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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一夢

    夢境并未隨著他們乘著飛龍翱翔天際而消散。
    若木不禁困『惑』,難冷嫣還有別的執(zhí)念?
    但是祂不能直截了當?shù)貑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祂留了手。
    冷嫣笑了一會兒,漸漸安靜下來,自由的假象只持續(xù)了片刻,現(xiàn)實的重量又沉沉地落她心上。
    她隱約知重玄在清微界的地位,雖然自前任掌門殉有些式微,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碾死他們兩個小弟子可太容易了。
    她就不說了,體虛氣弱還受了傷,連劍都拿不穩(wěn),小師兄也只有金丹修為,這條大金龍雖威武,但若是遭到重玄眾高手的圍攻,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
    何況他們現(xiàn)在還在山門內(nèi),能不能逃出護宗大陣外還是兩說。
    她只覺前路茫茫,自己野草似的一條命,死了就死了,只當十年前沒人救她,可小師兄卻是平白故受了她牽連。
    身的人像是能從腦勺看出她的心思:“怎沒聲了?”
    冷嫣:“小師兄,我們逃得出去?”
    若木:“放心,我有計較。”
    說話間應(yīng)龍一個甩尾開始向下俯沖,冷嫣險些從龍背上滑下去,好在若木眼手快,環(huán)住她的腰。
    少年還在抽條的年紀,胸膛不算寬闊,胳膊細長,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厮υ趹牙铮屓税残乃f他有計較,她便信了。
    應(yīng)龍穿過云層,冷嫣借著月光觀察山勢地形,他們已來到重玄外山的東南方,再往前就是山門了,就在他們即越過一個山時,身忽然傳來一聲鶴唳,在靜夜里聽起來凄厲比。
    冷嫣心一跳:“有人追來了。”
    若木箍在她腰間的手臂緊了緊:“別怕。”
    一鶴影從他們身旁掠過,繞到他們面前停駐在半空中,鶴背上站著個身著淺『色』袍,面容清俊、神態(tài)佻達的男子,是謝汋。
    他若其事地笑:“玉京,嫣兒,大半夜的,你們這是到哪兒去?”
    冷嫣看著平日對她愛有加的小師叔,抿了抿唇不說話,原來他們都知。
    若木卻是冷笑一聲:“好狗不擋。”
    冷嫣叫他嚇了一跳。小師兄平日雖驕矜,但在長輩面前從不放肆,今夜不管對著師伯還是自己師父,都沒有半點恭敬和尊重,雖說已是圖窮匕見時,但她自己是法十年來根深蒂固的情一下子連根拔除的。
    謝汋臉上也閃過訝然『色』,隨即又笑開:“玉京,你真以為憑你能帶著嫣兒逃走?你們能逃到哪里去?你在姬家和窮桑氏是情況,有沒有依靠,嫣兒不清楚,你自己還不清楚?”
    冷嫣有些詫異,她只知小師兄是姬氏家主唯一的嫡子,卻不知他在姬家的處境究竟如何,此時聽謝汋一說,才隱約猜到其中可能有她不知的內(nèi)情。
    小師兄在她眼里一直是矜貴冷傲的世家弟子,怎也會和她一樣依靠呢?他的父親難也不管他?盡管她自己像根野草般卑微渺小,仍然自心底為小師兄到難過,她不知不覺地手輕輕覆在環(huán)在她腰間的手上,仿佛這樣就能自己所剩幾的溫暖和力量分一些給他。
    其實她的手比他還涼,若木反手她的手握住,在她耳邊輕聲:“放心?!?br/>     謝汋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似乎被他們的小兒女情態(tài)逗樂了。
    他接著:“你這般負隅頑抗,只會害嫣兒吃更多苦,乖乖束手就擒,念在師徒一場,為師還能替你向師兄說說情?!?br/>     若木輕嗤了一聲:“念在師徒一場,我給你個機會跪下來求我?!?br/>     謝汋微微覷了覷桃花眼,他直覺這少年不似虛張聲勢,一時弄不準他葫蘆里賣的『藥』。
    若木繼續(xù):“不信的話你現(xiàn)在就傳音給謝爻?!?br/>     謝汋遲疑了一下,捏訣施了個傳音咒,耳畔立即傳來謝爻的聲音:“找到他們了?”
    謝汋:“在外山,師兄放心,他們逃不出去。”
    他頓了頓:“小師妹情況如何?”
    謝爻:“暫且礙……”
    話未說完,耳邊傳來一聲痛苦的尖叫:“好疼,阿爻哥哥,好疼好疼……”
    謝汋看向龍背上的少年,只見他手指輕動,笑容恣意又囂張。
    “你對小師妹做了?”他微微瞇起眼,目光像毒蛇般陰冷。
    若木笑:“沒,只是在她魂魄里動了點小小的手腳?!?br/>     祂手指的動作一聽,郗子蘭的叫聲消停下來,片刻,若木故技重施,謝汋耳邊又傳來痛苦的哭叫。
    不等謝汋說,對面的謝爻已聽出端倪,沉聲:“讓他停下。”
    謝汋向若木:“停下?!?br/>     若木一哂:“先叫謝爻打開護宗大陣,等我們出了重玄地界,她自然就不疼了。”
    謝汋能屈能伸:“你先停下,一切都可以商量,你們兩個孩子出了重玄又能去哪里?”
    若木:“這就不勞你『操』心了。與其『操』這份閑心,倒不如心心你的小師妹?!?br/>     謝汋實在不甘心就這樣他們放走,還在試圖拖住他們,一邊盤算著兩全策,謝爻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小師妹的魂魄受折磨,毫不猶豫地閉了護宗大陣。
    夜『色』中,山巒間千絲萬縷的金線和符文輕輕一閃,
    若木:“你們別想?;樱矂e想著在背偷襲,若是我們死了,郗子蘭第一個魂飛魄散,不信你大可以試試?!?br/>     說罷,他抬腳在龍身上輕輕一踢:“小蛇,走了?!?br/>     謝汋站在鶴上,死死地盯著兩人的背影,直至應(yīng)龍變成夜空中一個金『色』的小點,終究是沒敢輕舉妄動。
    重玄群峰遠遠拋在身,應(yīng)龍的速度漸漸平穩(wěn)下來。
    冷嫣仍舊有些難以置信:“小師兄,我們真的逃出來了?”
    若木:“郗子蘭的命捏在我們手上,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的。”
    冷嫣由衷佩服:“小師兄會的東西可真多?!?br/>     若木先是忍不住得意,隨即又覺心口一悶,對郗子蘭的魂魄動手腳,到的咒術(shù)何其高深,姬玉京一個十八歲少年哪里會這些,但祂也只能任由她功勞記在小師兄上。
    祂含糊地“嗯”了一聲:“不算?!?br/>     冷嫣又問:“小師兄,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里?”
    若木一時也想不出能去的地方,兩個大活人又不能歸墟,何況她夢里有沒有歸墟還是兩說。
    冷嫣見小師兄不吭聲,以為自己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處,忙:“小師兄要是沒有想去的地方,我們先去凡間好不好?”
    若木還從未去過凡間:“你想去?”
    冷嫣輕輕地“嗯”了一聲。
    若木本來就是可不可:“你想去凡間哪里?”
    冷嫣在凡間只認得一個地方,便是她的家鄉(xiāng),但那個家鄉(xiāng)留給她的記憶多是陰冷晦暗的,她并不想去。
    若木見她不答,便拍拍應(yīng)龍的脖頸:“去中州都城?!?br/>     凡間雖常被修士們稱作下界,其實這個“下”字與其說代表方位,毋寧說是代表地位。人間十八州和清微九州本來是嵌合在一起的,只是彼此間由陣法屏障相隔,清微界的修士可以穿過屏障入人間,凡人若是沒有修士引領(lǐng),根本法穿過屏障入清微界,大多數(shù)凡人終其一生也看不到清微界的存在。
    應(yīng)龍日行數(shù)千里,天未亮便到了凡間。
    不似三百年冥妖禍蜂起,這時候的人間還算清平,中原國度尤其富庶繁華。
    天方破曉,城門尚未打開,兩人趁著天『色』昏朦降落在郭城外的山中。
    若木龍影收幡中,在袖中藏好,然并肩向城門走去。
    晨曦破開灰蒙蒙的云層灑落在宏偉高聳的城樓上,隨著一聲聲雷鳴般的晨鼓,城門訇然打開,等候在城門口的車馬、行人『潮』水一般涌了去。
    若木和冷嫣本來好好地排著隊,一瞬間就被人『潮』沖散。他們從未見到過這樣的場面,被推擠著往前走,恍恍惚惚地了城。
    待擁擠的人群漸漸散入橫平豎直的街,兩人才發(fā)現(xiàn)彼此已被沖得彼此相隔數(shù)丈。
    冷嫣一看小師兄,只見他衣帶松了,衣襟大敞著,服擠得皺巴巴的,哪里有半點世家公子的模樣。
    她何曾見過小師兄這不修邊幅的狼狽模樣,不知為何覺得十分有趣,“撲哧”笑出聲來。
    若木惱羞成怒:“看看,你以為自己比我好多少?”
    冷嫣低一看,自己的服也皺得像咸菜干,衣襟斜敞著,『露』出里面薄薄的細絹中衣。
    她不由紅了臉,忙衣襟掩好,撫了撫散『亂』的鬢發(fā),抬望了望寬闊的街和川流不息的車馬行人,茫然:“小師兄,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俊?br/>     若木跟著冷嫣幾個月,去過的地方也有限,不過總算比這凡人少女多點見識,胸有成竹:“先去找個落腳的地方,替你『藥』換了?!?br/>     冷嫣連夜出逃,又亢奮又緊張,幾乎肩的傷忘了,他一提才知覺地覺出痛來。
    兩人一路上問人,終于打聽到近的客店在哪里,門一打聽,整家店里只剩下一間空房。兩人想另尋住處,店主人:“日上巳,又逢士探花宴,這城里到處都是附近州縣趕來瞧熱鬧的,兩位上別處去也沒有空房,不信兩位可以去問問,不過來這間房可就不一定有了。”
    一聽這話,兩人遲疑起來。
    店主人目光如炬打量了兩人一眼,只見這少年眉宇間一股貴氣,不是王孫公子也是高門子弟,而那少女柔弱秀美,卻沒有那少年一般的通身貴氣,心下便對兩人的身份有了猜測。
    他也見過不少腦一熱私奔的少年男女,住店時因為臉嫩非要賃兩間房,其實看在別人眼里只是欲蓋彌彰。
    他笑『吟』『吟』:“兩位是剛成婚不久結(jié)伴來游春的吧?”
    誰知那少年立時黑了臉,而那少女則羞得滿面彤云,連連擺手:“不不不,我們是師兄妹?!?br/>     她忙不迭地解釋,那少年的臉『色』卻也不見好,冷哼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塊靈石扔在店主人面前:“這間房我們要了?!?br/>     店主人眉一皺,隨即笑開:“貴人莫拿小的取樂,這石雖漂亮,卻是不能當銀子的。”
    若木眉峰一動,冷嫣知小師兄一開口絕沒有好話,連忙向店主人解釋:“阿伯,我們出門走得急,身上沒帶銀兩銅錢,只帶了些靈石,這是上品。”
    店主人“撲哧”一樂:“姑娘,看你年紀輕輕,生得漂亮,怎也學人家消遣人呢?上品靈石價值千金,整個京城也找不出幾塊,全收在陛下和娘娘們的寶庫里呢。”
    冷嫣這才知靈石在凡間太過罕見,一般人從未見過,自然也分辨不出真假。
    他這里不收靈石,別處多半也不收,她想了想,從發(fā)間拔下玉簪遞過去:“阿伯看看這簪子的成『色』,能抵幾日房錢?”
    店主人接過來一看,那簪子瑩碧翠綠,像是汪著一泓泉水,雖辨認不出材質(zhì),卻也看得出是好東西,他搓搓手,做出勉強的樣子:“罷了,小的看兩位也確實是遇上了難處……”
    話音未落,若木伸手攔住他的手,從自己發(fā)髻上拔下白玉簪往案上一扔:“我這支給你。”
    店主人一看那白玉的成『色』便知自己撿了大便宜,嘴上說著恭維話,兩人領(lǐng)到了房中。
    兩人走房間一看,頓時傻了眼,這臥房看著倒還算干凈整潔,但是只有巴掌大,兩個人呆在里面,一轉(zhuǎn)身都要撞在一起,那臥榻更是狹窄。
    冷嫣歉然地看著黑臉的少年,她在仙門十年也沒忘記自己小時候在凡間過的苦日子,這對她來說壓根不算,但小師兄是金貴人,哪里受過這種委屈呢?
    她想了想:“小師兄,要不我睡外面廊下吧……”
    若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齒:“你再說一遍試試?”
    冷嫣叫他一兇,便兔子似地一縮,怯生生:“我去向店家要個鋪蓋卷子來,鋪在榻邊……”
    見他臉『色』越來越差,她硬著皮解釋:“被褥鋪厚些,比睡在榻上還自在呢……”
    聲音越來越輕,幾個字簡直像是蚊子叫。
    若木沒好氣:“讓你睡地上自己睡床,你當我是人?”
    冷嫣垂下眼簾:“小師兄是為了我才受這些苦的。”
    若木懶得搭理她:“衣裳脫了。”
    冷嫣一驚:“啊?”
    若木“嘖”了一聲:“替你上『藥』!”
    三百年挺聰一個人,小時候怎這呆,祂忍不住腹誹。
    冷嫣紅著臉衣帶解開,脫下袍,褪下中衣領(lǐng)子,『露』出左邊的肩,過一夜奔逃,傷口中滲出的血已洇紅了紗布。
    祂小心翼翼地解開紗布,正打算給她重新上『藥』,指尖不意劃過她柔滑如緞的肌膚,一顆心頓時在胸腔里『亂』跳起來,手一抖,『藥』瓶“鐺”一聲掉在地上。
    少女過來:“小師兄,怎了?”
    她這一不打緊,一大片雪白的肌膚毫預(yù)兆地闖祂的視野中,若木的臉頓時紅得像西天的火燒云,冷嫣過神來,連忙轉(zhuǎn)過身去,但雪白的脖頸瞬間成了桃花『色』。
    好不容易上完『藥』,兩人就像一對煮熟的蝦子,偏偏房間狹小,只能傻愣愣地面對面坐著,更添了幾分尷尬。
    良久,冷嫣沒話找話、沒事找事:“小師兄,你的發(fā)髻散了,我替你梳梳吧?!?br/>     說出這話時,她只想著小師兄這樣的世家子起居都有人伺候,大約不會自己梳,這才任由發(fā)披散著,可話一出口,似乎又不太妥當。
    她生怕唐突冒犯了小師兄,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少年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
    冷嫣還愣怔著,小師兄已背對她坐下。
    她過神來,往腰間一『摸』,卻發(fā)現(xiàn)平日收在腰帶中的犀角梳不見了,一想,大約是入城的時候被人『潮』一擠,不小心遺落了。
    她料想小師兄這講究的人不愿意客店的梳子,便手指代替梳子在他發(fā)間耙梳,少年的發(fā)黑亮得好似鴉羽,觸手涼滑,如絲緞又似流瀑,讓人梳著梳著便有些上癮。
    若木到少女纖細的手指在他發(fā)間輕輕穿梭,一會兒輕扯一下,一會兒指尖輕輕蹭過他的皮,帶來一股酥麻的癢意,簡直像是一種溫柔的酷刑。
    祂的身體越崩越緊,脊背也越挺越直。
    就在祂煩躁得像一抓住那只手時,她終于不再折磨祂,祂長發(fā)攏成一束,仔細地盤成發(fā)髻,再自己的水琉璃簪子綰住。
    誰知她一松手,那簪子立時滑脫,綰起的長發(fā)又散落下來,忙了半晌全是功。
    若木嘆了口氣:“我自己來吧。”原來從小就手笨。
    祂只了片刻便發(fā)髻綰好,冷嫣這才知原來小師兄是會自己綰發(fā)的,而且又快又整齊,手可比她巧多了。
    綰好了發(fā),若木:“你睡會兒。”
    冷嫣:“小師兄呢?”
    若木:“我去外面打坐。”
    冷嫣還想說,若木一挑眉:“叫你睡你就睡。”
    少女立即『露』出兔子似的神情,乖乖地合衣躺到了床榻上。
    若木若非見過她來膽大包天的樣子,恐怕真要以為她像看起來一樣膽小又乖巧。
    祂挑開竹簾走出屋子,從袖子里『摸』出若米。
    小銀人不敢在冷嫣面前吭聲,生怕惹她懷疑,憋了一路,直到這時才長出一口氣:“神尊,奴孤軍深入玄冰窟可真是九死一生,幸而不辱使命……”
    若木打斷喋喋不休的小銀人:“你做得很好。”
    小銀人正想謙虛幾句,卻被祂一巴掌拍扁,然左一抻又一拉,他抻成一張銀『色』的席子鋪在地上,盤腿坐下,在乾坤袋里翻翻找找,『摸』出一支紫玉判官筆和一短匕,那匕首當作刻刀,削下一段玉石開始雕刻起來。
    冷嫣躺了一會兒,卻沒有睡著。她恍惚到昨夜以來發(fā)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夢一樣,景仰傾慕的師尊養(yǎng)大她只是圖謀她的軀殼,親近的小師叔也有兩副面孔,其他那些長輩、門,或許也知情。
    想到這些,她卻出奇平靜,痛是鈍鈍的,并不尖銳鮮,好像很多年以前傷口已長住,只是并未痊愈,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靜靜潰爛。她以為自己會哭,可是雙眼干澀,流不出一滴淚來,好像眼淚早在時候已流干了。
    她坐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趴在窗沿上往外望,只見庭中杏花開得正盛,一陣風吹過,便如雪片般紛然落下,有一些飄落到木廊上,有幾片落在少年的發(fā)上、肩。
    從窗戶里望出去,她只能看到他的小半個側(cè)臉,在斑駁的花影中忽忽暗。少年低著,神情專注,手里不知在忙。
    冷嫣出神地望著他,時而看見他抬手拂去落在他肩的花瓣,時而看見他鼓起腮幫子對著吹氣,晴光如水,一切都像是映在水中,俊秀的少年也像是水中的倒影,仿佛一觸就會破碎。
    她心里寧謐又安詳,好像浸泡在熱泉中,渾身慵懶又愜意。
    少年在廊下一直坐到黃昏,少女也在窗前趴了一整日。
    若木雕好的玉簪收袖子里,短匕和剩下半截判官筆塞乾坤袋,然站起身。他一動,冷嫣便像受驚的小鹿一般蹦了床上,仍舊合衣躺下,心虛地閉上眼睛。
    小師兄卻沒有房間,他只是在庭中走了幾步活動活動手腳,然又坐廊下開始打坐。
    ……
    翌日清晨,冷嫣在睡夢中聽見有人敲窗,睜眼一看,窗紙才蒙蒙亮。
    她一骨碌坐起身,推開窗戶,便看見小師兄站在窗外,發(fā)和睫『毛』上還掛著『露』水:“睡飽了?”
    冷嫣點點。
    “梳洗一下,帶你出去看熱鬧?!鄙倌?。
    冷嫣正要穿上皺巴巴的袍,冷不丁一個包裹從窗外飛屋里。
    “這是?”她納悶。
    少年:“打開看看。”
    冷嫣解開包裹一看,里面是一套水紅『色』的衣裙,還有簪子、釵子、步搖、花鈿、環(huán)佩、金釧、緞帶、繡鞋,總凡間女兒家的裝束,從里到外從到腳一應(yīng)俱全,也不知他大半夜從哪里弄來的。
    冷嫣面對這一堆琳瑯滿目的東西,眼花繚『亂』又手足措,費了許多功夫才穿戴整齊,輪到綰發(fā)時卻一籌莫展起來,她十年來綰的都是髻,哪里會別的式樣。
    好在若木也沒指望她,估『摸』著她已衣裳換好,便推門來,往她手里塞了一面菱花鏡:“我來?!?br/>     冷嫣拿鏡子對著他,只見鏡中少年神態(tài)專注,十指翻飛,往這里一扭,往那邊一擰,片刻間便她的青絲綰作了一對漂亮的雙鬟髻,他金釵、步搖在她發(fā)上比了比,很是不滿意。
    這些東西買來時覺得差強人意,可被那清麗的臉龐一襯,只覺粗陋不堪,沒有一樣配得上她。若木想了想,走到庭中折了一支杏花,摘下兩簇『插』在她發(fā)鬟上。
    冷嫣看著鏡中盛裝打扮的少女,只覺熟悉又陌生,不由紅了臉。
    若木從她手里拿過菱花鏡放在案上:“走吧?!?br/>     兩人走出客店,街上已人流如織,冷嫣找人一問,原來他們都是往城南杏林園去,今日上巳有曲水流觴,還有士游春探花宴。
    若木看了眼少女:“想去看?”
    冷嫣紅著臉,老實地點點。
    兩人便隨著人『潮』,沿著栽滿垂楊柳的河堤往南走。
    冷嫣見許多人折柳條編柳圈,也去折了一條,費了九牛二虎力才弄成一個不會散開的圈,她乜眼偷偷瞧身邊的一個姑娘,只見她也是胡『亂』地纏一纏、絞一絞,那柳圈就是規(guī)整又好看,可自己的呢,柳葉全掉了不說,看著還『亂』糟糟的。
    她拿著柳圈,實在不好意思送出手,正躊躇著,卻有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柳圈拿了去。
    若木嫌棄地看了一眼,“真丑”兩字已到了嘴邊,一抬眼對上少女不安的眼神,生生咽了下去,往手腕上一套,昧著良心:“還行?!?br/>     冷嫣知他是安慰她,但雙眼還是倏然亮起。
    兩人走走停停,走了快兩個時辰才到了杏林園,一條曲水穿園而過,水邊已滿是游人,帷幔連著畫障,杏園裝點得如錦似繡。
    男女老少論貧富,都穿上了好的衣裳,在水邊流觴、浮卵,和煦春風中滿是歡聲笑語。
    忽然一陣鼓吹夾雜著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高呼一聲“探花郎來了”,眾人紛紛扔下酒觴、雞子,向著聲音的來處一擁而上。
    冷嫣和若木差點又一次被人『潮』沖散,好在這有了驗,若木悄悄施了個護咒,人到了他們周圍便不知不覺地繞開。
    然而人叢太密,冷嫣生得嬌小,踮著腳也只能看到前面人的腦勺,連那探花郎的影子都看不到。
    若木乜著她:“不就兩只眼睛一張嘴,有好看的?!?br/>     冷嫣赧然:“來都來了,看不到總覺吃了虧。”
    若木簡直拿她沒辦法,一矮身,她飽了起來。
    冷嫣一聲驚呼沒來得及出口,已被他扛在了肩上。
    意識到她腳底下踩著的是小師兄金貴的肩膀,頓時嚇得差點摔下來,連探花郎也顧不上看了。
    待雙腳重新落到地上,她只覺兩條腿軟得好像面條。
    若木沒好氣:“看見了?那探花郎臉上可有花?”
    冷嫣其實都沒看清,但還是搖搖:“不好看?!?br/>     若木冷哼了一聲,嘟噥:“早說了沒好看?!?br/>     旁邊一個大嬸斜乜了他一眼,扯著嗓門:“探花郎有好看,還不如看這小郎君,啊呀,這小媳『婦』也俊,天底下竟然有這俊的一雙人兒,莫不是天上金童玉女下凡吧?”
    這一嗓子喊出來,眾人紛紛朝他倆看來,都:“果然比那探花郎俊得多?!?br/>     冷嫣鬧了個大紅臉,扯著若木的袖子,低著一徑地往前走。
    若木也不喜歡被人當珍禽異獸似地圍觀,施了個咒,兩人憑空消失在原地,引得人群又是一陣驚呼。
    兩人來到一處僻靜的水邊,這里草木幽深,河岸又泥濘,便沒有人光顧。
    他們兩個卻是不怕的,往身上施了個凈塵咒,便在松軟的河灘旁坐了下來,望著遠處的人們踏歌游春。
    不知過了多久,冷嫣驀地看見水中夕陽的倒影,方才意識到不知不覺已是日暮時分。
    她托著腮,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水中的漣漪,轉(zhuǎn)過向若木:“該去了?”
    若木“嗯”了一聲,手伸袖管中,想雕好的那枚玉簪拿出來,卻不意碰到了另一樣?xùn)|西。
    那是個錦囊,他解開看過,里面裝著七顆火一樣的種子,那是一個少年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心意。
    祂正要那玉簪拿出來,忽然瞥見水中倒影,隱隱看見另一個人的面容。
    祂忽然改了主意,轉(zhuǎn)而拿出那只錦囊,遞給身旁的少女:“給你的?!?br/>     是他給你的。
    冷嫣沒有問里面是,只是靜靜地接過錦囊,抽開袋口的絲繩,火種絲的種子倒在手心,一顆挨一顆地撥弄了一遍,接著又種子小心翼翼地收了去。
    “小師兄,”她輕聲,“這是一場夢對?”
    若木心微微一動:“?”
    冷嫣垂下眼簾,彎了彎嘴角,自言自語似地:“小師兄遠只去過凌州,所以我一直想,若是當初能逃出去,能一起去人間看看就好了。其實我只是想和他好好個別。”
    她頓了頓:“現(xiàn)在有這場夢就夠了?!?br/>     她眨了下眼睛,一顆淚珠落下來,滲濕潤的河泥里,大地開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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