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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冷嫣茫然片刻,直到左肩傷口傳來劇痛,她這才確定自己不在做夢。
    可是姬玉京突然出現在她臥房里,還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實在反常。
    她借著琉璃窗中透進的月光仔細打量小師兄,只見他神色慌張,額上沁著一層細汗,和平日判若兩人。
    冷嫣心頭一跳,莫非小師兄是練功出了岔子,邪魔入體了?這種事雖罕見,門派中也并非沒有先例。
    姬玉京仿佛知道她所想,一挑眉,沒好氣道:“我沒被奪舍,但你若不跟我走,恐怕就快了。”
    這神情口吻是小師兄無疑。
    可他的話讓冷嫣越發糊涂,什么奪舍?她好端端地在門派里,有師尊和那么多疼愛她的長輩們在,誰能來奪她的舍?
    姬玉京心知謝爻在她心里的分量遠比自己重,不解釋一二她決計不會跟自己走,只得壓低了聲音道:“我在藥廬里沒查到,傳音給家中的書童,在藥典一條小注中查到了……總之血菩提至陰至邪,從沒有人用它入藥,只有人用它施移魂術。”
    移魂術是化外巫人的邪術,冷嫣自小修習的都是正統道術,對此聞所未聞,聽得一頭霧水。
    姬玉京“嘖”了一聲:“就是用來奪舍。”
    冷嫣連連搖頭,斬釘截鐵道:“不可能,小師兄一定是哪里弄錯了。”這話實在荒謬,師尊救了她的命,又悉心教導她十年,她怎么會懷疑他,何況她這具一無是處的凡人軀殼,有什么可圖謀的?
    姬玉京當然知道謝爻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不可能僅憑一朵邪花、一條注解相信他,又氣又急:“我查過這些年藥廬每旬往你們招搖宮送的藥材,其中有幾味靈藥分開看都是補氣生靈之物,可是調和在一起,只會讓你的經脈越來越弱,這些年你的身體是變好還是變差,自己感覺不到嗎?”
    冷嫣仍舊搖頭,可姬玉京的話像一根針刺入她心底,不安、恐懼……瞬間涌出來,或許那里原本就存在著一條縫隙。
    她想辯駁,可是無法否認。剛來重玄時她的身體并沒有那么孱弱,這些年卻是每況愈下,但她從來沒懷疑過師尊親自為她煉制的丹藥有什么問題,還時常懊惱自己的身體不爭氣。
    姬玉京見她神色終于松動了些許,低聲道:“這些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總之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冷嫣搖搖頭,即使小師兄說的是真的,她相信師尊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她不信他要害她,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
    那是與她朝夕相處,無微不至地關懷了她十年的師尊啊!
    姬玉京看見她的眼神由茫然猶疑重又轉為堅定,心頓時往下一墜。
    他急道:“你就沒想過仙君為什么把你從下界帶回宗門,從來不收徒弟的他偏偏收了你一個凡人做入室弟子?”
    冷嫣沒說話,但她的眼睛仿佛會說話,她在用眼睛問他。
    殘忍的真相就在嘴邊,可姬玉京對著她這雙眼睛,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上了。
    就算把真相告訴她,她會信嗎?一個是自小敬重仰慕的師尊,一個是關系平平還經常挖苦自己的同門,她更信任哪個不言而喻。
    果然,冷嫣道:“其中一定有誤會,小師兄先回去,明日我向師尊問明白再告訴你。”
    姬玉京破釜沉舟道:“既然你不信,我帶你去看樣東西,看了你就知道我沒騙你了。”
    冷嫣仍舊遲疑著,姬玉京已經一把將她拉起來,拽著她就往外跑。
    她體弱多病,自然拗不過姬玉京,又不敢出聲——無論如何小師兄都是好心,若是引來守夜的道僮,難免累他受罰。
    她只得道:“我們要去哪里?”
    姬玉京道:“清涵崖。”
    冷嫣駭然,清涵崖石窟是門派中的圣地,也是師尊平日閉關修煉之所,擅闖圣地,若是被發現,輕則受罰,重則逐出宗門。
    何況洞外還有兇獸看守。
    姬玉京道:“我知道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到窟外,也帶了隱蔽氣息的法器,你跟著我便是。”
    冷嫣道:“師尊……”
    姬玉京道:“我已假冒師父傳音信,將你師父引到葉蟄宮去了。”
    冷嫣腦袋里仿佛有雷炸開,小師兄真是膽大包天!
    不過事已至此,她反而不再猶豫,盡管她仍然堅信一切全是誤會,但小師兄為她的事犯了大錯,她便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好,”她點點頭,輕聲道,“我跟你去。”
    這下輪到姬玉京一怔,不過他轉念一想,她敢獨自跑去禁地偷花,可見膽子不小。
    兩人不再說話,躡手躡腳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剛出臥房,廊檐上的玉鈴忽然無風自動,齊聲振響,丁零當啷響成一片。
    姬玉京臉色一變:“糟了,這里布了陣!”
    幾乎是同時,熟悉的聲音隨風飄來,山泉般清冽,同時又如宮弦般低沉:“你們要去哪里?”
    姬玉京臉色一變,隨即意識到,他那點小伎倆,怎么能騙到玄淵仙君。
    冷嫣卻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如釋重負,紙包不住火,被抓個正著也不全是壞事。
    她垂首行禮:“師尊……”
    話音未落,姬玉京上前一步,將她擋在身后,躬身行禮:“弟子拜見仙君。”
    “免禮。”謝爻背著月色而立,臉藏在檐廊的陰影里,神色莫辨,袍袖在夜風中飛舞,獵獵作響。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可沁出陌生的寒意,讓冷嫣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與此同時,姬玉京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席卷而來,幾乎將他脊背壓彎。
    他強壓下喉頭涌出的陣陣腥甜,扶著闌干,用盡全力站直身體,昂起頭。
    冷嫣注意到小師兄的異樣,忙從他身后走出來,向師父請罪:“師尊別怪小師兄,是徒兒半夜傷口疼,這才傳音請小師兄來看看。都是徒兒的錯,要罰就罰徒兒吧。”
    這無法解釋姬玉京假傳音信,但她一向嘴笨,也缺乏急智,實在編不出像樣的理由。
    姬玉京伸手將她往后拽,然而他方才全憑一口氣屏著,氣一松,在玄淵仙君的威壓之下差點跪倒在地。
    冷嫣忙上前扶住他。
    謝爻不發一言,一瞬不瞬地打量著兩個少年人。
    冷嫣看不清師尊臉色,寒意卻像游蛇一樣沿著脊背往上爬,一切都不對勁,眼前的師父明明那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
    沉默有時,謝爻輕輕嘆息:“嫣兒,你不會撒謊。”
    他頓了頓道:“你想去圣地,為師可以帶你去。”
    “哪里也不準去!”不等冷嫣說話,姬玉京再次攔住她。
    謝爻并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邊的一顆石子,他平靜地向冷嫣道:“嫣兒,過來。”
    語氣溫柔一如往昔,那個清雅溫和,謫仙人般的師尊,似乎又回來了。
    冷嫣心底的恐懼更甚,她轉頭看姬玉京,師兄的嘴角有血滲出來,她知道師父再不收回威壓,小師兄很快就會撐不住,連臟腑都要破裂。
    她下定了決心,松開姬玉京的胳膊,往前走了兩步:“師尊……”
    姬玉京感到身子一輕,脊背上的千斤重負瞬間消弭。
    他佯裝抬袖抹嘴角的血,忽然將衣袖一揚,一道金光自他袖管中飛出,在半空中分成十二道金芒,金芒突然化作十二條金龍,直取謝爻面門。
    謝爻不閃不避,甚至連劍也未出鞘,只是輕輕揮了揮袍袖,那十二條金龍頃刻間化為烏有,一幅繡著金龍的黑幡懸浮在半空中,自下緣開始燃燒,轉眼就燒成了灰飛。
    姬玉京臉色煞白,這應龍幡是母親留給他的保命法器,窮桑氏的傳世之寶,他以為至少可以將謝爻拖延片刻,沒想到在他面前不堪一擊。此人的修為遠超他的想象,已臻至化境。
    威壓再次排山倒海地襲來,如萬丈怒濤,仿佛要將一切碾成齏粉,姬玉京這才知道方才那次謝爻留了多少情面,甚至現在,他也不知道他究竟使出了幾成功力,他想要憑一己之力阻攔他,可笑得好似螳臂當車。
    姬玉京甚至來不及感到恐懼和絕望,便聽見身體里接連不斷傳來“咔咔”聲,那是骨頭碎裂的聲音,接著是遍布全身的尖銳刺痛,碎骨扎破臟腑、截斷血管,刺穿皮肉……他支撐不住倒了下去,眼睛仍看著少女的方向,他聽見少女失聲驚呼,急急忙忙向他奔來。
    真笨,他心想,哭起來也難看。
    可他還是竭力睜大眼睛,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些。然而眼里升起了紅色的霧,霧越來越濃,終于凝聚,流淌,成了一條殷紅的河。
    冷嫣不顧師父還沒收手,向姬玉京撲過去。
    慘白的月光照在少年的臉上,他目光渙散,緩緩抬起手,從懷里掏出一個錦囊,似乎是要遞給誰,她想去接,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然拽開。
    少年眼中的神采漸漸消失,手無力地垂下,錦囊從他手里落下,里面的東西撒了出來。
    淚眼模糊間,冷嫣看見那是幾顆火色的種子,在黑暗里像點點燭光。
    她自小喜歡蒔花弄草,到處搜集奇花異草的種子,這些是她一直苦尋不得的離朱草種子。
    少年的臉龐慢慢失去生氣,變得陌生起來。
    她想喚他,可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音來。
    下一刻,她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中,霜雪的氣息絲絲縷縷纏繞起來,像繭一樣將她裹進。
    “睡吧。”師父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就像幼時哄她入睡。
    他的聲音里好像注入了魔力,突然有一股困意向冷嫣襲來,她奮力抵抗,可意識很快變得混沌一片,眼皮似有千斤重,終于落下來,把她關進了沉沉的黑暗。
    ……
    冷嫣是凍醒的。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感到冰寒刺骨,比他們殺羊的那天還冷,比她手腳被緊縛,躺在冰天雪地里那夜還冷。
    涼意從四面八方鉆入她的骨頭縫里。
    她想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然而眼皮發沉,怎么也睜不開。
    她依稀記起昨夜的事,一時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夢。
    大約是夢吧,若非是夢,怎會那么匪夷所思?
    或許只是因為肩頭的毒傷發作,她才會這樣冷。說不定睜開眼睛一看,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招搖宮自己的床上呢。
    冷嫣這么想著,用盡全力,終于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像是眼里起了層白霧,霧里有無數光點在晃動,晃得她頭痛欲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還沒從噩夢中醒來,還是又墜入了另一場噩夢中,心里害怕,喚道:“師尊……”這兩個字從來意味著安心,不由自主便脫口而出。
    沒有應答。
    昨夜的記憶變得清晰,眼前出現一片殷紅,冷嫣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失聲喊道:“小師兄——”
    只有她自己的聲音空空地回蕩著。
    冷嫣只好眨動著雙眼,努力看清周遭的東西。
    良久,眼里的霧終于慢慢散去,視野逐漸清晰。
    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深不見底、冰寒刺骨的洞窟中,巖壁上因寒冷結了層寒霜,窟頂懸下無數冰凌,數百顆夜明珠排列成二十八宿,如星宿般緩緩旋轉著,映照得冰凌熠熠生輝。
    洞窟中央懸著一塊巨大的冰,晶瑩剔透,宛如水晶。
    冷嫣認出那是采自極北之海海底的玄冰,極其罕見,她見過的最大一塊也不過巴掌大小,已是價值連城。
    她不自覺地向玄冰走去。
    冰面上隱約出現一張熟悉的臉。
    冷嫣起初以為那是她的倒影,可又覺哪里不對勁。
    隨即她意識到自己睜著眼,而冰上的“影子”雙目緊闔。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那不是她的影子,分明是封在冰里的另一個人。
    那人有著和她極為相似的面容,但仔細看,便能瞧出區別來。她的臉龐和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像是用整塊冰雪雕琢成的,沒有一點瑕疵,她的左眼下也是干干凈凈,少了那顆細小的痣。
    她也比她美得多,即使她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未睜開。
    她的神態是寧謐又舒展的,她的下頜微挑,嘴角上揚,長睫在冰里纖毫畢現,仿佛隨時會像蝴蝶振翅一樣顫動起來。
    她的周圍像是有個無形的漩渦,任何人只消看她一眼,便會移不開目光,直到整個神魂都被牽引著落入漩渦里。
    即便她仍在冰里沉睡著,冷嫣也能毫不費力地想見她光芒萬丈、嫵媚靈動的樣子。
    而她,雖然生著如出一轍的眉眼,卻平庸、畏縮、黯淡無光。
    “你有沒有想過,仙君為什么把你帶回來,為什么收你一個凡人為徒?”
    困擾了她十年的疑團,答案呼之欲出。
    冷嫣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望著冰里的女子。
    她甚至沒注意到身后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待她意識到時,謝爻已經走到了她身旁。
    他好像看不見她,只是用她從未見過的眼神注視著冰里的女子。
    冷嫣嘴唇哆嗦了一下,“師尊”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叫不出口。
    謝爻在玄冰前佇立良久,抬起手輕觸了一下冰面,仿佛要替那女子理一理有些散亂的鬢發。
    隨即他收回手,視線卻仍然牢牢牽系在那女子身上。
    冷嫣齒關直打顫:“她……”
    謝爻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玄冰里的女子:“這是你的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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