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高三時,我終于迎來了一個機會。
那時我已經感受到她情緒上的黯然,坐在她對面用餐時,我會在桌子底下用腳去踢祝青的腳踝,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我心情好,會用腳勾著祝青的腳踝蕩來蕩去,心情不好,會直接一腳坎過去。
總之在那個晃動的年紀里,我無所不用其極地來引起祝青的關注。
終于有一天,祝青爆發了。
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很大,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我剛來這里時候,陌生無措而孤獨。
我只記得其中潦草的兩筆。
一是祝青身后的玻璃窗外,筆直的樹干彎折成了爛掉的香蕉的樣子,散發出一股牛排里胡椒粉的味道。二是祝青蓄滿淚水的眼睛緊緊擒著我,因為那一刻的眼神,帶著憤怒和怨氣。
祝青說,“好玩嗎?你是只有五歲的心智嗎?為什么總做這么幼稚的事情?”
我嘴巴里的飯還沒來得及咽下去,飯粒被嚼出麥芽糖的味道,我也被這直白的話噎了一下。
“對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
我發誓,我的話全部都是字面上的表意,我完全不知道祝青和徐柏之間發生了什么。
“我心情很好,就是被你攪和了一下才會不好,你不知道你有多煩,陳迎生。”祝青的眼睛瞪得滾圓,我完全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狀態,感覺自己的腦海里存下了雪山。我一邊因為祝青的氣憤摸不著頭腦,一邊在祝青滾燙的眼淚中揮動白旗。
祝爸祝媽也是第一次見到我們倆拌嘴,在長輩眼里,兩個孩子拌嘴永遠都稱不上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可對我來講,那比什么都令人難受。
我和祝青兩天沒有講話,即使走在一起,我也再不能挑起一個話題。
盛袁冰來找我的時候,青黃色的練習本上都是祝青的名字,但沒有一個字是完整的,我總是在其中一個筆畫中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多么幼稚的事,驀然收手,然后陷入新一輪的神游中,周而復始。
“陳迎生,聽說東區步行街后面有一個大大的摩天輪,”盛袁冰手指卷著本子的一角,那個青字被卷進了頁腳里,“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抬眼,被難得的陽光晃了一下眼睛。
“不去。”
“去吧,我有話跟你說。”
“什么話現在就能說。”
“聽說在摩天輪最高的地方許愿,愿望就能實現,陳迎生,你沒有愿望嗎?”
我將練習本反扣過去,又將頁卷拉直壓在下面。
盛袁冰的眼睛輕輕眨了兩下,長長的睫毛沒有柔軟的弧度,筆直而野蠻地向外生長,不像祝青,渾身上下都長著能讓我屈服的東西。
我不喜歡盛袁冰,但我卻欣賞她是個勇敢的人,至少比我勇敢。我用頭發絲去想都知道她要說的話是什么,但我不是一個能給予回應的人。
“別浪費時間,盛袁冰,你有更好的選擇。”
因為距離太近,我看見她眼里細小的紋路沿著一圈淡淡的痕跡暈染開來,我不能撤退。
“我不喜歡”
“不去就不去,干嘛還嚇唬人!”盛袁冰激動地打斷我,她一揮手,扭過身子看向窗外,“我今晚上等到你8點,就在摩天輪,你愛來不來。”
盛袁冰校服后背的空白處,被畫上了一只兔子的輪廓,是只折耳兔,耳朵耷拉著,身體卻昂揚向上。
她被紀檢部的人查到過,但耿著脖子不肯將這個圖案洗掉,最后只能掏錢再買一套,我對此行為毫無理解能力,但我對那只折耳兔,卻不能視若無睹。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毫無交集。
我并不會對很多有生命的東西產生情感起伏,就像面對一只流浪貓,它當時就在我腳邊,親昵地依偎我,靠近我,可我并沒有對此產生任何反應。
后來它死了,在學校對面的馬路上被車碾壓而過,周圍發出一陣尖叫聲,我在這片尖叫聲中站著,漠然地看著它的尸體。
我是這樣的。
陳迎生是這樣的。
一個從我小時候就知道要藏起來的一部分,偶爾也展現給祝青看。
晚上8點的時候,我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祝青坐在我旁邊,電視劇里播的是泰劇。
我沒看進去,我知道祝青也沒有。
因為她已經在旁邊深深嘆氣18次,調整坐姿9次,摸頭發11次,外加拿起遙控器來回調試音量4次。
“電視劇很無聊啊,”祝青氣若蚊蠅道。
“”
“對嗎?”她轉頭看向我。
我沒有回避她的視線,也沒有回復她的話。
祝青被我盯得有些無措,“問你話呢。”
她有些氣急敗壞,我終于壓不住笑意,在沙發上大笑起來。
“陳迎生!你耍你姐玩兒呢!”
“沒啊,明明是你自己先繃不住的。”
“那我剛才問你話你不答,等著你姐尷尬是吧。”
“姐,”我叫住她,收住笑說:“你想不想出去?”
祝青猶豫了一瞬,側身看了眼外面的天,“天黑了還要出去”
“就一次。”
我朝祝青眨眨眼睛。
那是我們第一次心照不宣地想要做一件事情。
在海邊的一個小小的燈塔里,我藏了很多煙花棒,我知道它們會受潮,也不能確定下次來的時候它還能點燃,但扔掉就什么都沒有,留下也許還能存下些干燥的、足以點燃的。
就像我和祝青,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甚至是將來的很多時候,我都是抱著這樣的態度,將自己困在一隅之地。
我和祝青將煙花棒拿出來后,在海灘無人的角落里,一個接一個地嘗試。
直到最后一支拿出來,祝青背對著燈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她一手舉著煙花棒,一手準備打響打火機的姿勢停頓了很久,然后在海風吹拂,海浪沖擊礁石的時刻對我說。
“對不起。”
聲音輕柔,瞬間卷進風里沉入海底去了。
但我聽到了,我以為她是因為當時飯桌上的失態道歉,可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講,講一段又讓陳迎生無地自容的事情。
有鳥在林子里叫。
祝青說:“我和徐柏分手了,他要舉家遷去國外,那晚我第一次失戀,對不起阿生,是我的錯,將不該發泄在你身上的情緒拿來傷害你。”
啪嗒,打火機的洞口蹦出火舌,祝青的眼睛和我隔著一層紅色妖冶的火光對視,那雙眼睛里有明晃晃的歉意和愧疚。
我卻說不出一句話。
最后一根煙花棒在火光中歷劫。
可惜它也沒有被點燃。
我的緊張和期待,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我想祝青對我也存有弟弟之外的東西,那種平等的,人跟人之間的情緒。
然后我想起了盛袁冰。
我第一次蹦出一個想法,如果,我喜歡的人是盛袁冰,會不會好過很多。
她在等我到8點時候,我也在等著祝青,我在等她不想徐柏了。
我等來了她對徐柏深情愛意的自我剖白。