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深。
落塵輾轉難眠。
蕭莊將他們一行安排在行館左側的“翠微樓”入住,自下榻后,高未朝就直奔廂房,并不睬他。
落塵想想宇文靜的話,不敢多做等待,但卻又不死心,非要試探出高未朝的反應不可。于是跳下床來,尋高未朝而去,卻發覺她屋中無人,正自納悶,驀地感到門外一道寒光射來。
他嚇得轉身,但見高未朝立于門外,正冷冷瞧他。
“嘿,未朝,你去哪兒了?”
高未朝卻不答話,目光在落塵眸心停留不動。落塵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她,卻見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半分也猜不到,竟被瞧得臉上一紅,尷尬道:“嘿,天色太晚,我還是先回了。”他此刻恨不得立即離開。
“站住。”高未朝淡淡的命令道,“進來。”
落塵隱隱感到周遭氣氛不妥,只好隨她進了屋內,借著月色光亮,忐忑不安的去查探她的臉色。
“你聽說過宇文靜嗎?”
落塵差點就要奪門而逃,不過理智制止了他的沖動,剎那間,他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險境里,危險是因無法確定。就像他不確定這一刻逃出去,下一刻等待他的會不會是天羅地網。
“宇文護嫡女,晉公府秘衛長。”落塵穩住心神答道。
高未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方才說道:“宇文靜偕同晉公府所有高手潛入邵城,你知道她來此目的嗎?”
落塵幾敢篤定被宇文靜料中,高未朝已找到真的段深,不過看目下的情形,不知是何緣故高未朝尚未確定段深的真假,所以才會如此三番的異常反應。落塵知道自己不能答錯話,照高未朝的個性,必然已有所準備。
“宇文護和宇文憲正狗咬狗哩,宇文靜當是因宇文憲而來。”落塵斟酌著說道。
高未朝微微搖首,回看于他,道:“我倒是覺得她是為我而來。”
落塵剛想說“不可能”,但生生止住,接著疑惑道:“怎么說?”忽然,他有點松了口氣,從高未朝的話里,他知道高未朝還未確定真假段深,暫時也不會對他如何處置,甚至乎還帶了一點機會,否則不會試探于他。
高未朝淡淡道:“宇文憲不死,他們才有機會茍延殘喘,宇文憲若死了,宇文邕掃平晉公府不是輕而易舉?宇文靜若是刺殺我成功,宇文憲必尋宇文護合作對付宇文邕,那局面就不同了。”
落塵訝然道:“那除非能讓你姐姐以為是宇文邕的......”陡然間,他明白過來,高未朝說的非是沒有可能,且是晉公府可走的最好的一條路,刺殺高未朝,嫁禍宇文邕。
若果真如此,那么宇文靜找他落塵的目的,不是要他拖住宇文憲,而是借他之手,令宇文憲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大會之上,這樣就會給她可乘之機。
恰好,叫落塵一鬧,宇文憲果然被牽引了。
高未朝負手而看,鳳目眉眼盡是不屑之意。落塵凜然,高未朝非是為其危境擔心,卻是為危境不屑,高未朝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似不將天下放在眼里的傲貴,即便泰山崩于前,亦為之不屑一顧。
“你要除掉宇文靜?”落塵問道,此刻他不能再對高未朝去做試探。
高未朝深看著他微微頷首,落塵斟酌再三,說道:“那我需要謝志文和他的暗衛。”
高未朝的目光在一瞬間隱在沉重的陰影之后。落塵滯住,一時間無法接著再說,然而高未朝淡淡的目光逼得他無處遁逃。
“謝志文有別的事要辦,此事我讓相愿助你。”
落塵首先涌起一陣不滿,相愿怎么說也是高肅的人,高未朝卻用他來監視自己。落塵知道事情要黃了,也不知是否還會有轉圜的余地。
出了門來,心里很難受,沒有桃花,卻迷了醉眼,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又是一個人了。
“你為何要救他?”
落塵轉過身,抬眸,一道月光照射下來,不偏不倚,恰好印在門欄處,把里外的人,隔了東西。兩人就這樣相望著,仿佛眼底都有很多的問和答,但都藏在了月色深沉之后。
月色的余光自身后照下,落在門處,將高未朝半邊身子映出清冷的顏色,頭一次,讓落塵覺得與她的距離這樣遙遠。也許他不得不認清楚,從一開始,他們就互相猜忌,互有防備,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毫無保留過。
“他待我如兄弟,我不能對他無義。”落塵答的無愧于心。
高未朝的神色平靜的不露痕跡,“那你就必須承擔因此而帶來的后果。”
落塵心中一寒,她這是承認有害死駱提婆之心,也是在對他表示她利用了鐵甲軍策劃了上河口的圍殲之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飛羽騎如何?”
“全軍覆沒。”淡淡的語氣,仿佛根本沒將因此損失的鐵甲軍放在心上。
“那些都是對你最忠心的人!”落塵終是沒法在她面前沉住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高未朝道:“他們是軍人。”
落塵再度心寒,斜眼看她:“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接著轉身離去。
如果還活著,再說承擔后果吧......高未朝瞧著他離開的背影,兀自心驚莫名,她為何要來邵城?為何還要等?她理不清了。
夜色里投來黑影,落于身側,恭敬道:“殿下?”這人不明白,殿下在等什么。
“跟上他。”
夜,很靜,很冷,靜的駭人,冷得出奇。
落塵坐在一處屋檐臺階處,對街氣死風燈照不到的一處墻角,墻上是秘衛的暗號,他只看了一眼,就坐在了當下,一坐也不知坐了多久。
在他的右側,氣死風燈掛的廊柱后頭,再走上兩條街,就是宇文靜一干人等落腳的地方;在他的左邊,走過一道橋,是宇文憲的住所,當然,隔了一座武川行館,即是他不久前出來的地方。
他似乎有很多條路可以選擇,比如投奔宇文憲,幾可預想行尸走肉的未來;比如殺掉宇文靜,繼續小心翼翼的揣度公主懿旨。無論是哪一條路,似乎都沒有可見的明天。
忽然,他覺得自己好悲哀。
從前是高未央,如今是高未朝。似乎在她們身上,他都找到過希望,卻又都被生生的拍碎掉。她們都是同樣的人,明知如此,為何自己還要陷進去呢?
不知不覺,落塵已朝著另一條走去,那是邵城的城門。
也許他還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逃。
可是,他從大周逃來齊國,又要從齊國逃去哪里呢?
他從小生活在黑暗之中,過的膽戰心驚,害怕死亡,滿身殺孽,逃來逃去,還是如此輪回著。
即便逃出了齊國,他又能去哪里呢?
即便去了哪里,他真的擺脫得了?
大街上空無一人,高聳的城門似乎在嘲笑著他的懦弱和膽怯。他抬起頭來,望著城門樓子的飛檐,耳邊仿佛響起的不是高未朝的霸道之音,而是戰場的漫天喊殺,眼里隱隱閃現的不是高未朝的傲人身姿,而是大軍勝利的榮光。還有那立在墻頭的王旗,和那個在雪中等著他凱旋的人。
他止了腳步,只是為了這樣一個虛幻的景象。
敢賭嗎?
落塵問自己。
倏然地,他躥起來,爬出城外,找到埋槍之地,挖出高未朝的銀槍,摸了摸掛在腰間的寶劍,將銀槍緊緊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