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塵撇開宇文憲的目光,單手撐住欄桿,借力下躍,一個瀟灑的旋身,穩穩立于大廳中央。他面向蕭園肅所在樓層,一手負于身后,一手彎腰做了個請道:“蕭大老板,請賜教!”
蕭園肅臉色鐵青,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他膽敢挑戰高未朝,一來欺她只會統御疏于單挑,二來料定高未朝也不會真的親自下場,其實眾人皆如他所想,但落塵就不同了。數度刺殺周將,一劍殺死宇文深不說,單是在重重防衛的護軍帥帳重創宇文護已令他名噪一時。沒有幾人敢保證可以抵擋宇文護,傷他的落塵就更是沒有把握了。
“咦!”
一個渾厚的人聲從大堂門外傳過來,接著有人道:“查選大會提前了?怎的我們陳國一點消息都沒有哩?”
事實上整個大廳上下三層都圍滿了觀者,因落塵突然的挑戰而議論紛紛,此人于這要緊時刻插話入內,又出言截住落塵對蕭園肅的挑戰,無不深和兵法之道。不單顯示出他混元的內氣,更使蕭園肅對落塵的挑戰有緩沖之機,也大大削弱了落塵的氣勢。
眾人不由得齊齊向門外瞧去,正好見到自稱陳國使者的人邁進門來。蕭莊還記得自己的身份,當下撇了宇文憲迎了上去,尚未開口,來人就步至高未朝案前,朝她頷首致敬道:“陳國吳明徹,見過齊國長公主殿下,愿殿下鳳體安康。”
眾人再次嘩然,陳國派遣的使者,卻是陳國第一人,獨攬兵權的大元帥。這番來會的各國政要,竟都是當下身份一等一的人物,其中又各方關系錯綜復雜,端的是非常好看。
高未朝嘴角不經意的一挑,倒了杯茶,做了個請,至始至終未曾起身相迎也并不開口回禮,然而吳明徹卻顯得格外尊敬,又一頷首,自己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再拱手作揖道:“多謝殿下賞茶。”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吳明徹同北齊關系匪淺哩。
王琳怒道:“殿下何必跟他客氣?”
高未朝抬手制止他再往下說去,終于開口道:“大將軍的背脊還疼嗎?”
吳明徹爽快一笑:“托殿下洪福,某家這背已全好了,不過某家和殿下之約,還剩三年。”
高未朝微微皺了皺眉,隨即失笑道;“有勞吳大將軍提醒,看來我們還有三年朋友可做了。”
眾人這才恍然察覺兩人氣氛不對,交頭接耳之下,才知道兩年前吳明徹領軍攻齊國淮北,齊國南下阻擊主將正是高未朝,高未朝建起淮河防線,重創陳國大軍,令吳明徹背脊受傷,因此而與高未朝有五年不攻之約。
落塵更明白了,高未朝以五年之約換得南邊安寧,轉而有余力全力對付大周。他雙手抱在后腦勺,走向他們,邊苦笑道:“即然吳大將軍是殿下朋友,那小弟就收回剛才的說話,等明日大會之上,再向蕭大老板討教吧。”
他說話的內容語調充滿無奈至極,還帶了點可惜之意,沒有人認為他是怕了吳明徹,連不知情者也猜到他事是因為高未朝的緣故才想將蕭園肅和吳明徹留在明日一并解決。
這一句話,頓時將方才失去的氣勢又再聚攏回來,輕描淡寫的頗有四兩撥千斤的巧妙。
吳明徹的眼睛在落塵臉上一停,將他記下,轉身前往拜會宇文憲。身后一人路過中庭時,卻沖蕭莊抱拳道:“蕭摩訶替齊國公殿下領教蕭兄高招!”接著脫去外袍,露出懾人的雄偉軀干,這人身高八尺有余,雄渾的肌肉泛著發光的古銅色,顯示出他過人的力氣。
蕭莊鼻尖輕哼,道:“陳國何時做了周主的奴才?”
宇文憲插話道:“鄙人與吳大帥有同氣連枝之義,彼此兄弟相稱,豈是你所能理解的?”
吳明徹只是笑笑,并不接話,顯是默許蕭摩訶的挑戰。
蕭莊道:“憲公的情義如此深涵,真是令蕭某佩服,在下多謝憲公將此戰交給陳國,好讓在下有機會搬回些許顏面。”他與陳國有亡國之恨,即便在被戳及痛處的情況下,仍然顯得如此涵養,甚是難得。
蕭摩訶則“哈哈”大笑道:“不知蕭兄用的是什么兵器?”
眾人數度嘩然,皆為突如轉變的情勢。
落塵留意高未朝的臉色,波瀾不驚,似水無痕,全不將陡然急轉的危險情勢放在眼里。
蕭莊淡然道:“兵器乃不祥之物,不宜在此地施用,何不讓我們玩兩手拳腳,兄臺意下如何?”
落塵微微抬眉,蕭莊不愧是貴族出身,權掌武川行館的人物,話里暗藏鋒刃,搶制先機,操握主動,難怪高未朝如此放心。
蕭摩訶微笑道:“祥與不祥,只在一念之間,蕭兄即有此雅興,那摩訶另有一個提議。”
蕭莊鎖緊蕭摩訶,沉聲道:“請說!”
眾人只覺奇峰突出,均靜心聆聽。
落塵終于忍不住湊近高未朝耳旁,說道:“上戰伐心,下站伐力,公主大人真是好伯樂哩!”......“哎!”
高未朝耳朵一驚,一手肘撞在落塵肋下,沒有睬他。
宇文憲的目光應聲想他們處投來,露出莞爾神色,落塵則對他報以苦笑。
蕭摩訶在萬眾期待下,好整以暇的道:“我們何不以欄干作戰場,誰被逼下欄干來,便作負論。”
眾人一陣嘩然,需知蕭莊乃是一個大胖子,在欄桿上打架非常不利,都屏息靜氣,看蕭莊如何回答。
蕭莊卻是心內暗笑。他在輕功拳腳上下過二十年苦功,結合自身條件創出“散花醉仙”,輕功身法如陀螺,所以才有剛才的提議。蕭莊的“散花醉仙”遠近俱宜,假若能預測對方變化,威力之大,將更是驚人,且使用起來會如不倒翁般于一點屹立不倒,所以他對蕭摩訶的提議歡迎還來不及,哪會拒絕。
此人能從亡國之君保住性命坐到武川軍府一把手,可見其極富智計,深悉兵不厭詐之道,表面故意微露猶豫神色,皺眉道:“此法確可保不致因一時失手損毀東西,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
蕭摩訶露出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道:“蕭兄請!”
話剛盡時兩人同時騰起,穩然落在欄干上。
旁觀著多人發出采聲,因兩人身法均快如電閃,最難得是不見半點提氣作勢的形跡。更使人驚異處是他們并非先躍往欄干子的上空,再降下去,而是斜沖掠上,然后像釘子般釘在欄干上,不見絲毫晃動。
只是這收發由心,要停便停的身法,便非是一般江湖好手所能企及。
落塵早預估蕭莊身負絕學,故毫不奇怪,但陳將蕭摩訶厲害至此,卻非他所能料及,不由暗暗沉思。
此際蕭莊單足柱立欄上,左腿翹起貼在右腿后,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式,卻比別人雙足立地更穩固安全。尤其是他的立點是一邊欄端至盡處,于穩中又見其險,形成一種非常特別的氣勢。
蕭摩訶則定若泰山般兀然卓立于欄干的中段,兩腳微分數寸,由于欄干離地約有五尺的高度,他便仿如立在崇山之顛,雄偉的體型,更使人有高山仰止的奇異感。他面向蕭莊,從容笑道:“摩訶初來北地,尚是首次正式與人交手,不過我例不作主攻,所以蕭兄不須因摩訶是客而多禮,蕭兄請!”他生的五大三粗,言談舉止卻是謙彬有禮,但自有一股凌人氣度,壓得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更益顯高深莫測,便人心生畏懾。
蕭莊心中暗笑,要知高手過招有若下棋,先手極為重要,如若功力相若,誰搶得先手主動,往往成為決定勝敗的因素。若在平地上,縱使失先手,也可藉退避閃躲來部署反攻,但若活動被局限在這長不過五丈闊不過半尺的曲形欄干上,而又不準觸地,那么先手一失,幾乎肯定有敗無勝。
旁觀者中登時發出一陣嗡嗡議論聲,暗評蕭摩訶不智。
落塵又不知死活的湊到高未朝晶瑩如玉的小耳旁,低聲道:“若爭天下也是輪流在欄干動手,那這皇帝小兒的寶座必是我的,你信不信?”
高未朝心底同意,若論在窄小的范圍內作近身搏擊,真沒多少人是落塵的手腳。她的上身卻挪開少許,才狠盯落塵道:“你是否故意吹氣進我的耳朵里?”
落塵老臉微紅,幸好此時蕭莊一聲“冒犯”,登時氣勁作響,高未朝再不理他,讓這小子逃過“大劫”。
蕭莊像在腳底裝上輪軸般,以一瀉千里之勢,滑過丈許的欄干,來到蕭摩訶的左側,兩手撮指成劍,左劈右刺,攻向蕭摩訶,登時勁氣狂涌,聲勢駭人。
場內立時生出一種慘冽的氣氛,蕭莊用的雖是赤手,竟能使人生出劍刺的感覺。
落塵偷空觀察吳明徹的臉色,見他雖然全神觀戰,但卻沒有露出緊張或不安,似對這名不見經傳的年輕陳將信心十足,禁不住心中微凜。
以蕭莊目下表現的功力,即使換了自己在蕭摩訶的位置,亦要應付得非常吃力。
就在此時,場上再生變化。
蕭莊竟縱身躍起,像鷹隼般凌空下撲,兩手撮指為劍的招式原封不動,只變得改攻向蕭摩訶的臉門。現在連盲子都知道蕭莊是要速戰速決,務要迫使蕭摩訶在數招內離開欄干。
蕭摩訶哈哈一笑,到敵招臨頭,才往后仰身,其仰幅之人,就像他忽然變成了一把彎弓,而右拳則以勁箭般往正面斜上方的蕭莊射去。
全場人立時生出灼熱煩躁的可怕感覺,更駭人是感覺不到絲毫拳風勁氣,便似人人忽然聾了,且皮膚亦失去知覺,又或如在噩夢里,驟見電閃,卻總聽不到雷聲。
蕭摩訶這無聲無息的一拳,比之什么拳勁掌風更使人心生寒意。
無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出乎料外。
宇文憲、高未朝、落塵等人同時現出驚異神色。
身在局中的蕭莊更是苦不堪言,若在平地之上,他尚可在接招后退往遠處,但此刻只能退往欄干上其中一點。
所謂行家一出手,立知有沒有。
蕭摩訶這種能收斂風聲的拳勁,蕭莊連想都未曾想過。
拳風并非真的沒有,而是集束成柱,只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似在一個別人感不到摸不著的風暴中,逆風而下,難受至極點。
至此才知中計。
蕭摩訶此種高度集中的功法,顯屬先天真氣的一種,實有無可抗御之勢。
蕭莊的掌鋒先后刺中蕭摩訶的右拳。
在旁人眼中,還以為是蕭莊故意變招封刺對手這驚天動地的一拳,只有蕭莊和像宇文憲、高未朝、落塵那般級數的高手才看出蕭摩訶這簡單的一拳,竟能封死蕭莊掌劍攻勢的所有變化。
蕭莊便像給萬斤大石轟中兩手,全身如遭雷殛,差點便要給沖得直彈上天,若撞破瓦頂,這筆“砸破東西”的胡涂賬恐怕誰都不知道該入蕭莊的賬,還是歸蕭摩訶的數。
蕭莊臨危不亂,猛提一口真氣,逆改下射為騰沖之勢,此時蕭摩訶的拳頭倏地擴大,直迫臉門。原來他的雄軀像彈簧般從彎變直,故拳勢加速,從封擋變成反擊。蕭莊心叫不妙,忙兩手交疊成剪,險險架著對方鐵拳。
“蓬”!氣勁交擊之音,像悶雷般響澈整個空間,震得人人耳鼓生鳴。
蕭莊整個人像被狂風拂葉般吹起,直至中梁處伸腳一點,才再疾射向仍在欄上穩立如山的蕭摩訶。雖說蕭摩訶所提的條件只是不準觸地,而沒說不可碰及梁柱或瓦頂,但人人都感到蕭莊該以輸論。
不過卻沒有人敢小覷蕭莊,蕭摩訶一拳之威,便震懾全場,蕭莊能硬擋他此一拳而毫無損傷,亦是難能可貴。
高未朝大喝道:“住手!”
蕭摩訶哈哈一笑道:“領教了!”竟拳化為掌,作出相迎之狀。灼熱的壓迫感剎那間去的無影無蹤,人人都有回復輕松的感覺。
蕭莊亦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人物,立即化去攻勢,改為與蕭摩訶握手為禮,借其力飄落樓板。
高未朝此時已起身嘆道:“陳國年輕一代武將竟是如此英雄了得,佩服佩服,不知閣下有沒有興趣和本宮玩一場呢?”
眾人雖知她這個齊國長公主巾幗不讓須眉,縱橫戰場所向無敵,卻從未見過她以武林人士的身份方式跟人動手過招。此刻她在見過蕭摩訶顯示出來深不可測的奇功后,仍敢搦戰,登時都要對她作出重新評估。
宇文憲和吳明徹臉臉相覷,同時心想換了自己是高未朝,怕亦會猶豫該否動手。
落塵頓時朝高未朝的背影投去崇敬的目光。
蕭摩訶正要說話,宇文憲已飛身下躍,朝高未朝持禮道:“以摩訶兄的身份豈能與長公主殿下交手?我看今日就此作罷,我們先行各自回去休息,明日大會之上,再與殿下計較如何?”沒有人會說他因高未朝貶低蕭摩訶,而仿佛是在強調蕭摩訶的身份卑賤,輸了亦不丟臉,贏了卻是沾光,反而顯得是在替高未朝給臺階。
高未朝嘴角輕輕一挑,欣然道:“即然憲公開口,本宮自當給你面子。”她的儀范風度,總是那么恰到得體又不失尊貴,教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