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夏天的最后一場熾熱, 終于迎來了秋天。
無暇顧及心中的諸多不情愿,何以隨從醫(yī)院出來就馬不停蹄地就回了老宅。
他爺爺還是和從前一樣,渾身透露出不怒自威的氣場, 何以隨也見怪不怪了,恭敬地叫了聲爺爺后,就徑直走到沙發(fā)上坐下。
“那女人是叫宋清然, 對吧?”
對待家人, 他爺爺向來是直接開門見山的。
何以隨‘噌’地就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直視面前的人, 眼里沒有絲毫的畏懼與溫情,有的只是一個晚輩該有的敬意。
“爺爺,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誰也無權干涉。”
‘啪’一聲,昂貴的茶杯砸到地板上,陶瓷碎了一地。
“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是嗎?你老子教不好你, 是不是得我這個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來管管。”
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江叔,見他下意識地低頭, 何以隨心中了然。得, 他這是又被他們合著伙騙了。
“爺爺, 您的那些股份基金房產(chǎn)我通通都不要, 何彥根本沒資格管我,您也管不了我。”
他說這話時神色坦然,這些年他自以為勇敢獨立, 靠自己在外打拼,可回頭一看, 其實還是活在何家這棵大樹的陰影之下。
或許只有但我們可以坦然面對自己處境時, 才能真正迎來內心的坦蕩。
“那是你老子, 誰教你直呼自己老子的道理,那么多年書都念狗肚子里了。”
聲音喊得震天響,上前添茶的傭人都嚇得打哆嗦。
老爺子突然又嗤笑一聲,拐杖撞擊到紅木,發(fā)出劇烈清脆的聲響,“既然你那么有能耐,又為什么要動用何家的人脈。”
見何以隨不說話,他繼續(xù)開口道,“你以為你和彭家那小子鬧的動靜我能不知道?倘若不是你老子和我給你兜著,你以為徐家那邊的人真能不跟你計較?”
“你們兩個小王八犢子把人家兒子弄進局子里,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明面上不敢動你倆,可你倆能保證人家不會背后給你們使絆子?”
這些話換誰聽了,應該都會感激零涕的。可落到他耳朵里,他只覺得可悲。這是他們老何家對他貫用的親情綁架,他們不是不能容忍他惹事。
而是,不能接受他不回家繼承家業(yè)。
豪門爭家產(chǎn)的事情很可悲的沒有發(fā)生在他們老何家,有時候,何以隨居然會希望何彥能有個私生子,這樣的話或許全家就不會總是盯著他不放。
或許是上天對何彥的報應吧,外面養(yǎng)了那么多的情兒,硬是沒有誰再為他懷上孩子。
而他放著那么大的家業(yè)不去繼承,就是對何彥最好的報復。
“很久之前我就說過了,何彥不是我的父親,我不認他。”
老爺子被他氣得眼珠子瞪得圓圓的,“那照你這意思是也不打算認我這個爺爺了是嗎?”
“爺爺,您知道我從來都沒有這個意思。”
眼看著老爺子眼前一亮,斗志被重新點燃,何以隨驀地想到宋清然。
她說她希望他可以做一個不用循規(guī)蹈矩的人。
好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幾乎身邊所有人都在勸他。
黎薇和他分手前質問他,為什么非要當醫(yī)生?放著那么大的家業(yè)不管,就為了年少時那點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謂理想。
彭會卿一向是個不愛管別人閑事兒的主兒,也忍不住打趣道,“浪費自己的商業(yè)頭腦,是不是挺好玩的?”
他當然知道自己有經(jīng)商的天賦,只是,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黎薇說他這是感性大于理智時作出的沖動決定,有朝一日必定會后悔。
他們都是在為他好,可他們也都只看到最直觀的利益,只有宋清然,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何以隨,你要一直做醫(yī)生哦。”
“因為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最暢快啊。”
她說,“何以隨,以后我們都做自己吧。”
嗯,她才是最懂他的人。
心一橫,繼續(xù)道,“但是如果你們繼續(xù)步步緊逼,跟何家斷絕關系我也是能做到的。”
饒是他再心硬,也總是難逃親情的枷鎖。
此話一出,一旁低頭的老江都抬頭驚訝地望向他,他也算從小看著何以隨長大的,這些年即使再怎么被家族的人排擠,他也從來都是一聲不吭的。
因為他知道,這些身外之物,何以隨從來就沒入過他的眼。
別人談論資金債券,股票市場,誰誰誰又拿下了個什么大項目,誰誰誰的身家又翻了幾個翻,提到何以隨時,語氣里皆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醫(yī)生罷了,不過是說出來好聽,圈子里隨便找個人出來,就他那點死工資,累死累活苦一輩子都不如人家隨便拿下一個項目賺得多。
可他從來都是不在乎的,別人說再多話,于他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
何家那么多旁/支,何老爺子有兩個兄弟,兩個兄弟又有不少子孫,個個都沾了不少何老爺子的光,偏偏苗正根紅的嫡孫何以隨什么都不肯要。
都說旁觀者清,他作為一個外人看得最是清楚,老何家最有骨氣血性的人,從來都是何以隨。
何老爺子最為心痛,一生叱咤商場,為子孫拼下了常人遠不及的財富和地位,出去但凡提他的名兒 ,偌大的江城,誰敢不給幾分面子。
偏偏何以隨是個不想靠家里的,圈內對他有清晰印象的人,其實沒有幾個。
“爺爺,您說得對,徐征那次我的確是動了點何家的關系。但是如果沒有我和會卿,那年,何家真的能挨過去嗎?”
他大三那年,何彥投資失誤,公司面臨資金鏈斷裂的重大風險。是他回公司主持大局,從容不迫地應對,及時有效地想出方案,做出應對決策。將公司海外的兩個項目及時轉讓變現(xiàn),幫助公司資金回籠。
“若不是我分析公司內部財政后,對公司的資產(chǎn)進行合理處置,使其獲得持續(xù)性回血,別說二輪融資了,你們恐怕抗都抗不過去。”
即便沒有母親的苦苦哀求,他也會回來。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清楚自己從小到大在外面過得諸事順利,絕對是何家獨子的身份給他帶來了諸多便利。
所以,即便知道一旦回來,接踵而至的很可能就是家族無休止境的糾纏。他還是回來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可是倘若要他放棄醫(yī)生這個職業(yè),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也就是因為那件事,家族開始意識到他的商業(yè)天賦。
都說隔代遺傳,在他家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何老爺子縱橫商場的聰明才智并沒彰顯在何彥身上,而是悉數(shù)遺傳給了何以隨。
老爺子清楚自己孫子的脾性,他是最像他的人。骨子里流著他的血,看著溫潤如玉,可骨子里比誰都要剛毅。
“以隨,那你有沒有想過我那么大的家業(yè)到底要交給誰?你是何家的人,這總是不會錯的吧?我辛苦了一輩子創(chuàng)建的商業(yè)帝國,你告訴我,我要交給誰?”
見自家孫子神色漸緩,褪去最初的戾氣威嚴,聲音也軟和了幾分,只剩下孤寡老人面對兒孫時應有的慈祥。
“如果你是對你母親有顧慮,那么我可以給你一個保證。你今后要和誰結婚,都由你自己決定。你可以放心,只要你愿意回來接收公司,你要跟那個宋清然在一起,我絕對不會干涉。你母親那邊,我會去替你說清楚。”
老爺子已年過古稀,商場上一路拼過來的,說話向來都是硬氣的,眼下愿意這么低三下四地求他,肯定也是沒辦法了。
其實他曾經(jīng)的想法是要不然就做到三十歲,三十歲以后他就回家。這個念頭在腦海里根深蒂固,再到生根發(fā)芽,所以他額外珍惜在醫(yī)院時候的那些時光。
他甚至會開始恐懼,害怕三十歲的到來。
可是后來,他遇到了一個人。
她說希望他可以做一個不用循規(guī)蹈矩的人。
她說等到三十歲,如果那時他們依舊孤身一人,那他們就走到一起。
他開始熱切地盼望三十歲的到來,開始擁有直視自己的勇氣。
聽說愛讓人有了軟肋,有了牽掛開始不敢放手一搏。
但其實不是的,愛是人開始變得勇敢的源頭。
“爺爺,這些年,您聯(lián)合江叔誆騙了我多少次,恐怕連您自己都記不得了吧?有哪一次我沒回老宅?這說明我打心眼兒里尊敬您,愛護您。還有,上次我媽哭哭啼啼地給我打電話說公司股票崩盤了,也是您的手筆吧?”
他爺爺不惜余力,哪怕是騙也要把他騙回公司。他母親懦弱,父親更是毫無擔當可言,說難聽點他就是爹不疼娘不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怪誰。
他們明明都是他的至親,卻也是傷他最深的人。
童年時期的陰影至今揮散不去,深夜會從噩夢中驚醒,會忍不住心悸。
“爺爺,我從不覺得這世上的關心是相互的。只是能不能,能不能有那么一次,你們也能考慮一下我,也能真的考慮一下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可你是男人。”
老爺子聲嘶力竭。
男人哪有不愛權力的,一旦坐上俯瞰萬人的座位,一旦體會過權力帶來的無上榮耀,哪還會甘心平庸?
有誰會把自己的領地拱手讓人?
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這些世俗的陳年舊詞,這些話何以隨聽了無數(shù)遍了,只是這一次他不想再聽下去了。
“爺爺,清然是我的底線。您如果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我保證結果一定不會是您想看到的。”
如果宋清然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他一定一定會跟何家斷絕關系。
到底還是心軟的,更難聽絕情的話還是說不出口。
之前黎薇那次是他們選擇不同,人生那么多分岔路口,走差一步,自然就走散了。
只是宋清然不一樣。
他是她余生的信仰,是他的溫柔鄉(xiāng),是他二十八年來最想靠近的一道光。
他回頭看了眼裝潢華麗的宅院,那么大的房子,那么亮的燈,他熟悉里面的每一間房子,每一條小道,卻從未感受到過溫暖。
微信提示聲響了一下,他點開一看。
宋清然給他發(fā)了一張照片,一只小小的貍花貓依偎在她的懷里,照片邊緣還能看到她垂在胸前的馬尾辮。
【何以隨,你看,在這個初秋,正是江城夜色寒涼的時候,還好它遇到了我這個心軟的神。不然夜里那么冷,它怎么熬得過去呀。】
嗯,還好遇到了你這個心軟的神。
還好,你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