嘴唇微微地顫著,似乎有些不信地重復了一遍,“……圣上?”
陳若弱認真地點了點頭,看了紅仙一眼,覺得她和喜鵲形容得一點也不像,就對她笑了笑,說道:“淮南道的難民逃到京城,正好撞到圣上微服私訪民情,才有了這次派欽差來查案,你別怕呀,這次的事情他老人家一定會管的!”
周仁嘴角微抽,看著陳若弱一臉的認真,只覺得她和那些朝上厚著臉皮拍龍屁的大臣是一家的,區別在于她是真心實意地覺得圣上是個天大的好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陳若弱哄過來了,紅仙擦干凈眼淚,把自己的經歷統統講了一遍,其余的女子也都一一上前來,周仁才記了五六個人,外頭就有通報,說是欽差大人回來了。
顧嶼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走時只帶了兩個隨從,回來的時候后頭卻跟了一大幫穿得破破爛爛的鄉民百姓,陳若弱才迎出來,就被喜鵲驚叫著拿帕子蓋住頭臉。
“周虎周豹,去把這些鄉民安置在官驛的空房里,過午我要帶到公堂上,讓他們把今天說的話做個口供……罷了,你先帶他們去洗個澡,吃些東西,其余的事情之后再說。”
周豹連忙應了,周虎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被顧嶼帶回來的鄉民,也跟著點了點頭,兩兄弟都是殺過人見過血的,不用怎么嚇唬就是一身的兇氣,這些鄉民一個個面黃肌瘦,瞧著也可憐得很,幾乎沒怎么費工夫,就像一群小雞崽似的跟在周虎周豹兩兄弟后頭走了。
周仁從陳若弱身后轉出來,對著顧嶼露出一個假得不行的笑,還作了個揖,“方才來串門,替嫂夫人做了一早上的苦工,文卿兄可再沒有理由攔著開余蹭一頓飯了吧?”
顧嶼收攏手里的折扇,笑了笑,還沒說話,陳若弱就把臉上的帕子揭了,幾步跑到了他的身邊,給他擦了擦頭上的汗,有些心疼地說道:“怎么把臉曬得這么紅,你去哪兒了?餓了沒有?忙活一早上,我都沒來得及做點菜。”
“無妨,倒是周兄看著很有幾分勞累,這是……”顧嶼看了看周仁,接過陳若弱手里的帕子,給她扇了扇風。
周仁才要訴苦,就聽陳若弱低下頭,小聲地說道:“原以為能幫上你什么的,結果又攬了一樁事情給你,都是我不好,周大人是幫我整理了一下昨天那些女子的口供,還沒做完呢。”
她說的話,在顧嶼腦子里過了一遭,就基本能還原出整個過程了,顧嶼揉了揉她的頭發,溫聲說道:“無妨,正好連同這次的事情一并上報天聽,這等齷齪之事早該懲戒,圣上不會放著不管,夫人做得很對。”
周仁忽然覺得外頭人都說他懼內是件挺冤枉的事情,瞧瞧人家顧文卿,這睜著眼睛說瞎話,把黑指認成白的工夫,簡直爐火純青,絕不是一天兩天能煉成的,京城第一懼內的名頭應該換他來做,才叫個實至名歸。
陳若弱原本是想先認個錯再好好解釋一下的,沒想到才認了錯,就被寬慰了,臉上頓時泛起了薄紅。
其實顧嶼說的也沒錯,前世黃輕查案,因一樁案子不得不和一位秦淮名妓打了幾回交道,得知了所謂揚州瘦馬的內情,便把這件事情和他所查到的案情一并上達天聽,只是當時周余半路被人滅口,把負責此事的太子弄得焦頭爛額,元昭帝雖然過問了幾回,但終究為著淮南道之事,把這件事情忘在了腦后。
之后立下新法,規定父母不得買賣子女入賤籍的是新君,一力促成此事的是黃輕和他,事實上連他當時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幫黃輕,后來想想,大約是覺得若弱要是在,一定會督促他同意。
周仁到底還是沒能留飯,顧嶼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遲了,陳若弱一早上忙來忙去,也沒來得及做點什么,他唉聲嘆氣地走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受了什么苛待。
官驛的廚子是精心挑選上來的,做的菜也很有淮揚菜的特殊風味,陳若弱起初沒覺得,吃了幾道之后,才發覺送來的菜肴基本上沒有辛辣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清淡養生,滋味卻足,是淮揚菜的特色。
約莫是祖上的原因,她倒是很喜歡,偷偷瞧了瞧顧嶼,見他沒什么特別的偏好,輕輕地哼了一聲,也就不去管他。
“今日去了一趟元化,太子送來的口供上有記錄,先時里正說家家有余糧,戶戶得安生,入鄉所見,似乎是真,我讓人押了里正,謊稱周余已伏法,果然查出了些事情。”
陳若弱抬起頭看向顧嶼,見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又道:“早在幾天前,周余就派人到附近的鄉鎮做手腳,無論我去哪個地方,都會得到差不多的結果,只可惜他調任沒幾年,積威也不算深,只是詐一詐就不成了。”
陳若弱知道他是在向自己解釋今天早上的去向和案情的進展,連忙點了點頭,追問道:“那是要把這些人的口供記下,然后指認周余嗎?”
顧嶼抿了一口茶,淡淡地笑了,說道:“不,先從徐景年下手,周余好辦,只是他身后的人不好辦,這根線不好早早地斷開。”
雖然才來這里兩天不到,徐景年卻已經扎扎實實地進了陳若弱最討厭的人行列之一,能把他辦了是最好的,可她還是有些不安,猶豫著說道:“好大一個官呢,真能說辦就辦嗎?那些鄉民的口供能頂用?”
這不止是她一個人的想法,也是淮南道很多人的想法,顧嶼彎了彎嘴角,眸子里卻折射出冰刀似的溫柔冷意,輕聲說道:“圣上下旨讓我來,就是為了辦官員,不是周余,至少也得是徐景年,否則難平民怨,容易生事。”
陳若弱有些聽不懂了,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覺得顧嶼很可靠,他說出來的話不會有假,就算哪一天顧嶼告訴她天地是圓的,她也會相信。
周虎周豹帶著一眾鄉民飽飽地吃了一頓飯,讓他們洗了個澡,又拿官驛里下人的干凈衣服給他們換上,顧嶼原本想讓他們到公堂上記口供,沒想到這些人一聽說周余沒死,還要記口供指認官員,就都害怕了,一個個的腳底發軟,還有試圖逃跑的,被周虎逮小雞似的拎了回來。
揚州公堂是去不了了,顧嶼讓人把周仁叫來,另找了幾個識字的下仆,先挑出幾個膽子大的愿意指認周余和徐景年的鄉民,給他們記口供,另讓周豹拿著他的欽差金印去揚州駐軍大營調五百廂軍來。
欽差持金印,有調動當地衙役廂軍之權,只是真的去調兵的欽差幾乎沒有,周仁投過來的視線都有些詭異了,顧嶼并不在意,不是他多惜命,而是上一世黃輕的經驗告訴他,為避免麻煩,調兵是最好的選擇。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