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此次兵發二十萬，確是有一舉滅齊的打算。
　　段韶拿下邵郡，控制了大河之北周國土地，扼守住齊子嶺，與洛陽遙相呼應，對宇文護的大軍具有強大的危險，最后還是要看斛律光是否能勝過宇文憲，保住宜陽。
　　段韶主力大軍屯駐邵郡，新勝之后，軍容鼎盛，士氣高昂。落塵等人到時，段韶親來迎接，孔城一役讓落塵聲名鵲起，齊子嶺報警又使他名噪一時，齊國北地段軍沒有不知道他的。
　　段韶鬢角已生華發，髯須蒼白，但身姿挺拔如蒼松，步履穩健的大踏步走來。李寧和封太早早下馬，單膝拜道：“參見段帥！”
　　“好，好，好！”段韶連說三個好字，厲目往落塵身上一掃。
　　落塵心頭一驚，穩住心神，上前抱拳道：“小兒段深，見過父親大人！”
　　段韶不說話，凝看半晌，才慢慢舒緩神色，“哈哈”一笑，上前兩手按住他的雙肩道：“好！不愧是我段家兒郎，老爹有你這樣兒子，甚感自豪，你沒丟老爹的臉，做得好！”
　　落塵暗自舒了口氣，到底也沒明白段韶知不知道他是假的。“父親大人贊譽，小兒愧不敢當，只是為我大齊，小兒該當如此。”
　　段韶神色不變，道：“說得好，來，隨我入城。”接著吩咐道：“請旨意。”又對落塵道：“陛下旨意剛至，你就來了。”
　　落塵不明所以，心付又和他有關？卻不敢多問，跟著段韶入了城。在邵郡府衙，早設了香案，段韶帶頭敬了三炷香，展開一卷黃帛，侃侃念起。
　　原是圣旨，通篇不乏溢美之詞，皆是褒揚落塵的勇猛無畏和英雄氣概，接著語鋒一轉，又是一通勉力，外加對段韶的贊譽，最后高緯賜了姑臧縣公一爵給落塵。
　　落塵心里不屑，說得好聽是論功行賞，其實也是看在段韶面子上賜了個小爵給他，連持節都吝嗇給一個，沒有持節就沒有領軍的權力。不過有總比沒有好，有段家這么大個靠山，如今又有了位分，以后在齊國的路是沒有那么難走了。
　　叩謝天恩之后，段韶道：“這姑臧可是咱們段家的老家，可見陛下對我段家是十分信任，你別以為是托了老爹我的蔭蔽，我沒有為你請命，是長公主大人在奏章里對你大力夸贊。”
　　落塵心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高未朝當真替他上報了軍功。想起她將要陷身宜陽，忙道：“父親大人，我此番帶鐵甲軍來，是想去宜陽。”
　　“去宜陽？”段韶一愣，道：“鐵甲軍屬長公主親衛，她沒有帶去自有她的道理，你沒有持節，如何領得鐵甲軍？“
　　落塵道：“封太身為副將，自有統兵之責，小兒不過是客從。”
　　段韶見他認真，疑惑道：“此間戰事焦灼，何必要去宜陽？何況尚有斛律將軍坐鎮建州。”
　　落塵知道若不說個明白，段韶是不會輕易取信的，于是使了個眼色。段韶會意，揮退眾人，獨留下封太和李寧，還有另一個將軍。落塵這才留意到那人，只見他生的容貌柔美，面若中秋之月，俊秀絕倫。
　　“這位是蘭陵王高陽郡公。”段韶介紹道。
　　原來是那個和宇文憲齊名的齊國年輕一代將領高肅。落塵禮節性的抱拳施禮，卻聽得高肅柔美的聲音道：“多謝。”
　　落塵一愣，抬頭便看見他深邃幽暗的眼神，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眉宇間有一股隱現的淡淡的落寞，無來由的就叫人心疼。耳邊聽他道：“多謝你幫了未朝。”落塵不甚了然，想要多問，卻見他不再說話，暗付此君氣質未免太過于安靜。
　　一旁段韶問及宜陽，落塵忙收回思緒，在地圖上指點江山，一五一十的合盤托出了宇文憲的計劃。段韶一邊仔細聽，一邊泛起凝重之色，待落塵說罷，手指扣著地圖，忽然問道：“你說那日過齊子嶺沒有防守？”
　　落塵點點頭。段韶抬眼問封太道：“怎么回事？”
　　落塵滿頭霧水，也看向封太。封太答道：“我們進谷之前放了孔明燈，等待駱將軍前來接應。”
　　段韶拍案道：“不是問這個，我是問齊子嶺為何沒有防守？”
　　封太愕然道：“不是因為邵郡拿下，只設了哨崗么？”
　　段韶臉色倏地一沉，李寧忙道：“啟稟段帥，我們以為當日周賊是清掉了哨崗才埋伏該地，并不曉得原是有防衛的。”
　　段韶臉色更顯陰沉，落塵明白過來，吃驚道：“老爹的意思是說齊子嶺山頂原本是有守衛的？”
　　段韶看向他，微微點頭道：“不是有守衛，是有重兵防衛的。”
　　封太大吃一驚，慌道：“可是當日沒有！”
　　落塵道：“的確沒有，我隨他們一路行至山頂布陣，連半個我們的人影都沒瞧見。”接著神色一變，道：“有內鬼！”
　　封太和李寧也聞之色變，齊聲道：“是誰？”
　　段韶沉聲道：“封太，速遣人回勛城！”
　　封太臉上陰晴流轉，立即出帳依命而去。
　　段韶沉思片刻，抬頭看向落塵，眼中厲芒一閃，嚇了落塵一跳，聽他說道：“你擅自帶離鐵甲軍，若是勛城有事，大軍將被困邵郡！”
　　落塵錯愕道：“不會是邵郡有問題吧？”隨即醒悟過來，失色道：“那，那……若是勛城倒戈，殿下怎么能安穩留下這多日？”
　　段韶嘆道：“除了鐵甲軍，至少還有駱提婆的人馬，勛城城守沙彥斌豈敢妄動。如今長公主和駱提婆去了宜陽，鐵甲軍又被你帶走……”他猛一拍案：“勛城危已！”
　　難怪他帶著人離開勛城的時候那個勛城城守就跟送活菩薩一樣的送他。落塵悵然若失的坐倒在席上，耳中聽得高肅淡淡道：“未朝定是早察覺有內鬼一事，她去宜陽確是為守城，但留下鐵甲軍只怕另有深意。”說著默然看向落塵，落塵與他憂郁的目光對處，心中已食不甘味，又聽高肅道：“有封太和鐵甲軍在，沙彥斌是絕不敢亂動的。”
　　落塵后悔不已，若真如段韶、高肅所言，勛城倒戈豈非是自己的罪過。他看過李寧，見他亦是一臉慚愧，不禁暗嘆了口氣，起身道：“既然如此，我這就回去。”
　　段韶與高肅對視一眼，后者道：“先等封太回復再做決定，不過只怕已經遲了。”段韶想一想，決意道：“你先率兵于峽谷口筑寨，以防沙彥斌由后突襲。”接著不滿的看了一眼落塵，擺手道：“你們先下去休息吧。”
　　落塵心里焦急，但又見段韶明擺著打發人，心中更不是滋味，只好施禮退下。出了府衙，自有親兵領他們去民舍歇息，邵郡在戰線前沿，滿城風雨，路上不見幾個行人，盡是一隊隊士兵經過，安靜而又緊張。
　　到了給他們落腳的民舍，落塵拉住李寧道：“我問你，段韶知不知道我是假的？”
　　李寧灑然道：“他要知道你是假的，剛才就把你抓了。”
　　落塵晃了晃頭，追問道：“那你們有告訴他我的身份？”
　　李寧歪著頭，思付片刻，搖頭道：“應該沒有，不過從叔安排一向妥帖，有問題嘛？”
　　落塵沉思片刻，不確定道：“總感覺哪里不妥當，又說不上來，你看他問都不過問一下這些年他這個兒子去了哪里。”
　　李寧隨即也暗自思量，笑道：“放心好了，就算他覺得有問題，也保準查不出什么來。”
　　落塵想想也是，他這個段深的身份，是花費了許多精力和人力替換的，這幾年的去處，發生的事皆有跡可循，就算段韶要查，也一定查不到瑕疵。這么一想，他心情稍顯輕松，想起私帶鐵甲軍的事，若真的不幸被段韶言中，就算有臉去見高未朝，估計這回不死也得殘廢。
　　他胡思亂想一通，越發心情沉重，恍然若失的往內屋去。李寧在身后叫道：“干什么去？”
　　他揮揮手：“給我把門把好，我要洗澡。”
　　李寧聞言，臉上一紅，忙道：“哦，我就在外屋。”
　　淅淅瀝瀝的水流過光滑的肌膚，霧氣升騰里，落塵猛地把頭扎進水中，頭腦這才漸漸清楚過來。從一開始，他就走錯路子，他的任務是輔助高未央滅齊，保護高未朝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錯就錯在把這一點當做了主要的目的。這也不能怪他，因為高未朝和高未央的關系，自然而然會更在意高未朝一些，正因為太在意，周遭許多事情就看不那么明確了。
　　比如他糾結于高未朝處罰他，比如他沒看出齊子嶺當中的問題，比如他太展鋒芒，比如他在段韶面前顯得想當然等等。
　　他預料不到這些不當會為他帶來怎樣的后果，只是現在他很感不安，那種說不出緣由的不祥，是身為密探殺手敏銳的直覺。
　　他倏地把頭抬出，長發帶起一道完美的弧線，嘩啦啦的水濺往前方木窗。他終于明白是什么原因了，以往他是旁觀者，所以能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也是他能屹立于長安未央宮不倒的緣故，而現在，他身處局中，自然成了當局者迷。
　　突然，傳來“咯噔”一聲，來自房頂，輕微的聲響壓低了瓦片被踩動的聲音，依然瞞不過落塵靈敏的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