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連實話都不跟我講,我很難給你的案子定性,女士。”
“那就不定性了,本來就不是我想討個公道。”
琉璃的狀態有些癲瘋。
這是我正式接手的第一樁案子,被害人在子夜時的金臺大廈旁的巷子里遭人□□,雖然意識清醒,但她本人并不承認自己被□□,按照以往來講,這事很好處理,撤訴或者私下調解就好。
但這次不同的是,琉璃是個患有精神疾病的演員,并且按她公司的話說,事業正在上升期。每天堵在大樓底下的人能從臺階排到門口。報案人是琉璃的父母,琉璃公司在外打著感情牌安撫群眾控制輿論,在內只想著讓律師撬動琉璃的嘴,讓她承認被□□。
因為據她母親的證詞,□□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現在最炙手可熱的新人導演,呂琦。
事務所只占這層一半地面,樓下就是員工食堂,一整樓的人都靠著它養活,由于現在粉絲數量太多,很多外來人員準時準點在我們下班前十五分鐘轉戰到食堂,單打飯的時間就占去了午休時長一半,嚴重影響到了職員的工作。
不知道誰查到了這家律師所的“底細”,金楠羣作為法人代表,照片被掛上了琉璃超話,他本人倒是不在乎自己的照片被小妹妹小姐姐流傳,但是。
“就不能給老子找張好看的嘛!這胡子拉碴的一看就是熬了一晚上,這形象讓我在律師圈怎么混?現在的孩子都這么不講究了嗎!”
距離上班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小時,金楠羣還在喋喋不休自己的遭遇。
我的座位臨窗,夏天樟樹長得茂盛些時,枝杈會順著縫隙鉆到桌子上,葉邊沿劃拉著白色的桌面,隨著風起而左右搖晃。我一旦下班忘記關窗戶,早上再來時葉子四周會浸出一片氤氳。
那是露水。
“能不能叫警察啊,金楠?”越小男問他。
“叫什么叫,人民的力量是能武力解決的嗎,況且又沒有造成實質性的損害,叫過來也沒用。”金楠羣終于想起自己的早餐,將拎了半小時的豆漿油條放在就近的辦公桌上。
金楠是大家給金楠羣起的昵稱,因為他本人實在過于自戀了,即使他真的相貌堂堂氣宇軒昂,穿著一身服帖的高級定制黑西裝往堂上一站,和其他律師的啤酒肚國字臉一對比,氣勢高下立見。
但是聽他這么日日自吹自擂,也消耗了不少“熱度”,所以民眾自發地將“羣”字給他去了,在入職第一天時,我沖著金楠羣喊了一聲“金楠前輩”,這實在不是我故意的,畢竟當時還不知道這并不是一個人的全名,只覺得這人真是心大,金楠又“今難”,今日難而事事難,我預想中創辦這家律師所的人一定是位勵志正派而野心勃勃的人。
然后我見到了金楠羣。
正派是有的,勵志不見得。
至少沒有人會花重金買下外面的一棵樹,只是因為他在辦公室里往職工廳望時,我的位置風景最好。
“迎生啊,”金楠羣轉了個畫風,嘴角掛著膩死人的笑往這邊走,將另外一杯豆漿放在我桌子上,“那個哦對,琉璃的案子怎么樣了?有沒有新的線索。”
“目前還沒有進展,琉璃不松口,她父母那邊一口咬定就是□□,再加上輿論阻力,很多證據無法被公布出去,所以”
“所以現在我們事務所里外不是人了。”金楠羣沒給自己留情面。
我點頭,這是必須承認的事實,一旦事件席卷的范圍超過當事人兩方,那處理難度也會隨著范圍的增長而無底線的加大,或者說,案件可以透明化公開化,但牽扯出的東西不能。一只蝗蟲當然可以不被放在眼里,甚至于都無法引人下手去捕捉它,但蝗蟲過境就會被當做災害。
災害,是人類想要存活時而必須解決的問題。
現在事務所正在“災害”面前無期限地退讓。
金楠羣盯著我面前的豆漿良久,我忽然覺得應該道個歉。
“我的問題。”
“不,不是,”金楠羣搖頭,“這是今年最棘手的案子,讓你一上任就遇上了,確實不容易。這樣,這個案子還是我來,一會兒你把手頭上的資料發我郵箱里。”
他這樣提議,話講得通透直白,把我摁在了地底下摩擦。
“學校正好要開始準備畢業資料,我想把這個案子當成論文選題。”我抿抿唇,伸手將豆漿的蓋子揭開,水漬吧嗒一下在空氣中迸濺開,金楠羣的視線方才收回來。
“行,那還是你跟,我輔助你。”
金楠羣沒有駁我的話,他不是一個上下級分得明晰過當的人,很是明白放手讓底下的人去做。就拿他即能和員工打成一片而又穩穩壓制他們的狀況來看,這個男人從來都不是一個空有其表敗絮其中的角色。
這是我選擇在金楠羣手底下工作的原因。
我隱隱覺得他跟我在某種程度上很相似。
哪種怎么都擦不掉的、嵌進骨子里的偏執感,揭開皮肉才能被發現的東西,只有靈魂相生的兩個人才聞得到彼此的味道。
我又想起了祝青。
曾經幾時,我也將她當作靈魂相生的人。只不過,祝青是我的善,是光,是片片陰霾中一小丁嫩綠色的產物。
現在她依舊存在,只是被我封在玻璃罐子里,再也無法生長了。
鄭燁平的電話打過來時,我敲完最后一個字,將電腦闔上,順手拔掉了充電器,一邊接起電話,一邊往宿舍樓下走。
五月的天還不是很熱,昨晚剛下過大雨,早晨一出太陽空氣中都附著著一層濃郁的樹木香。
鄭燁平迎著我走,他脖子上掛著米白色的耳機,穿著一條黃色紅邊的運動短褲,一雙高幫球鞋踩在未干的地面上,身邊還滾著一只造型奇特的行李箱。
上上下下都透露著兩個字:潮人。
“你怎么什么都不帶?”鄭燁平往我身后的宿舍樓大廳看了兩眼,確定沒什么行李后,不可思議道:“你不會是想穿我的用我的吧!”
我在心里翻了個天大的白眼,“我家就在海濱,我帶著人回去就行。”
“哦,”他了然一笑,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嚴肅而真摯:“那我肯定住你家吧,我生活費不夠了,住酒店太奢侈,吃外面的飯也不干凈,思來想去,我想嘗嘗伯母的手藝了,你就說行不行吧,誒你別走啊等等我。”
行李箱被他的主人連拖帶拽,輪子倒是硬挺地堅持運轉。
鄭燁平開口第一句話我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剛認識那會兒開小組會議,中途上了個廁所,回來就看見這家伙拿著我的手機,我從不設置密碼,開屏只需要手指輕輕一劃,祝青的臉就在主頁上沖著屏幕外的人笑。
清純而動人。
這些我都不在乎,但是鄭燁平接了祝青的視頻電話,我一愣,那時我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聯系了,我問他對面的人有說什么嗎,鄭燁平咧嘴一笑,說,咱姐叫你回家呢。
“咱姐?”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皺起了眉。
他講話極度能引起我的不適。
“是啊,我問她怎么稱呼,她說既然是迎生的同學那跟著你叫姐姐就行。”鄭燁平不以為然,纖長的手指把玩著筆桿,“不過你姐姐倒是有夠漂亮的,視頻和你屏幕上的照片長得一模一樣,一看就是天生的美人。”
活像是古代流連煙花酒巷時目睹了一見傾心的良家女的紈绔子,就差拿著扇子喚一聲“小娘子”了。
我思緒亂得很,一扯到祝青,好像之前條理分明的生活都是一場夢,我還是那個糾結沖動的孩子。
“還有呢?”
“啊?”鄭燁平愣了一下,仰著腦袋想了兩秒,“沒了。”
笑得真燦爛啊。
扎眼。
鄭燁平便開始惦記上了祝青。
什么生活費不夠用了,什么想嘗嘗伯母做的飯了,統統是借口,鄭家的資產據說折合百元人民幣能繞國家版圖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